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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全本] 【六朝清羽记+六朝云龙吟+六朝燕歌行】(全本)【作者:弄玉&龙璇&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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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集

  内容简介:

  黑魔海将主意打到赵合德身上,齐羽仙藉著江都王太子的名义,直接找上程
宗扬,更递出剑玉姬的邀约信,摆明要诱拐赵合德!但经石敬唐一说,程宗扬才
感到疑惑:齐羽仙竟似是专程来看「友通期」一眼的?

  汉国天子被耳边风一吹,半夜就下了算缗令。汉国钜富之家有遭童僕举报而
一夕破产者,众人譁然!程氏商会的纸钞也以郭解与剧孟的信誉为担保,为商贾
之家解难,暗地裡流通起来……

                第一章

  清晨时分,悠扬的晨钟还在洛都上空回荡,一匹疲惫不堪的健马踏着青石板
上的白霜,迈进通商里的坊门。它显然走了很长的路,赤红的皮毛上沾满尘土,
马鼻喷出大团大团的白气,矫健的四蹄也显得有些蹒跚。

  马上的骑手是一名女子,她披着厚厚的披风,戴着一顶围着纱罩的兜帽,衣
上同样沾满风尘。她轻轻拍了拍马颈,一边游目四顾,似乎在寻找什么。

  斜刺里闯来一条人影,一只手拉住马辔上的缰绳。阮香琳手指扣住袖箭,待
看清来人,提起的心才放下。

  敖润戴了一顶翻毛的皮帽,穿着一袭灰扑扑的旧衣,看上去与街边的闲汉别
无两样。他牵着马绕到背巷,在一处不起眼的客栈前停下,然后呶了呶嘴,示意
阮香琳进去。

  阮香琳心下会意,她拍了下马侧的皮囊,低声道:「有信交给衙内。」说着
拿起行李翻身下马。

  敖润点了点头,随即牵起马匹,绕到街巷另一面的文泽故宅。

  刚一站定,阮香琳就觉得双腿又僵又木。为了及早把货物送到,她昨晚从伊
阙入关之后,一路未曾休息,连夜赶到洛都,城门刚一开启,便即入城。这会儿
终于找到地方,紧绷的心神略一松懈,顿时觉得疲劳难耐。可一想到即将见到那
个人,这点疲惫也算不得什么了。

  客栈的掌柜她也曾见过,是与敖润结伴的法师。他什么都没说,领着她进到
柜台内夹道。走了几步,眼前便豁然开朗,那座宅院装饰平常,有些还是土坯为
墙,茅草为顶,只不过房屋阔大宽敞,比起临安的雕栏玉砌虽然简陋,但更显得
磅礴大气,质朴无华。

  穿过一道门户,阮香琳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阶上,远
远看着她,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分别不过数月,他却似乎变了许多,神情
举止,越来越显得成熟,然而此时他眼底流露出的戏谑,仍和以前一模一样,让
她一阵脸热心跳。

  程宗扬从阶上下来,笑道:「这么快就到了?」

  阮香琳摘下挡风的兜帽、面纱,解下披风,里面的衣物倒没有多少灰尘,不
过连日奔波,脸色有些苍白。

  闻到他身上的气息,阮香琳不禁双颊飞红,发僵的双腿莫名传来一股酸意,
身体也热热的异样起来,恨不能扑到他怀里。只是周围还有旁人,不好显露,只
勉强平静地说道:「程公子,贵商会托付给我们镖局的货物,已经带到。」

  「进来说话。」

  进了客厅,里面还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秦会之她是见过的,另一个衣着通
通,举止普通,相貌也普普通通,就是那种让人一眼看过就忘到脑后,留不下任
何印象的路人。

  阮香琳也是老江湖,对这种人反而更加上心,只是以她的江湖经验,怎么看
都看不出那人的底细。寻常人身上多少有些特征,有经验的江湖老手,一眼就能
把对方的身份来历猜出七八分,然而眼前这人身上的特征都被模糊掉了,阮香琳
甚至连他是不是身怀武功都看不出来。

  正迟疑间,程宗扬已经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来,「先喝点水。」

  阮香琳脸上一热,侧身接过茶杯,用袖子遮住羞靥,慢慢喝了。

  喝完茶,阮香琳也镇定下来,她拿出随身携带的行李,先把一件方方正正的
包裹放在案上,「这是林先生交给奴家的。」

  程宗扬解开包裹,里面是一只沉甸甸的铜匣,匣盖的缝隙用铜汁浇铸过,完
全密封。程宗扬没有打开,只示意了一下,秦桧随即上前,将那只份量不轻的包
裹收了起来,不言声地退了下去。

  接着阮香琳解下贴身密藏的腰囊,又取出一只包裹。那包裹外面包着一层防
水的皮革,里面是层层裹紧的油布、棉絮,颇为臃肿,解到最后,露出一只精美
的玉匣。

  程宗扬挑了挑眉,他发现那玉匣颇有点眼熟,很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阮香琳看了眼左右,把玉匣递了过来。她听说玉匣中的东西对主人来说很重
要,但不知道方不方便打开。

  程宗扬倒没想那么多,他随手打开玉匣,拿出一个锦缎包裹的事物,解开锦
缎,里面是一团淡黄的蜜蜡,足有拳头大小。他纳闷地举蜜蜡,隐约能看到里面
是一只朱红色的果实。

  旁边的卢景顿时吃了一惊,「咦?」

  程宗扬更是差点儿跳了起来,刚才装出来的一番稳重顿时破功,有些失态地
说道:「这是什么……天啊!赤阳圣果?哪儿来的?干!你拿错了吧?我要的可
不是这个!」

  「匣子是她封好的。公子要的东西,奴家跟她说过的。」阮香琳有意说得很
含糊,但程宗扬自然知道那个「她」是谁。

  刘娥最笨也不至于笨到装错东西,程宗扬又看了一下,才发现玉匣下方有个
夹层,里面藏着一个锦制的袋子,隔着锦缎一摸,果然是那只地摊版的劳力士。
也难怪她这么小心,对刘娥而言,一万颗赤阳圣果也比不上这块都不走字的假表
珍贵。

  程宗扬放下心来,再看那只赤阳圣果,终于有点印象——这不是秦翰抢到的
那只吗?秦大貂珰命够苦的,千辛万苦拿到赤阳圣果,结果被人万里迢迢给自己
送来。他要是知道,估计一腔老血都得吐出来。

  「冯大法,送阮女侠先去客栈歇息。」正事要紧,程宗扬不顾阮香琳眼底的
幽怨,让冯源带她去客栈,然后道:「卢五哥,你来看看这个。」

  卢景拆开锦袋,拿出手表看了一眼,「这是刘娥那只手表?」

  「你认识?」

  卢景把手表翻过来,只见表盘后盖上刻着一个「娥」字,那酷似小儿涂鸦的
风格和玉牌上的刻字如出一辙。

  程宗扬接过手表看了一会儿,冬日的阳光虽然极淡,但金灿灿的表身依然光
华四射,上面镶嵌的假钻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单论卖相,实在是很能唬人。

  「五哥,你说这信物能不能镇住姓严的?」

  卢景道:「这手表普天之下,唯独岳帅才有。除非严君平压根儿就不打算跟
你玩,否则用来当信物绰绰有余。」

  程宗扬信心大增,「走!找严老头去!」

  从夹道进入文泽故宅,阮香琳带来的马匹正停在院内。马鞍刚被卸下,马背
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迹,它不知赶了多少路,马毛沾满尘土,被汗水一淋,仿佛
披着一层灰扑扑的毡毯。

  刘诏心痛地摸着马背,「这马都跑得脱力了,至少得歇上十来天才能再骑,
要不可就废了……老敖,给我块布巾!」

  「干啥?」

  「看它出这一身汗,要不赶紧擦干,寒风一吹,立马就得病倒……哎!程头
儿!」

  刘诏卷着袖子过来,笑道:「听说有太尉的信,我一会儿给衙内捎过去!」

  程宗扬有点心虚,自己当初可是说得好好的,不让高智商掉一根汗毛,结果
高俅派来的禁军强手除了刘诏,一波全死了个干净,连小兔崽子也被砍了一刀,
差点送命。这些事自己都瞒着没敢让高俅知道,要不那个护犊子的家伙非要跟自
己玩命不可。

  「有信啊?好事啊,哈哈……」程宗扬干笑两声,「衙内呢?」

  「昨晚喝多了,还没醒。老富这会儿守着呢。」

  「等他醒了先看信吧,衙内要有什么话说,也不用写什么信了,我给太尉捎
个口信就行。」

  高智商口没遮拦,万一漏了口风,不好交待,还是自己传话可靠些。

  …………………………………………………………………………………

  宅内掘出的暗道变相成了地牢,严君平和魏甘都被关在里面。但这些天两名
老夫子一见面就吵得不可开交,索性把两人分开,各置一处,起码图个清净。

  关了这么些日子,严君平多少也开始接受现实,没有再像起初魔怔一样,一
门心思写他的「咄咄怪事」。这会儿坐在几前,拿着一册发黄的书卷在读,看上
去还挺正常。

  「呃咳!」程宗扬咳嗽一声,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迈步进去,一边堆起笑
脸,温言道:「严先生,休息得还好吗?」

  严君平原地转了个身,背对着他,继续看他的书卷。

  老严这叫非暴力不合作,我打不过你,干脆不搭理你。这种待遇程宗扬早已
习以为常,权当没看见,对着他的后脑勺道:「严先生以前说过,拿来岳帅的信
物,就可以告诉我玉牌的下落,现在还算数吧?」

  严君平像是没有听到。

  程宗扬也不废话,走过去用手指挑着表带,把那块「劳力士」放到严君平面
前晃了晃。

  严君平一双眼睛顿时直了,瞪着手表看了半晌,然后慢慢抬起头。

  「现在相信了吧?」程宗扬道:「严先生,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跟你
说过多少次,我们真是岳帅的人。」

  严君平收起惊讶,冷哼道:「那人也有信物。」

  「你说西门狗贼?」程宗扬感觉到一丝不妙,「他的信物是什么?」

  严君平微微抬起下巴,「与这件一模一样!」

  程宗扬看了他半晌,确定严老头没有说谎,然后转头对卢景道:「岳帅到底
有多少假表?」

  卢景不悦地说道:「什么假表?这些手表看着不大,但外面的金玉美钻价值
万金,名贵无比!里面更是遍布机关,巧夺天工,天下绝无人能够仿制!」

  名贵个鸟啊!这种假劳力士,地摊上都是论堆的。可西门狗贼也有一块「劳
力士」,还真够稀奇的。难道岳鸟人当年对他娘先奸后杀,还有心情留块手表来
显摆?

  程宗扬盯着严君平道:「那块表背后刻的什么字?」

  「刻字?哪里有刻字?」

  严老头连这都不知道,多半是没有仔细看。

  「得,我也不问了。」程宗扬道:「严先生,你在敝处也住了不短时候,我
不知道你腻不腻,反正我是有点腻了。现在我把信物拿来了,你把最后一块玉牌
给我,咱们算完。你看怎么样?」

  严君平收起书卷,淡淡道:「你们两方均有信物,严某也难辨真假。如今玉
牌尚有最后一块,但岳帅当时寄存在严某这里的财物,已经被那人取走了。」

  「什么!」

  严君平没有隐瞒什么,坦然相告,当日岳帅留给他的除了一套玉牌,还有几
大箱金铢和各色珠玉,其中仅金铢就有数万。而这些财物早在一年前就被那位持
有信物的人取走,唯独剩下这套玉牌。严君平按照岳帅当年的告诫,陆续拿出,
现在还剩了一块。

  程宗扬黑着脸道:「我说那贱人怎么那么有钱,一次能吃下五万金铢的货,
敢情那些钱都是捡的啊!」

  卢景追问道:「最后一块玉牌在何处?」

  严君平微微抬起脸,「我记得你们说过,你们是星月湖大营的人?」

  「老五,云骖。」

  「那我不能给你。」

  卢景听得都想打人,这老东西怎么又绕回来了!

  严君平道:「岳帅说过,那些金铢是留给他昔日故旧的,但玉牌只能给他的
后人。」

  程宗扬道:「那你为什么都给了西门狗贼?」

  严君平道:「我不知道他真名是不是叫西门庆,但那人声称他是岳帅嫡系后
裔。至于你们,一来并非岳帅后人,二来星月湖大营背叛岳帅遗志,就不再有资
格获得岳帅的遗物。玉牌和财物自然都交给岳帅的后人。」

  「星月湖大营背叛岳帅?」卢景一听就炸了,「你再说一遍!」

  「难道没有吗?」严君平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左武军塞外遇敌,你们
星月湖大营旧部临阵撤离,返回江州,导致左武军覆没,难道不是背叛岳帅?老
夫早就对岳某人说过,他把星月湖大营弄成他的私军,将来免不了热衷私斗,而
置国家大义于不顾,结果一语成谶,被老夫不幸言中……」

  程宗扬拦住几乎要喷火的卢景,「等等,这是西门狗贼告诉你的?」

  「是汉国的军报。」

  程宗扬与卢景对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大骂一句,「干!」

  程宗扬终于明白,严君平为什么一直不信任自己,原来里面还有这么一出。
星月湖大营在江州起事,分散各地的旧部纷纷归来,唯一没有归建的,就是覆没
在大草原的左武军旧部。可有些人竟然无中生有,把左武军覆没的原因归结为星
月湖旧部临阵逃脱,这手颠倒黑白可真够恶心人的。

  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军报谁写的?我剥了他的皮。」

  「四哥息怒!敢造我们的谣,那家伙肯定没有好下场!」

  卢景森然道:「军报在哪里?我不把他揪出来,就不姓卢!」

  「五哥息怒!不管谁写的,他都跑不了。」

  程宗扬安抚完两位大哥,赶紧问道:「除了最后一块玉牌,岳帅还有其他遗
物吗?」

  严君平摇了摇头。

  程宗扬伸手摊开,「玉牌给我——我是岳帅的女婿。」

  严君平看看卢景,又看看刚才发声的角落。可惜他看的方向完全是错的,斯
明信这会儿就站在他身后,整个人跟万年寒冰一样,散发出无尽的寒气。

  卢景盯着严君平,只当没听到程宗扬吹的牛皮。岳帅的女婿?你问过月霜和
紫姑娘答应没有?

  严君平皱眉道:「岳帅的女婿?」

  程宗扬眼也不眨地说道:「拙荆月霜,乃是岳帅的遗女。」

  「她在何处?」

  「江州。你要想对质,那就没办法了,我跟你可耗不起这时间。」

  严君平耿介地昂起头,「老夫如何信你?」

  程宗扬也火了,「严大裤裆!你这是逼我是吧?」

  严君平夷然不惧,他伸手一翻,打开案上的书卷,把其中一页放到程宗扬面
前。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那册书卷是手抄的《太平经》,纸张已经发黄,看上去有些年头。严君平摊
开的那张书页上被人斜着涂了八个字:日出东方,唯我不败。

  那字的水准比刻在玉牌和表盘后面的字迹略微强一点,但还是惨不忍睹,就
跟小孩子喝醉了涂鸦一般。

  严君平指着那八个字道:「这句话是谁说的?」

  程宗扬道:「这是星月湖大营的口号,当然是岳帅说的。」

  严君平摇了摇头。

  程宗扬怔了一下,然后明白过来:岳鸟人,你还真有一手啊,整个六朝除了
我,恐怕再没有人知道了吧?

  程宗扬自信满满地说道:「金庸!」

  严君平摇了摇头。

  「干!徐克!」

  严君平仍然摇头。

  「我操!姓岳的,算你狠!」程宗扬咬牙道:「东方不败!」

  严君平还是摇头。

  程宗扬一口血险些吐出来,姓岳的,你脑抽了吧!不是原作,也不是同人,
难道你让我把编剧找出来?东方不败的剧本是谁写的来着?

  程宗扬脑中拼命转着,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高声道:「林青霞!」

  恍惚中,程宗扬有种错觉,严老头白发苍苍的脑袋似乎又在摇了。干!这个
假如还不是,自己可就彻底抓瞎了。

  程宗扬定了定神,才看清楚是严君平的手在动。

  严君平翻到另外一页,上面同样是一行喝到烂醉般的涂鸦,这回不但字迹愈
发惨不忍睹,内容更是惨绝人寰——「睡不到林青霞!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透过那行近乎丧心病狂的字迹,程宗扬仿佛能感受到那孙子强烈到穿过两个
时空的悲恸和怨念。

  忽然间,程宗扬觉得心情很好。这鸟货两辈子都没戏,真是让人太爽了啊!

  程宗扬压下大笑的冲动,和颜悦色地说道:「严先生,你现在信了吧?」

  严君平想了想,然后叹道:「看来我只能相信了。」

  「哈哈!」

  程宗扬刚笑了两声,就看见那老头儿脸上破天荒地露出一丝兴奋。

  紧接着严君平问道:「林青霞是谁?」

  望着严老头一脸的求知欲,程宗扬只好打了个哈哈,含糊道:「这个说来就
话长了……等拿到玉牌我再跟你说吧。」

  严君平终于痛快一次,起身道:「玉牌在城外的隐密处。我去取。」

  卢景道:「我跟你一起去。」

  斯明信的声音响起,「我去。」

  程宗扬道:「这是四哥,行吗?」

  严君平道:「有何不可?」

  程宗扬提醒道:「出去时小心点。」说着挤了挤眼。自己在文泽故宅弄了这
么多手脚,都被严老头看了去,绝非好事。

  斯明信毫不客气地抬手一指,点在严君平颈侧。严君平身体一晃,慢慢倒了
下来。斯明信一手将他拎起,就像拎根稻草一样轻飘飘的,接着闪身消失。

  …………………………………………………………………………………

  程宗扬去了一块心病,他拿起书卷,看着书页上那句话,心里的爽快无以复
加,禁不住又放声大笑起来。

  卢景道:「林青霞是谁?」

  程宗扬笑眯眯道:「一个让岳帅两辈子都念念不忘的女人……哎哟,岳帅写
到这个『霞』字的时候肯定哭了,你瞧这手抖的……啧啧,真让人心痛啊。」

  卢景接过书册,寻思道:「她也有岳帅的手表?」

  程宗扬当时就喷了,「没!林青霞可丢不起这人!」

  卢景翻了个白眼,显然不信他吹的牛皮。

  终于解决了严君平这个麻烦,两人心情都轻松了许多。从地牢出来,路过旁
边的厢房,却见到屋内被挖出一道半人深的环沟。青面兽这会儿就跟一头猎豹一
样,俯着身一把一把刨着泥土。那些泥土里面都掺过草药,这时沿着环沟堆了一
圈,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药香。

  程宗扬道:「老兽,你怎么不用铁锹呢?」

  青面兽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道:「吾怕伤着叔公。」

  程宗扬腹诽道:你那双爪子比铁锹都利吧?妥妥的凶器。哈大爷皮那么厚,
被铁锹砍一下顶多就留个白印,你这一爪子下去,指不定什么样呢。

  「那你也不用自己干吧?找俩人帮忙,也好快一些。」

  青面兽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诸君手粗,吾放心不下。」

  程宗扬瞧着他那双满是粗毛的利爪,真不知道他站在什么立场,能说出别人
手粗这种话来。

  青面兽甩开膀子「吭吭哧哧」挖得飞快,看来用不着到晚上就能把哈大爷挖
出来。程宗扬不免有几分好奇,老兽人在地下埋这么久,要是个活人,这会儿都
该烂地里了,也不知道哈老爷子挖出来会是什么样……

  程宗扬心里忽然一动,悄悄把卢景拉到一边,「五哥,我们这会儿有一颗赤
阳圣果。」

  卢景翻眼看着天际,「唔。」

  「重伤号可是有两个,给谁合适呢?」

  论伤势,剧孟肢体残缺,明显更重,但那家伙生命力堪比魔兽,都伤成那样
了,整个人还龙精虎猛,阳气爆表,据说他新得的那个婢子,在地室里面的时候
基本都是光着的,每天起码都要被他搞上两遍。

  话说回来,淖后的姘头亲手挖出剧孟的眼珠把剧孟折磨得不成人形。剧大侠
能留她一条性命,也算是仁义了。

  哈米蚩要紧的伤势只有一处,却正在腰椎,万一无法治愈,往后只怕就要卧
床不起,从这个角度说,把赤阳圣果给哈米蚩更合适。

  卢景道:「万一哈老爷子痊愈了呢?」

  「也是啊。」万一哈米蚩伤愈,再吃这颗赤阳圣果就浪费了。

  程宗扬只好道:「等哈大爷出来再说。如果哈大爷伤势未见效,就把赤阳圣
果给他。如果两人都伤愈,赤阳圣果就留下来。」

  程宗扬想起形同废人的郭槐。如果这颗赤阳圣果能省下来,留给郭槐……作
为郭太监的同僚,秦翰那口血也能少吐点吧。

  剧孟藏身的地室相隔不远,两人本来想顺路看看剧孟今天又好些没有,可剧
孟不在地室里面——人家正在上面快活着呢。

  空无他物的房间里面,迎面堆了一座大坟,一张竹制的软榻摆在坟旁,戴着
银制面具的剧孟卧在榻上,身上一具白生生的肉体正卖力地上下起落。

  那女子容貌姣美,气质优雅高贵,只不过她这会儿的举止,跟「雅」字可沾
不上半点边。她此时身无寸缕,只有踝间带着一条铁链,锁在软榻脚上,身子一
动,就发出「哗啦哗啦」的铁链声。她一边挺动,一边不时传出「咦咦呀呀」的
媚叫,加上竹榻「吱吱哑哑」的响声,再夹杂着连绵不绝,密如骤雨的肉体碰撞
声,剧大侠的坟头上可谓是热闹非凡。

  剧孟听到动静,扭头一看,然后爽朗地大笑道:「你们等会儿啊,我正忙着
呢。先坐,先坐!」

  两人闹了个猝不及防,还是卢五哥走南闯北见识得多,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
一样把门一关,带着程宗扬灰溜溜出来。

  卢景骂咧咧道:「都伤成这样了,还浪这么欢?咋就不把他中间那条腿给废
了呢?」

  程宗扬也一脸尴尬。汉国风气开放,男欢女爱不算什么大事。可像剧大侠这
么放得开,大白天门都不关,直接在自己坟边浪翻天的,着实不多。

  这事想想就尴尬,程宗扬岔开话题,「卢五哥,岳帅到底有多少手表啊?西
门狗贼那块表从哪儿来的?」

  「大概有四五块吧。」卢景道:「那些手表每一只都价值连城,岳帅也没有
多少,只有身边最得宠的姬侍才有幸能得到一只。据我所知,凌轻霜有一只,刘
娥一只,韦妃手里多半还有一只。」

  「凌轻霜是谁?」

  「月霜姑娘的娘亲。」卢景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丈母娘。」

  「……把月霜她妈的名字取一个字下来,给女儿当名字?岳帅好歹也是当爹
的,就这么凑合啊?」

  「父姓母名有何不可?再说不还有个月字吗?」

  「得了吧,难道月霜前面还有个姓?叫月月爽?你看她砍不砍死你!」

  卢景咳了一声,「其余还有没有,我就不清楚了。」

  「碧姬呢?」

  卢景连白眼都没翻,直接撇了撇嘴。

  好吧,小紫她娘在鸟人诸姬里地位确实不高,没有很正常,她要有一块才不
正常。不过这算下来才三只,按道理说,姓岳的表贩子连老掉牙的闹钟都带了好
几只,不该只带这么点假表啊?

  凌轻霜逝后,那块手表作为遗物留给了月霜,刘娥那块如今在自己手里,还
剩下韦妃一只……

  程宗扬脚步略缓了一下,接着加快速度。

  「怎么了?」

  「我去联络临安。问问韦妃那块表还在不在。」

                第二章

  林清浦在水镜中道:「属下这便去问。」

  自己身边得力的人手都集中到了汉国,整个商会的中枢几乎是只靠林清浦一
人支撑,万一把他累坏了,自己的商会立马就要瘫痪。程宗扬赶紧道:「用不着
你自己去,派个人就行。」

  「主公几名侍奴不在临安,兰姑、游婵二人面生,难以取信,还是属下自己
去一趟云涛观。」

  其实自己在临安还有一个奴婢,梁夫人黄氏,但这种秘事绝不能让她沾手,
剩下的也只有林清浦了。

  林清浦说罢,拱手施了一礼,水镜渐渐消散。

  这两天各种意料不到的事情接踵而来,程宗扬一夜未睡,不知耗费了多少心
思,这会儿好不容易松懈下来,觉得自己头发都累白了几根。

  果然是个庸庸碌碌的平常人,不是干大事的材料。程宗扬自嘲地笑了一声,
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与严君平的交谈并没有花多长时间,此时天色尚早,倒是能抽空睡上一觉。
自己虽然睡不到林青霞,睡睡阮女侠还是可以的。

  可惜事与愿违,程宗扬刚打起精神出了静室,还没来得及去找阮香琳,就遇
上匆忙赶来的程郑。

  几日不见,程郑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一脸的憔悴。从陶弘敏那里赊欠来的货
物数目巨大,林林总总足有上百种之多,涉及各行各业。自己只不过昨晚熬了一
个晚上,可程郑接手这批货物,只怕就没睡过一个好觉,着实累得不轻。但也亏
得程郑各行各业的生意都涉及过,才能把这上百种货物安排得井井有条。换自己
出马,就算累死也搞不定。

  程宗扬笑道:「程大哥来得巧,正好赶上吃饭,我一会儿让人下厨做道西湖
醋鱼,保证地道!」

  「怕是吃不成了。」程郑苦笑道:「刚接了一张帖子,有人请客。」

  程郑草草说了原委。接手陶弘敏担保的货物之后,程郑趁着云氏拍卖,出手
一批贵重物品,余下的都是些价廉量大的日常用品,比如皮货、布料。眼下赶上
洛水停航,物价水涨船高,程郑除了出货,还不时操作资金进入回购,人为造成
短缺,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谁知今天店铺一开张,突然风头大变,不但平日从他这里进货的本地商贾一
个不见,连他派去进货的小厮也吃了闭门羹。

  直到方才,程郑接到请柬,却是洛都几位同行邀他吃顿便饭,据说怕他琐事
缠身,好心把生意上的往来都停了,让程掌柜能腾出时间,安安心心地吃顿饭。

  程宗扬讶然道:「都停了?」

  程郑道:「只剩了些散客,和本地商号的生意往来不管进出都已经停了。」

  「好嘛,刚做了几天生意,可就有人眼红了。」

  程郑道:「宴无好宴。那些商家都是有后台的,只怕是看上了我手里这些货
物,要狮子大张嘴。」

  程宗扬道:「作东的是谁?」

  「田荣。」程郑道:「田家是洛都数一数二的商贾,号称金铢百万,富可敌
国。如今当家的是田甲,田荣是他长子。作陪的有鹿家的鹿玉衡,吉家的吉策,
边家的边宁……」

  程郑一连说了七八家,都是洛都数得着的钜商大贾。其中颇有几个参与过瓜
分云家的拍卖会。

  「都是洛都商家的头面人物啊。」程宗扬道:「他们吃相这么难看,也不怕
噎着自己?」

  「他们多半是串连好,要我好看。我来是想问问,他们若是张嘴,我让是不
让?若是要让,分寸怎么拿捏?」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我跟你一起去。」

  程郑摇手道:「我知道你这边事忙,这次来就是找你讨个主意,赴宴的事我
自己去便是。」

  「一顿饭的时间还是能抽出来。」程宗扬想起那只密封的铜匣,「正好我也
想去见识见识,洛都的商贾有多财大气粗。」

  那些贪得无厌的商贾让程宗扬心头火起,浑然忘了刚才要睡阮女侠的打算。

  这边阮香琳草草用过饭食,便要了热水洗沐更衣,然后精心修饰了一番。

  仔细拂好发丝,扶了扶髻上的钗子,望着镜中妆扮一新的丽人嫣然一笑,阮
香琳款款起身,娉娉袅袅地往内宅走去。

  离他的住处越近,阮香琳心头越是火热,甚至还有一丝久违的羞怯。好不容
易走到廊下,却看到他正从房里出来,和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匆匆离开。

  阮香琳心里一沉,变得空落落的,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委屈。

  他脚步停了一下,像是看到这边的人影,然后转身走过来,口气随意的吩咐
道:「我出去一趟,你先去安歇,下午过来说话。」

  阮香琳福了一礼,方才那点委屈不翼而飞,心里一下变得甜蜜起来。

  …………………………………………………………………………………

  汉国通常是两餐,请客一般安排在下午申时,宾客尽欢之后,赶在宵禁之前
散席。但此刻刚过午时,治觞里已经车马成群。

  今日赴宴的都是洛都的富商豪贾,场面自然不小,单是各家带来的僮仆就有
数百名,一个个衣衫鲜亮。相比之下,单车赴会,只带了一名车夫一名随从的程
郑,就显得寒酸了许多。

  田荣三十来岁年纪,身材胖大,举止颇为倨傲,见到程郑只随意拱了拱手,
对他身后的跟班连眼角也没扫一下。

  专做皮货生意的吉策倒是十分热情,拉着程郑的手嘘寒问暖说了半晌。程郑
是生意场上的老手,惯会逢场作戏,言谈间似乎全无芥蒂。

  在座的商贾也一一过来见礼,众人绝口不提禁售之事,像是多年的老友一样
谈笑风生。

  酒过三巡,程郑放下酒樽,笑道:「在座的多是行里前辈,今日相召,不知
有何见教?」

  布料商鹿玉衡年过四旬,相貌清雅,看上去不像商贾,倒更像是斯文士子。
他一边把玩着腰间的玉佩,一边笑道:「原也无甚大事。只不过我等忝居商贾之
列,这洛都城内百万黎庶,每日吃穿用度,半数都要经过我等之手,今日相邀,
也是亲近之意。」

  程郑连声道:「不敢!不敢!程某只是个行脚的小商贩,怎敢与诸位高贤相
比?」

  木料商许景道:「程掌柜何必客气?谁不知道程掌柜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大
手笔揽下晴州商号的余货,如今正在洛都大展拳脚?」

  程郑拿捏着分寸,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回了几句捧场的话。众人既然不提,
他也乐得绕圈子。两边你赞我一句,我夸你一句,互相吹捧多时。程郑使出浑身
解数,嘴巴跟抹了蜜似的,高帽子一顶一顶奉送出去。

  田荣不耐烦地冷哼一声。

  这边终于按捺不住了。程郑停下话头,笑吟吟用短匕切了片鲜炙的羊肉,慢
慢嚼着,暗暗打点起精神。

  洛都大粮商边宁笑道:「说起来,再有两月便是年关了。不过呢,近来物价
涨得太快,我们倒是没什么,可方才鹿兄也说了,这洛都城黎庶百万,衣食住行
样样都要用钱,物价高涨,百姓人心难免浮动。我等都是在册的商贾,自然要替
朝廷分忧。所以呢,想大家坐下来谈一谈,怎么把价格压下来?」

  绕了半天圈子,终于说到正题。程宗扬心下佩服,这帮商贾一张嘴就把黎民
百姓挂在嘴边,明明心怀叵测,偏要说得冠冕堂皇,这无耻的风范真值得自己多
学学。

  程郑露出一脸憨厚的笑容,点头道:「边掌柜说得有道理。」

  众人都等着他表态,却没想到程郑就说了那么一句,便再无下文,反而又操
刀切了条羊肉,吃得津津有味。

  边宁只好道:「这压价的事,还想听听程掌柜的高见。」

  「哦,哦!」程郑吞下肉块,「高见没有,说来我还糊涂着呢,不知道列位
说的压价是什么意思?」

  鹿玉衡咳了一声,「往年临近年关,物价总要上涨一两成,但如今离年关尚
有两月,物价便涨了五成有余,依我看,眼下还是先降上四成,给年关留些地步
才合适。」

  在座的众人纷纷应是。

  「鹿先生,账可不是这么算的啊。」程郑叫苦道:「往年洛水临近年关才停
航,今年可足足早了两个多月,单是运价涨了就不止五成。还有车马脚钱,诸位
都知道,入冬以来,城里草料涨了两倍,城外道路也不太平,这几样加起来,成
本就涨了多少?诸位高贤都是洛都本地人士,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外地商贩的辛苦
啊?别人看着我店铺里的货物涨了价钱,可程某拍着良心说,卖的就是成本价,
一文钱都没敢多赚。」

  「呯」的一声,田荣把酒樽扔在案上。

  「大伙都是做惯生意的,赚多赚少心里有数,你用不着给我哭穷!」田荣毫
不客气地说道:「我就一句话——回去把你的价钱给我降下来!」

  在座的都是生意人,本来你好我好一团和气,田荣突然来了这么一手,连程
宗扬也禁不住心头一震。

  程郑面上笑容不改,和风细雨地说道:「田少爷这话怎么说的?」

  田荣冷笑道:「你一个外来的商户,攀上吕侯爷当了个不着边的门客,又花
钱改了商籍,就敢趁着这关口播云弄雨,囤积居奇——以为我们洛都的商家都是
吃素的吗?」

  程郑懵懂地说道:「田少爷这话我可听不懂了,物价上涨又不是涨我程郑一
家的,有钱大家赚,有财大家发,这是好事啊。我又不是压价出售,抢了大家的
饭碗,怎么就惹到田少了呢?」

  吉策打圆场道:「田少的意思呢,生意讲究的是细水长流,不可竭泽而渔。
眼下物价涨得太快,可有不少人在背后戳我们的脊梁骨。说起来,田少这番提点
这也是好意。」

  程郑道:「涨价的事也不是我自己说了算,物以稀为贵嘛。要不各位高贤商
量商量,怎么把洛水涨起来,这物价不就下去了吗?」

  田荣刚要发怒,吉策抢先道:「看看!看看!老程你又急了吧?洛水这事咱
们管得着吗?」

  许景笑道:「程掌柜这话有点不着边了。咱们今天坐一块儿,也是商量个主
意,免得招人记恨。」

  场还没有圆完,田荣便森然道:「洛都这地方,可不是你一个外来商贩说了
算的。程掌柜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手里那批货都是晴州那帮商蠹的?红口白牙跟
我们扯什么运费,以为我们都是傻子?」

  鹿玉衡清了清嗓子,「依我看,程掌柜手上那批货有些多了,程掌柜自己照
应不过来才乱了头绪。」

  众人纷纷道:「这话在理!」

  「程掌柜,不如大伙替你分分忧?」

  程宗扬一直默不作声的听着,这会儿才终于听明白了。

  陶弘敏担保的货物,都来自在洛都经营的晴州商人。晴州商人的店铺被封,
这批货物无处可去,陶弘敏转手交给程宗扬,既给了程宗扬一大笔用来经营的本
钱,也帮晴州那些商人的积压货物找到下家,大伙各得其利。

  问题是程氏商会拿到这批货物之后,趁着洛水停航,运费高涨的时机大肆抬
价,数日之内就将物价拉高到一个令人咋舌的位置。眼看着物价一路飞奔,洛都
本地的商贾有心插上一脚,可程郑手里这批货物全是晴州商人积压在手里的,就
搁在本地仓库里面,可谓是近水楼台。而洛都本地商贾前期因为晴州店铺被封,
大量抢占市场,出货量大增,库存所剩无几,结果如今货物大都堆在洛水下游,
眼下正靠着小艇一点一点驳运到偃师码头,再大车小车运往洛都。多付出的运费
成本不说,单是运输效率就不能忍,等他们货物到齐,黄花菜都凉了。

  他们虽然看得眼红上火,但话不是这么说的,嘴上偏拿着什么黎民百姓当幌
子,一片慈悲心肠,让程郑把价格降下来。

  这些人里面,吉策是唱白脸的,一见面就跟程郑套交情,对程郑各种维护,
好像是跟他站在一边。

  田荣是唱红脸的,先是以势逼人,再抛出程郑的底细,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其余众人有装中立的,有偏帮一方的,可不管演哪一角的,话里话外都是一
个意思:让程郑要不然降价,别一个人把钱赚了,要不把手里的货拿出来,让大
伙一起发财。

  程宗扬敢肯定,程郑一降价,他们立刻会扑上来,把货物瓜分一空,再倒手
高价卖出。至于黎民百姓的死活,那是官府操心的事,与他们没半点关系。

  众人口沫横飞,对程郑又拉又打。程郑却是圆滑之极,除了刚才那句洛水,
再不说一句硬话,可口风没有半点松动。

  渐渐的,红脸派占了上风,口气越来越强硬。甚至有人叫嚣把程郑的店铺封
了,免得他这个奸商坏了洛都商贾的名声。

  程宗扬冷眼旁观,在座的可都是好演技。态度最强硬的田荣未必真强硬,只
不过有田家在汉国商界的地位,他来演红脸最合适。而好话说尽的吉策未必就是
好意,程宗扬还记得,当初设套让执金吾扣下云家财物的,就有吉家的掌柜。而
且程郑手中的货物里有一大批皮货,专做皮货生意的吉家可以说是对这批货物最
眼红的一个。

  鹿玉衡看似中立,言谈间有些漠不关心,但他的布料生意与吉策的皮货生意
一样,都是受程郑冲击最大的。倒是这批货中粮食份量不多,跟边宁这位粮商关
系不大,所以他选择打头炮,未必没有早些了事,赶紧走人的意思。

  席上火药味渐浓,眼看这些演员们入戏越来越深,再演下去弄假成真就不好
收场了。程宗扬终于开口,「一成太少。」

  程宗扬声音并不高,但这四个字一出口,就把满座的喧哗都压了下去。

  「如今洛都的物价已经上涨六成,我们只拿一半。货物也不能全盘出去,一
共六万金铢,我们同样拿一半出来,算是与各位的交情。」

  席间一片寂静,最后还是吉策先笑道:「我们这些人竟然都看走了眼,原来
阁下才是拿主意的,哎呀,真真是年轻有为。」

  程宗扬没理会他故意套话,只道:「各位都是能拍板的,我们程氏商会善意
已经放出来了,成与不成,一言可决。」

  边宁先给了个地板价,「六万。一成。」

  程宗扬当然不肯,程郑为了抬价,还高价回购了不少,他们只肯给一成,等
于自己还赔钱了。

  「物价往后还会再涨,若是六万全拿走,至少给我留五成的利。以后物价涨
到天上,我们也认了。若是各位觉得太多,只肯拿一两万的货,倒是可以再降一
成。以后涨多涨少,就看各家的手段。」

  程宗扬三言两语摆明立场,想分润可以,但多拿货就多给钱,想便宜,就少
拿一点。

  许景冷笑道:「六万五成……这一笔可就是三万金铢的利。贵商会胃口不小
啊。」

  程宗扬笑了笑,拿起茶饮了一口,也不言语。

  鹿玉衡道:「六万全盘下来,我们给一成半的利。」

  程郑道:「要不你拿五万,给个四成的利。剩下一万的货,将来涨上一倍,
对本对利,正好是三万,我们也不吃亏。鹿掌柜全拿走只给三成,我们可得喝西
北风去了。」

  吉策忽然道:「我可听说程掌柜接了十万金铢的货?」

  程郑笑嘻嘻道:「卖啦。」

  田荣半晌没有说话,只远远看着程宗扬,等众人都商量了一遍价钱,程郑还
是松口,田荣这才说道:「五万,三成。当场结算。」

  许景提醒道:「六万的货。」

  田荣道:「程掌柜也要做生意。多少给他留些。」

  众人这才无话。

  程宗扬想了想,然后笑道:「行。」

  程宗扬上前与田荣一击掌,不待众人开口询问,就与程郑告辞离席。

  一上车,程郑便说道:「我们手里可没有六万的货,连五万都没有。」

  「我知道。就是要全部盘出去。」程宗扬道:「我们手里的货物现在还有多
少?」

  「上次云家拍卖,我们捡着贵重物品出掉一部分,剩下不到四万金铢,这段
时间有出有进,现货大概在三万五六的左右。」

  「从云家和赵墨轩赵兄那边再调些货物,凑够五万金铢给他们。」

  「为何要全出清?」

  「一来我们精力有限,该丢手的就要丢手,二来涨价的势头已经造出去,就
算我们不再沾手,物价也只会上涨。三来……」程宗扬一笑,「今天临安捎来了
一批东西,我们的产业正式升级了。」

  「升级?」程郑一头雾水。

  程宗扬拍了拍他的手臂,「大哥放心,这笔生意亏不了。哎,程大哥,你有
没有兴趣设个地下钱庄?」

  「钱庄?」

  「就是专门做钱的生意。」

  程郑道:「我知道钱庄。」

  程宗扬笑道:「但我们的钱庄跟别人的家不大一样……」

  …………………………………………………………………………………

  满是药味的泥土一点一点剥落下来,露出老兽人苍老而松弛的皮肤。青面兽
没敢把泥土全部扒开,只捡着脚背的位置剥开少许,然后用手背碰了碰。老兽人
皮肤火热,在药物的刺激下,血脉贲张,甚至能看到血脉跳动的痕迹。

  程宗扬低声道:「能不能醒?」

  「能!」青面兽信心满满地说道:「伤好便醒。」

  这跟没说一样。程宗扬还惦记着那枚赤阳圣果,想问问哈大爷的意思,现在
看来一时半会儿是醒不了了。

  程宗扬直起腰,「算了,还是封起来吧。」

  青面兽抓起泥土正要盖上,老兽人的脚背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高智商叫道:「哈大叔醒了!」

  卢景往他脑门上敲了一下,「少咋呼。」

  「等等!」程宗扬拦住青面兽,「如果我给哈大爷扎一针,他会不会醒?」

  青面兽摸了摸脸上的青斑,「吾亦不晓得。」

  程宗扬想了想,用指尖轻轻一弹。

  「动了!」高智商叫道。

  「闭嘴!」卢景往他脑门敲了个栗子。

  程宗扬松了口气,抓起泥土盖住老兽人的脚背。

  对外部刺激有反应,显然哈米蚩的腰伤已经度过最危险的关口,避免了瘫痪
的后果。剩下的事就是让他安安静静养伤,早日恢复了。

  众人都从房里退了出来,留下青面兽在旁边照看。

  程宗扬去了一件心病,心情好了许多,对高智商笑道:「你爹来信了?」

  「啰哩啰嗦的,我才不耐烦看……富安,我爹信里说什么了?」

  「回衙内,没什么。」

  「没什么还写信,真是闲的。」

  「也就是给衙内相了一门亲。」

  「瞧瞧瞧瞧,我就知道没好事。」

  富安冒死进谏,「衙内,你也该娶亲了。」

  「那是我不愿意吗?我上次看中的小寡妇,本来都要娶她的——师傅,你猜
猜我爹怎么说的?他竟然不乐意!师傅,我跟你说,我爹的审美真不行。那小寡
妇多标致啊,我爹看都不愿意看一眼,专门给我找那些没长开的黄毛丫头。小点
也就算了,小得连胸都没有,他还好意思跟我说。富安,你给我爹回一封信,跟
他说,有好的让他自己留着吧。」

  程宗扬没答理他,对富安道:「哪家的姑娘这么倒霉?」

  「是贾太师家里的一个外甥女。」

  「贾师宪想跟高太尉联姻?」

  「信上是这么说的。」

  高衙内那名声,在临安迎风能臭出二十好几里,贾师宪怎么这么想不开要把
外甥女嫁给他呢?

  就在这时,程宗扬腰间一枚玉佩微微一震。

  …………………………………………………………………………………

  传来消息的是林清浦,韦妃那块手表早在女儿失踪的同时,就一并消失。

  「怎么消失的,她还不肯说吗?」程宗扬问道。

  林清浦摇了摇头。

  「临安有什么动静吗?我听说贾师宪要跟高太尉联姻。」

  「尚未听说。」林清浦接连施术,法力也有些吃不消,水镜淡得几乎看不清
影子。

  程宗扬也不再多问,「留心打听一下。就这样吧。」

  「还有一事……」林清浦的声音从水镜中断断续续传来,「徐君房等人……
三天前应到建德,但未见踪影……正在查找……」

  声音戛然而止,水镜化为雾状的水滴,渐渐消失。

  程宗扬皱起眉头,与苍澜的商路开通之后,徐君房被商会的人接走,辗转北
上,赶赴临安。由于他腿伤未愈,一路走得极慢,现在还在途中,不知为何会失
去联系。不过徐大忽悠只要舌头还在,保命应该无忧。而且他一旦离开苍澜小镇
的束缚,如同鱼入大海,即便发家致富也不是不可能的。

  倒是手表的消息更让程宗扬不安,假如西门庆拿来作信物的手表,就是韦妃
那只,黑魔海巫宗与岳霏的失踪必定脱不了干系,很可能就是黑魔海的人劫走了
岳霏。那么岳霏现在在哪里呢?

  换一个角度讲,不管抢走岳霏的是不是黑魔海,他们把人抢走,却到现在都
杳无音讯,到底想干什么呢?

  水镜消散无痕,室内一片寂静。程宗扬想找人聊聊,却发现只有自己闲着。

  程郑去调配货物,好如数转交给洛都商贾。斯明信带着严君平去取玉牌,现
在还没有回来。卢五哥说是出去散心,披件破衣,拎个破碗就出门了。多半是追
查严君平所说的军报,看谁把左武军覆没的黑锅扣到星月湖大营头上。剧孟和哈
米蚩准备撤往舞都,秦桧等人正在安排路线和护送的事宜……

  更让程宗扬忧心的是死丫头到现在还没有音信。虽然死老头不大靠谱,但有
小紫管着,总不至于出事。可这么久还没有消息,程宗扬想想就烦心,黑魔海的
大祭怎么就这么难产呢?

  正郁闷间,背后忽然一软,两团软腻的乳球贴在背上,接着一双白嫩的纤手
搭在自己肩头,鼻端传来一股暖融融的香气。

  「老爷……」阮香琳娇滴滴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程宗扬脸色沉了下来,「没有人告诉,这处静室不许别人随便进来吗?」

  阮香琳顿时怯了,她收回手,怯生生道:「妾身真的不知道……」

  「跪下!」

  阮香琳惶恐地屈膝跪下。

  程宗扬冷冷道:「此处是机密重地,擅自闯入,一律处死。」

  阮香琳身子伏得低低的,央求道:「相公饶命……」

  「念你确实不知情,这回就饶你一命。不过……」程宗扬挑起唇角,「死罪
可免,活罪难饶。」

  看到他露出一脸邪恶的笑意,阮香琳才真的松了口气,娇声道:「妾身知错
了,求老爷责罚。」

  「怎么罚,你自己选。一是帮我打理屋子,二是打板子。」

  阮香琳俯着身子,一边仰起俏脸,媚眼如丝地说道:「妾身做不得家务,还
是打板子好了。」

  程宗扬抬起手,在她臀上打了一记。

  「哎哟……」阮香琳低叫一声,「老爷轻些……」

  「啪」的一声,程宗扬落手又重了几分。

  「啊……」阮香琳闭上眼睛,红唇间发出销魂的低叫。

  程宗扬一连打了几记,忽然道:「糟糕,忘记打多少了。」

  阮香琳媚声道:「老爷随意打,只要老爷高兴,便是把妾身的贱腚打烂,妾
身也心甘情愿……」

  「真的吗?」

  那妇人拉起长裙,嗲声道:「贱妾光着腚,老爷打起来才爽利。」

  阮香琳把长裙翻到腰上,然后拉开亵裤,褪到膝间,将一只白生生的光屁股
送到主人面前。她显然刚洗沐过,又重新盘了发髻,换了衣物,白腻的肌肤犹牛
乳一般,从头到脚都修饰一新。

  不过她刚从临安千里迢迢赶赴洛都,奔波的痕迹还难以消除,臀下直到两条
雪白的大腿内侧,都被马鞍磨出一片粉艳的印记,如同涂过胭脂一样,衬着白滑
的皮肤,分外动人。

  手掌「啪」的一声重重落下,那只雪滑浑圆的大白屁股顿时一阵乱颤,两瓣
臀肉碰撞着,臀沟时张时合,白腻的臀肉上留下一个掌印。

  阮香琳媚眼如丝地趴在锦席上,丰满的圆臀高高翘起。程宗扬只打了几记,
掌心突然一湿,那只雪臀竟然溅出水来。扒开臀沟一看,里面已经湿透了,那只
艳穴微微张开,穴内水汪汪的,正不停地淌着蜜汁。

  程宗扬吹了一声口哨,笑骂道:「好个淫浪的骚货,怎么就湿成这样了?」

  阮香琳娇喘道:「妾身许久未经人事……如今见到老爷,哪里还忍得住?」

  「一直没有吗?」

  「妾身作了老爷的小妾,身子须是老爷一个人的。」阮香琳说着,一手分开
秘处,露出红嫩的蜜穴,娇声道:「老爷……」

  程宗扬顶住她湿腻的穴口,然后挺身而入。阮香琳小腿贴在锦席上,脚尖绷
紧,禁不住发出一声尖叫,「啊!」

  「啊……啊……呀呀呀呀……」

  妇人淫浪的叫声充斥在静室内,程宗扬握住她的纤腰,下腹顶住那只白光光
的雪臀,用力挺了进去。

  滑腻的臀肉弹性十足,小腹顶在上面,整个下体都被包裹得密不透风。中间
那只蜜穴热热的,湿滑无比,紧凑的蜜腔就像一张小嘴,柔媚地含住肉棒,蠕动
着传来阵阵吸力。

  阮香琳久旷之身,阳具甫一入体,刚抽动几下,便告不支。她趴在地上,双
手抓住锦席,挺着雪臀任他奸弄,不多时便被干得欲仙欲死,浑然不觉窗外的日
影渐渐西斜。

                第三章

  傍晚时分,斯明信终于带着严君平回来。

  程宗扬正和秦桧商量撤往舞都的路线和人员安排,闻讯立刻把人请进室内,
又派人去叫卢景。

  斯明信将一只沾满泥土的铜匣放在案上。匣内一块巴掌大的玉牌光泽如新,
上面狗爬一样的字痕也像刚刻上去一样。

  程宗扬看了一眼,不由皱起眉头,「胶西?这是什么地方?」

  秦桧道:「胶西国,胶西王刘端的封地。」

  程宗扬有种不祥的预感,「离洛都多远?」

  「一两千里吧。」

  「干!」

  临安到洛都差不多也就是两千多里。玉牌上的地点一直围绕着洛都打转,最
远也就在首阳山。没想到最后一块竟然玩出花来,一杆子支到两千里外。

  「这后面好像还有个字。」卢景拿起玉牌端详片刻,「老秦,你识字多,这
个认识不?」

  「这个像是写错又划掉的……」秦桧不确定地说道:「似乎是个城字?」

  程宗扬接过来看了半晌,「是个国字?胶西国?」

  严君平微微一笑,「识文断字,又有何难?」

  老夫子拿起来一看,脸上不由抽搐了几下。那个字被划得不成样子,程宗扬
认出是个国字多半是瞎蒙,但秦桧能认出是城字已经很了不得了。

  严君平较了半天劲,最后丢下玉牌,板着脸道:「是个城字。」

  众人面面相觑,胶西城?岳帅咋就这么能跑呢?

  程宗扬想起一事,「秘卷呢?」

  卢景拿出那一叠羊皮卷,拣出最后一张,「西井白石下。」

  「胶西城有个西井?」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虽然在座的不是满腹经纶,就是经验丰富的江湖老鸟,
但谁也拿不准两千里外的胶西城是不是有个西井。

  程宗扬道:「这不对啊。不是应该在洛都吗?怎么跑到胶西去了?」

  严君平道:「岳某人每每出人意表,不足为怪。」

  程宗扬叹了口气,「收起来吧。找个空再去胶西吧。」

  折腾这么久,眼看着谜底触手可得,程宗扬正兴奋呢,结果岳鸟人好像还嫌
他们折腾得不够,又把他们折腾到两千里外继续折腾。程宗扬刚才有多兴奋,这
会儿就有多火大,恨不得刨出岳鸟人的尸体,举起钢鞭狠抽一番,再踹上两脚才
解气。

  「散了吧散了吧。」程宗扬没精打采地说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

  程宗扬把马车远远停在林间,然后熟门熟路地往林后的庄园掠去。

  阮香琳有些疑惑,不知道他为何放着正门不走,偏要绕到庄后。到了地方她
才发现,庄园周围守卫森严,偏偏他去的地方空了一段,两人轻轻松松就逾墙而
入,没有撞上任何人。

  此时还未曾入夜,庄内的管事们正在宴饮,喧闹声不绝于耳。程宗扬领着她
穿过一道堆满杂物的窄巷,到了一处内院的墙边,同样没有走门,又是从墙头翻
了过去。

  刚翻过墙,喧闹声便被隔在身后,耳边一片寂静。阮香琳这才意识到,院内
设了禁音的法术,内外的声音被彻底隔绝开来。眼前是一道照壁,院子里面安静
得出奇,一丝声音都没有,仿佛空无一人。

  「路上给你说的都记住了吧?她脾气可不大好。」

  「是……」阮香琳说着,生出一种新嫁娘初次拜见婆婆的忐忑,一时间连走
路也不知道该迈哪条腿。

  「来吧。」程宗扬说着,往前走去。

  阮香琳小心整理了一下妆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绕过照壁的刹那,耳边蓦然传来一阵娇笑声。原来院内设置的禁音法术不止
一层,两层法术之间相隔五六步远,难怪刚才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阮香琳微微张大眼睛,院内是一片铺满白沙的空地,周围几座精舍用游廊连
成一道弯月,半拥着院中一座温泉清池,廊内的白石长阶仿佛被清泉洗过一样,
片尘不染。

  靠近泉池的长廊边,挂着一串琉璃灯盏,几名容貌姣丽的女子坐在灯下,雪
亮的灯光将她们脚前的玉阶白沙照得如同新雪一般。一名女子跪在阶前,似乎正
在说着什么。

  见到程宗扬进来,几名女子齐齐迎了过来,有的叫主子,有的叫老爷,那种
群芳争艳的场面,看得阮香琳心下更是惴惴。

  程宗扬指着一名女子道:「你怎么回来了?」

  罂奴道:「奴婢入宫已近一月,昭仪准了奴婢的假,让奴婢回来,好歇宿两
日。」

  「宫里哪儿有什么假?你是不是见江女傅回来,就偷跑出来了?」

  惊理笑道:「她是听说有新来的姊妹,才按捺不住回来的。」

  「新来的?」程宗扬往阶前一看,那女子却是尹馥兰。

  何漪莲得吴三桂襄助,轻易控制住洛帮的局势。她怕尹馥兰闲来生事,便托
蛇夫人把尹馥兰接到庄子里,算是正式拜入程家内宅,由主人收为奴婢,此时也
是刚到。

  惊理、罂粟女等人与阮香琳相识,笑道:「原来是琳姨娘来了。」

  阮香琳是主人纳的小妾,说来身份比这些奴婢高出一线,但论起与主人的亲
近,却稍逊一二,在她们面前也摆不起什么架子。倒是孙寿和尹馥兰两人身份低
微,看着阮香琳的眼神有三分艳羡,七分讨好。

  阮香琳看到这两个面生的妖艳妇人,心底也不由得暗生警惕,尤其是孙寿的
媚态,使她平添了几分危机感。

  程宗扬道:「你们这是干嘛呢?」

  蛇夫人笑道:「尹妹妹今日新来,奴婢们和她聊天呢。」

  程宗扬也不以为意,问道:「大小姐呢?」

  话音刚落,旁边的精舍就传来一声刀鸣,接着一扇轩窗被震得粉碎。折断的
窗棂碎裂成数十块,像离弦的利箭一样疾射而来。

  仓促间,阮香琳腰间飞出一条玉带,带影夭幻间,将碎块一一拂落。再看旁
边,惊理双掌一翻,掌心暴出一团精芒,光盾般将碎块尽数挡住;罂粟女从袖内
抽出一柄柳叶状的眉刀,护住身体;蛇夫人双脚未动,身体像一条白蛇般扭动几
下,展现出惊人的柔韧和弹性,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从缝隙间穿过,毫发未伤。

  尹馥兰身无寸缕,无以防身,好在她反应也不慢,玉手一扬,毯子像一道软
墙般竖了起来,碎块打在上面,发出「扑扑」几声闷响。这下孙寿就惨了,她修
为最低,反应也慢了一线,等她意识到危险,手边已经没有任何可以防身之物,
只能惊叫一声,双手捂住面孔。

  程宗扬挥袖将碎块扫飞,顺势把没有自保之力的孙寿挡在身后,叫道:「你
们是打算把房子拆了吗?」

  那座精舍晃了几晃,终于没有散架,接着房门塌下半边,红衣胜火的云丹琉
提刀出来,一双长腿英姿勃发。卓云君跟在后面,一侧的衣袖被斩下半幅,露出
白光光的手臂。

  程宗扬讶然道:「你竟然输了?」

  卓云君面露苦笑,「云大小姐于刀道一途悟性非凡,奴婢已经没有什么可以
教她的了。」

  云丹琉笑眯眯道:「姓程的,你不服么?要不要我来指点你几招?」

  「当然要!你看是先来个老树盘根呢,还是来个玉女别棍?」

  云丹琉啐了他一口,「狗嘴吐不出象牙。」

  程宗扬招手叫来阮香琳,「这是我在临安纳的小妾。过来拜见云大小姐。」

  阮香琳两手放在身侧,屈膝跪下,「贱妾香琳,拜见大小姐。」

  「怎么又来个女的?」云丹琉不悦地说道:「姓程的,你把我这里当成什么
地方了?左一个右一个往这里带女人,你觉得我好欺负是吧?」

  「谁让你是主母呢——」

  云丹琉打断他,斥道:「谁是主母!」

  「半个!半个总算吧?她们既然到了洛都,肯定要来拜见当家的主母,好听
从吩咐。」

  云丹琉哼了一声。

  惊理等人搬来软榻,云丹琉往榻上一坐,那柄长刀插在沙中,刀上飞舞的青
龙仿佛要破刀而去。

  阮香琳捧起茶盏,双手举到头顶,恭敬地说道:「请大小姐用茶。」

  云丹琉拿过茶盏,一口喝完,然后掷了回去。

  阮香琳纤指微扬,轻巧地接住茶盏,俯首道:「谢大小姐用茶。」

  云丹琉露出一丝笑意,「身手不错呢。」她转头横了程宗扬一眼,「你还有
小妾?」

  云大小姐的口气就跟冻成冰块的老陈醋一样,不止是酸,而且还冷。

  程宗扬道:「就她一个。」

  惊理笑道:「老爷以前说过的,琳姨娘就是凝奴的亲姊姊。」

  「哦。」云丹琉想了起来,这还真是给自己备过案的,「你就是那个有夫之
妇?」

  阮香琳连忙道:「贱妾与原配早已名存实亡。多亏老爷抬举,开恩收了贱妾
入门,在房中伺候。」

  云丹琉嗤笑一声,「知道了。你去吧。」

  阮香琳顿时涨红了脸,羞惭地退到一边。

  云大小姐这脾气,说不给面子就不给面子,弄得阮香琳一脸尴尬。但程宗扬
也只能当作没看到,问道:「凝奴呢?」

  卓云君道:「她在观里陪期儿姑娘。」

  阮香凝识文断字,与赵合德也能处得来。赵合德孤身在观中,有她陪伴也能
稍减寂寞。

  阮香琳好不容易来到洛都,却没能见到她那个势成水火的妹妹,闻言未免有
些遗憾。

  程宗扬皱了皱眉,「谁安排的?」

  阮香凝是黑魔海的弃奴,除了那点冥寂术,手无缚鸡之力,赵合德还比她强
一点,但也只会闪那么两下。把两个毫无防身能力,偏偏身份都极端敏感的女子
放到一处,真不知道是谁出的臊主意。

  云丹琉道:「我!怎么了!」

  「……没事儿,我就问问。」

  「是石敬瑭出的主意。」卓云君在旁解释道:「他设了个圈套,想等巫宗的
人上钩。」

  这是拿赵合德当鱼饵啊。怪不得要让凝奴陪着她。问题是剑玉姬那大鲨鱼是
好钓的吗?万一她一口下去,把鱼饵吞了,鱼钩吐了,甚至干脆把鱼钩嚼吃了,
赵合德怎么办?石敬瑭负责赔吗?

  「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云丹琉奇怪地睁大眼睛,「我为什么要阻止他?黑魔海还抢了我们云家的钱
呢!」

  合着钓鱼这事你也有份啊?

  程宗扬只好道:「你就不担心赵……罩不住期儿吗?她可是你的好姊妹,万
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呢?」

  「我跟期儿妹妹都说了,她一点都不怕。」云丹琉鄙夷地白了他一眼,「她
可不像你那么胆小。」

  云丫头,是你心太大了吧?

  程宗扬心里不爽,「石敬瑭在搞什么呢?」

  卓云君转头道:「你们先退下。」

  屏退诸女,卓云君放下帷幕,只留下三人在精舍内。

  「石敬瑭昨晚与胡夫人见面,开口要了十万金铢的好处。」卓云君道:「胡
夫人只答应先给一半,另一半事成之后再付。双方争执多时,最后商定,由蔡常
侍作为中人,北宫拿出十万金铢,一半付给石敬瑭,另一半由蔡常侍保管,事成
即付。」

  「就这么简单?石敬瑭空口白牙就拿了五万金铢的好处?」

  「当然是用消息换的。」云丹琉道:「石敬瑭先是给吕家的人透了点底,说
殇侯所用的毒物不惧风火,可一但遇水就会大打折扣,叮嘱北宫专门安排几名雨
师,克制殇侯用毒。除此之外,还有殇侯所带卫队的人数和实力,据说除了宫里
的人手,吕家的门客、家臣,还有太后请来的胡巫,都会出动。」

  「这都是石敬瑭要求的?」

  「围杀殇侯岂是易事?」卓云君道:「为此吕家还找到太平道和我们太乙真
宗,许以重利。至于地点,则设在北邙,戾太子墓附近的一处山谷中。」

  「这石敬瑭,玩得还挺当真的……」程宗扬心里忽然一动,「时间呢?定了
吗?」

  「初步定在下月上旬。」

  「下月上旬……」程宗扬念叨着,唇角一丝笑意越来越大。「也就是不到一
个月,哈哈哈哈!」

  云丹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程宗扬笑逐颜开,「石敬瑭既然定下时间,朱老头肯定要出面。既然朱老头
出面,死丫头下个月也就回来了。哈哈!」

  云丹琉狠狠白了他一眼,「偏心!」

  「偏心?你说我?」程宗扬讶然道:「我怎么偏心了?」

  「当初我们云家答应姑姑的婚事,也不见你笑得这么高兴。」

  「谁让你们云家还留着一个不给我呢?要是把你们两个都许配给我,我肯定
笑得比现在要高兴一百倍!」

  云丹琉啐道:「做梦!」

  程宗扬张开手臂,搂住云丹琉的腰肢,在云大小姐翻脸之前道:「做梦多好
啊。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程宗扬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贴在云丹琉耳边呢喃道:「如果这是梦,我愿意
一辈子都不醒来……」

  云丹琉心头泛起一丝酸甜交加的滋味,刚才那点怒意不由消散一空。

  程宗扬本来是从秦奸臣那里现学了一句,准备哄云丹琉高兴的,谁知看到云
丹琉似悲似喜的神情,自己却是心头一动,望着佳人的目光,渐渐沉浸其中。

  自己与云丹琉的关系,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得光,自己倒是无所谓,可云大妞
呢?难道要一辈子不清不白地跟自己私底下鬼混在一起?这对云丹琉来说,未免
太不公平。可为了不让自己姑姑面上无光,不让云家蒙羞,云丹琉无论如何也不
肯公然嫁给自己,宁愿一辈子都无名无份。而自己能给她的补偿,仅仅是半个主
母的身份,还仅限于自己身边这几个奴婢,连敖润等人都不敢让他们知晓。

  佳人将身托予,自己却无以为报。此时他抱着云丹琉,心里除了愧疚,还有
说不尽的怜惜和疼爱。

  卓云君掩上门,悄悄退下,只留两人独处。

  两人相拥而立,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和心跳,一时间都不舍得放手,只想就这
般直到天荒地老。

  一片静寂中,外面的说笑声隐约传来。

  廊下几名女子正聚在一起说话。阮香琳真真假假有个妾侍的身份,好歹比寻
常奴婢高出一分,此时坐在中间,蛇夫人、惊理和罂粟女同是第四等的侍奴,在
两边陪坐。

  卓云君身为太乙真宗教御,在外界的身份比起阮香琳的镖头夫人,蛇奴等人
的江湖女匪不知高出多少,但在程家内宅,她仅仅是第七等的小丫头,在旁侍立
已经够给她面子了。

  至于孙寿,挂着襄邑侯夫人,襄城君的封君身份,在程家内宅不过是个未入
门的床婢,连身份都没有。在众人眼里,她就是一只供主子取乐的宠物,阮香琳
等人坐着说话,她只能跪在地上听从吩咐。

  阮香琳与三名侍奴言笑晏晏,谈着临安的旧事,连眼角也不扫她一下。

  「娥奴如今在做什么呢?」

  「娥奴我也不常见,只是按照妈妈吩咐,偶尔叫她来,寻个乐子。」

  「寻什么乐子?」罂粟女吃吃笑道:「不就是姨娘想睡她了吗?」

  「好像你们没睡过她似的……」

  「那位梁夫人呢?如今可还听话?」

  阮香琳翘起唇角,「有主子赏的销魂丸,当然服帖得很。」

  惊理笑道:「李镖头倒是飞来艳福,白得了一个标致的姘头……」

  蛇夫人道:「你啊,就是心软。换作是我,才不会这么便宜了她。」

  罂粟女笑道:「换作是姊姊,怎么处置她?」

  「你那镖局里有的是浑身力气的趟子手,让她脱光了去敲门,就说是不要钱
的粉头,她还敢不听从?等镖局里从镖头到马夫,上上下下都睡她一遍,她在你
面前还敢抬起头来?」

  阮香琳掩口低笑,「我却没想到。」

  惊理笑吟吟道:「黄氏那淫妇盼的就是精壮姘夫,蛇姊姊这么做,才是真便
宜了她。」

  「换作你呢?」

  「换作是我,就让她每日挤两碗奶水,给我洗脚。」

  「奶水哪里是说有就有的?」

  「让她怀上不就有了?」

  三人都笑了起来,「那黄氏为了蓄乳,求着让人把她肚子弄大,又不敢生,
倒是辛苦。」

  惊理笑道:「她一个未入门的下等婢子,不过是些主动贴上来讨好主人的阿
猫阿狗,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哪里由得了她呢?」

  程宗扬觉得听不下去了,尴尬地说道:「这几个贱人出身黑道,有点变态,
我一会儿就把她们赶走。」

  云丹琉冷笑道:「她们欺负人呢。」

  程宗扬一怔,再看过去就明白了。四人坐着说话,孙寿就跪在她们面前,一
张俏脸白得像纸一样,噤若寒蝉。

  她们像是闲聊一样说着临安杂事,其实字字句句都是说给孙寿听的。那位梁
夫人本名黄莺怜,身份与孙寿一样,同样是有夫之妇,同样是未曾入门的下等婢
子,她们这会儿虽然是说笑,但落在孙寿身上可就不是说笑了,随便一条她就承
受不起。

  程宗扬啧了一声,这些女人的心思他真搞不懂。

  阮香琳仿佛才看到孙寿,口气凉凉地说道:「怎么还跪着呢?地上冷,赶紧
起来吧。」

  「奴婢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阮香琳道:「看你的模样,多半是富贵人家出身,怎
么吃得了苦?」

  惊理笑道:「她可是主子刚开过苞的,娇贵着呢。」

  阮香琳微微一怔,惊理在她耳旁说了几句,才明白过来。她上下打量孙寿几
眼,哂道:「我说这么妖形冶态的,原来是个狐媚子。」

  蛇夫人抬起脚,用脚尖挑起孙寿的下巴,笑道:「这狐媚子风骚得紧,今晚
就让她服侍琳姨娘好了。」

  惊理笑道:「那边还有一个呢。今儿个头回登门,可别冷落了人家……」

  尹馥兰脸都白了,正忐忑间,惊理忽然住了口,然后屈膝道:「奴婢见过主
子。」

  几名女子纷纷跪下,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大小姐还在呢,有你们说话的
份吗?」

  诸女低着头,都不敢作声。

  「今晚你们别睡了,都给我去上清观守着去!期儿姑娘要是少一根头发,你
们就不用活了。」

  「是……」

  …………………………………………………………………………………

  夜近子时,空旷的街道上风寒刺骨。几名少年靠在一堵颓圮的土坯墙后,一
手伸在怀中,侧耳细听,紧握的匕首被热血暖得烫手。

  蹄铁敲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名执金吾的缇骑乘在马上,旁边跟
着一队赤衣黑甲的持戟士卒,沿着长街巡逻。

  虽然还不到滴水成冰的隆冬季节,但刚一入冬,洛都便气温剧降,身上的皮
甲丝毫抵挡不了风中的寒意,头上的铁盔更是凉得如同冰块一样,冻得头痛。缇
骑摘下铁盔挂在鞍侧,只留下束发的裹巾。

  街边传来一声闷响。

  「谁!」身旁的士卒大喝道。

  缇骑勒住马匹,仔细听了听,然后一挥手。几名持戟士卒提着灯笼翻过半人
高的土坯墙,灯光晃了几下,消失在黑暗中。

  片刻后,一块石头蓦然飞来,重重打在坐骑眼睛上。战马惨嘶一声,跳踉着
向后退去,一边用力摆头。缇骑连忙挽紧缰绳,但手指冻得发僵,仓促间竟然没
能拉住,身体一歪,被惊马颠了下来。

  士卒们上前想扶起缇骑,更多的石块从黑暗中飞出,一时间犹如雨点般打得
众人手忙脚乱。

  「执盾!执盾!」伍长大喝着让同伴结成防守阵势。

  「噗噗」两声,仅剩的两只灯笼也被石块击中,灯光顿时熄灭,长街陷入一
片黑暗。好在众人已经在伍长的指挥下举起盾牌,收拢队伍,没有因为这突如其
来的打击乱了分寸。

  那名缇骑从马上摔下来就没了声息,伍长担心他是不是摔晕了。等众人稳住
阵脚,伍长指挥两名士卒顶着石块架起执金吾的胳膊,退到街边。

  忽然有人发出一声惊呼。那名伍长转过头刚要怒喝,身体不禁一震,那名执
金吾缇骑靠在墙边,脖颈上空空荡荡,断颈处鲜血泉涌,竟然不知何时已经被人
斩掉头颅。

                第四章

  南宫,玉堂前殿。

  已是午夜,殿内灯盏遍布,几名天子的心腹近臣正襟危坐,面色凝重。

  「游侠儿竞相赌赛,以袭杀执金吾为胜……」刘骜把简牍往案上一丢,不耐
烦地说道:「洛都已经乱成这个样子了吗?」

  司隶校尉董宣道:「朱安世、郭解先后伏诛,剧孟销声匿迹,洛都豪侠的头
面人物皆已无存,城中游侠少年无人约束,使得乱象丛生。」

  丞相的属官,司直何武道:「那些市井间的游侠儿有勇无谋,如今的张狂只
是群龙无首之下的无所适从,过得几日便消停了。」

  大司农宁成道:「只怕有人借此攻讦朝政。」

  少府五鹿充宗道:「大司农莫忘了狄山之事。狄某人朝议侃侃,好为大言,
一贼出而骈首就戮,徒然贻笑天下。」

  博士师丹道:「狄山素与吕氏来往密切,藉着贼人生乱,在朝堂之上大放厥
词,非议朝政,如今身首分离,足为天下好事者戒。」

  朝廷优容文士,大建书院,选拔人才。结果颇有些文人不涉实务,偏好大言
欺人,朝中的官吏已经忍他们很久了。结果天子派他捕贼,刚出门就被贼人斩首
而去,众人说不高兴那是假的,天子此举简直是大快人心。

  何武道:「圣上先以迎冬立威信,收人心,又以狄山授首震慑朝堂,大义所
在,人心思附,眼下又以诏举擢拔英才,不日必将大展鸿图。」

  殿内众臣齐声恭贺。

  刘骜对这几件事也颇觉自傲,自己小施手段就令众人折服,将来大展鸿图那
还了得?修建宫室的时候,还是要更壮丽一些,才好配得上自己的功绩。宫室的
选址已经定下,如今万事俱备,只欠钱铢了……

  他在殿中走了几步,问道:「上次说的算缗令怎么样了?」

  师丹道:「入冬以来,百物腾贵,旬日之间,就上涨一倍有余,百姓苦不堪
言。此时算缗,正可以平抑物价,收获人心。」

  何武也道:「此时算缗,正当其时!」

  五鹿充宗道:「算缗尚可,限田还请圣上三思。」

  限田令是师丹与何武后来追加的,对上至王侯,下至吏民的田地、奴隶数量
进行规定,用来抑制豪强。

  看到奏疏,刘骜也十分心动。汉国豪强并起,单是一个吕家,私苑就有纵横
数县之地。一旦限田,每人占有田地不超过三十顷,吕家便是人人封侯又何足为
患?

  不过刘骜也清楚,如今限田不是上策。自己秉政未久,朝中大臣泰半是太后
擢拔,限田令一出,势必群起反对。

  「限田令先放下,待诏举之后再议。」

  「洛都商遍天下,富冠海内,算缗之入,当以百万计。」宁成道:「不知所
收算缗是入都内,还是少府?」

  五鹿充宗笑道:「天下赋税尽入司农都内,算缗也不例外。只是其中颇有些
山海泽地之入,按道理当入少府。不过一一细算太过麻烦,依臣之见,不若头一
年所收算缗入少府,以后便移交都内。大司农以为如何?」

  算缗是将汉国所有商贾的财产征收算赋,头一年必定最多,其余的交易税计
算繁复,收税成本极高,只能算是鸡肋。

  宁成道:「都内、少府皆为圣上所有。还请圣上独断。」

  「就按五鹿说的办吧。」刘骜回到御座上,重新拿起一份简牍,一边浏览一
边问道:「诏举如何?」

  师丹道:「明经科已经选了一百余人,都是老成饱学之辈。」

  宁成道:「今年的明法科中式者不多,仅三十余人,但其中颇有几个人才,
稍事历练,便能大用。」

  刘骜来了兴趣,「策书在哪里?」

  宁成将准备好的策书呈了上来。

  刘骜拣起一册看了几眼,不禁大笑道:「这个义纵好生大言不惭,『愿效犬
马之劳,以鹰击毛挚为治』——此人以朕的鹰犬自命,却不知道他有没有鹰犬的
本事?」

  宁成道:「义纵为人颇勇,昔居舞都,曾劫持平亭侯世子。」

  「胆子很大嘛。」刘骜往后看了看附录的履历,笑道:「居然还是朕的羽林
骑射?策书写得平常,难得的是这份心思。」

  刘骜想了想,吩咐道:「给他一个县令,就是舞都吧。你告诉义纵,他要是
干得不好,朕可要取他的首级。」

  「臣遵旨。」

  刘骜放下简册,伸了个懒腰。

  中行说尖声道:「诸臣工,拜礼,告退。」

  议事的众臣纷纷伏拜行礼,退出大殿。

  刘骜张开手臂,让内侍披上大氅,吩咐道:「下次议事,让公孙弘和朱买臣
也来。」

  唐衡躬身道:「遵旨。」

  「去昭阳宫。」

  「不行。」中行说板着脸道:「先去长秋宫。」

  刘骜正要发怒,中行说道:「定陶王腹泻了。」

  刘骜皱眉道:「为何腹泻?」

  「定陶王膳食都由人验过,并无异常。太医令说,多半还是受凉了。」

  刘骜容色稍霁,不是被人投毒就好。先前江充藉着赵王巫蛊一案大作文章,
把皇后宫里的大长秋都定为死罪,腰斩于市,整个南宫不知有多少他们的眼线,
定陶王留在宫中,其实危如累卵。

  等别宫建好,自己就带着皇后和昭仪迁过去,他们想要把南北二宫都攥到手
里,便随他们去好了,那帮奴才,自己一个都不带。

  「去长秋宫。」

  …………………………………………………………………………………

  洛都城内暗流涌动,外面看起来却似乎是太平依旧,无非是连日上涨的物价
让市井间多了几许骂声。物价虽然上涨,但日子还是要过,百姓们一边骂着,一
边不得不挤出不多的几个钱铢,换取衣食。

  程宗扬这边将货物全部盘出,又从严君平手里拿到最后一块玉牌,日子一下
变得闲暇起来,甚至抽出时间去上清观小住了一日,还「恰好」遇到了来观中散
心的云大小姐。

  磬声穿过薄雾,在耳边响起,清远悠扬。舒缓的旋律伴随着晨课的诵经声,
宛如一众身形飘渺的仙人缓步升上虚空,让人心头忧烦尽去,宁静异常。

  枕畔的佳人睡得正香,一张娇靥宛如沉睡的海棠,唇角还带着一缕甜美的笑
意。

  程宗扬悄悄起身,将锦被给云丹琉盖好,然后轻手轻脚出了卧室。

  外面已经备好巾栉热水,还放了一盏清茶。程宗扬坐下来品了一口,温度正
好。

  「赵姑娘呢?」

  卓云君一边给他梳理头发,一边道:「已经起身了,正在廊下诵经。」

  程宗扬笑道:「没想到你倒收了一个好徒弟。」

  「她资质算不得上佳,但心纯如水,若是一心向道,将来成就说不定会在奴
婢之上。」

  「什么资质、成就,那些都远着呢。我现在只盼着这炸弹千万别炸了……昨
晚有动静吗?」

  「诸事安好。」

  「我就说嘛,哪儿那么容易钓出剑玉姬那贱人呢?石敬瑭呢?来了吗?」

  「已经来了,正在外面等候。」

  「叫他进来。」

  石敬瑭相貌不凡,一头浓发披在肩上,颇有胡风,不过在程宗扬面前执礼极
为恭敬——上前一步就要拜倒,看起来很想给他磕个头。

  程宗扬把他叫来,本来想敲打一番。这厮胆子够大的,竟然问都没问自己,
就敢设计拿赵合德当鱼饵。眼下他这么恭敬,倒是不好板着脸了,只好上前一步
拦住,口中说道:「这可使不得。」

  石敬瑭憨厚地笑道:「属下是君侯的护卫,给公子磕个头也是应该的。」

  这话风不对啊,什么叫应该的?死老头又不是我儿子……程宗扬没敢多提这
话头,先拣着自己最关心的事问道:「侯爷和紫姑娘有消息吗?」

  「这个……」石敬瑭有些迟疑。

  程宗扬似笑非笑地说道:「有什么是连我也不能知道的?」

  石敬瑭打了个哈哈,「小的瞒别人倒也罢了,难道还能瞒公子?只是君侯传
来的消息也不多,属下怕打扰公子,才没敢提。」

  「说来听听。」

  「听说自封教尊的那位巫宗余孽秘御天王一直避不见面,君侯十分生气。不
过传来的消息称,那余孽已经答应与君侯各退一步,紫姑娘此前大动干戈的事一
笔勾销,巫宗余孽不再追究。但教中丢失的玄天剑,要着落在我们毒宗身上。至
于紫姑娘入门的事,秘御天王同意请出魔尊,由魔尊决定是否给紫姑娘传承。」

  「不是说拜过魔尊就算列入门墙了吗?怎么还能由魔尊决定呢?」

  「这里面的事,属下也不清楚。」

  「算了,传承不传承的,都不算事。我就问一个,紫姑娘如今在哪里?」

  石敬瑭为难地说道:「属下只是侯爷的护卫,涉及到宗门的不传之秘,都不
是我该知道的。我就是想说,也说不出来个一二。」

  程宗扬看了他半晌,「真说不出来,我就不问了。」

  石敬瑭如蒙大赦,「那属下先告退。」

  「别急啊。还要几件事要问你呢。」程宗扬道:「你前天和胡夫人见面了?
对她感觉怎么样?」

  石敬瑭想了想,「看起来有些木讷,但绝不是个善茬。属下看不出深浅。」

  「她的举止呢?有没有什么破绽?」

  「什么破绽?」

  「你看她像不像宫里的女官?」

  石敬瑭沉吟片刻,「应该是宫里出来的。」

  「有没有被人施术的痕迹?」

  石敬瑭微微一震,然后紧张地思索起来。

  良久他摇了摇头,「属下眼力不济,着实看不出来。」

  「下次再跟她见面,多留些心。」

  「是。」

  程宗扬换了个坐姿,接着问道:「我听说石护卫有妙计?」

  「不敢。」石敬瑭坦白地说道:「只不过是借公子那位小妾的名头,设个小
圈套。」

  程宗扬一恍忽,还以为他说的阮香琳,接着才明白过来,说的是赵合德。他
连忙澄清,「什么小妾?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那都是瞎说的。可话说回
来呢——你别怪我说话直接啊——期儿姑娘一个孤苦零丁的弱女子,拿她能钓上
巫宗那帮家伙吗?」

  石敬瑭起身又要拜倒,程宗扬不得不再次拦住,「有事说事。可别这么多礼
数了。」

  「属下是怕公子误会,」石敬瑭道:「此事并非在下擅专,其实属下得到消
息,是巫宗那帮余孽先打了期姑娘的主意,属下才将计就计。」

  「期儿姑娘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巫宗的人怎么会把主意打到她头上呢?
他们不会以为她真是我的小妾吧?」

  「正是因为他们知道期姑娘与公子没有关系,才动了心思。」

  「这话怎么说的?」

  石敬瑭道:「公子可知道,当日的事,宫里已经是传遍了?」

  听到这话,程宗扬心里就有点发堵。可不是都传遍了吗?蔡敬仲那厮唯恐自
己日子过得舒坦,在洛都乐不思蜀,耽误他的实验室建设,可着劲儿在两宫大肆
散播谣言,恨不能立刻绑架天子,把自己赶走。

  谣言里各种添油加醋,什么某令的妾侍花容月貌,宛如仙子下凡,天生丽质
难自弃,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那话说出去,完全是把自己的生
死置之度外,拿自己填炮膛都不带眨眼的。

  「据说宫里有意召期儿姑娘入宫。」石敬瑭声音传来,「她眼下虽然身份不
显,但有赵昭仪的前车之鉴,若是入宫,份量大是不同。」

  程宗扬脸黑了下来,刘骜竟然还不死心,打算强纳臣下的姬妾?他可是堂堂
天子,这还要不要脸了?

  「天子还真有心了。」

  「不是南宫。」石敬瑭道:「是北宫。」

  太后的北宫?

  「怎么回事?」

  石敬瑭咧嘴一笑,「大概是新入宫那位昭仪受宠,有人看得眼红。」

  这道理不难想,无非是分宠。至于这人是谁的侍妾,在他们看来都没有分宠
重要。

  「可巫宗那帮人怎么想起来要插一杠子?」

  石敬瑭呲牙一笑,「巫宗那帮余孽,心思可大得很呢。」

  程宗扬沉默片刻,「确定吗?」

  「确定。」石敬瑭毫不含糊地说道:「巫宗里头有我们的人。」

  巫毒二宗同出一门,彼此间的关系千丝万缕,巫宗能把手伸到朱老头的弟子
身上,朱老头也照样能伸手。可巫宗是吃了什么药,突然打起了赵合德的主意?
自己在洛都这么久,巫宗都没有跳出来拆自己的台,这会儿突然变脸,要触自己
的逆鳞,怎么看都不像是剑玉姬的作风。

  「巫宗那帮人会上钩吗?」

  「公子放心!」石敬瑭拍着胸膛道:「属下已经安排停当,巫宗那些余孽只
要敢来,就绝逃不出去!」

  话音未落,下方传来一阵拍门声,远远能听到有人叫道:「太子入观求道!
快开门!」

  程宗扬与石敬瑭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讶色,天子连个蛋都没生下来,哪
儿来的太子?

  道观大门打开,卓云君的女徒沈锦檀立在阶上,不卑不亢地说道:「敢问是
哪位太子?」

  一辆轻便的单辕马车停在门前,青色的车盖下坐着一名年轻男子。

  「久闻上清观道法高妙,本殿仰慕多时。」江都王太子刘建微笑道:「仓促
来访,还请恕罪。」

  「家师尚在闭关参演道法,太子殿下只怕要失望了。」

  听说卓教御闭关,刘建扼腕叹息良久,作足了姿态,最后道:「本殿一心向
道,即便未能面见教御,在观中住几日也是好的。」

  「看到了吧?剑玉姬那贱人花样可比你想得要多。」程宗扬道:「现在鱼不
但来了,还直接游到钩上,可你能钓吗?」

  石敬瑭的脸色像是便秘一样,「怎么会是他?」

  「他跟巫宗的关系可非同一般。」程宗扬道:「他要是能把事办成了,天子
一高兴,说不定就立他为嗣了。这可是一步登天的机会,咱们这位建太子怎么肯
错过呢?」

  石敬瑭眉毛几乎拧成一团,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想钓的鱼竟然这么大摇大
摆地自己上门了,问题是这鱼竿偏偏收不得——总不能光天化日之下,把诸侯王
的太子给劫杀了吧?

  程宗扬目光忽然一顿,看到刘建背后一个人影,「让他们进来。」

  沈锦檀也在为难,堂堂诸侯王太子登门求道,总不能拒之门外,听到师尊的
吩咐才松了口气,彬彬有礼地请刘建等人入内。

  观中自有客房,王邸的仆从一番忙碌,唯独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被人带到一
处僻静的精舍内。

  「齐羽仙,你好大的胆子啊。」

  那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冷艳的面孔,「怎么?我不能来吗?」

  「当然能,」程宗扬狞笑道:「问题是你能不能走得了呢?」

  齐羽仙淡淡道:「程公子的意思,是要把我养起来了?」

  「养你个肉便器啊!」

  齐羽仙眉头微挑,「什么意思?」

  「意思是……算了,你来干嘛的?」

  「来跟公子打个商量。」齐羽仙面无表情地说道:「前些日子,有人在伊水
旁捡了些东西,正好被我们遇到,仙姬的意思,是想请公子帮忙寻找失主,若是
两不相差,便完璧奉还。」

  程宗扬神情郑重起来,「云家的钱铢?」

  「是钱铢不假,但我也不知道是谁的。反正是旁人捡的。」

  「你们这是做好事来了?」程宗扬道:「说吧,条件是什么?」

  「把友通期给我们。」

  程宗扬气得笑了起来,「你回去跟你们那位仙姬说,我真没见过她那么厚脸
皮的!」

  齐羽仙道:「我们已经打听过了,友通期世居洛都,虽有殊色,却克父克母
克兄克弟,眼下暂未婚嫁,但将来少不得克夫——此女乃不祥之身,公子何苦把
她留在身边呢?」

  「那你们干嘛要她呢?难道准备献给秘御天王,克死那个老东西?」

  齐羽仙挑起眉峰,「公子,请慎言。」

  程宗扬冷哼一声,「你们搞清楚,第一,她不是我的女人,跟我什么关系都
没有,你们找我买人,那是拜错庙门了。第二,她是人,不是货物。拿钱买人,
你们还真想得出来。」

  「那好。」齐羽仙转身就走。

  「干什么?」

  「你不是说了吗?她跟你没关系,那我直接找她商量好了。怎么?公子要出
尔反尔吗?」

  程宗扬被她拿住话柄,干脆不扯了,他闪身挡住齐羽仙的去路,叫道:「说
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齐羽仙灰色的斗篷蓦然翻起,射出一抹刀光。程宗扬早有准备,展臂拔出佩
刀,往她弯刀上绞去。

  谁知齐羽仙不进反退,刀锋一格,顺势往后纵跃,背后贴住板壁,接着一刀
斜劈,单薄的板壁应刃而断,露出里面两个身影。

  一个少女正凭几而坐,吃惊地扬起头,旁边的阮香凝更是花容失色,满脸都
是掩饰不住的惊惶。

  齐羽仙挑起唇角,正要开口,忽然一点星光亮起,在空中微微一顿,接着化
为一道锋锐无匹的刀光,匹练般朝她劈来。

  「叮」的一声,双刀相交,齐羽仙握刀的手臂稳如磐石,身上的斗篷却像被
狂风卷起一样飞扬开来。

  云丹琉美目光彩流动,她往后退了半步,略一蓄势,那柄青龙偃月呼啸着撕
开空气,再次劈出。

  这一次齐羽仙整个人都飘飞起来,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才卸去刀劲。她有
些惊讶地看着云丹琉,这位云大小姐修为虽然有所突破,但也算不得出人意表,
可是刀法上的造诣远在自己掌握的信息之上。

  程宗扬道:「她们怎么来了?」

  云丹琉道:「跟期儿妹妹有关,为什么不让她来?」

  当着齐羽仙的面,实在不好解释,程宗扬只好道:「……太危险了。」

  云丹琉扬起下巴,「期儿,你怕不怕?」

  赵合德温婉的神情中流露出一丝决然,「我不怕。」

  云丹琉白了程宗扬一眼,接着目光移到齐羽仙身上,笑吟吟道:「我来跟你
打个商量:你不是拿钱来换人的吗?把我们云家的钱拿回来,我把你还回去。」

  一看到赵合德,齐羽仙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引一样,停在她脸上,双眼异彩
连现,口中轻笑道:「我可值不了这个价。」

  「那你就别走了。」

  「我今天来,可不是跟大小姐打架的。」齐羽仙把弯刀往地上一丢,然后从
袖中取出一根又宽又长的竹简。

  「这是仙姬亲手所写的信笺,还请期姑娘过目。」

  「你们还真是入乡随俗啊,竟然用上竹简了。」

  程宗扬运功于指,戒心十足地接过竹简,仔细看了一眼。那竹简宽约三指,
比寻常竹简长出许多,用来当尺子也足够了。表面打磨得滑不溜手,四周刻着菱
形的方胜纹,中间用朱笔写了两行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哎哟,这贱货还是个雅人呢。程宗扬反复看了几遍,也没看出竹简有什么毛
病,只不过更精美一些,像是礼仪用的书简。

  齐羽仙从容道:「期姑娘,妾身姓齐,此番是奉仙姬之命,专程前来拜访姑
娘,想请姑娘到寒舍少住几日。」

  程宗扬哼了一声,把竹简递给赵合德,「她住的那地方可是龙潭虎穴,里面
全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

  「姑娘别听旁人瞎说。寒舍可不是什么龙潭虎穴,」齐羽仙道:「倒是有许
多和你一样的女子,或以书画为伴,或以诗文自娱,执管弄弦,不一而足。姑娘
若去,自然有人作伴。」

  程宗扬道:「她是专门贩卖人口的。」

  「公子何必厚诬于人?我们那里都是些孤苦无依的苦命女子,自从入我宗门
之中,不仅一日三餐,衣食住行都有人照料,而且还有教习嬷嬷精心调教,传授
诸般技艺……」

  程宗扬露出一个作呕的表情,「你是说巫河马吧?那厮嘴巴比河马都大,我
上次亲眼看到她把一个不听话的小丫头给生吞了。」

  「姑娘如今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可将来又待如何?难道要嫁给这位程公子
吗?」齐羽仙几次被程宗扬拆台抢白,这会儿嘴上也不客气,「程公子身边姬妾
如云,你又能分得多少宠爱?」

  「姓齐的!别以为你把刀扔了,我就不好意思打你!」

  「姑娘年纪虽轻,世态炎凉想必见过不少。那种孤苦无依的苦日子,莫非还
没有尝够吗?」齐羽仙没有再理会程宗扬的打岔,朗朗说道:「姑娘可曾想过,
这世间女子或富或贫,或贵或贱,或是钟灵毓秀,或是愚不可及,美丑妍媸,参
差不齐。这些女子是不是生来便天差地别呢?」

  「其实不然。」齐羽仙道:「仙姬曾经说过,这世间每个女子,生来便是凤
凰。唯是有些女子命运多舛,被这红尘迷失了本性,才有了高下之分。一旦见心
明性,便是麻雀也能变成凤凰。」

  「寻常女子入我门中,不过三年两载便能脱胎换骨。将来若是要嫁人,有的
是豪杰俊彦任你挑选。」齐羽仙瞥了阮香凝一眼,「即便你身边这个本门弃奴,
当日也嫁了一个英雄丈夫。何况以姑娘的面相,将来只怕贵不可言。」

  程宗扬冷笑道:「凝奴,叫一个。」

  阮香凝羞红了脸,但还是低低叫了一声,接着被齐羽仙一瞪,脸色又变得惨
白。

  「期儿,别听她花言巧语。谁说女子就一定要嫁人的?你只管放心!」云丹
琉拍着胸口道:「我养你一辈子也不是什么难的!」

  看着简上两行秀美的文字,仿佛能看到一只皓如霜雪的玉手正拿着朱笔,在
简上优雅地书写着。良久,赵合德把竹简放在案上,鼓起勇气道:「谢谢你……
可是我不会饮酒。」

  「听到了吧,她不去。」云丹琉道:「我今天给你一个面子,把刀留下,你
可以走了。」

  齐羽仙道:「我最后再说一句——本门有逆天改命之术,纵然是九阴之体,
天煞孤星,也能改得中正平和。」

  程宗扬险些笑破肚皮,齐羽仙最后拿出这个诱饵确实够诱人的,假若友通期
在这里,说不定还真能被她打动了。可惜那个天煞孤星这会儿正在宫里快活呢。

  「期姑娘,请三思。」齐羽仙说完,转身就走。

  程宗扬悻悻然让开去路。擦肩而过时,他压低声音道:「你们想把她送进宫
里,克死天子?」

  齐羽仙淡淡道:「公子想得太多了。我是怕她于公子不利。」

  程宗扬呸了一口,「你们就这么公然跟江都王勾三搭四?胆子够肥啊。」

  「难道能瞒得过公子吗?」齐羽仙道:「彼此彼此。程大行。」

  说罢,齐羽仙扬长而去。

  程宗扬皱起眉头,齐羽仙最后这句话似乎在表明立场,她们不揭穿程宗扬的
身份,也警告程宗扬不要坏了她们的好事。可是她这次登门就为了这些吗?孤身
犯险,只为了跟「友通期」说几句话,还白扔了一把刀?

  「她是谁?」

  程宗扬转过身,神情严肃地对赵合德说道:「你一定要记住:她是坏人。」

  赵合德垂下头,「奴家知道了。」

  「你别吓住她。」云丹琉拉起赵合德,豪爽地说道:「有我呢,你什么都不
用怕!」

  赵合德展颜笑道:「多谢姊姊。」

  「这地方太乱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众人离开后,石敬瑭才现出身来。

  他摸着下巴道:「姓齐的余孽有点古怪啊。」

  「你觉得她是干嘛来的?」

  石敬瑭摇摇头,然后道:「好像就是为了专程看期姑娘一眼。」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专门看友通期的?他拣起齐羽仙扔下的那把弯刀,才
发现那刀不过是普通的镔铁材质,虽然不算便宜,但也是在街边就能买到的大路
货。

  「妈的!又上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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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齐羽仙回到车上,成光早已备好纸张画笔。

  「自额前发际至颌下,长五寸五分;额至眉两寸三分;至内眼角两寸六分;
至鼻尖三寸九分;至上唇四寸一分;至唇缝四寸六分;至下唇五寸;眉长一寸八
分……」

  齐羽仙一坐下,便毫不停顿地报出一串数字。随着她的口述,成光一点一点
在纸上勾勒着。等她停下笔,一张细致到分毫的面孔已经跃然纸上,活脱脱就是
刚才那位「友通期」。

  成光不禁赞道:「好一个美人儿。」

  「像吗?」

  成光端详片刻,然后摇头道:「虽然都是难得的绝色,但此女与邻里街坊说
的绝非一人。」

  「摹写三份,拿一份去通商里,让她的街坊辨认,是否认识此女。另一份与
原稿交给仙姬。」

  「还有一份呢?」

  「仙姬吩咐过,若是相貌有异,便送往吴郡。」

  「吴郡?赵皇后的家乡?」

  「不必多问,赶紧摹写。」

  「是。」

  齐羽仙拿出一支同样刻有菱形花纹的竹简,用简上隐藏的刻度与画像比对了
一番,确定画像与自己记忆中无异,这才闭上眼睛,仔细回忆起方才所见的点滴
细节。

  「奇怪……」齐羽仙心下狐疑,「那女子若非友通期,为何提到天煞孤星时
会隐约动容呢?」

  …………………………………………………………………………………

  刚过辰时,大将军府的军情署便来了一名客人。

  「军报?」任宣打量着面前的中年书生。

  那书生身材瘦削,头上结着一顶方巾,相貌儒雅,举止温文,身边还跟着一
名同伴。

  中年书生递来一支木简,客气地说道:「敝人兰台典校楚楠。台中整理历年
军报,发现去年的军报有几份遗漏,让在下前来抄录。劳烦任从事行个方便。」

  任宣是大将军府的参军从事,负责整理各地报来的军情。听说是抄录一年前
的旧档,他脸色稍霁,看了看木简,姓名、印记一应俱全,确实是兰台所出。

  「一年前的?那可有些日子了。具体是哪几份?」

  「兰台几位典校也在核对,尚不知漏了哪些。」

  「这可难办了。」任宣道:「大将军府总掌天下军情,各地呈文一年总有几
千份。你总不能把几千份都抄回去吧?兰台来找军报,想来是要编审各地军务,
以备咨议。你不若先问问,兰台是编订京师、东郡、北原、塞外,还是南疆的合
浦、珠崖诸郡的军情,也能省些力气。」

  中年书生苦笑道:「乃是年报。」

  任宣满脸同情地摇摇头,「这事弄的……月份有吗?」

  书生连忙点头,「有,有。去年五月到七月之间。」

  「五月啊……」任宣起身走到堆满简牍的木架前,「去年五月,北原骑兵清
边,斩首二百;西南拔寨三十,拓地二百里;东郡水师讨贼,遇风浪,折损船只
十二……」

  任宣一边说一边从架上取下简牍,堆在案上。

  军报一份一份摊开,中年书生招呼同伴一起,将简牍的内容抄录下来。

  任宣走过来看了两眼,赞许道:「楚典校字写得不错。这位的字……倒也工
整。」

  那同伴年纪轻轻,看起来憨头憨脑的样子,听到任宣的夸奖,只腼腆地笑了
笑。

  「任从事,」中年书生指着其中一份简牍道:「这是何处呈来的?简牍格式
看来与别处不甚相同。」

  「这个啊,是左武军的。」任宣道:「左武军长驻塞外,名义上虽然受朝廷
节制,实为募兵,当然与别处不同。」

  「哦。」那书生一脸的恍然大悟。

  汉国是役兵制,男丁满二十三岁,都必须服役两年,一年在县内,一年在京
师,期满返乡,这也是南北二军士兵的来源。至于基层军官,通常由出身军武世
家的职业军人担任。而边境戍守的职一般可以出钱免役,朝廷的惯例通常是一半
役兵,另一半的缺额则由罪犯充军边塞。左武军采取的募兵制在汉国并不多见,
虽然挂着朝廷的名义,但朝廷只提供基本的粮饷,其他的军械、行军支出都由左
武军自行募集。

  军报上写得很详细,「五月甲申,左武第一军北出五原,讨兽蛮部,覆师于
草原……」

  「其先,左武大将军王哲募集六国健者以充士卒……」

  「是役,军中募卒千余不顾号令,南下亡命……」

  「啪」的一声,年轻人手中的笔管折成两段。

  「怎么这么不当心!」中年书生喝斥道:「那笔用得久了,笔管是脆的,你
用得又不是书刀,手上使那么大力气做甚!」

  年轻人唯唯诺诺地应了几声,一边试图把折断的笔再接起来。

  久闻兰台清贫,这回也算见识了。任宣从架上拿了支笔,打圆场道:「好了
好了,这支笔你先使着。」

  卢景感激地接过笔,然后低下头,一笔一划地抄写着:「兽蛮部数万合围,
血战竞日,我师遂溃……左武军之败,实败于募卒……」

  书生奇道:「左武军既然全军覆没,这军报是谁写的?」

  任宣道:「关塞内的左武第二军去了战场,才送回军报。」

  「左武第二军……是募兵,还是朝廷戍边的士卒?」

  「这个嘛,」任宣笑了笑,笑容颇堪玩味,「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

  虽然不知道齐羽仙究竟从自己这里得到了什么,但吃亏的感觉总萦绕不去。
程宗扬无心再一大早赶回洛都,索性偷了片刻清闲,一个人待在静室里,眼睛盯
着案上的画卷,脑中整理思路。

  房门轻轻拉开,卓云君提着一只描金绘彩的箱子进来。

  「建太子又送了一箱器物给期姑娘。」

  「这货有毛病吧?我的小妾,他左一箱右一箱的送东西,当我不存在?」

  程宗扬说着打开箱子,里面装的都是被枕之物,质地极佳,摸在手中如同轻
云,每一件都奢华得惊人。

  「啧啧,要是用惯了这些好东西,再用回粗服布被,恐怕连觉都睡不着了。
这家伙,还真有些歪心思。」

  卓云君道:「那还给期姑娘吗?」

  「给!为什么不给?」程宗扬道:「就说是我给的!」

  卓云君不禁失笑。

  「我又不是给不起。」程宗扬道,「就当是让先她享受吧,改天我再补送她
一份。」

  卓云君把枕被装回箱内,看着案上道:「这是什么?」

  「她画的,怎么样?」

  「笔触稚拙了些,但很细致,看来颇用了些心思。」

  那幅宫城图已经完成大半,图上楼阙林立,灯火遍布,一椽一瓦都描绘得细
致无比,可见当日的一幕给赵合德留下如何深刻的印象。

  程宗扬把画卷起来,「她呢?」

  「大小姐带她去用朝食了。她吃得不多,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麻烦啊。程宗扬有些头痛地揉揉额角。赵合德其实是个心思敏感的小丫头,
这些日子的颠沛流离已经让她心事重重,不堪重负,再被齐羽仙那贱人别有用心
的挑拨一番,怎么能不犯愁呢?

  话说回来,齐贱人几句话就能把小丫头挑拨得忧心忡忡,也是因为她说在了
点子上。赵合德如今寄住在上清观,将来呢?难道要隐姓埋名在观里住一辈子?

  何况上清观也不是久居之地,汉国事了,自己返回临安,卓美人儿肯定要带
在身边。她呢?也跟着自己去临安?赵飞燕头一个就不答应。留在上清观,又放
心不下。赵合德改易身份,已经犯了欺君之罪,一旦被揭穿,不但自身难保,还
会连累赵飞燕和如今正在宫里的友通期。以刘骜那种外宽内忌的性子,被皇后、
昭仪联手蒙蔽,只怕要杀得人头滚滚……

  程宗扬越想越是头痛,他叹了口气,打起精神道:「雾散了吗?」

  「已经散了。」

  「陪我到山上走走。」

  …………………………………………………………………………………

  比起人烟稠密的洛都城,山间寒气更甚。山风卷起林间的落叶,呼啸而过,
光是听到风声,就让人忍不住想打哆嗦。

  卓云君拿了件大氅给主人披上,随他往山上走去。

  绕过山角,程宗扬道:「你走前面。」

  「奴婢怎敢走在主子前面?」

  「少废话。你走后面我还看什么呢?」

  卓云君顺从地走到前面。她穿着一件单薄的道袍,腰臀的曲线清晰可见,走
动时,纤腰轻扭,风姿绰约。

  程宗扬看得有趣,索性让她把鞋子脱了,赤着脚走路。卓云君双足被小紫缠
过,平常靠着鞋袜掩饰,这会儿去了鞋袜,那双纤足仿佛一对小巧白净的玉坠,
娇小玲珑。她一手提着鞋袜,雪白的玉足落在冰冷的岩石上,沿着崎岖的山径缓
缓走着,摇摆的身姿如风拂柳,愈发显得摇曳生姿。

  程宗扬一手伸到她道袍内,卓云君一手扶着山壁,任由他手掌伸进亵裤,才
微微夹紧双腿,才继续迈步。程宗扬半只手掌都伸到她臀沟里面,指尖向前,探
进那片温润。卓云君一边走一边扭着屁股,丰满的臀肉夹住他带着寒意的手掌,
左右摇摆,肌肤柔滑动人。

  程宗扬纳闷地说道:「都说修为高深的人不惧寒暑,我怎么还觉得冷呢?是
不是我运功的方法不对啊?」

  卓云君娇喘细细地说道:「不惧寒暑,非是不觉寒暑。修为高深之辈,对寒
暑变化只会更敏感,岂能不觉寒暑?只不过能不惧寒意入侵,再冷的天气也可承
受。主子眼下觉得寒意难耐,只是尚不习惯罢了。」

  程宗扬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以自己现在的修为,就算埋在雪里睡一晚,
或者在山里裸奔一圈,恐怕也冻不死,但感觉上肯定是冷得要死。

  山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叫,却是云丹琉的声音,「小心!」

  程宗扬心头一惊,连忙抽出手,抖开大氅裹住卓云君,飞身往山上掠去。

  赵合德立在崖边,云丹琉拉住她的手臂,说道:「那边是悬崖,万一掉下去
可怎么以办?」

  赵合德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我只是想看看下面有多深……」

  「不用看了,深得不得了,摔下去就粉身碎骨。」

  赵合德被云丹琉拉着,回到平台中央,赧然道:「对不起,都是我的不是,
害得云姊姊担心了。」

  云丹琉豪爽地拍着胸口道:「我没事。只不过你可要当心些,这地方太危险
了,万一失足,我都没办法救你。」

  「妹妹下次不敢了。」

  云丹琉安慰了几句,然后兴致勃勃地指着远处道:「你看,从这里能看到洛
都呢——那是宫城的凤阙,那一大片宫殿都是皇宫。左边是北宫,右边是南宫,
天子和皇后就住在那里。」

  云丹琉道:「在洛都只能看到宫外的高墙,从这里倒是能看到宫里是什么样
子的,漂不漂亮?真像仙境一样呢。」

  少女怔怔看了片刻,轻声道:「真的很美……」

  她收回目光,望着平台边缘道:「云姊姊,从这里摔下去,是不是一下子就
死了,不会觉得痛,也没人知道?」

  「怎么没人知道?你忘了?前些天有人就是从这里掉了一只靴子,差点把人
砸死。那天掉下来的要是一个人,那就是两条人命了。」

  赵合德沉默下来。

  程宗扬松开卓云君,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慢悠悠走上平台,「哎,这么巧?
你们也来看风景啊?」

  云丹琉道:「我陪期儿妹妹来散心,你来干什么?」

  「我也来散心……阿嚏!」程宗扬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揉着鼻子道:「天气
太冷了,我们快回去吧。」

  「把你的大氅拿来!」

  「干什么?」

  云丹琉扯下他的大氅,披到赵合德身上,拉着她道:「后面有条山涧,据说
里面还有鱼呢,我们去逮条鱼吃!」

  程宗扬本来觉得赵合德不大对劲,想把她们劝回去,没想到云大小姐心眼儿
太大,根本就没看出赵合德的异样,还想拉着她散心,好给她排忧解闷。

  无奈之下,两人行变成了四人行,卓美人儿的豆腐是吃不得了,还要时时留
意赵合德的举止,小心出什么乱子。

  云丹琉倒是很高兴,人多了更热闹,也免得期儿妹妹总想些不开心的事。赵
合德一路都很安静,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但她心里怎么想的,就没有人知
道了。

  离山涧不远,风里隐约传来几声轻笑。赵合德未曾听到,其他三人却都听得
清楚。程宗扬使了个眼色,让云丹琉带着赵合德避开,自己好潜身过去,看看是
哪里来的动静。

  可惜他忘了,云丫头根本不知道赵合德身份的重要性,他不使眼色还好,一
使眼色,云丹琉反而以为是要动手,拉起赵合德,紧紧跟上。

  一个笑吟吟的声音道:「……我和琳姨娘正好巡视到这里,顺便过来看看你
有没有偷懒。」

  这话一听就不是外人,程宗扬过去一看,果然是蛇夫人和阮香琳,两人站在
岩石后的避风处,面前跪着一个艳妇,正是尹馥兰。

  「奴婢不敢偷懒。」

  「是吗?」蛇夫人用指尖挑起尹馥兰的下巴,「昨晚还没有看仔细呢,人就
走了……哎哟,这妹妹好一副风骚的模样。」

  尹馥兰抬起脸,陪笑道:「奴婢是妈妈收养的大丫头,知道宅里的规矩。只
是主子吩咐过,不敢擅离。再有半个时辰,奴婢值守完,就去姨娘和姊姊屋里伺
候,好不好?」

  「小嘴还挺会说的。」蛇夫人笑着往她脸上啐了一口,「我和琳姨娘人都来
了,你还推三阻四?」

  尹馥兰勉强笑道:「奴婢不敢。」

  昨晚见过诸女对孙寿的讥刺和排挤,尹馥兰就知道自己这回不会善了。自己
是新来的,在内宅全无根基,几个姊姊却都是心如蛇蝎,下手狠辣的凶人,入门
之后少不了要给自己一番下马威,好好教自己在内宅怎么做人。

  蛇夫人等人的身份是侍奴,论起来比自己只高了两级,但就算只差一级,她
们也是主人的护卫,而自己只是服侍人的大丫头。这种等级压制,是紫妈妈定的
规矩,自己只能逆来顺受,小心应承,更少不得要卖力讨她们开心。

  尹馥兰娇声道:「奴婢兰儿,求姊姊收用。」

  「错了,先是琳姨娘。」

  「奴婢刚入门,不晓事,还请姨娘大人大量,收用婢子。」

  阮香琳轻笑着摆了摆手,「我还有些事,伺候好你蛇姊姊便是。」

  「是。奴婢不懂规矩,还请姊姊指点。」

  「既然是新来的,少不得要吃姊姊们的杀威棒。」蛇夫人笑吟吟道:「你是
用前面吃呢,还是用后面吃呢?」

  「但凭姊姊吩咐。」

  蛇夫人拿出一只形状古怪的铜制骰子,在手里抛了抛,笑道:「你自己掷好
了。」说着丢到尹馥兰面前。

  程宗扬一回头,正对上赵合德的双眼,少女目光迷蒙,显然没听懂她们说的
是什么意思。

  「她们是新来的奴婢,在这里聊天呢。」

  「什么是吃杀威棒?」

  「……」程宗扬咳了一声,「走,我们去山涧。」

  他声音不高,但足够尹馥兰等人听见。程宗扬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

  云丹琉皱起眉头,走到半路才小声道:「你为什么不阻止她们?」

  「我为什么要阻止?」

  「她们就那样欺负新来的?」

  「得了吧,姓尹的也不是什么好鸟。有人能教她守规矩,我还能省点心。再
说了,我管就有用吗?这回被我搅合了,她们心里不高兴,下回欺负得更狠。」

  「为什么要这样?」

  「是不是觉得这样不尊重人?把人都奴化了?」程宗扬道:「我原来也是这
么觉得的。后来才发现,不这样根本不行。这帮家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放出去
纯粹是害人。紫丫头把她们收了,那是行善。她们个个都是一身害人的本事,不
让她们斗是不可能的。拿规矩把她们圈起来,斗一斗,有益身心健康。」

  云丹琉撇了撇嘴,走了两步,忽然拧了他一把,警告道:「不许打期儿的主
意!」

  「你有妄想症吧?」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我是哪种人吗?喂,你干嘛
翻白眼?」

  …………………………………………………………………………………

  程宗扬头一回见识云丹琉捕鱼的手段,说良心话,不知道比自己高到哪里去
了。大冬天,又是山上的小溪,程宗扬以为根本不可能有鱼,谁知云丫头随随便
便就捉了六七条巴掌大小的黑鳢,然后找个避风的地方生起堆火,用枝条把鱼一
穿,放在火上烤了片刻,不用任何佐料,味道就鲜美异常,连赵合德都吃得露出
笑意。

  「以前在海上,天天吃鱼,吃得我都要吐了。可现在我最想念的就是海鱼的
滋味。」

  云丹琉一边吃鱼,一边兴致勃勃地说道:「有次我们逮了一条大鱼,一船人
吃了两天才吃完,最后还在鱼脑中找到一颗拳头大的珠子。可惜后来遇到风浪,
整条船都沉了,那颗珠子也丢了……」

  听着云丹琉说起海上那种如同梦幻般的经历,赵合德满眼都是羡慕,「云姊
姊,你好厉害。」

  云丹琉得意地说道:「是吧?我也觉得我挺厉害的!期妹妹,下次出海,我
带你一起去吧。」

  「好啊。可是……」

  「有什么可是的?反正你也没有亲人了——哦,我不是笑话你,我的意思是
反正你也没有什么牵挂,不如痛痛快快去玩。」

  云丹琉道:「等出了海,我就带你去看海棠花环。那里一连几十里的珊瑚礁
都是红色的,围成花环的样子。海棠花环周围风浪特别大,只能在远处看,要是
想采珊瑚就不行了。听出海的人说,每年都有人冒险,想去采珊瑚,结果船毁人
亡。还有银沙湾,那里的水特别清,一眼看下去都会头晕,不过因为水太清了,
什么鱼都没有,连海藻都不长,那里的海民也是最穷的……」

  连捉带烤,把几条鱼收拾完,差不多用了半个时辰。堪堪吃到一半,蛇夫人
领着尹馥兰过来服侍。蛇夫人像只骄傲的孔雀般扬着下巴,唇角带着一丝嘲讽的
笑意,神情傲慢,气势凌人。尹馥兰微微低着头,脸上还有未褪的红晕,眉眼间
带着一抹尴尬的羞态,像只小羊羔似的温驯地跟在她身后,显然被她收拾得服服
帖帖。

  蛇夫人福了一福,笑道:「主子。」

  尹馥兰屈膝跪下,俯身行礼,轻声道:「兰奴见过主子。主子万安……」

  蛇夫人道:「还不去给主子剔鱼?」

  尹馥兰接过烤鱼,跪坐在主子身边,但她丰满的臀部刚坐到腿上,就不禁皱
起眉头,低低吸了口凉气。看来刚才那顿杀威棒滋味让她受得不轻。

  尹馥兰忍痛洗净双手,小心剔着鱼刺,将剥好的鱼肉放在一块丝巾上。

  程宗扬道:「琳姨娘呢?」

  蛇夫人道:「她回观里,找凝奴说话去了。她们姊妹异地相逢,到现在还没
有见面呢。」

  程宗扬不置可否。她们姊妹见面,可不是什么好事,要不是上面还有个紫妈
妈,姊妹俩说不定早就你死我活了。

  「程头儿!」一名壮汉飞奔过来。

  敖润满头大汗,远远便叫道:「算!算缗令!诏书刚发下来了!」

  「这会儿发下来的?太好了!」程宗扬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顺手把烤鱼递给
赵合德,「这鱼给你吃!我这就回洛都!」

  …………………………………………………………………………………

  一夜之间,洛都的气氛已经完全不同,往日喧闹的市面清冷了许多,开门的
店铺里面,掌柜和伙计也显得心神不属,不时踮脚看着门外,似乎在焦急地等着
什么。

  大街上平常往来不绝的车马一下子变得寥寥无几,行人却比以往多了不少,
大批僮仆打扮的家奴四处奔走,以往鲜衣怒马的豪奴如今也只靠步行,途中遇到
熟人,往往几个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到处人心惶惶。

  这时候官员的身份优势就显现出来,程宗扬六百石的官职在洛都毫不起眼,
但此时迎来的,都是嫉羡交加的目光。

  忽然一名持节的官员带着十余名从骑从街上驰过,路上行人纷纷避让。等那
名官员驰过,众人紧张地聚在一处,交谈声越来越密集,方才众人热议的算缗令
转眼便被抛到一边,如今每个口中说的,耳中听到的,都是三个字:告缗令。

  程宗扬坐在车上,看着蚂蚁般聚集的人群,吩咐道:「去请云三爷、程大哥
和赵先生过来。让陶五爷破破规矩,也进城一趟。我们这边请会之、班先生、卢
五哥,蒋安世,还有秦家嫂子出席。」

  「是。」

  「老敖,你是治礼郎,就说向定陶王询问安好,设法进宫一趟。进去就别出
来,随时跟徐常侍、蔡常侍联络。让冯大法去宫门外,有消息立刻回报。」

  「是。」

  程宗扬想了想,「让高智商也过来,听听对他有好处。」

  「是。」

  「哈大爷怎么样?」

  「已经挖出来了,但还裹在土里。老兽怕药性散了,想用箱子装起来,可找
不到那么大的箱子,最后只好找了口棺材。幸好老兽也不忌讳,这会儿人在棺材
里面。搬动时我搭了把手,那土热乎乎的,应该没事。」

  「既然这样,让老兽去北城一趟。那里有不少兽蛮人,很多都是城中富商的
家奴,一旦禁奴,恐怕会出乱子,看看他们有什么动向。」

  「是。」

  「郭大侠有消息吗?」

  「昨晚半夜王孟来了,见了见那孩子。说官府的追缉已经停了,但还有人在
打听郭大侠的下落,暂时不好露面。」

  「稍晚让王孟来一趟,我跟他说点事。」

  「是。」

                第六章

  此前洛都就有过算缗的风声,但大家都觉得天子刚刚亲政,正是广施恩泽的
时候,不至于如此行事。谁知就在城中的传言几乎消失,大家都以为是谣传的时
候,让无数人闻之色变的算缗令横空出世。

  随之而来的,还有更加严苛的告缗令:商贾敢隐瞒财产者,任何人都可以举
发,一旦核实,家产一半归举告者,一半没入官中。

  这样严苛的诏令,等于是以朝廷的名义,公然掠夺商贾的财产。但由于针对
的是商贾,算缗令在襄邑侯把持的尚书台没有引起任何争议就颁布下来。

  按照诏令,所有在籍商贾都必须呈报家产,官府核实后,每两缗(两千文)
征收一算(一百二十文)的算赋;工匠算赋减半,每四缗为一算;自用的轻车一
乘二算,贩运货物的大车一乘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

  各种交易,尤其是与放贷相关的金钱流通,按照算缗令的限额,严格征收高
额交易税。同时规定,在籍的商贾及家属不得占有的田产,不得蓄养奴仆。

  虽然早有准备,但亲眼看到算缗令的内容,程郑还是不禁感叹,「汉国的商
人这回要倒大霉了!」

  汉国交易大都在官府规定的市中,因此商贾的户籍也另立为市籍。算缗令虽
然不限定商人,也包括工匠和其他以交易为生的人群,但最重要的几项:算缗、
禁田、禁奴,都是针对在市籍的商人。

  赵墨轩道:「按车船征收算赋,汉国的车马行和船行,这回都要吃大亏。」

  高智商不解地说道:「就算一车两算,也才二百四十文,这不算多吧?」

  「若是平常,自然不算多,但假如货物少了一半呢?」赵墨轩道:「算缗令
一出,长远看来,货物交易必定大减,再按车船征收算赋,不啻于雪上加霜,不
少靠车船吃饭的人家只怕都要破家了。」

  「要紧的是田产。」云苍峰道:「禁止在市籍的商贾占有田地,他们手中的
田产不尽早出售,将来就要被朝廷直接没收。」

  「云三爷说得没错。」陶弘敏笑道:「我这一路已经遇到不下五位有名有姓
的富商,想把田地质押给我们钱庄。」

  程宗扬道:「陶兄答应了吗?」

  「我干嘛要答应?我拿了田地,将来说不准也要被征走。」

  程宗扬转头道:「异国商人怎么规定的?」

  秦桧道:「暂时没有。但既然没有明文规定,想来除了呈报家产抽取算赋一
项无法执行,其他都少不了。」

  以天子的脾性,自然不会白白便宜了那些外来商蠹,既然没说,那就是一视
同仁了。这样看来,晴州商人的店铺被迫关张,倒是碰巧躲过一劫。当然,运气
最好的还要算自己,刚把陶弘敏担保的货物全部出手,局面就急转直下。

  班超看过诏令的抄件,然后道:「算缗令一下,各家商贾都急于出货,短时
间内,无论水路还是陆路,运费都必定大涨。」

  高智商道:「可不是嘛,堤外损失堤内补,我要是开车马行的,干脆把算赋
都折算到运价里面。嘿嘿,到时候洛都的物价要一飞冲天了。」

  在座的大都是生意场上的老手,听到高智商这般说法,都微微摇头。只有班
超道:「运费虽然会涨,物价却未必。」

  「为何?」

  班超解释道:「一来算缗征收的是钱铢,而非实物。商贾只有卖出货物,才
能拿到足够的钱铢缴纳算赋。因此会导致钱贵而货贱。其次,官府核定财产,自
然是以物价为准,物价越高,缴纳的算赋越多。朝政也正是如此打算,想籍此平
抑物价。」

  算缗令一出,城中必定怨声四起,但如果物价被压制,甚至全面下跌,百姓
的怨气就小了许多,毕竟有市籍的商人只是一小部分,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最后
百姓得了实惠,官员们得到赋税,倒霉的只有一帮囤积居奇的商贾,可谓是皆大
欢喜。

  「不管怎么说,受创最重的必定是有市籍的本地商贾,」程宗扬道:「一边
算缗,一边禁止占田,防止他们转移资金,再加上禁奴和告缗,等于绑住他们的
手脚,把他们的家产洗劫一遍。」

  班超道:「相比于算缗令执行之后,尘埃落定时节,现在人心惶惶,才是他
们最虚弱的时候。主公切勿错失良机。」

  「我请大家来,就是谈谈下一步的计划。」程宗扬道:「物价大跌,原在我
们预料之中,先说说我们眼下的状况,程兄。」

  程郑道:「先说商号的生意。一共十万金铢的货物,当初籍着云三爷的东风
出掉一些,获利六千有余。其后我们以抬价为主,还通过回购抬升物价,算下来
略有亏损。前几日被洛都各家商贾逼着全部盘出,价钱也比市价低了许多。合计
下来,十万金铢的货物,一共获利一万两千金铢。」

  程郑微笑道:「截止今日,洛都物价普遍上涨了六成。」

  单纯从回笼资金的角度看,物价涨了六成,十万金铢的货物总共才赚了一万
两千金铢,不能说是赔钱的生意,但绝对对不住这番辛苦。不过众人都知道,抬
价的重头并不在于赚取金铢的多寡。程郑能把物价抬升六成,又赶在算缗令之前
把货物出清,已经很了不起了。

  「啪、啪!」程宗扬抬手鼓了几记掌,笑道:「非常好!班先生。」

  班超起身道:「洛都物价上涨六成,相当于算赋增加六成。按照两缗一算,
两千文出一百二十文,增加六成大致是两千文出二百文。仅此一项,就征收了商
贾一成的家产。」

  「这些天我们查阅了市籍,在册的商人共一万六千人,合五千户。但我们走
访洛都九市时发现,由于武帝曾征商家子为边卒,洛都商贾通常由一二人在籍,
其他脱籍为民,这一万六千人,大致涉及一万两千户,涵盖洛都及周边村镇。而
洛都一地,户籍逾二十五万户,加上周边,超过四十万户。相比于良家子,在商
籍的只是少数。」

  「以我们查访的结果,商贾之中坐拥千金的上等之家大概占一成;家产在千
金以下,百金以上的中等人家占三成。家产不及百金的下等之家,占六成。家资
万金以上,约二百户。而洛都大贾田氏、边氏、鹿氏、吉氏、许氏等八家,皆号
称家产百万。以此累计,仅洛都一地,所纳算赋便超过百万金铢,整个汉国当在
千万以上,接近汉国岁入的两倍。」

  在座众人都有些出乎意料,「竟然这么多?」

  「在下原本也没有想到,算过之后才知道不低于此数,而且在下是以最低一
档计算,实际算缗当在此数之上。」班超道:「关键在于,一次缴纳将近一百二
十万金铢的钱铢,洛都很可能陷入钱荒。」

  程宗扬笑道:「我们出售的货物虽然赚钱不多,但手里的钱铢现在可更值钱
了。若非抬价六成,洛都商贾缴纳的算赋大概在……」

  班超道:「七十万。」

  「多出来这四五十万,就是压垮洛都商贾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且我这徒儿前
些日子收兑铜铢,已经卓见成效,市面上铜铢短缺已初见端倪。再加上算缗令,
钱荒必定逾演逾烈。」程宗扬道:「但我们把钱铢拿在手中,也生不出来一文,
必须让它流动起来,才能获得生息。」

  程宗扬道:「现在我们要考虑的是,针对汉国如今的局面,我们往哪个方向
投资,能获取最大利润?」

  「药材。」陶弘敏首先说道:「尤其是贵重药材,从来都是越捧越高。如果
能趁汉国商贾折价清货的机会大买一批,翻手就是一倍的利润。」

  程郑道:「皮货和布料。这两种货物每到年关都会大涨。吉家和鹿家如果出
货,我们可以吃进一批。」

  「珠宝啊,师傅!」高智商道:「珠子人人爱!尤其是女人,不管是情窦初
开,还是半老徐娘,拿几颗上好的珠子,肯定能亮瞎她们!」

  你是把珍珠当钻石用了?

  「闭嘴!」

  高智商立刻闭上嘴巴。

  赵墨轩道:「世间货物何止万种?但最稳定的只有两种:黄金、田地。黄金
暂且不论,若能籍着禁田令的机会,从汉国商贾手中低价收购一批田产,所得定
是不菲。」

  云苍峰抚掌笑道:「正合我意。」

  程郑道:「可惜诏令只禁止田产,那些商贾的店铺楼馆可值不少钱。」

  程宗扬笑道:「总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留点余粮慢慢吃也好。皮货布料、
贵重药材、田地,唔,再加上珠宝,我们商量一下,用什么价位,分别收购多少
才合适?」

  陶弘敏道:「贵重药材之所以贵重,一是药效,二是稀少,咱们想多买也没
有。我估摸着,有个十来万金铢就差不多了。」

  程郑道:「皮货、布料、珠宝之类不宜太多,当以五万金铢为限。」

  「田产获利太慢,但你们想投资,我也不反对。」陶弘敏道:「依我看,田
价腰斩是肯定的,咱们的出手价,我觉得三折可以接受。」

  赵墨轩道:「洛都以往的田价大概每亩十枚金铢左右,三折就是三到四枚金
铢一亩,十万金铢约是三万亩。三百顷……似乎也不多。」

  程宗扬向王蕙拱了拱手,笑道:「有请嫂夫人。」

  王蕙拿出一页纸,「我们核算了一下,以洛都为例,除去池泽山地,周边的
良田大致在三万顷上下。洛都商贾名下的田地,有据可查的共两千六百顷。这个
数字是大司农署中抄来的。依我们私下查访,属于商贾所有,但未登记在册的,
与此数大致相当。合计有五千顷上下,所雇佣的佃农合计家眷不下五万人。」

  程郑倒吸了口凉气,「怪不得要禁田。竟然有这么多!」

  洛都商贾户数只有总户数的三十分之一,占有的田地却将近六分之一,雇佣
数万佃农,坐收田租——当初算缗令奏疏中对商贾的斥责也非是无因。

  王蕙继续说道:「从收益来看,洛都周边田地亩产三石,田租通常为四成,
合一百四十四斤。汉国田赋三十税一,再除去管理、运输和收租的人手成本,每
亩可净收一石左右。洛都粮价如今已涨至每石一千五百文,此数不足为据,按通
常年景每石六百文计算,一亩地的田租可收入六百铜铢。」

  「洛都田地价格每亩大致在十枚金铢上下,六百铜铢,相当于每年百分之三
的收益。」

  众人都在心里盘算,百分之三的年收益并不高,但十分稳定,尤其是有些地
方田租收到五成或者更多,粮价也不时波动,若以如今的粮价计算,年收益超过
百分之七,收五成田租的话,年收益甚至接近百分之十——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一
般生意的利润了。

  王蕙这才开始说到正题,「以此为基础。田价每亩六枚金铢,年收益为百分
之五。已经值得购入;每亩五枚金铢,年收益百分之六;假如降到三折,每亩三
枚金铢,年收益为百分之十。一旦降到此价,我建议投入所有资金进行收购。」

  众人良久都没有作声。

  最后陶弘敏叹道:「我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还真蒙对了。一点风险没有,
坐收一成的年息……啧啧,看来永远都降不到这个价了。」

  高智商忍不住道:「一成的利息,这不算高啊。」

  秦桧笑道:「与放贷相比,当然不算高,但风险几近于无,这可是放贷比不
了的。」

  王蕙道:「根据我们的统计,田地价格基本会稳定在三十比一,也就是田租
每年收益百分之三。因此我们可以从田地出产算出其真实价格,低价购入之后,
转手即可赚取一倍甚至三倍的利润,而不必担心贵买或者贱卖。」

  高智商咧着嘴道:「真麻烦啊……」

  「关于田价的预期,妾身还有一番计算。」王蕙道:「陶五爷所说的三折未
必就不会有。」

  陶弘敏精神一振,「还请指教!」

  「商贾所占的五千顷田地,以亩价十枚金铢计,共值五百万金铢。而除去商
贾手中的钱铢以外,洛都流通的全部金铢都未必有此数。再加上还有部分金铢会
投入贱卖的各类货物,甚至奴仆的收购上,能够用在田地购买上的,不会超过二
百万金铢。因此,妾身认为,此番商贾出售田地的均价,当在四枚金铢左右。前
期卖得越高,后期跌得会越狠。如果有一半的田地能卖到六枚金铢,那么剩下的
一半只能卖到两枚金铢。」

  陶弘敏难以置信地说道:「两枚金铢一亩?」

  王蕙道:「金铢又不是纸钞,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既然一半田地已经
用去一百五十万,剩下的一半就只值五十万了。不过这个数字只是估算,如果要
精确计算田价乃至所有货物的波动,还需要陶五爷帮忙了。」

  「说什么『陶五爷』?嫂子叫我小陶就行了。」陶弘敏亲热地说道:「有什
么需要弟弟出手的,嫂子尽管吩咐!」

  「我需要陶氏钱庄和各处钱庄的存金总额,以及是否为商贾所有,才好从洛
都的钱铢流通量计算物价波动。」

  陶弘敏道:「包在小弟身上!」

  「越快越好。」

  「没问题!」陶弘敏站起身,「我这就去!剩下的事我就不听了,赵兄,程
兄,你们看着办!」

  陶弘敏如此雷厉风行,程宗扬只好送他出门,一边道:「好几十万金铢的生
意,你就这么放心?」

  「废话!你手底下这帮人,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跟你说,嫂子那边我不敢打
主意,那位班哥哥,你开个价!十万金铢够不够?」

  「你赶紧走吧。」

  「商量商量啊!」

  「没得商量!」

  「那我就挖人了啊。」

  程宗扬嗤之以鼻,「随便挖!」

  「我就不信了,我这么多钱,就挖不出一个人才!」

  「这就是你为什么挖不来人才。」程宗扬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国士?人
家就不是图钱的。你个市侩。」

  陶弘敏犹如醍醐灌顶,「原来如此啊!这人才就跟美人儿一样,光谈钱就俗
了。程哥,你这指教得太是时候了!」

  「什么时候?」

  「那些商贾要解散奴仆,我去搜罗几个人才去!」

  「别忘了正事!」

  「忘不了!」

  陶弘敏的车驾风风火火驰出通商里,赶往钱庄。接着是云苍峰,他被洛都商
贾联手落井下石,这会儿终于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候。当初他花费几倍的八万金铢
买来爵位官职,此时成了最好的护身符。与程宗扬定好随时联络,云苍峰便即离
开程宅,开始操持云家的布局。

  赵墨轩和程郑也同时告辞。程郑手里的货物全部出空,现在坐拥大笔钱铢,
开始观望市场变动,一旦出现低于预期的贵重物品,随时准备出手购入。为此他
专门多留了一步,找到程宗扬,想把班超请去帮忙。

  程宗扬一口答应,与其让班超坐守书斋,不如让他亲自操持金铢攻城掠地。
相比于秦桧的老谋深算,班超更适合当一名商场搏杀的猛将。

  临行前,赵墨轩只说了一句,「小心告缗。」

  程宗扬道:「我们想到一起去了。放心,我有安排。」

  回到厅内,程宗扬开始分派任务,「高智商,你去大司农府,要干的就一件
事,让宁成咬紧牙关,算缗只收钱铢,不能以实物相抵。」

  「成啊。」

  「你要当心,那些商贾狗急跳墙,少不得千方百计去游说宁成。大司农主掌
财计,只要他不松口,我们手里的钱铢才能派上大用。」

  「懂了!义纵诏举完正闲着,我们两个一道去。不管洛都那些商贾开出多少
价码,我都高过他们一头!」

  「你明白就好。王孟来了吗?」

  韩玉上前一步,「已经到了,在剧大侠处等候。」

  「守紧门户。接下来几天,城里恐怕会有动静,千万别出乱子。」

  「是。」

  程宗扬转目看着蒋安世,「老蒋,咱们鹏翼社的生意恐怕要赔钱。」

  蒋安世笑道:「我们也没打算赚钱。一车两算,二百四十文,十辆车也不过
两吊多钱。不靠这生意吃饭,当然掏得起。」

  「对外的生意暂时停了,先把哈老爷子送到舞都。」

  蒋安世脚跟一并,「是!」

  「五哥,宅子里面你替我多看着点。」

  「用不着。有韩玉就行。」卢景道:「我要出去找个人。」

  「嗯?」

  「我们找到了左武第二军的军报。」秦桧在旁道:「有点蹊跷。」

  「怎么蹊跷?」

  「军报据说是左武第二军发回的,但卢五爷从简身和韦编的磨损,还有墨迹
的新旧判断,那份军报很可能是在洛都写成的。」

  「有人捏造了军报?」

  「蹊跷之处就在于,军报上的漆印却是原物,并非伪造。我们推测,很可能
是左武军第二军送回一封加印的空白军报,另有人在洛都填写而成。而且还改易
多次,以至于简牍重新编订过。」

  「从伪造的简牍去找造假的那个人?」

  卢景道:「有点蛛丝马迹。我去试试能不能把他揪出来。」

  程宗扬道:「师帅的死,还有星月湖大营的名声都是大事。五哥,你尽管放
手去做。」

  众人纷纷离开,最后厅中只剩下秦桧和王蕙这对夫妻。

  程宗扬笑道:「嫂夫人今日一番算计让人大开眼戒,真是辛苦了。」

  王蕙抿嘴一笑,「你们聊,我去给你们沏茶。」

  程宗扬道:「刚才那番布置如何?」

  「主公算无遗策,此番定能大有斩获。不过与主公暗藏的后手相比,那些斩
获只能算蝇头小利。」

  秦桧说着取出一只沉甸甸的铜匣,正是阮香琳随身带来的,「属下已经清点
过,一共三千一百张。」

  「这份量……真能把人砸死啊。走,去见见王孟。」

  王蕙托着茶盘进来,程宗扬道:「不用麻烦嫂夫人了,我和秦兄去后院谈点
事。」

  「那好。」王蕙收起茶盘,一边问道:「怎么没有见到李娘子?」

  程宗扬奇道:「哪个李娘子?」

  王蕙笑道:「哪里还有旁人?当然是阮女侠。」

  程宗扬这才想起那位李镖头,支吾道:「她……出门了。怎么?嫂夫人找她
有事?」

  「许久未见师师,想问问她师师如何呢。」

  程宗扬心头微动,自己本来也想着这事,可见到阮香琳,就下意识地迴避掉
了。主要是自己跟阮香琳独处的时候,不是插在她前面,就是插在她后面,要不
就是上面,这时候再提人家女儿,感觉实在太尴尬了。

  「好说,等她回来,我就让她来见嫂夫人。」

  …………………………………………………………………………………

  剧孟藏身的地窖上面是个坟墓,坟墓又在屋子里面,里里外外见不到一点阳
光,给人的感觉既阴森又诡异。然而此时,坟墓底下却不断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那声音又洪亮又高亢,将坟屋内阴森的气氛冲得一干二净,反而充满了生机勃勃
的气息。

  王孟跟抱个炸弹似的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双臂僵硬得跟石头一样,硬梆梆
举在半空,他使劲用嘴巴「嘘、嘘」地哄着,想让那位小爷收了神通,可惜嘴上
吹起一圈白沫,也没能把他哄住。

  戴着银面具的剧孟倚在榻上,一边吃着淖氏喂来的葡萄,一边促狭地嘿嘿直
笑。

  「不行了!不行了!快来搭把手!」王孟惨叫道:「太软了这个!」

  「啥这个那个的,论辈分,你得叫他叔。」

  「我叫他爷都行!赶紧接一把!」

  剧孟痛心疾首地说道:「你可真废物!」说着踢了淖氏一脚,「去哄哄。」

  淖氏过来接过婴儿,王孟顿时全身一松,就像怀里一块千钧巨石被人拿走了
一样。

  「哎哟妈啊……」王孟抱怨道:「你说我叔咋这么能哭呢?」

  「饿了吧?哎,哎,你喂奶啊。」

  当着王孟的面,淖氏只能遮遮掩掩地解开衣服,露出乳头,送到婴儿嘴边。

  结果那孩子只含了一口,就哭得更大声了。

  延香闻声过来,接过婴儿,「哦,哦」地哄了几声,然后抽了抽鼻子,讶然
道:「好大的酒味,你们喂他喝酒了?」

  程宗扬正好进来,闻言顿时大吃一惊,「这么大点的孩子你们就喂他喝酒?
疯了!」

  「没!没!」剧孟赶紧解释道:「忘擦了。」

  程宗扬明白过来,「行啊,剧大侠,跟你这小兄弟共用一个奶嘴啊。」

  延香「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淖氏羞红了脸,低头掩上衣襟。

  程宗扬对延香道:「这么多人,空气不好,你先抱着孩子出去吧。」

  延香福了福身,抱着孩子出去。

  程宗扬看了淖氏一眼,她被栓在剧孟的榻脚上,寸步难离,也只好让她待在
这里了。

  「郭大侠可好?」

  王孟道:「还好。此前郭大侠投宿的两处,被官府接连找到,无不破家。郭
大侠就带着几位兄弟去了山上。」

  「你们留在这里的兄弟多吗?」

  「还有十五六个,都是能共生死的。」

  「我听说汉国游侠尚义重节,扶危济困,救人于水火,万死不辞。」

  「郭大侠义薄云天,世人皆知。我们兄弟也不贪图什么,只是敬重郭大侠的
为人,才甘心追随。」

  「如果有一个弱小的孩子,被一个大汉抢劫了,郭大侠会怎么做?」

  「当然是先救下那孩子,然后问问那大汉有什么难处。好端端的谁会去抢劫
啊?能帮的就帮一把。」

  程宗扬噎了一下,自己本来打好的腹稿,却没想到王孟会蹦出来后半截,让
自己的比喻都没办法打了。

  程宗扬只好直白说道:「如果有一个富翁,被官府打劫了呢?你会不会去问
官府有什么难处?」

  「官府?你别逗了,他们要有难处也是自找的。」

  程宗扬又噎了一下,只好赞道:「说得好!」

  「你想说啥?」

  程宗扬这才引入正题,「你知道算缗令吗?」

  王孟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算缗令你都没听说?」

  「我们大汉游侠,听官府的诏令干嘛?它有没有我们都一个样啊。」

  真是太有道理了,要不怎么是大侠呢?程宗扬只好捏着鼻子把算缗令给王孟
讲了一遍。

  王孟一拍大腿,「官府可算干点人事儿了!」

                第七章

  程宗扬目瞪口呆,这跟自己的剧本完全不一样啊!

  「没搞错吧?你怎么还支持官府呢?」

  王孟磨拳擦掌地说道:「那些富商为富不仁,趁着饥年囤积居奇,我早就想
收拾他们了!」

  再这样下去,自己的方案就胎死腹中了。看着王孟高兴的样子,程宗扬只好
求救地看着剧孟。

  剧孟霸气十足地说道:「夹住!老实听老程说!」

  王孟的父亲曾是剧孟的拥趸,甚至还追随过剧孟数年,连王孟的名字都是跟
着剧孟起的,这会儿被剧孟喝斥两句,王孟一点脾气都没有,乖得跟小狗一样。

  「我听着呢。」

  跟这些大侠说话那叫一个坎坷,就没有能顺下来的时候。程宗扬想明白了,
自己跟汉国这些侠士根本就不是一种思维模式。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完全不
同,再绕圈子恐怕就兜不回来了。

  程宗扬不再试图让王孟理解,而是直奔重点,「算缗令一下,那些商人肯定
要设法藏匿财产,而且越富的人,越要藏匿。但现在有告缗令,如果被人揭穿,
家产就要全部被收走,一着不慎,就可能倾家荡产。」

  王孟闭紧嘴巴,只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藏匿风险太大,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带着家产投到权贵门下,凭籍权贵的
势力保住财产。但这种选择同样风险极大,因为权贵很可能将他的家产吞掉,甚
至于杀人灭口。」

  王孟又点点头。这种事并不鲜见。

  「第三种方法是将财产转移到别处,但一样存在风险,途中的损失不说,若
是被人发觉,就前功尽弃。」

  转移财产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就算全是最值钱的金铢,一万枚就有二百多
斤,一个人最多只能带两千金铢。如果是其他物品,份量更重,也更不容易随身
藏匿。

  程宗扬把汉国商贾面临的困境解释完,这才说道:「现在我有一个办法,能
帮助他们轻易把财产隐藏起来,而且需要时,随时都能变现。」

  王孟不禁道:「什么办法?」

  程宗扬拿出一只尺许宽的铜匣,放在案上。匣盖已经打开过,但还能看到匣
缝处残存的铜汁痕迹。显然打开之前这只铜匣是密封的,不留一丝缝隙。

  王孟见那铜匣密封得如此细致,以为里面藏的什么宝物,谁知打开一看,匣
内盛的全是纸张,一叠叠贴着封条,摆放得整整齐齐。

  王孟拿起一张弹了弹,「这纸片挺结实啊。」

  「这是纸钞。」程宗扬道:「你拿的那张面值一千金铢,合二百万钱。」

  「一张纸值这么老多?」王孟狐疑地把纸钞放下,「有人要吗?」

  「有啊。对汉国的商贾来说,这就是救命的凭据。」程宗扬道:「他们只需
要把钱财换成纸钞,就可以用这些纸钞随时兑换成钱铢。」

  王孟听懂了,「他们把真金白银给你,你给他们一张纸?他们能信吗?」

  「所以就要仰仗郭大侠和剧大侠了。」程宗扬道:「两位大侠在汉国一言九
鼎,信义无双,只要他们说一句话,那些商贾岂能不信?」

  这是要郭解和剧孟为他的纸钞背书,以自己的信誉做保障。只有一张也就罢
了,可那匣子里面还有好几大叠,换成金铢能活活把人吓死,王孟岂敢一口答应
下来?万一出了岔子,郭大侠身败名裂,自己死一万次都不够。

  可直接拒绝也不妥,毕竟他刚替郭大侠保留下唯一的骨血,汉国游侠儿讲究
恩怨分明,有这份恩情在,一死报之也不在话下。

  一边是身败名裂的风险,一边是过命的恩情。这回轮到王孟求救似的看着剧
孟了。

  剧孟的银面具看不出丝毫表情,那只独目却露出慎重的神情。

  「这就是岳帅以前说的纸钞?」

  怎么又跟那鸟人扯上了?程宗扬道:「这是我自己的主意,跟岳帅可没什么
关系。」

  剧孟用残存的两根手指拿起一张纸钞,反复看了许久,「这纸钞怎么能保证
兑换?」

  「首先,这纸钞是宋国宝钞局正规发行的,可以按面值缴纳赋税,与钱铢等
价使用,这就保障了纸钞的官方信用;其次,我们程氏钱庄在宋国各地都设有钱
庄,用纸钞随时可兑换成等额钱铢,保障了纸钞的方便易用;第三,我程氏商会
名下的所有产业,以及与我程氏商会签过协议的云氏等商会,都可以直接使用纸
钞代替钱铢,保障了纸钞的流通性。」

  「这里是汉国。」

  「目前我们在汉国的洛都和舞都设有兑换点,随时可以进行兑付,同时包括
七里坊所有店铺、商号和会馆,都可以使用这些纸钞。」

  「也就是说,我拿到纸钞,可以在洛都或者临安兑换成钱铢,也可以在程氏
商会的店铺里直接花用?」

  「不仅在汉国和宋国,在晋国、在江州,甚至包括昭南,这些纸钞都可以流
通。」

  「这主意真是不错,你想的?」

  程宗扬笑而不语。

  剧孟忽然道:「我要兑不出钱呢?」

  「就算宋国亡国,宝钞局被人烧了,我们还有江州。」

  「这是宋国官府发行的,还是你发行的?」

  程宗扬笑道:「有区别吗?」

  「你说呢?」

  「我可以保证两者是等效的。」

  「看来还是不一样啊。」

  程宗扬大笑道:「没想到剧大侠竟然精明过人。老实说吧,这批纸钞与宋国
官府发行的用的是同样的纸张,同样的油墨,同样的刻版,也都是靠我的信用和
财力支撑。唯一的区别是这批纸钞上面并非宋国户部的官印,而是程氏钱庄的印
鉴。但绝不影响使用。而且有需要的话,我可以保证足额兑换成宋国官方使用的
纸钞。」

  「纸钞这么好使,你直接去找那些商贾不就成了?」

  程宗扬苦笑道:「我要是有郭大侠和剧大哥在汉国的信誉,也就不用麻烦两
位了。」

  剧孟啧啧两声,「我们的信誉还挺值钱啊。」

  程宗扬实话实说,「太值钱了。」

  如果没有郭解和剧孟的信用,哪个商贾敢拿万贯家产去换这么一张小小的纸
片?不客气地说,郭解和剧孟的名声,绝对是万金难换。

  秦桧道:「主公此举一来救汉国商贾于水火,给了他们一线生机;二来也让
两位广布恩泽,这一张纸钞价值二百万钱,仅此一张就可以免去商贾二十万钱的
算赋。那些商贾逃脱大难,自然要感念两位的恩德。」

  剧孟往榻上一靠,「我看行。小孟子,你跟老郭说,我答应了。」

  王孟起身道:「我去禀告郭大侠一声。」

  …………………………………………………………………………………

  印制精美的纸钞在案上一字排开,程宗扬正拿着笔奋力疾书,逐一画押。这
批纸钞从印制到运输全程保密,连阮香琳也只知道自己带了只铜匣,而不知道里
面是这样一笔巨额纸钞。不过这也并非托大,这些纸钞没有户部官印,也没有程
宗扬的签字画押,途中出了岔子,也只是一批废纸。

  这些纸钞刚刚印好就被封进铜匣,此时还散发着油墨的香气。随着笔尖的移
动,程宗扬独此一号的英文签字宛如一连串细密的花纹落在钞上,这些纸钞顿时
由一张不值分文的纸片变得价值连城。

  秦桧早已将纸钞全部清点了一遍,这时说道:「面额一万金铢一百张,一千
金铢的两千张,还有一千张面值一百金铢。合计三千一百张,共值三百一十万金
额。这么多,恐怕是用不完。」

  「能发出去一张就是胜利。」程宗扬道:「至于能发出去多少,要看洛都商
贾的胆量和郭大侠他们的名声了。」

  秦桧感叹道:「以剧大侠和郭大侠的名誉做担保,主公这步棋妙不可言,直
如天马行空,属下虽然自负才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着。如此一来,钱庄得
了本金,商贾有了移财之处,两位大侠救了这么多商贾,名声也更上层楼,可谓
是面面俱到,无一疏漏。」

  程宗扬笑道:「这叫名人效应。六朝人可不是看广告长大的,对广告的抵抗
力为零。让剧孟和郭解这样天下知名的大侠亲自做广告,效果绝对拔群。」

  「广告?」

  「广而告之。」

  「若论广而告之,为难之处在于,知道的人少了,发行的纸钞也少。可知道
的人多了,人多嘴杂,说不定会让官府听到风声。」

  秦桧还没说完,程宗扬忽然停下笔,用笔杆顶住下巴,沉吟起来。秦桧心思
玲珑,见状立刻停住话头,免得打断主公的思路。

  良久,程宗扬说道:「其实我还有个想头,但实在拿捏不准,奸臣兄,你替
我斟酌一下。」

  「请主公吩咐。」

  「是蔡常侍的那笔钱。我想籍着这个机会全部兑换成纸钞。一来扩大纸钞的
发行量,二来也替老蔡把钱洗白了,该还多少还多少。要是真由着他的心思,把
钱骗走,到时候他拍拍屁股走人,后面不定有多少人跳楼呢。」

  「跳楼?」

  「上吊。」

  「哦。」秦桧摇头道:「主公虽有仁心,但此举不甚妥当。」

  程宗扬叹道:「我也觉得不妥。」

  秦桧道:「蔡常侍不光是借钱,还许下高息,主公替他兑成纸钞,利息又该
如何?」

  「就是这个理。得了,蔡爷那大佛的屁股我是擦不干净了。由蔡爷去吧。」

  程宗扬重新提起笔,哀嚎一声,「妈蛋,还有这么多,早知道让清浦都印成
一万一张的……」

  秦桧笑道:「主公辛苦。属下先去歇着了。」

  「老秦,你也太不仗义了!喂,让人给我弄点宵夜啊!」

  …………………………………………………………………………………

  程宗扬趴在一屋子纸钞中间鼾睡不醒,旁边的书案上放着几只用过的碗碟,
砚台的墨汁已经半干,毛笔也滚到地上。那些纸钞画过押的只有一半,剩下的还
是空白。

  「程头儿……程头儿……」

  程宗扬眼睛勉强睁开一线,「冯大法,这么早啊……」刚说了一半,他就一
骨碌爬了起来,「出了什么事?你不是在南宫守着吗?」

  「没出什么大事。我只是回来说一声:官府已经贴了告示,命所有在市籍的
商贾,三日之内呈报家产,逾期者家产没入官中。」

  「三天?太狠了吧?」

  一般人家也就罢了,有些商贾店铺遍及汉国,三天时间,连店中货物的多寡
都未必能清点完。

  「官府可不耐烦等他们。」冯源道:「我还听说,昨天开始,洛都就暂时封
闭九市,按诏令下发前一日的市面价格为准算缗。」

  程宗扬放松下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打了个呵欠,「这一轮涨价可坑了不
少人。」

  「咱们那几处草料场也被查了。」

  程宗扬笑了起来,自己当初暗中买下的几处草料场,几乎垄断了洛都的草料
供应,可以说是洛都这一轮物价飞涨的始作俑者,现在被查一点都不亏。

  「对官府全力配合,他们说多少就是多少。不争不闹。」

  说到底,那些草料才值几个钱?

  冯源答应一声,然后道:「老敖传话出来,说徐常侍见了他,专门解释前天
晚上,天子召集近臣,原本也没说什么,谁知天快亮的时候,天子突然把具瑗叫
到昭阳宫,拿出算缗令,用玺之后就递到了尚书台。」

  关系到无数商贾生死的算缗令,发得竟然这么儿戏?天子半夜兴致一来,就
把诏书下了?

  「宫里有什么说法吗?」

  「眼下还没有。但我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毛延寿提着画箱去昭阳宫,要是
有消息,下午就能传回来。」

  程宗扬打了个呵欠,「今天是十六?」

  「十月十七了。」

  「三天……那就是二十之前全部报完。」

  虽然被人服侍惯了,但偶尔有一天没人服侍,程宗扬也没有什么好矫情的,
他出了门,在院子边上的水井里打了桶水,洗了把脸,然后回房里继续画押。

  连续给三千多张纸钞画押,工作量着实不轻松。限于目前的造纸印刷技术,
除了必要的印鉴外,画押成了纸钞最后一道防伪手段。为了设计画押,程宗扬当
初也是绞尽脑汁,小额纸钞暂时不提,十枚金铢以上的都需要自己亲手画押。根
据纸钞面额的不同,画押的方式也不尽相同;同时画押不止一处,每张纸钞起码
有一明两暗三处;而且还要保证字迹的一致,免得被自己钱庄当成伪钞。

  也正是因此,能够分辨出画押真伪的鉴定师,就成了程氏钱庄最要紧的技术
人员。目前每处分号都安排有两人轮流值守,除了鉴别纸钞以外,不与任何人接
触,所选人员也是星月湖大营中最靠住的老兵。

  程宗扬在剧孟面前放言说纸钞可以在自家商号通用,其实有点吹嘘。事实上
由于没有足够的鉴定师,超过十枚金铢的纸钞在各处商号是很难随便使用的。通
常只限为在知根知底的熟客。一旦出现伪钞,也好寻根问底。

  总共三千一百张纸钞,程宗扬画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一直干到黄昏才全
部搞定。期间高智商、青面兽和程郑等人纷纷传来消息,但为了避免打扰主公,
都由秦桧接手,按照轻重缓急,分别处理。

  画完最后一张,程宗扬手指几乎都有些不听使唤。他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把
满屋零乱的纸钞交给韩玉打理,自己坐到廊下,形象全无地倚着柱子,享受着夕
阳的余温。

  秦桧拣要紧的说了几句。算缗令下发的头一天,观望气氛极浓,洛都的商贾
们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都在等别人出头。

  「所谓别人,无外乎田、许、鹿、吉等八家。洛都一万三千户在籍商贾,这
八家算缗总额超过六成。无论官府还是商界,都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王孟呢?」

  「他走时说过,最快也要半夜才能回来。」

  「官府只给了三天时间,这已经耽误了一天了,我现在就怕他们赶不及。」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程宗扬笑道:「死奸臣,你安慰的一点都不诚恳。好了,剩下的事都交给你
了,有人来,就说我不在。」

  「主公要去哪里?」

  「放心吧,我不会跑远路。就躲客栈里歇一会儿。」

  秦桧放下心来,主公这时候再去上清观鬼混,万一耽误正事就得不偿失了。
幸好主公还能分清主次轻重,没有一意孤行。

  阮香琳的房间居然是空的,程宗扬问过代替冯源守柜台的刘诏才知道,阮香
琳一直都没回来,也不知道她在上清观寻到什么乐子,这会儿还乐不思蜀。

  程宗扬对付着吃了点东西,便往床上一躺,沉沉睡去。这一天虽然只是伏案
书写,连门都没怎么出,但心力交悴,丝毫不逊于打了一场大仗。

  净街的鼓声刚刚响起,有人推门进来。

  程宗扬眼睛都懒得睁,打着呵欠道:「我想你也该来了。赶在宵禁时候来,
今晚是不打算回去了?」

  「今晚原也该轮到奴婢前来服侍。」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先跟你说吧,这次算缗令,对你们洛帮影响并不大。
五丈以上的船只才一算,比起商贾两缗一算轻得多。想要规避也容易。洛水是内
河,水势平缓,你们要想省钱,干脆把两船并成一船,宽是宽了点,但不超过五
丈就不必算缗,超过五丈,也只按一条船收。」

  何漪莲没有作声,耳边只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接着一具光溜溜的肉
体滑进被中。

  「主子……」

  程宗扬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她唇上。

  「我跟你说几个人吧,将来你可能都会见到。一个叫兰姑,她是我最好的兄
弟,老祁的相好,她跟老祁相好不少年头了,可始终不肯嫁给老祁,自己说只喜
欢风月场的日子。还有一个叫游婵,不瞒你说,跟我有过一腿,但她无意入我内
宅,我也无意强求。虽然名义上是我属下,但其实是以朋友相处。这两人现在都
在临安,负责武穆王府的地产开发。」

  「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觉得你和兰奴她们不一样,首先你要脸,跟我在
一起的时候也常常拉不下脸面,其次你对庶务很上心,而且是个能干事的。坦白
地说,我不缺床伴,倒是很缺能办事的人手。所以你愿意的话,可以仿照她们两
人的例子,在商会担任高级管理人员。至于奴婢的身份,你紫妈妈没开口,我也
不好免去,但你以后不必再过来服侍,只需要用心办事就行。」

  程宗扬笑道:「你运气不错,我今天累惨了,懒得再动心思,也懒得再管住
嘴,才跟你说了这么多。机会难得,你自己想好,过了今天,我可就不认了。」

  何漪莲沉默片刻,然后道:「高级管理人员是指……」

  「除了照样管你的洛帮,商会的生意也会交给你一些。如果你能胜任,将来
洛都的商号由你管理,也不是不可能。」

  「我听吴先生说,你们的生意做得很大?」

  「恐怕比你想的还要大一点。」

  「有没有适合我们洛帮的?」

  「这一点我要先给你讲清楚,如果你想一直负责洛帮,我会支持你坐稳大当
家的位子。但如果你想涉足商会的其他生意,除了可以任命个别亲信作为助手,
我绝不会允许你从洛帮大量调人。」

  「为何?」何漪莲不解地说道:「我们洛帮虽然没有很杰出的人才,但有许
多忠心耿耿的手下,比外人更值得任用。」

  「这就是症结所在,他们忠心的对象是你还是我?当然,我知道你被小紫收
为奴婢,不可能有别的心思,但你想着从洛帮调人管理其他生意,就犯了大忌。
人事权不是你该染指的。包括其他各处商号的负责人也明白,不管那些执事有多
风光,但他们手下的人员都是由总号调配,这不是不信任他们,而是为了从制度
上避免出现尾大不掉的局面,反而伤害了彼此的信任。」

  何漪莲沉默许久,忽然道:「主子年庚几何?」

  「二十六了吧。」

  何漪莲轻叹一声,「我十六岁就执掌洛帮,一直是帮里的大当家,在帮中说
一不二。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被一个比我小这么多的男人教训,而且还起不
了半点反驳的心思……」

  她低声道:「我想做你说的高级管理人员,但我又舍不得奴婢的身份。」

  程宗扬不禁失笑,「奴婢算什么身份?」

  「如果没有奴婢的身份,也许往后主子会对我客客气气的。」何漪莲咬了咬
红唇,「就像刚才提到她们两个一样,用的是公事公办的口气。可我还想这样躺
在主子身边,听主子教训。」

  「在外面的时候,我做我的大当家,尽心尽力为主子办事,回到主子面前的
时候,我想和别的奴婢一样,服侍主子。」

  「你不是故意这么说的吧?」

  何漪莲轻叹道:「我何漪莲见过不少所谓的豪杰智者,可还是头一次遇见主
子这样的人物……我不是拍你的马屁,说你多英明神武,非要厚着脸皮以当你的
奴婢为荣。而是因为……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以前我不敢确定,直到刚才你说
那番话时,我才知道自己的感觉没错。」

  「那种感觉很难说清楚。勉强说的话,也许是一种尊重。这种尊重和洛帮那
些汉子不一样,他们或者是因为我的身份尊重我,或者是因为我能给他们带来利
益而尊重我。而你仅仅是因为我是一个人,而对我尊重。比如说,即便你叫我莲
奴,把我当成奴婢狎玩的时候,你也没有怀疑过我的能力。」

  程宗扬干笑道:「我想你可能有点误会……」

  何漪莲展颜笑道:「那就让奴婢误会下去好了。」

  「你可想清楚了,你可是第八等的小丫头,在内宅谁都可以欺负你。」

  「那我也不怕。」

  程宗扬叹了口气,然后对着门外扬声道:「你过来吧。」

  阮香琳勉强笑道:「外面门没有关,奴家不是有意偷听的……」

  「听就听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阮香琳张口欲言。

  程宗扬挥手阻止了她,「你不用多想别的。李寅臣那边,回去之后,你们就
和离吧,免得尴尬。镖局之类抛头露面的事,往后就别做了。你要觉得无聊,将
来我会在临安开一家会馆,专门招待有品秩的女眷,到时候交给你打理,保你在
里面风风光光。」

  阮香琳骨子里热衷于权势,听到他的许诺,想像着自己往后在一群贵妇之间
风光的场面,不由心花怒放。

  「师师呢?」

  阮香琳露出一丝异样的眼神。

  「怎么了?」

  阮香琳底气不足地说道:「她听说我跟你的事……然后就走了。」

  程宗扬恼道:「谁这么多嘴?」

  阮香琳低下头。

  程宗扬还在追问:「是谁?」

  何漪莲轻轻推了他一把,「主子还看不出来吗?肯定是她自己说的。」

  阮香琳屈膝跪下,用讨饶的口气道:「奴家那天饮了些酒,一时多口。」

  程宗扬森然道:「怎么多口的?」

  「相公莫恼,」阮香琳匆忙道:「奴家其实是劝她也从了相公的。谁知她面
嫩,就那么走了。」

  程宗扬脑中一晕,这是亲妈吗?居然想把女儿劝到自己姘头床上?母女共事
一夫?虽然自己也幻想过,但那真的只是幻想。

  「你不是嫌她碍眼,有意把她气走的吧?」

  「定然不是。」阮香琳嗫嚅道:「奴家只是……怕失了相公的欢心……」

  何漪莲冷笑道:「她是怕失宠,才想引女儿当帮手。」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娘当年也是这么做的。」

  「……你恨她吗?」

  「刚开始我还不大晓事,后来恨得心都碎了。」

  程宗扬对阮香琳道:「你想过师师怎么想的吗?」

  阮香琳抬起眼睛,带着一丝妖媚的神情道:「师师对相公的心意,相公还不
晓得吗?」

  何漪莲讶然看了程宗扬一眼。

  程宗扬发了会呆,然后勾了勾手指,「过来。」

  阮香琳乖乖爬到床上。程宗扬扯开她的衣裤,将她丰滑的臀肉扒开,然后挺
身而入。

  阮香琳尖叫一声,只觉后庭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你个蠢货!」程宗扬骂道:「你就不会放长线钓大鱼吗?让你打草惊蛇!
让你瞎折腾……」

                第八章

  三日期限的第二日,一名身材不高的男子在十余名大汉的护卫下,悄然进入
文泽故宅。

  当天晚上,几封书信被人送到洛都几户富商门中。与此同时,各方消息不断
传来。包括官府大量调集人手,尤其是擅长计算的老吏;有些商贾已经开始解散
僮仆,据传言那些僮仆大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汉国,而且似乎都携有重金。

  但用僮仆转移资金的方式,效率太低——每人能够携带的重量有限,如果是
银铢就更少了。风险太大——万一一不回,那钱就等于打水漂了。

  因此市面一片萧条中,各处钱庄突然生意大好。但钱庄的热闹也仅仅是昙花
一现。官府的算缗令中,已经写明对借贷的质钱征收算赋。这就使得钱庄每一笔
进出,都必须通过官方。得知消息后,钱庄汇集的人流立刻散去。

  接着传来的消息是关于司隶校尉的,据说董卧虎去了虎穴地牢,用了两天时
间把在押人犯清理了一遍。至于腾出来的虎穴地牢准备干什么用的,大家连想都
不敢想。

  程宗扬一边紧盯着事态发展,一边耐心等待。终于在申报期限的最后一天傍
晚,等来了第一名客人。

  来人身材胖大,虽然用兜帽巧妙地遮住面孔,程宗扬还是一眼就认出他的身
份。

  「竟然是田少亲自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来人摘下兜帽,果然是田荣。比起当日的倨傲,此时的他沉稳了许多,但哪
一个才是他的真面目,程宗扬也分辨不出来。

  双方见面的地点是在伊墨云的小店,与田荣一道来的除了一名随从,还有程
郑。那名随从目光犹如鹰隼,在不大的房间转了一圈,便落在室内仅有的一座屏
风上。那屏风也不甚出奇,但隐约能听到后面一个低微的呼吸声,似乎是一名婢
女。

  田荣入席坐下,对随从道:「出去吧。」

  那随从一进门就盯着屏风,闻言略一躬身,退到门外,脚下犹如轻烟一般,
没有发出半点响声。

  「没想到当日见面的就是在晋宋两国声名雀起的程少主,是田某失礼了。」

  「田少客气了。」

  「不是客气,是真佩服。」田荣说着佩服,口气却没有半点钦敬,反而有种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程少主当日那招金蝉脱壳着实漂亮。我等原以为占了
便宜,却吃了大亏,输得心服口服,真是好眼光,好手段。」

  「运气而已。」

  人家都认栽了,自己总不能再说什么愿打愿挨,都是你们自找的之类的话。
程宗扬见好就收,微笑道:「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往后大家合作的机会还多
着呢。」

  田荣也不是专程来撒气的,他沉默片刻,然后道:「听说程少主是宋国工部
员外郎,兼宝钞局主事?」

  连这些都打听了,可见田荣来之前做足了功课。程宗扬道:「官方的凭证我
可没带,要验明正身那就没办法了。」

  田荣道:「何为纸钞?」

  程宗扬把纸钞的功能大致说了一遍,和对剧孟说的差不多,最后笑道:「田
少不妨把纸钞当成存款的凭证,只不过宋国的纸钞是由户部发行,由官方保证其
通行的效力。当然,由于宋国无法提供足够的保证金,眼下由我程氏钱庄负责兑
换。」

  「如何兑换?」

  这才是真正问到点子上了。程宗扬精神一振,「田少只需把钱铢运至我处,
由程氏钱庄出具等额的纸钞。这样田少就可以把大笔的钱铢变成薄薄的几张纸,
效力丝毫不改。需要时在我程氏钱庄任何一间分号都可以兑为钱铢。简单地说,
你可以把纸钞当成欠条。」

  「我要听真话。」

  程宗扬双手一摊,「这就是真话,没有半点虚假。」

  田荣起身便走。

  程宗扬暗暗叹了口气。对于汉国商贾来说,纸钞的概念很有些超前了,自己
只能捡着最基本的功能说。但不管自己怎么信誓旦旦,让别人拿真金白银换几张
自己发行的纸片,很容易被人当成趁火打劫的骗子。

  屏风后传来一声低咳。

  田荣浑身一震,慢慢转过身来。

  屏风后走出一个人来,虽然身材不高,但步伐沉稳大度,极有气势。

  田荣先是吃惊,然后又想笑,好不容易才稳住神情,恭谨地躬身施礼,「郭
大侠。」

  郭解微微颔首,口齿有些木讷地说道:「田翁可好?」

  「家父前几日小有不豫,如今已经大安了。」田荣直起腰,欣然道:「前些
天听到市面上的传言,家父伤怀不已,以至于卧榻不起,昨日接到信札,尚有犹
疑。今日一见,郭大侠果然吉人天相,安然无恙,家父听闻必定大喜。天子倒行
逆施,天怒人怨,郭大侠如今毫发无伤,可谓是天意。」

  「给田翁的信,是我写的。」郭解不擅言辞,简简单单说道:「这个人,信
得过。」

  田荣回身便道:「货物可否折现?」

  程宗扬摇头道:「暂时不可。」

  「金铢二十万,银铢一百万。送到何处?」

  程宗扬知道郭解面子不小,但没想到他面子这么大,自己费了半天口舌,也
没能说动田荣,他只露了一面,说了两句话,田荣就奉上价值二十五万金铢的巨
款。程宗扬甚至怀疑,自己都不用给他纸钞,即便给田荣一张白纸,只要郭解点
头,田荣都敢接。

  「程大哥,麻烦来安排。」

  程郑笑道:「好说。」

  田荣抬起手,与程宗扬互击一掌,干净利落地敲定这笔交易。然后向郭解深
施一礼,「临行前家父专门吩咐过:若是见到郭大侠,还请郭大侠屈尊到舍下小
住几日。」

  「多谢田翁好意。郭某不祥之身,若非算缗一事,也不敢打扰。」

  「家父有意赴晴州定居,不知可否有幸与郭大侠同行?」

  郭解回答得很慢,但口气没有半点迟疑,「郭某父、祖骸骨,尽在汉国,不
忍远去。」

  田荣垂首默然片刻,然后施礼告辞。

  田荣走后不久,又一个熟人接踵而来。

  与田荣一样,边宁同样是兜帽遮面,同样只带了一名心腹随从,连半信半疑
的态度也与田荣如出一辙。

  程宗扬同样耐心解说半晌,边宁同样犹疑不决。程宗扬索性道:「边先生从
哪里得知敝处的纸钞呢?」

  边宁打了个哈哈,「一个故交捎来的口信……边某小本生意,便是算缗也算
不了几个钱,今日也就是随便问问,别无他意。哈哈,别无他意。」

  「边先生的故友是郭大侠吧?」

  「边某久闻郭大侠大名,但未曾谋面。可我听说郭大侠已然……」

  屏风后传来一个嘶哑到不似人声的声音,「边二!你过来!」

  边宁愕然抬起头。

  「这边!这边!」

  屏风后传来几声奇怪的声响,像是铁链在地上拖动,接着屏风折起一扇。

  边宁慢慢走过去,先看了旁边那个貌不惊人的汉子一眼,然后低头看着榻上
戴着银面具的大汉。

  那张银面具巧妙地遮住了大汉大半面孔,只露出一只眼睛和半边口鼻。边宁
仔细辨认半晌,才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目光,「老剧?」

  剧孟嘿嘿笑道:「行啊,还能认出我来。废话不跟你说了,那边是我兄弟,
办事靠得住。边二,我可是又救你一次,这情份你可给我记住了,下辈子做牛做
马也给我还出来!」

  「老剧,你怎么了?让我看看!」

  「滚!滚!看我笑话呢?」

  「我就看看你的手!」

  「看个鸟啊看!」

  屏风后传来一阵拉扯声,接着是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

  剧孟叫道:「老郭,给我摁住他!还上手上脚呢……」

  良久边宁才红着眼睛出来,他拿了纸笔,草草写了一个手条,又说了一个地
址,让程宗扬自去接洽,凭手条提款。至于兑换的纸钞,暂时交给剧孟,什么时
候风头过去,他再派人来取。

  「当心。洛都商贾圈子里面,水不是一般的浑。」临走前,边宁告诫道。

  洛都商贾大都在观望风色,程宗扬也没有大肆宣扬,此前投出六封书信,但
来的只有田荣和边宁两人。

  次日是十月二十,算缗开始的第一天。这一天最受人注目的并非官府对照在
籍商贾逐一进行的算缗,而是鹿家由于隐瞒田产,被人告发。

  相比于以往官府的办事效率,这次官府动作快得吓人。这边鹿家刚呈报完家
产,就有人出来举告。尚书台当即移文大司农、少府、洛都令,对其严查。

  鹿玉衡呈报完家产还没从大司农署出来,就被押往举告的地点。两厢对照,
举告属实,鹿玉衡连家都没回,就与同在商籍的长子被发配戍边,所有的家产尽
数没入官中。

  紧接着十月二十一,正当整个洛都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少府宣布,分出鹿家
一半产业——将近四十万金铢的家产,赏赐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厮:鹿玉衡身
边磨墨的僮仆。

  这次示范效应堪称轰动性的。一夜之间,家资百万的鹿家就家破人亡,而他
的书僮从一个奴仆,一跃成为洛都屈指可数的富豪。短暂的震惊之后,整个洛都
仿佛被捅了马蜂窝似的,欢腾起来。无数人蜂拥而至,举发自己的家主、邻居、
亲朋故旧……甚至道听途说的陌生人。

  就在这一片混乱当中,暗设在地下的程氏钱庄,也真正迎了一大批主顾。随
着消息的传播,每天都有一些遮住面孔,隐藏身份的人,躲躲藏藏地来到伊墨云
的小店,点上一壶清酒,然后坐下来耐心等候,即使遇到同类,彼此间也不交一
语。

  有郭解和剧孟出面,程氏钱庄还没开张,信誉度就直接爆表。洛都流通的钱
铢以惊人的速度往程宅的地窖中汇集,以至于程宗扬不得不通知程郑,钱庄所接
受的钱铢仅限于金铢,坚决不再兑换银铢和铜铢。

  就这样,距离田荣设下的宴席不到十天,程郑在洛都商界的地位就来了个一
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众人联手相逼到群贾众星捧月,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一些行
踪诡秘的人围着他打转。

  就这样,程氏钱庄成为了在洛都商贾间私下流传,又心照不宣的秘密。那些
由程宗扬亲笔画押的纸钞,被一张张交给某个不愿透露姓名的主顾手中,然后被
他们小心藏匿起来。有的被收进暗格,有的被人贴身携带,有的被夹进书中,有
的被塞进墙缝,还有一些被人用各种方法带出汉国,设法兑换。

  「果然是些商蠹,」秦桧嗟叹道:「朝廷算缗虽然有过,可这些商贾无一良
善之辈,一个个狡诈奸猾,唯利是图,贪得无厌,堪称国之蠹虫。」

  程宗扬慢悠悠道:「乌鸦落在猪身上,谁也别说谁黑。」

  「主公说得不错。商贾千方百计转移资产,官府之人趁机中饱私囊。」

  「别误会啊,我的意思是:你也别光说人家,最黑的就是你奸臣兄。」

  秦桧哈哈大笑。

  「车马都安排好了吗?」

  秦桧道:「安排好了。一共九辆大车,哈迷蚩、剧孟、延香与郭大侠幼子各
乘一辆,每车载金铢两万枚,另外六辆除携带的行车以外,每车载金铢四万枚,
共计三十万枚。」

  「护送由吴长伯负责,出动鹏翼社和临安来的护卫共二十人。卢五爷,还有
郭大侠手下的王孟等人暗中护送。途中安排了六处换马的地点,明日清晨出发,
途中住宿一晚,后日夜间可抵达舞都。陈乔已经拿到夜间通行的令牌,安排好了
人接应。」

  「不错,很周全。」

  「剧大侠远行在即,我与青面兽商量过,哈大爷由延香照料,他留下来看守
地窖。」

  「严老头呢?」

  「严山长不肯走。至于魏甘,卢五爷的意思是把他留在这边,看黑魔海还有
什么手段。」

  「严老头还真是头犟驴……」程宗扬发了句牢骚,然后道:「三十万金铢就
用了九辆车?」

  「用这么多车,一来为了掩藏,二来也是赶路轻便。如果纯为转运金铢,三
辆车就够了。不过路上至少要三天。」秦桧道:「之所以安排在明日,是因为义
纵经诏举得官,被授予舞都令,明天赴任。他也走的宛洛道,途中相距不超过五
里,一旦有事也好彼此呼应。」

  「舞都令?怎么会安排这个职务?」

  「据说义纵的官职是天子御封。属下猜测,多半是他仕途幸进,把他放在太
守的眼皮底下,也好管束一二。」

  「奇怪……」程宗扬嘟囔了一句,也没放在心上。义纵赴舞都任职,也非坏
事,凭他和高智商的交情,自己在七里坊的生意会更稳妥些。

  秦桧笑道:「我听他和衙内商量,去了舞都要拿七里坊开刀。」

  「立威吗?」程宗扬道:「跟陈乔说一声,让他全力配合。」

  秦桧答应一声,然后道:「洛都的权贵已经开始动手了。昨日吉家将名下三
万亩良田出让给孙氏,仅作价两万金铢。」

  程宗扬吓了一跳,「每亩还不到一枚金铢?」

  「以属下之见,此事颇有蹊跷。」秦桧道:「洛都土地交易一般都是私下定
约,买卖双方都对交易价格讳莫如深,极少公开。吉家这回不但大张旗鼓,吉策
本人还多次表示,若非孙氏慷慨解囊,这些田地连五千金铢都卖不到。」

  「孙氏?」程宗扬摸着下巴道:「不会是襄城君孙寿她们家吧?」

  「正是。」

  「姓吉的这是托啊。」程宗扬道:「逼着大家贱卖呢?」

  「主公英明!」

  「得了吧。」程宗扬琢磨片刻,「孙家怎么这么好胃口?不对啊,吉策一直
给吕家跑腿,怎么又投到孙家门下呢?就算吕家跟孙家好得穿一条裤子,这也是
背主啊。」

  秦桧提醒道:「说不定孙家也是跑腿的。」

  程宗扬合掌道:「没错!孙、吕两家肯定私下商量过。吕氏毕竟是后族,多
少要点体面,正好把孙家推出来当个幌子……」

  话音未落,班超就快步进来,「刚传来的消息,许家和杨家作价十万金铢,
将名下五万亩田地出让给襄邑侯。」

  程宗扬与秦桧异口同声地说道:「两枚金铢!」

  秦桧反应极快,「这不是孙、吕两家的事,多半是洛都的权贵都商量好了。
吉策和孙家先出来演一场,把田价压到不足一枚金铢,然后正主才出面。」

  程宗扬道:「许家和杨家交易的田地是不是在册的?」

  「均是在册的田地。」班超道:「主公可是要查他们的私田?」

  「不是。如果均是在册的田地,我们可以猜测一下这些世家豪门可以动用的
资金量。」程宗扬道:「洛都商贾在册的田地两千五百顷,吕氏出价两枚金铢,
不妨视为世家的心理价位。全部吃下,就需要动用五十万金铢,上浮一半的话,
仅田地一项,他们准备的资金应当在七十万金铢左右。我们如果插手的话,每亩
地不能低于三枚金铢,一千顷就是三十万。」

  秦桧道:「用谁的名义?若是仅主公一人,一千顷未免骇人听闻。」

  程宗扬早就想好了人选,笑道:「你们恐怕都忘了洛都还有一个身家亿万的
有钱人——蔡敬仲!他不是吹嘘土中生金吗?这下机会终于来了,反正没人知道
死太监手里有多少钱,就算他挥金如土一掷万金,别人也只有眼红的。」

  班超皱眉道:「如何收场?」

  「你说蔡爷拍屁股走人之后?好办,我们用他的名头把田地买下之后,再分
解转移给其他人,这样就不扎眼了。再说老蔡是宫里的,他出来买地,那些世家
也得退让三分。」

  秦桧和班超都点了点头,蔡敬仲是个不错的幌子。

  程宗扬道:「我们手里现在有多少钱?」

  班超道:「从舞都陆续运来资金两万金铢,目前结余四千,另有向陶氏钱庄
借贷的十七万,货物出售后的余款十一万两千,程郑本人转入公中一万三千。兑
换纸钞所得,共计金铢一百一十七万,银铢二百六十万。除去运往舞都的三十万
金铢,如今窖中所余全部折算为金铢,共计一百三十万。」

  「这么多钱,也就程大哥那点算是不用还的,其他全是欠的。」程宗扬感叹
一声,然后吩咐道:「支取两笔:十五万,十一万两千,交给程大哥。」

  这是自己与赵墨轩、陶弘敏的合伙生意,眼下大局已定,具体细务由程郑操
办即可,就不用自己操心了。

  秦桧应道:「是。」

  「二十万作为钱庄的准备金,用来兑付纸钞。拨五十万到舞都,让陈乔安排
运回临安。有这笔钱在手,总算能喘口气了。」

  秦桧一一记下。

  班超道:「这样算下来,可动用的款项不足二十四万,再除去用来交易的准
备款,所余金铢不足十万,用来购地,只怕捉襟见肘。」

  程宗扬道:「别担心。买地用不着金铢——支付纸钞就行。」

  班超道:「直接用纸钞购地,怕是操之过急。」

  秦桧在临安发行过纸钞,对纸钞更了解一些。听到班超的疑惑,他笑着解释
道:「平常自是不可,如今局面大是不同——我们拿来购地的金铢,多半还要被
商贾们存回来,尽可以直接支付纸钞。」

  班超明白过来,抚额笑道:「是我糊涂了。」

  「所以手上有二十多万金铢足够了。」程宗扬道:「何况往后未必不会有人
来兑换纸钞。他们只要兑换一张,我们就平白得了一批可以运作的金铢。我估计,
后面两个月我们只会发愁手中的金铢太多,绝不用担心缺钱。」

  「班某受教。」

  程宗扬道:「市面上的物价呢?」

  「大涨近两成。」班超道:「官府已经定下算缗的价格,低于此价出售便吃
亏了,因此市面的物价不降反升。」

  秦桧道:「我看他们的意思,左右已经是骑虎难下,索性撑到年关,多少好
赚回来一些。毕竟算缗也是一天就能算完的,洛都在籍的商贾一万余人,逐一算
缗,只怕要半年时间。」

  「鼠目寸光。」程宗扬道:「他们光想着洛都的商贾多,却没想过,真正的
富豪才有多少?」

  程宗扬站起身,「我们已经计算过,只要把最顶尖的八家算赋征收完,整个
算缗就完成了六成。再把家产万金的二百户征收完,算缗就完成了八成。其他户
数虽多,但无关大局。所以他们以为还有两个月就到年关,其实最多十天就见分
晓。」

  「到时市面上的金铢流入少府近百万,流入我手中的百余万,加上商贾藏匿
和分散在各处的,市面上起码少了三百万金铢。再算上货币的乘数效应,这三百
万金铢所影响的流通量只怕要再乘上三倍。他们现在不赶紧抛售,过几天市面陷
入钱荒,后悔可就迟了。」

  「当局者迷。」秦桧徐徐道:「主公可曾发觉,算缗不过数日,已与天子的
初衷大不相同。」

  程宗扬道:「天子本来是想限制兼并,结果田产从商贾手中转到世家大族名
下,兼并反而愈演愈烈。」

  班超道:「依班某之见,天子固然有思虑不周之处,但其中也是有人故意为
之。比如告缗令,原本是恐吓奸商,如今却成了发财的捷径。」

  程宗扬冷笑道:「为了博爱妃一笑,半夜下的诏书,能不出漏子吗?」

  前日毛延寿从昭阳宫回来,终于传回天子半夜下诏的内幕。原来是赵昭仪与
天子私语时,说起在洛都的时候找不到姊姊,以至于流落街头,曾被商贾辱骂,
天子心疼之余慷慨下诏,要为爱妃出一口恶气。

  程宗扬走到窗口,有些不舒服地透了口气。天子不是蠢人,但实在是太自以
为是了。东方曼倩也正是看透了天子的秉性,才远走他乡吧。

  如今吕冀把持着尚书台,他只要随便做点文章,就能让天子事与愿违。被书
僮举告的鹿家,是算缗令颁布后第一个被破家的。而鹿玉衡恰恰与云台书院多有
来往,这里面的内情不得不让人多想。

  如今诏举已经临近尾声,大批士子鱼跃龙门,获得出仕的资格。还有些被天
子特旨简拔,得到品阶不同的官职。可就因为算缗令早发了数日,使得这些人不
得不成为旁观者。

  如果天子真是无能之辈倒也不坏,起码安分不生事,可他的自作聪明,就像
一个不定时炸弹,随时可能把人炸得粉身碎骨。算缗令的本意是抑制商贾,最终
的结果很可能是中产之家,大抵皆破。如今在籍的一万余名商贾,明年此时不知
还能剩下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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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集

  内容简介:

  汉国天子觊觎「期姑娘」,居然想给这名程宗扬的小妾封赏诰命,于是赵昭
仪也在天子耳边为老父哭求封侯,朝堂上闹成一团……

  吕氏后族已无法忍受天子的愚蠢,在朝堂上和天子干起来:天子的左臂右膀
在算缗中手脚不乾净,通通掀倒!西邸居然卖官给逆贼的友人,云家立刻中箭!
程宗扬还抱持侥倖之心,谁料才过了两天,天子跟昭仪干得正爽时马上风,死了!
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发展……

  封面:云丹琉

                第一章

  南宫,玉堂前殿。

  御座旁,两盏一人多高的连枝灯光焰四射,将大殿映照得灯火通明。几名戴
着貂蝉冠的中常侍立在御座两侧,乌黑的袍服犹如群鸦。

  天子刘骜拿着一册竹简仔细看着,脸色越来越阴沉,还没看完,他就按捺不
住,挥手将简册摔到地上。

  「啪」的一声,皮绳断开,竹简在大殿上四处乱飞。刘骜尚不解气,一脚将
御案踢翻,咆哮道:「好大的胆子!」

  唐衡、徐璜、左悺、具瑗等人低着头,两眼看着鼻尖,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中行说倒是满不在乎地扬着脸,但这会儿也识趣地闭紧嘴巴。

  一名小黄门爬在地上,轻手轻脚地将散落的竹简一一收拾起来。

  蔡敬仲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一样,没有一丝表情,语调也没有丝毫起伏,「非
止京师一地,各郡国商贾名下田地,亦被豪族侵吞。大司农宁成,籍在宛郡,日
前以铜铢五贯,购地千亩,每亩仅五文。」

  刘骜愈发恼怒。他专门任命宁成为大司农,主持算缗,没想到连他都在其中
上下其手。

  蔡敬仲无视天子和几位中常侍的脸色,旁若无人地说道:「算缗令一出,官
吏视商贾如肥羊,无不染指。连鸿胪寺这等所在也不甘其后。大行令某,前日便
一掷百万,在上津门外购置了大片田地。」

  徐璜心里骂了句娘,硬着头皮想站出来说两句,一看天子的脸色,还是悄悄
缩了。

  「购地之事,奴才未曾听闻。」唐衡道:「但上津门外那片田地奴才倒是知
晓一二,那片田地仅五十余亩,大行令若出钱百万,每亩作价近十枚金铢,与市
价相差无几。至于大司农所购田地,奴才听闻均为河滩荒地,非是借机勒索,还
请圣上明鉴。」

  徐璜一阵惭愧,小程前天又专门悄悄给自己塞过一叠可以换钱铢的小纸片,
托咐自己有机会的话,在天子面前关说一二。结果事到临头,自己竟然还不如老
唐仗义。他连忙站出来,「奴才听说也是如此。」

  刘骜冷冷扫了他们一眼,过了片刻才道:「宁成既然买的是河滩荒地,便也
罢了。你们方才说的那个大行令,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借着算缗的时机,巧取豪
夺,无耻之尤!」

  徐璜一颗心不由提了起来。只听天子厉声道:「着令革职,以儆效尤!」

  众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开口替那个倒霉的大行令说情。徐璜怨恨地看着了
蔡敬仲一眼,好你个姓蔡的,要不是你还欠我钱,我今天非跟你没完!

  天子已经发话,一群中常侍都老实听着,可偏偏还有人不满意。中行说神情
肃然地说道:「奴才以为,应将大行令程某下狱,明典正刑,震慑群臣。」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侧目。震慑群臣?你还真有脸说啊。满朝的豺狼虎豹,
你逮个蛤蟆就算攥出尿来,能震慑得了谁?

  唐衡谏道:「奴才以为不可。大行令所为虽有出格,但尚不足下狱。」

  蔡敬仲声音又尖又细,森然道:「震慑不法,莫如大辟。」

  这个更狠啊,就因为每亩地花了不到十枚金铢,直接斩首。别的不说,吕家
那几位大伙都心知肚明,他们籍着算缗的机会大肆并购土地,每亩地给两枚金铢
都是多的。结果花十枚金铢买地的杀了,花两枚金铢买地的还好端端的,如何服
众?

  中行说附合道:「家属没入宫中为奴!」

  徐璜终于站不住了,「扑嗵」一声跪下,伏地恳求道:「如此处置,只怕有
辱圣明。圣上,切切不可啊!」

  刘骜也知道为了这点破事,革职已经有点过了,但借机不敲打敲打那个程的
一下,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这都多少天了,他竟然还跟没事人一样。那个娇滴滴
的小美人儿,在他身边不知受了多少荼毒……

  刘骜哼了一声,扫了蔡敬仲一眼。这个姓蔡的太监虽然是太后的人,倒是很
会察颜观色,巴巴地翻出这么个把柄,跑来献殷勤。谄媚是谄媚了些,但比起那
帮眼里只有太后的阉奴总要强些。刘骜心里给他评了八个字:虽不可信,尚可用
之。

  天子迟迟没有开口,众人心里都不禁七上八下。徐璜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
生怕天子真应允了姓蔡的,砍了小程的脑袋。自己拿了人家的钱,眼睁睁看着他
掉脑袋,这钱拿着也不踏实。唐衡是担心天子如此处置,恐被人腹诽。具瑗在操
心真要大辟,这诏书该怎么写?若按朝廷律令,程某人只买了块地,罪不至死,
少不得再编几条罪名出来。中行说这会儿倒是把罪名想好了,就说他干扰朝廷法
令,天子为之震怒,杀一儆百。至于蔡敬仲怎么想的,就没人知道了。

  静默中,殿后隐隐传来一阵儿啼。刘骜侧耳听了片刻,脸上的戾气倒是淡了
少许,眉眼也柔和了几分。

  刘骜尚无子嗣,宫里突然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刘骜喜爱之余,也有
几分好奇。今日特意把定陶王召到玉堂前殿,准备议事之余逗逗小家伙,感受一
番天伦之乐。没想到蔡敬仲却不让人消停,抛出一堆黑材料,坏了自己的心情,
连留在殿后的定陶王也忘了。

  刘骜道:「欣儿怎么又哭了?」

  左悺小心道:「回圣上,殿下入宫未久,想来还有些怕生。」

  「欣儿的奶妈、侍女不都叫到宫里来了吗?怎么还怕生呢?」

  「今日恰好盛姬出宫了。」左悺道:「盛姬有个姊妹在定陶王邸,专门接盛
姬往王邸小住。娘娘也答应了,让她在王邸住一晚,明日回来。殿下找不到人就
会哭一会儿,不妨事的。」

  刘骜点了点头。盛姬去王邸探亲也在情理之中,何况皇后已经答应过的。倒
是这一打岔,刘骜想起定陶王入宫之事,姓程的也出了些力,处置太过,未免不
近人情,于是道:「暂且革职。明日发尚书台。」

  具瑗躬身道:「奴才遵旨。」

  小黄门已经捡好竹简,但已经乱了次序,只能胡乱包在袖中。刘骜在殿中踱
了几步,然后对蔡敬仲道:「奏书中的事朕已经知道了。只要忠心办事,朕绝不
吝赏赐。你去吧。」

  蔡敬仲伏身叩拜,然后倒退着出了玉堂前殿。

  刘骜又看了几封奏疏,唐衡、徐璜等人各自奉诏离开,殿内只剩下中行说。

  「我觉得还是把他下狱好些。那家伙瞧着就不是什么老实人,关他几天,肯
定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中行说道:「最好连家眷一起关进北寺狱。」

  刘骜没有作声。

  中行说撺掇道:「人非圣贤,只要肯查,少不得有些把柄。要不我查查?」

  「刘建呢?」

  「刘建啊?回来了。说那边看得太紧,他连人都没见着,东西倒是送出一大
堆。不过听说姓程的家里有个母老虎,不大容人……」

  「欣儿呢?」

  中行说问了一声,然后道:「刚睡着。我把他抱来。」

  「算了,让他睡吧。」刘骜起身道:「去昭阳宫。」

  …………………………………………………………………………………

  程宗扬怎么也想不到,除了一门心思想弄死自己的蔡太监,宫里这会儿还有
闲人正挖空心思地在给自己找罪名,想把自己送到北寺狱里吃牢饭。

  此时他正待在文泽故宅中,为哈米蚩等人明日的出行作准备。说来自己早就
决定将剧孟等人送往舞都,但由于要借剧孟的名头推行纸钞,又耽搁了几天。眼
下大局已定,不能再拖了。

  鹏翼社那些从星月湖大营退役的老兵们扛着一只只份量极重的小木箱,从地
窖里鱼贯而出,运上马车。那些木箱大小只有一尺见方,高仅四寸,重量却超过
二百斤,也就是这些老兵才能扛着箱子健步如飞。

  车内底部设有暗格,边角都用铁条固定过,木箱纳入其中,盖上厢板,外面
看不出丝毫痕迹。

  程宗扬道:「这么大的车,能拉多少货?」

  蒋安世道:「这种四轮马车是从泰西传来的,最多能载三十石的货,要四匹
马才能拉动。」

  「四匹马能拉三十石,再加两匹呢?」程宗扬说着一拍额头,「天子驾六,
再多两匹就逾制了。」

  蒋安世道:「倒不是逾制,而是挽马并非越多越好。比方说吧,像这种四轮
大车,一匹马能拉十石的货,两匹马能拉十八石,三匹马能拉二十五石,四匹马
能拉三十石——这已经是车马行的极限了。再多的话,六匹马能拉三十七石,八
匹马只能拉三十八石。」

  程宗扬有点不理解,「六匹马能拉三十七石,八匹只能拉三十八石?」

  「没错。马匹体力不同,好马拉得更多些,但马匹数量有上限。多过八匹,
能拉的反而越少。所以对车马行来说,通常是用单马或者双马,超过四匹马就不
划算了。我们这回要赶路,用的双马,每车加上行李不超过十石,可以最大程度
的保证速度。」

  这么一说,程宗扬倒是理解为什么天子驾六了。不是用不起,而是从实用的
角度看,六匹就是载重量和效率最合适的数字了。

  程宗扬道:「速度能到多少?」

  「这要看路怎么样了。路好的话,半个时辰能跑四五十里,但跑完马匹就乏
了。按秦执事的意思,一来车上有伤号,不能跑得太快,二来要给马匹留一半的
力气,一旦出事也好应付。所以在途中设了六处换马的地点,光是备用的马匹就
有一百余匹。」

  六处换马点,等于不到六十里就换一次马,秦桧的安排的确是够小心的。程
宗扬道:「咱们鹏翼社竟然有这么多马?」

  程郑在旁道:「是老赵的马,我借来使使。」

  「赵墨轩?这哥儿们够意思。哎,五哥,赵墨轩说他以前给岳帅当过书僮,
你们认识吗?」

  卢景问了下时间,然后摇头道:「岳帅年轻时候的事,要问孟老大了,我知
道得不多。」

  孟非卿追随岳鹏举的时间最久,如果赵墨轩说的是真话,说不定还见过他。
不过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真见过也未必还记得一个小小的书僮。

  半个时辰之后,三十箱金铢全部装完,其中六辆各装四箱,三辆载客的马车
分别装了两箱。这样安排效率虽然低了些,但把可能存在的危险性降到最低,即
使有个别车辆出事,也不至于损失太大。并且同时兼顾了速度和舒适性,算是目
前能拿出的最周到的安排了。

  装完金铢,众人接着装上各种箱笼之类的行李。车上四箱金铢就有七八石,
外面堆的行李看起来不少,其实没有多少份量,大都是些用来掩人耳目的寻常物
品。

  众人拿出的最后一件行李,是一块又黑又亮,光可鉴人的板子。

  高智商一脸稀奇地说道:「这是哪儿来的屏风?怎么才一扇?」

  程宗扬道:「什么屏风?这是案板,专门用来剁馅的。」

  高智商没话找话地说道:「这么大的案板,能剁好几百斤馅吧?」

  「哎?你在这儿混什么呢?你明天还得赶路呢,怎么还不去睡?」

  算缗令一出,高智商和义纵就一直在大司农府署泡着。两人臭味相投,混得
亲如兄弟。高智商在义纵面前把游冶台吹得天花乱坠,让义纵眼馋得要命。这回
义纵接到诏命,赴舞都上任,非要把高智商也拉上。

  程宗扬也挂记着自己与云如瑶的婚事,正想找人去看看七里坊的婚居修建得
怎么样了,两下一合计,索性打发高智商走一趟。

  高智商涎着脸道:「师傅,我想出去一趟……成不?」

  「去哪儿?」

  高智商嘴里打了个含糊,「我跟那谁……约好了。」

  程宗扬没听清楚,以为他约的不是义纵,就是冯子都那帮狐朋狗友,随口问
道:「谁?」

  「还能是谁?」高智商臊眉搭眼地说道:「不就是小云吗……」

  程宗扬奇道:「你早点干嘛呢?这都半夜了。」

  「小云她爹睡得晚……」

  这个理由很过硬,但程宗扬毫无同情心地一口回绝,「不行。这几天外面不
太平。」

  「就隔一个里坊,要不了多少时候。真不行,我带刘诏一起去。」

  程宗扬没答理他。

  高智商软磨硬泡,又扯上旁边的人帮他说话。这小兔崽子自打被哈大爷灌过
泻药,泻出半桶肥油,整个人突然开了窍,嘴巴特别会来事,最后不光程郑,连
卢景也开了金口,程宗扬只好让步。

  「要敢耽误正事,等哈大爷醒了,我就请他再配副狗皮膏药,把你前面招祸
的玩意儿贴上。」

  高智商举起手,发誓道:「师傅!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耽误事!刘诏!刘
诏!快跟少爷走一趟!」

  高智商叫上刘诏,兴冲冲地一溜烟出去了。

  卢景道:「你这徒儿,可不大像你。」

  「别说我了,连他爹都不怎么像。真不知道随着谁了……」程宗扬说着,心
里浮出个念头,顿时心下咯噔一声,赶紧把这个念头抛开。

  说话间,敖润匆匆进来。程宗扬讶道:「你不是在宫里吗?出了什么事?」

  「徐常侍让我传句话,」敖润压低声音道:「天子方才下诏——程头儿,你
被革职了。」

  程宗扬脑中一晕,天子是要对自己动手了吗?就因为赵合德?我还往宫里给
你送过一个呢!真是新人上了床,媒人丢过墙,卸磨杀驴啊这是!

  「说仔细些!」

  「徐常侍也没说太细,只说姓蔡的在天子面前搬弄是非,揭出宁成和程头儿
你买地的事。」

  「买地?我还没买呢!哪个姓蔡的?」程宗扬说着心下一凉,不会是他吧?

  敖润道:「我琢磨着,可能是……」

  话音未落,韩玉飞身进来,「蔡常侍来了。」

  程宗扬一边往外走,一边满心纠结。自己忙得脚不沾地,蔡敬仲还要往自己
后院放火,实在太混帐了!问题是自己怎么见这个混帐呢?一见面就拍桌子,狠
狠臭骂他一顿?痛快是痛快了,要万一他来个破罐子破摔呢?后果不堪设想啊。

  要不抱着他的大腿苦苦哀求,动之以情,求他放自己一马?他倒是痛快了,
自己脸面还要不要了?

  一脸冷漠,见了面冷哼一声,表示自己对他那点小勾当不屑一顾,摆出一副
高深莫测的姿态,让他不敢小看自己?问题是自己心里没底啊。蔡爷一高兴,再
给自己捅个天大的篓子出来呢?

  心下计议未定,已经进了迎客的大厅。正看到蔡敬仲戴着一顶斗笠,一本正
经地跪坐在席前。

  这孙子还有脸来!程宗扬火冒三丈,恨不得一脚踹过去。

  蔡敬仲倒是泰然自若,他摘下斗笠,放在席侧,露出他那张没有表情的死人
脸,然后用他又尖又细,跟活鬼一样阴恻恻的声音说道:「大喜啊!」

  程宗扬顿时被噎住了,居然有脸来报喜,还有你那表情,到底是报喜还是报
丧呢?

  程宗扬噎了半晌才顺过气来,「喜从何来?」

  「主公诸事繁忙,蔡某设法为主公分忧,已然初见成效。」

  这话说得……要不是自己知道这货干了什么鸟事,还真被他蒙住了。

  「你说的替我分忧,就是在天子面前搬弄是非,打我的小报告,捏造谣言,
好让天子革了我的职?」

  蔡敬仲谦逊地说道:「这都是蔡某应该做的,主公不必多礼。」

  「看清楚!我这是跪坐,不是跪谢!」

  程宗扬在蔡敬仲对面坐下,两人只隔着一张几案,要想抽他耳光,只是一伸
手的事。话说回来,他要想抽自己耳光,也是一伸手的事。

  程宗扬压抑下伸手的冲动,诚恳地说道:「大哥,我知道你着急,可你也不
能就这么坑我吧?」

  看着蔡敬仲眼中露出的诧异,程宗扬心下发狠:你再给我装?我看你还有什
么说的!

  「你不就是嫌我事多,怕我办大行令的差事,耽误你实验室的事吗?大哥,
不是我说你,你这也太自私了!」

  蔡敬仲好整以暇地说道:「还有五日,便是仲冬。」

  「嗯?」程宗扬知道仲冬是指入冬的第二个月,也就是下个月,但这跟大家
要谈的有什么关系?

  「每逢仲冬,天子循例降旨,慰劳四方诸侯。」蔡敬仲道:「淮南王、赵王
事败,如今汉国共有十位诸侯,梁王、燕王、齐王、代王、江都王、广川王、清
河王、胶西王、河间王、定陶王。而大行令的差事,就是奉诏施谕四方。」

  蔡敬仲话说到这里,程宗扬就明白了。也就是说从下个月开始,自己这个大
行令可不能摸鱼了,要依次去各处诸侯的封地,降旨慰劳。十个诸侯国,自己要
跑下来,年都得在路上过了。

  「蔡某知晓主公不可轻离,便设法替主公辞了大行令的差事。」

  二话不说就把主公坑了,还臭不要脸地专门跑来表功,我偏不让你得意!

  程宗扬黑着脸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去呢?告诉你,我正打算往胶西国去
一趟!你把我饭碗砸了,我还怎么去!」

  蔡敬仲略微皱了皱眉,「胶西国?胶西倒是不用去。」

  程宗扬奇道:「为何?」

  「胶西王刘端生平不近妇人,不修宫室,不蓄财物,不收租赋,不置卫士,
不居其国。每每丐服出游,居无定所。」

  程宗扬听得目瞪口呆,诸侯王里还有这种奇葩?这位胶西王不会是入了丐帮
吧?不近妇人还好说,也许他是同性恋呢?不修宫室,不蓄财物也可以理解,也
许是品行高雅,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呢?不收租赋?这个就太神了,已经超越了
圣贤的境界,完全可以封神了。

  蔡敬仲谆谆劝导道:「主公若是要去胶西,最好是布衣微行,以大行令的身
份大张旗鼓前往,反而见不到人。」

  程宗扬点头称是。自己不过是借题发挥,可怎么也想不到会遇上胶西王这么
个奇葩,只能认栽了。

  「大行令虽然没有了,但关内侯的爵位,大夫的官衔,常侍郎的加官尚在,
无非是不用办那些无关紧要的公差而已。」

  程宗扬继续点头称是。蔡爷都做得这么周全了,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

  程宗扬兴师问罪而来,偃旗息鼓而罢。接下来,两人进行了一番亲切而深入
的交谈,程宗扬诚恳地表达了谢意,蔡敬仲友好地表示自己只是履行职责,对主
公的谢意是万万不敢当的,然后顺便又对实验室的设计和进度,提供了一些中恳
而详实的意见。双方在会晤中总结了以往,展望了未来,在诸多方面达成共识,
为下一步合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最后程宗扬亲自把蔡敬仲送出门,一直目送他
远去,才悻悻然回到宅中。

  …………………………………………………………………………………

  天色未亮,车马已经准备停当,十几匹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早已休养多时,
此时刷洗得油光水滑,套上马具,一匹匹精神十足立在车前。车上安排了两名驭
手,途中可以轮换。载客的一共三辆车,剧孟不由分说占了最前面一辆,车上除
了他,还有奴婢淖氏。哈米蚩单独乘一车,青面兽留在洛都,无法随行,这会儿
正扒在车边,把两只洗剥干净的肥羊往车里塞。

  随行众人以吴三桂为首,蒋安世作为副手协助。队伍里除了鹏翼社和星月湖
大营的老兵,还有三名面生的汉子。这三人是剧孟的铁杆亲信,剧孟被刘丹骗走
囚禁,不久前才与他们联系上,此时三人守着剧孟的大车寸步不离。由于郭解仅
存的幼子也在车上,王孟也约好带人护送,但眼下风头刚过,缉拿的文书还未撤
下,不好直接露面,因此在城外守着,约好出城之后再汇合。

  哈大爷还在棺材里封着,送行就免了。延香为了照料郭解的幼子,也同车而
行,敖润这会儿正攀在车边,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酸话。程宗扬想嘱咐几句都
挤不过去,只好走到剧孟车边,说了几句送行的话。

  剧孟为人豁达畅快,若是换成别的「大侠」,这会儿多半要硬撑着大侠的体
面,死活留在洛都,好表现一下大侠的风范。剧孟压根儿没什么废话,卢景过来
一商量,就答应去舞都。此时离别,他倚在榻上笑道:「哥哥留在这边也帮不了
你什么,先去舞都玩两天,等你忙完,过来找哥哥喝酒。」

  「行啊。」程宗扬一口答应,然后把那只锦缎包裹的玉匣放到他榻侧,叮嘱
道:「若是身体不适,就把这个吃了——千万别丢了。」

  剧孟抽了抽鼻子,神情猛然一震,「好东西啊。不过哥哥可用不上,还是留
在你手边好些。」

  卢景道:「甭废话了。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也不是光给你吃的,后边的哈大
爷要是不好,就给他用。」

  「成啊。反正用不了还是你们的。」剧孟也不矫情,随手收起玉匣。

  程宗扬俯过身,在他耳边道:「有件事一直没跟你说——眭弘你认识吧?」

  「我的兄弟。」剧孟微微摆头示意,「跟他们一样,过命的。不过我听说他
说了不该说的话,如今生死不明。」

  「他如今也在舞都。」

  剧孟神情微震,他知道其中有些犯忌讳的事,只点了点头,然后笑道:「老
四!你居然也来了!太给哥哥面子了啊!」

  斯明信冷着脸将一柄带鞘的长刀丢在他车上,然后悄无声息地迈出一步,消
失在檐下的阴影中。

  剧孟抽刀出鞘,眼中不由流露出些许温情。这是他用了多年的佩刀,当日被
刘丹拿走就不知下落。赵王事败,更不知流落何方。没想到斯明信竟然能把它找
回来,这里面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

  程宗扬道:「剧大侠,保重。」

  剧孟抬起头,笑道:「放心吧,我还等你们来喝酒呢。」

                第二章

  高智商说到作到,天不亮就回来了,这会儿也在出发的队伍里,他拍着胸口
对青面兽道:「兽哥你尽管放心!哈大叔交给我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没人
能动哈大叔一根汗毛!富安!富安!趁这会儿还没走,赶紧给我弄点漆!」

  「要漆干嘛啊?」

  「哈大叔这棺材不好看,我给他画个漂亮的……」

  刘诏赶紧拉住他,「素点好!素点好!」

  话还没说完,敖润就挤过来,拉住刘诏的手嘱托道:「你嫂子那边,你可得
多看着点啊。」

  「没过门呢,可就嫂子了?」

  「甭管过没过门,你都得替我看着点。」

  高智商道:「敖哥你尽管放心!嫂子交给我了!」

  「一边去!盯的就是你!」

  「哎哟敖哥,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还不了解我?三十以下的,我连看都不
带看的!本衙内好的就不是那一口!小云除外啊。」

  正闹腾间,车边多了一个人。郭解不知何时进来,正低头看着自己尚在襁褓
中的幼子。

  延香把孩子递了过来。郭解微微一怔,想要让开,最后还是迟疑着伸出手,
接过自己的骨血。

  郭大侠显然也没怎么抱过孩子,动作比王孟还要僵硬几分。那孩子已经睡着
了,在襁褓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就像托着一件易碎的瓷器一样,丝毫不敢使
力。

  延香道:「郭大侠,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起大名。」

  「起一个吧。」

  郭解沉默片刻,「多年前,武穆王曾玩笑说,我会有一个儿子,叫郭靖。就
给他起一个单名:靖。」

  郭解把儿子抱在手中,轻轻搂了一下,然后交还给延香,转身走到剧孟的马
车旁,两位生死之交伸手相握,久久没有松开。

  晨钟响起,紧闭的宅门缓缓打开,吴三桂当先驰出,接着后面的车马络绎起
步,踏上行程。

  程宗扬一直送出津门,看过车马驰过洛水的浮桥,才驱车返回。

  革职的诏书尚未颁下,程宗扬乘的仍是青盖官车,守门的士卒略无阻挡,便
即放行。

  敖润道:「要不要顺路去见云三爷?」

  程宗扬叹了口气,「今天哪儿都不去,回去等诏书吧。」

  …………………………………………………………………………………

  死太监又尖又细的声音就像一千只蚊子一样,没完没了地在耳边回荡,具体
说了些什么,坦白地说,自己也没听大明白,主要是因为文辞太古奥了,也不知
道是哪位刚通过诏举,新进的侍诏当值,拿出写大赋的功夫,从头到尾都不说人
话。不过最后一句自己倒是听懂了。

  「……着即革职!钦此。」

  中行说放下诏书,阴声怪气地说道:「程大夫,还不谢恩?」

  「臣,谢主隆恩。」程宗扬敷衍地说了一句,伸手去接诏书。

  中行说却没放手,「呦,你这表情……不服气啊?」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不敢不服——该接诏了吧?」

  「别啊。你这么跪着说话,我瞧着挺好,多说几句啊。」

  程宗扬气定神闲地说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你怎么得罪姓蔡的了?」

  「我哪儿知道?」

  「还嘴硬呢。姓蔡的那人,啧啧啧……得罪了他,你就等死吧。」

  中行说奚落了几句,见程宗扬一脸无所谓,也觉得没趣,拉长声音道:「你
的家眷呢?怎么不出来接旨?」

  「臣尚未婚配,并无家眷。」

  「没有家眷,难道还没有姬妾吗?」

  「小妾也能接旨?朝廷给诰命吗?」

  「咦?你说什么?」突然间,中行说像被人踩了一脚的小公鸡一样,浑身的
毛都炸了起来。

  程宗扬不由纳闷,这是又捅到他哪根肺管子了?一边道:「我说——妾侍只
算奴婢,让她接旨,可没这种规矩。要不朝廷诰封她当夫人?」

  「说得好!」中行说猛地一合掌,「太好了!」

  程宗扬一头雾水,这死太监什么毛病?自己拿他开涮寻开心呢,他这么手舞
足蹈的,莫非是失心疯了?

  中行说乐了一会儿,终于安定下来,用手指点着他说道:「你提醒了我!提
醒得非常好!好主意啊好主意——你就等着接诏吧。」

  程宗扬心里发虚,「接什么诏?」

  「当然是你要的诰封啊。」

  「别开玩笑,我都被革职了,还给她诰封?」

  「怎么不行?」中行说阴声笑道:「封了诰命——可是要入宫谢恩的。」

  程宗扬立刻道:「那我不要了。」

  说什么呢?让赵合德入宫?那是拿小肥羊往火锅里丢啊。

  「真是吃了灯草灰,放的轻巧屁。」中行说冷笑道:「天子恩典,是你想不
要就不要的吗?别说活人,死人也得要!」

  中行说兴冲冲地扬长而去,留下程宗扬当场就傻眼了。给小妾加封诰命,简
直闻所未闻,可这死太监真要干出来了呢?到时候自己不接诏就是抗旨,接诏赵
合德就要入宫去谢恩,赵合德一入宫……

  自己跟这死太监臭屁什么呢?

  程宗扬气急败坏地爬起来,「毛延寿!毛延寿!——毛延寿呢?叫他赶紧收
拾画具,马上去昭阳宫!」

  要紧关头,程宗扬也顾不了许多,立即打发毛延寿往宫里传话,无论如何也
要阻止天子的诰封。

  …………………………………………………………………………………

  昭阳宫内,友通期仔细听着毛延寿带来的消息。

  友通期入宫还不到两个月,但居移气,养移体,比起入宫之初那个栖惶无依
的孤女,如今的友通期整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颜色更加娇艳。再加上江女傅的
悉心指点,举手投足贵气十足,早已看不出她的市井出身。

  等毛延寿说完,她低声问了江映秋几句,然后笑道:「你回去告诉程大行,
中行说只是嘴快而已。至于天子,断不会那么做的。若是臣下的姬妾倒也罢了,
封了诰命,就好比男子有了官身,为了朝廷体面,天子也不会乱来。」

  毛延寿唯唯诺诺地应下,然后也没敢走,一边耐着性子给昭仪画像,一边等
着另一边的消息。

  长秋宫内,赵飞燕正在给定陶王喂水,听了鹦奴的传述,她手指微微一颤,
羹匙中的水洒到了定陶王的衣襟上。

  事关自家亲妹,赵飞燕可没有友通期那么镇定。她拿出帕子,抹去定陶王衣
上的水迹,柔声道:「欣儿还记得孟舍人吗?就是那个长了胡子,可个子跟你差
不多高的优伶——他这会儿在外面,你去找他玩好吗?」

  定陶王笑逐颜开,拿起小弓跑了出去。

  赵飞燕在后面道:「慢着些!」

  等定陶王身影消失,赵飞燕收起笑容,纤柔的眉头微微蹙起。

  「昭仪不知道圣上的性子。他要做的事,从不理会旁人。若是他更在意朝廷
的体面,就不会下诏诰封。若是他听了中行说的挑动,下诏的话……」

  赵飞燕没有再说下去。

  罂粟女等了一会儿,然后道:「若是下诏了呢?」

  赵飞燕良久才道:「让她赶紧走吧——离开汉国。」

  罂粟女禁不住道:「为何?」

  赵飞燕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莫忘了,我也是歌伎出身。」

  …………………………………………………………………………………

  两人的意见都被带了回来,一个认为不足为虑,一个认为迫在眉睫。程宗扬
头痛地揉着太阳穴,「会之,这事你看呢?」

  秦桧道:「长秋宫已然说得明白,以她的出身,尚且封为皇后,何况区区一
个诰命?天子不下诏便罢,若是下诏,便不会顾忌什么体面。」

  这和自己所担心的一模一样。程宗扬叹道:「早知如此,就让她跟车队一起
走了。」

  秦桧道:「长伯刚走,最快也要五日后才能回来。只要能拖过这五天,长伯
一回来,便送她离开。」

  「五天……天子那急脾气,恐怕明天就见分晓了。若是真下了诏书,我们就
得立刻跑路。干!中行说那个死太监!」

  这个挨千刀的死太监真是坏了自己大事!这边车队刚走,就出了这么个幺蛾
子。现在要是收摊子走人,地下那上百万金铢,可就全打水漂了。这笔钱要是赔
出去,自己的程氏商会立马就得完蛋。

  秦桧道:「要拖过五天,也不是不可以。」

  程宗扬眼睛一亮,「你有主意?赶紧说!别藏着掖着了!」

  「属下记得,皇后的父亲还未曾封侯。」秦桧道:「不如让昭仪进言,为其
父讨封。」

  程宗扬略一思忖,不禁拍案,「好主意!奸臣兄,人才啊!」

  秦桧笑道:「主公谬赞了。」

  汉国制度,皇后的父亲按惯例都要封侯,但到了赵飞燕这里,由于她出身寒
微,父亲又是养父,半点势力也无,至今没有任何封赏。赵飞燕自惭出身,对此
不好张口,朝中官员也乐得装聋作哑。

  现在掀出此事,可谓一步好棋,给一个与皇后没有血缘关系的市井子封侯,
从封号到封地,再到礼仪,朝中起码得吵上俩月。皇后之父封侯之事尚未议定,
诰封臣下姬妾这种事怎么拿得出手?有两个月时间,自己用轿子抬,也把赵合德
抬到临安了。

  「两个女儿一个皇后,一个昭仪,凭什么不给封侯?简直是欺负人嘛!」程
宗扬义愤填膺地说道:「也就是这会儿我不是大行令了,不然我就亲自上书,必
须给人家封侯!」

  秦桧肃然道:「主公仁义之心,天地可鉴!」

  程宗扬掰着指头道:「让我算算啊,诏举还没完,一共七科,几百名官员,
等着抢太后的权柄。然后是算缗令,在汉国经营的商贾都圈进去了,一边是权一
边是钱,再加上岳父的封赏,国事家事天下事全凑一块儿了。很好!光让你折腾
我?我也不让你消停!」

  程宗扬大力一挥手,「让昭仪找天子闹去!闹得越大越好!」

  当晚,天子入宿昭阳宫,春风刚度了一半,昭仪在他身下就哭了。哭诉自己
姊妹不孝,姊妹俩在宫里享尽荣华,父亲一把年纪,却流连市井,整日为糊口奔
波。自己此时侍奉天子,本该尽心尽力,可一想到父亲的辛苦,就满心愧疚,羞
惭得无地自容……总之就是你别光只顾着埋头瞎干了,先把我爹封侯的事搞定再
说。

  天子啥心情,不得而知。据说中行说在旁边多了几句嘴,被昭仪当即吩咐手
下,狠狠抽了他一顿嘴巴,还被天子踢了一脚。

  「打得好!」程宗扬抚掌道:「人家女儿尽孝心,这孙子还敢多嘴?罂奴怎
么办的事?怎么就没把他抽死呢?」

  主公又越说越不着四六了,秦桧赶紧道:「兰台有什么消息吗?」

  班超道:「国丈封侯之事,已交付尚书台。台中回奏,皇后与昭仪并非国丈
亲生,应当先找到皇后的生父,在世则封侯,已殁则追封。」

  程宗扬道:「真能扯啊。这要能找到就出鬼了。」

  秦桧喟然叹道:「昭仪整日以泪洗面,听说皇后也为此事开始斋戒。」

  斋戒最要紧的不是吃素,而是禁绝房事。好不容易凑了对姊妹花,天子一个
都捞不着,能不着急吗?

  「重点是拖,可千万别玩过了。」程宗扬道:「万一昭仪来个绝食,逼着天
子明天就下诏封侯,那就玩脱了。」

  秦桧佩服地说道:「还是主公思虑周全。」

  程宗扬指着他道:「看到了吗?这就是奸臣的嘴脸啊,老班,你可千万不能
学他!」

  秦桧大笑道:「班先生耿介之士,想学也学不来。」

  班超笑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

  「你被革职了?」

  「上午的事,你可就知道了?这回是谁给你通风报信的?」

  「难道我不该知道吗?」

  「应该!」程宗扬果断道:「谁敢说不应该,我第一个抽他!云大小姐,这
时候咱们就别提这些煞风景的事了吧?」

  「哎哟,一提革职你就软了?好可怜哦……」

  程宗扬赤条条躺在榻上,云丹琉伏在他肚子上,一手把玩着他的小弟弟,嘲
笑着弹了弹他的龟头。

  「我是分心了好不好?再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软了?我这硬得都能鞭上碎大
石了……住手!」程宗扬大叫一声,「你以为这是黄瓜啊!还带掐的?」

  云丹琉吃吃笑道:「还硬得碎大石呢……你怎么不说你练过童子功,刀枪不
入呢?」

  「练没练过,你试试就知道。」程宗扬冷笑道:「某人哪次不被我弄得哭爹
喊娘的?这会儿给我装淡定……」

  云丹琉气恼地在他腰上拧了一把,「我哪次被你弄得哭爹喊娘了!」

  「就这次!我先让你三招!你不是想女上位吗?」程宗扬一拍肚子,「坐上
来,自己动!」

  云丹琉啐了他一口,「想得美!」

  程宗扬翻身把她压到身下,笑道:「那你躺好,我来动。」

  「不要……」

  「开什么玩笑?我家兄弟让你玩了半天,那都白玩了?」

  云丹琉撑开他,「今天不是安全期。」

  安全期的概念还是程宗扬给云丹琉灌输的,结果云大小姐对此十分上心,只
要有怀孕的风险,就绝对不允许他沾身。即便程宗扬不惜自毁形象,拿出自己当
实例,表示自己开过这么多枪,一次都没有命中过靶心——当然不能说自己枪法
有问题,更不能说子弹有问题,只能说运气——云大小姐也不肯冒险。

  说实话,程宗扬也能理解她的心情,毕竟云丹琉跟那些侍奴不一样,未婚先
孕的风险她无论如何也承担不起的。问题是云丹琉明明知道自己在危险期,还来
挑逗他,让他怎么能忍得住?

  「你可以找蛇奴啊。」云丹琉给他出主意。

  「用嘴巴。」程宗扬讨价还价。

  「不行。」云丹琉拒绝,「你每次都那么久,我舌头都酸了,你还不射。」

  「还每次?你就口了半次好不好?」

  「我舌头就是酸了!下巴也酸了!一喝粥就恶心。」

  「恶心?我又没射你嘴里,你恶心什么?」

  「想想就恶心。」

  「好了好了,反正是你把它弄硬的,你说怎么办吧?」

  云丹琉十分硬气,「是它自己要硬的,我才不管。」

  云丫头软硬不吃,程宗扬只好转变方式,诱惑道:「要不要打个赌?」

  「赌什么?」云丹琉果然上钩了。

  「我只用五虎断门刀,就能破掉你的刀法。」

  云丹琉嗤笑一声。五虎断门刀并不是什么高明的刀法,白武一族的五虎断门
刀无非是把流行的单刀改成双刀,又增添了一些变化,但真正精妙之处,在于白
武一族的特殊血脉。程宗扬的五虎断门刀自己又不是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精妙之
处只是虚有其表,想破掉自己的刀法,只是痴人说梦。

  「你要输了呢?」

  「躺平任你调戏!」

  云丹琉啐了一口,「来吧!」有架打她可不想错过,尤其是能揍他一顿,也
好挽回自己在床上屡战屡败的颜面。

  「别急啊,要是你输了呢?」

  云大小姐是个痛快人,「我要输了,就给你口。」

  「不行。」程宗扬笑眯眯道:「你要输了,要用你后面,让我爽一下。」

  云丹琉顿时玉颊飞红,「做梦!」这个可恶的家伙,居然敢打自己后面的主
意——把自己当成那些侍奴了吗?真是色胆包天!

  程宗扬哂道:「我就说嘛,还没开始比,你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输,听到赌注
就下得不敢赌了。」

  「谁说我不敢!」云丹琉抽刀在手,然后挑起唇角,「我要是赢了,从现在
到你和姑姑成亲,都不许你碰别的女人!」

  程宗扬眼都不眨,「一言为定!」

  云丹琉将她的青龙偃月横在胸前,还没有出手,就散发出一股逼人的气势,
显然这些天与卓云君的切磋,使她在刀法上大有进境。

  程宗扬拿出双刀,左手一柄是普通的钢刀,右手一柄则像生锈了一样,从刀
尖开始,直到刀锋中间的部位都黑乎乎的,凸凹不平。他双刀一前一后,使了一
个惯用的起手式。

  云丹琉踏前一步,刀尖微微一挑,气势斗然拔升。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些天
与卓云君的交手,自己进境最大的并非刀法本身,而是相应的身法和步法。以往
她专注于刀法的犀利,刀光纵横,快意非常。可虽然气势如虹,却往往把气势放
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直到与卓云君交手,一开始卓云君仅凭借身法,就将她的攻势尽数化解,云
丹琉才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在身法和步法上下了苦功。这方面,云丹琉有得天独
厚的优势——她那双让程宗扬爱不释手的美腿,最大的特点就是够长。别人要两
步的,她一步就能到位,寻常女子就是施展与她同样的刀法,也很难有她那样凌
厉逼人的攻势。

  龙刀微微挑起寸许,然后青光一闪,直劈下来。云丹琉进境的第二方面,在
于凝练,她摒弃了那些看起来声势惊人,然而并非必要的动作,刀法更加洗练,
也更加简洁。比如这一记直劈,她将暗藏的变化统统抛弃,刀锋以最短的距离准
确地直劈而下,攻击迅捷和高效。

  程宗扬不慌不忙,一招饿虎吞羊,左刀抬起,挡住云丹琉劈来的龙刀,右刀
犹如蛰伏的饿虎猛然跃出,重重斩上龙刀的刀尖。

  程宗扬这一招出手的时机把握极好,攻击的又是刀法最前端的侧面,有四两
拨千斤的效果,但云丹琉早已非吴下阿蒙,整柄龙刀浑然一体,丝毫没有使力不
均而被他趁虚而入。

  「叮」的一声,云丹琉的青龙偃月长刀寸许长一截刀尖被齐齐斩下,断口几
乎贴到青龙飞扬的龙须上。

  云丹琉难以置信地瞪大美目。以云家的财力,她的随身武器自然不是凡品。
这柄青龙偃月随她对敌无数,从来没有半点损伤,怎么会被那柄锈刀斩断刀尖?

  一时间,云丹琉忘了出招,惊疑不定地望着那柄毫不起眼的锈刀。

  一招就把云大妞镇住了,程宗扬心下得意非常,面上却装得一脸淡定,他挽
了个刀花,用感慨万千的口气叹道:「运气真不错,让我买到一段珊瑚铁。」

  云丹琉追问道:「买来的?」

  「孔家急于用钱,找到郭解,要变卖这柄镶嵌了珊瑚铁的单刀,开价两千金
铢,被我买了下来。」

  孔氏是汉国大贾,以冶铁而知名,手中珍藏有珊瑚铁也不足为奇,但云丹琉
也是懂行的,皱眉道:「两千金铢?太贵了吧!」

  「是不便宜,但难得的是这段珊瑚铁正好是弧形,能镶嵌在刀上。」

  珊瑚铁用来打制成兵器,锋锐无比,但由于珊瑚铁本身坚固异常,极难像铁
料一样熔炼,大多是在原有形状上略作加工。比如程宗扬的珊瑚匕首,本身份量
是这段珊瑚铁的好几倍,但要想改造,顶多绑在矛上,当个枪尖。大部分被熔炼
的珊瑚铁,往往出自机缘巧合,难以重复。也正是因此,珊瑚铁才被武二那种江
湖人视为骗人的假货。

  而这段珊瑚铁虽然外观难看了些,表面凸凹不平,像是锈迹斑斑的模样,但
形状正好是从刀尖延伸到刀身中段,锋刃外露,极为难得。也正是因此,程宗扬
才不惜千金,把这柄「锈刀」买了下来。

  「最难得的是这个弧度,」程宗扬指着刀身道:「你发现了吗?这段珊瑚铁
形状跟你的刀形一模一样。」

  云丹琉又惊又喜,「是给我的吗?」

  「那当然!我当时一见,心里就想,正好能给我的小丹丹用啊,这还说什么
呢?买啊!别说两千金铢了,就是两万金铢,二十万金铢!我也得给你买!」

  云丹琉眉开眼笑,「谁是你的小丹丹?肉麻死了!哼,算你还有点良心。」

  她接过那柄锈刀,爱不释手地来回翻看。果然和程宗扬说得一样,这段珊瑚
铁是镶嵌在刀身上的,取下来移到自己刀上,正好合适。自己的青龙偃月刀多了
这段珊瑚铁,必定如虎添翼。

  「红粉赠佳人,宝刀也赠佳人,够有诚意吧?别光顾着看刀了。」程宗扬提
醒道:「我们可是打过赌的——一招你就输了啊。」

  「不行。」云丹琉抚摸着刀上的纹路,头也不抬地说道:「你骗我。」

  「我怎么骗你了?我用的是不是五虎断门刀?是不是破了你的刀法?愿赌服
输啊,云大小姐,你可不能拿了刀就耍赖啊。」

  「不行就是不行。」

  「那你把刀还给我。」

  「那也不行。」

  「不带你这样的啊!」

  云丹琉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不行就不行!」

  「要不我就去找云三哥,说你骗了我的刀。」

  「你敢!」

  「我怎么不敢?谁让你输了不认账,骗了我的刀就要走?」

  「你把我的刀弄坏了,我还没让你赔呢。」

  「你手里的是什么?」

  「这是你送给我的。」

  「蛇奴!蛇奴!去把云老哥请来!」

  云丹琉冷笑道:「我三叔去偃师盘账了,要后天才能回来,你就是叫破喉咙
也没用!」

  「那就去请云六爷!他可是刚回来。」程宗扬叫道:「蛇奴!你去告诉云六
爷,让他评评理,云家大小姐就这么骗人的?他们还管不管了!」

  「别叫!」云丹琉赶紧捂住他的嘴巴,想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地说道:「就
一次啊。」

  程宗扬笑得跟大灰狼似的,「好啊。」说着就要凑上来。

  云丹琉一手把他推开,「但不是今天。」

  「那是什么时候?」

  「那你就不用管了。」云丹琉抬起下巴,笑吟吟道:「反正我答应过你了。
至于什么时候,看本姑娘的心情吧。」

  程宗扬怔怔看着她,「云大妞,你学坏了啊……」

  云丹琉笑道:「都是跟你学的啊,程头儿。好了,我要去炼刀了,这三天不
准打扰我,要不然……你想要人家后面,就等明年吧。」

  程宗扬还没来得及生气,云丹琉就笑靥如花地贴过来,在他嘴上亲了一口,
柔声道:「你最棒了,老公。」

  云丹琉翩然而去,程宗扬还在回味着唇上的香气,良久才失笑道:「这丫头
真是……」

  他转眼一看,蛇夫人刚才闻声进来,这会儿还在房内,不由板起脸,「愣着
干什么?没看到主子还硬着呢吗?过来!」

  「是,主子。」蛇夫人笑着伏下身子,一边柔媚地扬起面孔,用红唇含住主
人的阳具。

                第三章

  程宗扬为了自保,被迫往汉国朝堂的天平上丢了一只砝码,这事说来也不算
什么大事,汉国列侯数百,多一个少一个算不了什么。可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他
的意料。

  尚书台一口咬定只能加封生父,养父什么的,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虽然
大贤董仲舒曾经说过无养则无恩,养父恩情要大于生父。但封侯是世代相传,血
缘关系才是最主要的。就好比天子无后,继嗣也只能在近支宗室中挑选,不可能
抱个路人家的孩子当养子。如果那样,吕家早就往宫里塞好几十个娃了。

  所以按道理说,尚书台也不是无理取闹,但落到皇后和昭仪身上,就等若断
了她们族人晋身外戚的可能。没有外戚撑腰,两姊妹即便贵为皇后、昭仪,也如
同无根之萍。

  僵持两天之后,大司马吕冀亲赴昭阳宫,拜见天子与昭仪——听说皇后由于
挂念父亲,以至抱恙,不见外臣。这倒正遂了吕冀的心意,可以籍着拜见天子的
机会,光明正大地去见昭仪。

  吕冀拿出的方案是双方各退一步,尚书台不再咬定只加封生父,昭仪也退让
一步,不再要求封侯。

  「封君?」程宗扬奇道:「还有这一说?汉国又不是昭南,不是只有女的才
封君吗?」

  秦桧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缓缓道:「此事倒是有先例的。」

  「谁?」

  「阳武侯当年入继大宝,岳丈便拟为封君。」

  「老头竟然答应了?」程宗扬听着就稀奇,这对老头来说,算是打脸吧。

  「侯爷的岳丈,以前受过宫刑。」

  程宗扬听老头说过,他岳丈受过罪刑,但没想到是宫刑。问题是赵飞燕的养
父可好端端的,下边没有挨一刀,怎么就封君了呢?

  这是欺负人啊!

  程宗扬拍案道:「让昭仪接着哭!」

  转眼便是仲冬,天气愈发寒冷,朝中关于封侯之事却争论得热火朝天。支持
封侯与只能封君两派泾渭分明,以少府五鹿充宗为首的一派支持按惯例封赵氏为
侯,以尚书台为主力的一派坚持并非亲父,只能封君。

  汉国列侯以百计,皇后之父封侯又是惯例,因此对群臣来说,封不封侯根本
就没多大关系。然而对吕家来说,封侯的意味则完全不同。赵氏如果封侯,就相
当于多了一家外戚——吕家的权势来自于太后,自然不能容忍出现一个直接的竞
争对手,何况赵飞燕如今是皇后,时间站在她一边。因此吕家不遗余力也要阻止
赵氏封侯。

  这本来应该是两家外戚,吕氏与赵氏的斗争,但赵氏的势力几近于无,结果
封侯之事成了外戚与天子暗中角力的局面。

  两者数量众寡悬殊。站在天子一边的不及一成,能称得上有份量的,只有名
列九卿的大司农宁成、少府五鹿充宗,以及御史王温舒三人而已。而反对封侯的
则超过五成,最具份量的大司马吕冀虽然没有表态,可一直首鼠两端的丞相韦玄
成这回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

  天子不待见丞相几乎是众所周知,但丞相毕竟是丞相,名义上群僚之首,他
站出来反对,反对封侯的一派声势大振。

  至于其余四成则始终保持沉默,这其中就包括大将军霍子孟、车骑将军金蜜
镝以及御史大夫张汤,这一派基本都是掌握实权的实力派,不愿蹚这漟混水的心
思昭然若揭,但随着天子与外戚争夺话语权的斗争愈发激烈,想置身事外,只能
是一厢情愿。

  真正的闲人也有,比如被蔡敬仲「陷害」的程宗扬,就顺利地避开了这个是
非窝,这些天过得是轻松惬意。

  剧孟远赴舞都,程氏钱庄的金字招牌只剩下一位郭解,但郭大侠的名头效果
依然拔群,三百余万的纸钞如今已经兑付出去超过半数,不过地窖里的金铢并没
有增加多少,而是另有收获。

  就在昨日,程宗扬与刚刚返回洛都的云秀峰联手,由郭解作为中人,以每亩
四枚金铢的价格,从洛都商贾手中买下一千五百顷土地。其中一千顷由云氏出资
收购,五百顷归程氏商会所有。双方一共支付了六十万金铢的纸钞。由于云氏商
会手中还握有相当数量的纸钞,双方商定,所需资金由程氏钱庄先行垫付,云氏
的出资直接在临安交割给程氏钱庄总号。

  这批田地全部是洛都商贾隐匿的田地,王蕙此前私下查访,估计他们隐匿的
田地在两千五百顷以上,此时才知道远超此数——仅他们拿出来与程氏钱庄私下
交易的就有三千顷。除了出售的一千五百顷以外,另外一千五百顷,他们只肯抵
押,抵押金额是象征性的一枚金铢。

  程宗扬也不得不佩服这些商贾,遭遇灭顶之灾也没有慌了手脚,或者坐以待
毙,而是想尽办法地保全财产。他们拿出一半田地让利给程氏和云氏,换来的是
将另外一半田地隐匿在程氏名下,并保留实际处置权。这样他们回旋的余地就多
了许多,无论将余下的田地以正常价格出售,减小损失,还是继续隐匿,等算缗
令风头过去,再从程宗扬手中赎回,都可以最大限度的避免损失。

  三千顷土地涉及到三十户商贾,名义上由程氏商会全部接手。这三十户也是
程宗扬与剧孟、郭解一同挑选出来,可以合作的对象,起码能信得过。否则里面
有一个如吉氏一样,暗中作为洛都权贵的爪牙为虎作伥,下一个被告缗的,很可
能就是程氏商会了。

  「洛都这帮商贾着实精明。」程宗扬赞叹道:「以这三千顷田地来说,若是
被豪强强行吞并,每亩最多给他们两枚金铢,他们要是死顶着不卖,轻则被官府
没收,一文钱都拿不到,重则被人告缗,家产充公不说,还要被强令戍边。现在
他们这么一转手,一半中等以下的田地以四枚金铢作价,算是给足了我们人情,
另一半中等以上田地还留在手里,按正常价格估算,每亩不会低于十枚金铢。」

  程郑道:「上等田地要十五枚金铢一亩。」

  「是啊,均价只怕不低于十二枚金铢。算下来三千顷田地,相当于卖出每亩
八枚金铢的价钱。仅此一手,就少赔了一百八十万金铢。汉国一年的赋税,也就
五百万金铢上下。等于把汉国一年赋税的将近四成都揣到腰包里面。」

  程郑笑道:「左右我们也没吃亏。这三千顷田地,我们若是全吃下来,就把
人得罪死了。我们只拿一半,又比豪门给的价钱高出了一倍,他们给足了我们人
情,我们何尝不是也给足了他们人情?何况不说田地,单是一个纸钞,他们就该
感恩戴德了。」

  「说到纸钞了,我听说这些天有游侠儿拿着纸钞在九市兑换?」

  程郑笑道:「我这还不是跟你学的。那些游侠儿面子虽然比不上剧大侠和郭
大侠,但一百金铢,原本也用不着郭大侠那等人物出面。」

  程郑全权负责的小额纸钞推行,相对于程宗扬的谨慎,程郑的手法要奔放得
多。他通过剧孟和郭解,联络了一批游侠少年,把纸钞说得天花乱坠。按照他的
说法,他拿出这些纸钞,压根儿不是为了挣钱,完全是为了给洛都商贾们排忧解
难,送温暖来了。

  相比于金银细软,纸钞无论藏匿还是携带,都方便之极。而且程氏钱庄的纸
钞兑现不限时间,不限地域,不收取任何费用,更重要的是由宋国官府保证它的
信用,可以用来缴纳赋税,比起其他钱庄的飞钱,完全不是一种物品。

  洛都游侠儿一方面胆大妄为,另一方面又极端在乎名声,最喜欢的就是行侠
仗义,救人于水火。朝廷强硬推行算缗令,已经闹得人心惶惶,他们此时拿着纸
钞出现,解决了商贾的燃眉之急,不仅符合他们扶危济困的侠义形象,而且也符
合他们对官府法令的一贯蔑视,这种成就感可不是用金钱能衡量的。于是程郑一
文钱没花,那些游侠儿便踊跃地行动起来。他们带着纸钞,出没于洛都九市,俨
然以商贾的救星自居,丝毫不顾忌官府的存在。

  而汉国尚武任侠的风气,使那些商贾十分吃这一套,他们与游侠儿同属市井
之徒,彼此属性相近———尤其是面对官府的时候。洛都游侠儿虽然不及郭解的
信誉能价值百万,一百金铢还是足够的。结果程宗扬手里的大额纸钞刚兑付了一
半,程郑手里的纸钞已经全部出罄。

  「可惜才一千张,太少了些。」程郑意犹未尽地说道:「到后来,有些商贾
都着急了,一百金铢的纸钞,他们宁肯拿一百一十金铢来换。若是能再多些就好
了。」

  「饶了我吧。就这点纸钞,我手都快写断了。」程宗扬抱怨道。

  「动动笔就能换来一百金铢的真金白银,右手写断我用左手,左手写断我用
脚趾头,手脚写断我也心甘情愿啊!」

  两人说笑几句,程宗扬有些担心地说道:「会不会太过了?」

  「无妨。总共才一千张,而且面值也不高。那些游侠儿人多势众,官府也不
愿意轻易招惹他们。」

  程宗扬虽然有些担心,但程郑正做得兴起,也不好多说,转而言道:「今天
请大哥过来,是想问问跟陶五和赵兄合作的商号,这些天运行得怎么样?」

  程郑笑道:「我昨日刚做了笔生意,正要找你。走,我们到外面看看。」

  两辆马车停在阶下,旁边守着几名汉子。与星月湖大营的老兵相仿,这些人
都是左武军退下来,不过寥寥数人,虽然身上各有伤残,却是程郑最可信赖的心
腹。

  程郑打了个手势,一名大汉上前打开车厢。车内放着一堆白色的石头,被阳
光一照,石堆上方泛起一层彩虹的光晕。

  「这是……水晶?」

  那些水晶都是没有处理过的原石,大的犹如磨盘,小的也有脸盆大小。在六
朝,普通的白水晶价格并不高,但这批白水晶通透之极,质地极为纯净。六朝虽
然有玻璃,不过杂质较多,色彩偏绿,这些白水晶无论琢成器皿还是制成饰品,
都大有市场。

  程郑一笑,打开旁边的一个箱子。箱内同样是白水晶,但程宗扬拿起一块,
发现通透的晶体居然包裹着一些奇特的杂质,之所以奇特,是因为这些杂质在透
明的水晶中形成山、树、塔、甚至人物、鸟兽、水草……种种图案。与琥珀有些
类似,但色彩比琥珀更加丰富,也更加神秘。各种逼真的图案被透明的水晶包裹
着,就像一个缩小的世界一样,栩栩如生。

  另一辆车也被打开,里面是满满一车多彩水晶,包括紫水晶、黄水晶、灰色
的烟水晶,褐色的茶水晶、黑色的墨水晶,以及色如胭脂的红水晶,一簇一簇,
犹如盛开的鲜花一样,琳琅满目。

  程宗扬吃惊地说道:「这么多全是水晶?」

  程郑点了点头,「全是水晶。寻常的白水晶有两仓,彩水晶和杂质水晶少了
点,加起来差不多才一仓。」

  程宗扬觉得这两车水晶已经不少了,没想到程郑手笔更大,直接论仓算的。
由于在建康开过珠宝阁,水晶的价格程宗扬多少也了解一些,普通白水晶原石以
重量计算,大致是每斤一贯,像这种毫无杂质的上等白水晶,一斤起码要一枚金
铢。彩水晶价格直接翻十倍。像那种里面含有图案的白水晶,价格更是高昂。

  「两三仓的水晶?这得多少钱?」

  程郑道:「如今洛都的物价可是天壤之别。与民生相关的无不高企,斗米尺
布,价格都翻了一倍,珠玉之类的价格则是水深火热。尤其是城中几家珠宝商,
原本就树大招风,算缗额度定得极高,以往生意好时,每日贵客盈门,算缗令一
出,商贾之家自顾不暇,权贵之门更是绝足不来,如今门可罗雀,即使降价也找
不到买家。」

  「单是珠玉,还好说一些,水晶极费作工,那些珠宝商被迫遣散奴仆,空有
原石,根本无人问津,只能转手贱卖。说来也巧,这批水晶的原主之子,曾经跟
班先生读过几年书,算是有师生之谊,方才谈下来。这批白水晶共计四百石,彩
水晶一百二十石,杂水晶四十石,全部买下来,一共花了这个数。」程郑拉住他
的手,在袖内比了一个数字。

  九万金铢……程宗扬心下了然,这只有正常价格的四分之一。而且这批水晶
中不乏珍品,实际价格只会更高。

  程宗扬笑道:「有了这笔钱,班先生的学生倒是可以松口气了。」

  程郑摇了摇头,「单是这些水晶的算赋,就占了这笔钱的一半。其他珠宝算
赋更高,听说有几家经营多年的商贾,甚至准备把金市的店面盘出去。」

  「金市的店面?」程宗扬一下来了兴趣,但接着又犹豫了,这时候给商贾大
笔现金,等于是雪中送炭,不如天更冷些,自己获利更大。不过老头从来没张过
嘴,就对自己提过一次金市的店铺,显然是心里有点刺,这都一把年纪了还耿耿
于怀。金市的店铺可遇而不可求,错过这次,往后未必还有机会。

  「先跟他们谈谈,如果合适就买下来。」

  程郑道:「这批水晶运出去就是几倍利,金市的店铺可是运不走的。」

  他负责打理程宗扬与陶弘敏、赵墨轩合作的商号,宗旨是赚快钱,房产、田
地一概不沾,程宗扬突然改弦易张要买店铺,他不得不提醒一下。

  「不用商号的钱,是我们程氏商会自己买的。需要多少钱,你找老秦。」

  程郑明白过来,「那我去问问。」

  「五百多石的水晶,起码要二十车才能运完。」程宗扬想了想,「捡最贵的
准备两车,下一批运到舞都。其他走洛水,运到丹阳。」

  「走洛水的话,要找洛帮了。」程郑道:「这批货太贵重,要找个可靠的人
盯着。」

  程宗扬笑道:「人好说——差不多快到午时了,正好赶上吃饭。大哥一会儿
别走了,就在这儿吃吧,我给你介绍个人。」

  「洛帮的人?行啊!」程郑也不客气,笑道:「说来上回吃的醋鱼不错,那
厨子还在不在?我明天宴客,借来使使。」

  「大哥要想吃醋鱼,我这儿管够。借厨子……哈哈哈,那就不大方便了。」

  程宗扬笑着把程郑让到厅中,一面让人去通知何漪莲,一面叫阮香琳过来奉
茶。

  「伯伯,请用茶。」

  望着那个奉茶的美妇,程郑不禁苦笑。自己这位本家兄弟身边多有美色,自
己也见过几个,没想到几日不见又换了一个。而且这妇人虽然颇有容貌,但年纪
似乎比自家兄弟还大了些……

  「上次做的醋鱼不错,再做一道。」

  阮香琳应了一声,下厨烹调醋鱼。

  等她退下,程郑才委婉地说道:「贤弟年纪虽轻,可这内宠……实在是不宜
太多。」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也不太多……」

  「论起来,这话我原不该说。但你我兄弟,免不得要告诫几句。一来少年戒
之在色,二来内宠太多,未免室内不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程大哥说得是交心的话,不过你是不知道我屋里的实际情况,有紫丫头在,
就算妖精也翻不出花儿来。

  程宗扬笑嘻嘻道:「大哥教训的是。」

  阮香琳洗手下厨,室内又换了一个美妇。程郑有些奇怪,那妇人衣饰华丽,
容貌美艳,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论年纪也比自己那位贤弟大了不少,举止间
与刚才那个妇人一样,怎么看都是当过主母的。然而此时,却像侍婢一样铺摆匙
箸,传酒布菜。每看到自己那位贤弟,眼神中都有几分讨好,着实令人不解。

  「长伯他们一走,院里猛地空了一大半。」程宗扬道:「卢五哥一直在查军
报的事,一大早就跟郭大侠出门了。老秦和班先生去了兰台,云三爷先一步回了
舞者,云六爷倒是在,可他不喜饮酒,也不请他了,就咱们两个随便吃点吧。」

  「随便些好。」程郑叹道:「这些天天天应酬,我都快吃伤了。」

  程宗扬不由失笑,程郑说的天天应酬可不是假话,如今洛都城内的商贾,无
不把程郑视为救星,宴客的请柬跟雪片似的,不知堆了多少。今日两人小酌,也
算是忙里偷闲了。

  程宗扬回头道:「听说你唱的不错,唱一个吧。」

  尹馥兰应了一声,然后娇声唱道:「槛外桃花青叶嫩,墙头杏火绿烟新。风
光冉冉非前日,物色依依似故人……」

  尹馥兰唱得确实不错,以她的修为,气息绵长只是小事,难得是她的嗓音极
佳,唱起曲子来,娇柔婉约,虽然比不上六朝最顶尖的名家,但也不逊色多少。

  程宗扬与程郑共坐一席,酒止一樽,肴止三味,虽然只是些家常风味,但胜
在轻松。

  两人边吃边聊,吃到一半,何漪莲才匆匆赶来。

  程宗扬介绍道:「这位是洛帮的何大当家,上次议事时见过的。」

  程郑抱拳笑道:「程某以往行商,可没少劳烦贵帮。久闻洛帮的大当家是女
中豪杰,上次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程掌柜过奖了。」何漪莲矜持地施了一礼,「我们洛帮守着洛水,无非是
混口饭吃,怎么比得了程掌柜生意兴隆。」

  程宗扬道:「别客套了,这是我大哥,往后汉国这边的生意,都交给大哥来
打理。上次只是议事,这回认识一下。」

  何漪莲松了口气,然后嫣然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是外人了。」

  她脸上的矜持之色一扫而空,拿起酒樽,小心斟满,然后屈膝跪下,双手将
酒樽捧过头顶,「奴婢敬程爷一杯。」

  程郑大吃一惊,「何大当家快快请起!这如何使得?」

  「大哥,你就坐吧。」程宗扬道:「她敬你一杯,也是应该的。」

  程郑看了看自己的贤弟,又看了看洛帮那位大当家,迟疑道:「她是……」

  何漪莲含笑道:「幸得主子不弃,奴婢如今也在主子房里伺候。」

  程郑拍案道:「原来如此!」

  当初议事时,何漪莲只以合作伙伴的身份出席,并没有透露另一重身份。程
郑这时才知道,程宗扬为何能对洛帮如臂使指。

  何漪莲已经自承是主子的房里人,不用再隐瞒什么,于是放下架子,挨着程
宗扬坐下,一边商谈,一边为主人捧盏递巾,小心服侍。

  算缗令对洛帮的影响也不小,但有程宗扬罩着,主持算缗的宁成大笔一挥,
把洛帮的船只算在洛帮上下数千人头上,以操舟之民对待,只对五丈以上的船只
征收算赋,而且网开一面,对于船民的舟楫,不计大小,五丈以上再大的船也只
收一算,算到最后,只缴了几万钱,不过十几枚金铢的事。

  洛帮躲过一劫,上下都庆幸不已。谁知不久之后,有一大批熟练船工跑来投
奔。何漪莲一打听才知道,这些船工多是洛都几家船行的。与船民结成的帮会不
同,那几家船行都是传统模式,由家主驱使奴仆经商牟利,算缗令一下,船行被
迫遣散奴仆,那些船工无以谋生,只能前来投奔,结果使得洛帮反而借着算缗的
机会越发壮大。

  一边是结拜的大哥,一边是房中的侍婢,有这重关系在,双方在席间的商谈
没有半点争执,程宗扬提出要求,程郑说明货物的种类和数量,着手何漪莲安排
船只,拾遗补缺,一顿饭没有吃完,便敲定了船运的方案。

  程宗扬道:「我要提醒一点:商会名下的各家商号,生意往来各自结算,不
能因为同属一家商会,就只记账不结算。」

  何漪莲不解地问道:「左手倒右手的事,再要结算,不是多此一举么?」

  「不多此一举,以后怕会出现弊病。我们商会规模虽然有限,但涉及的行业
可不少。」程宗扬道:「单是汉国,如今已经有钱庄、绸缎铺、车马行、船行、
以及大哥操持的几处店铺,再加上首阳山的铜矿和舞都的七里坊,涉及的行当不
下十种,眼下最要紧的不是扩大生意,而是立规矩,宁愿多花些心思,甚至因此
耽误生意,也一定要把规矩牢牢立起来。」

  程郑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程宗扬道:「至于结算的方式,全部用纸钞。」

  何漪莲道:「如果没有纸钞呢?」

  「这还不简单?没有纸钞,就到钱庄兑换。」

  程郑道:「这样说的话,我的理解是:本部各家商号的交易,尽量通过钱庄
来完成,对是不对?」

  程宗扬点头道:「正是如此。」

  程郑接着道:「假若钱庄暂时没有纸钞,能不能收取钱铢,出具凭证,以此
结账?」

  程宗扬摇头道:「当然不行。虽然这样更方便,但一定程度上相当于钱庄自
己有货币发行权,其弊端与记账无异。我不是不相信大哥,而是这种权宜之计变
为成规之后,一旦失控,后果会非常严重。」

  「我明白了。」程郑想了一会儿,又道:「如此一来,恐怕有相当一部分纸
钞,会在商会内部流通,连年累积,只怕不妥。」

  「两方面,一来商会内流通的纸钞越多,说明有越多的钱铢存入钱庄,对纸
钞的流通是好事。二来,各商号每年利润缴入总号,大部分纸钞会以利润的方式
回流到总部,统一使用,不用担心各处商号会出现纸钞泛滥的状况。」

  程宗扬说着叹道:「应该把老秦和老班叫来,他们两个思绪深密,想得更周
全一些。」

  程郑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我找班先生商量一下,尽快拿个章程出来。」

  何漪莲听得似懂非懂,不禁叹道:「原以为做生意就是买卖二字,不料里面
还有这么多路数,往后还要请程爷多多指点。」

  程郑笑道:「好说好说。」

  尹馥兰嫉妒地看了一眼在席间侃侃而言的何漪莲,一边无奈地唱道:「桃叶
青青杏花吐,楼头吹笙教鹦鹉。红牙象版按梁州,金缕衣裳美人舞……」

                第四章

  秦桧与班超从兰台回来,已经是傍晚时分。

  「诸侯的王府都有定制,建造时的式样图须经朝廷审核,以免逾制,兰台也
有留存。」班超道:「属下与秦兄翻阅多时,胶西王府的式样图上,并无西井的
痕迹。」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会不会是后来挖的?」

  秦桧道:「这就难说了,须得实地看过才知。」

  「算了,胶西国太远,眼下是顾不得了。」

  放下此事,程宗扬将下午与程郑的商谈说了一遍,然后道:「班兄,这章程
的事,就拜托你了。」

  班超道:「属下此前并不通商科,所拟章程只怕是闭门造车。」

  程宗扬笑道:「以班兄的才华,一个章程还不是小事?」

  「秦兄才能远胜于我,又追随主公日久,章程之事当非秦兄莫属。」班超坦
然道:「班某并非藏拙,章程事关商会的根本,一旦有误,班某名声倒在其次,
只怕误了主公的大事。」

  「汉国与晋宋风气大不相同,我们来定只怕与实情不符。」程宗扬道:「别
人我信不过,还得靠你了。」

  主公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可见知遇之恩,班超心中不由生出一股豪情,朗声
道:「既然主公信重,属下敢不从命!」

  班超去见程郑,商量章程之事。秦桧道:「主公为栽培班先生也算是煞费苦
心了。」

  「这边钱庄布局下来,我们在汉国的局面已经仅次宋国,只靠程大哥一人肯
定忙不过来,只好硬逼着老班上马了。」

  程宗扬跪坐得难受,索性站起来活动一下手脚,「见到徐常侍了吗?」

  「见了。徐常侍颇为过意不去,拉着我说了半天话。他提到那天本来想找昭
仪,替主公敲敲边鼓,谁知又闹出封侯的事来。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他也无计
可施,只说再等等,看是否还有转机。」

  程宗扬笑道:「老徐也算有良心的。」

  「属下今日入宫,还遇到一个人。」

  「谁?」

  「师丹。」秦桧道:「我们在庭中聊了几句,倒是听到一个消息……」

  他停顿了一下,慢慢道:「天子召见师丹、何武二人,询问限田之事。」

  程宗扬蓦然停住脚步,「刘骜这就想对付豪强了?」

  「虽然是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秦桧道:「刘骜此人器量褊狭,尤
恶臣下以大义为名,行谏阻之事。朝中为封侯之事争议不绝,已经触了天子的逆
鳞。再加上算缗一事,权贵世家处处插手,从中大肆渔利,以天子的脾性,岂能
咽下这口气?」

  「刚开始收拾商贾,接着又拿豪强开刀,他以为自己是三头六臂吗?」

  秦桧道:「六朝君王中,以汉国天子威权最著。诏令一出,群臣俯首。即便
丞相、三公之尊,被天子赐死的,也比比皆是。」

  程宗扬默然良久。晋宋两国的君主比起汉国天子的强势,不啻于云泥之别。
别的不说,单看宫室的壮丽,就知道汉国天子的威严显赫。吕雉虽然垂帘多年,
但天子权威尚在,刘骜在这种传统下继承帝位,一意孤行毫不奇怪。

  程宗扬沉下心,问道:「长伯现在到了哪里?」

  「按照路程,今晚能到伊阙,明日午时前后入城。」

  「让老匡准备一下,明天去舞都。」

  「只怕有些仓促。」秦桧道:「连日奔波,人困马乏还在其次,那些马车少
不得要检修一番。」

  六朝的马车没有橡胶轮胎,即使天子礼敬贤者的专车,也不过是在车轮上扎
上蒲草,即所谓的安车蒲轮,道路也是土石路,车辆行驶中受到的冲击力极大,
长途跋涉,对驭手、马匹、车辆都是考验。程宗扬也是考虑到这些,才让吴三桂
等人休息,换留守的匡仲玉去舞都。但人可以轮换,那些可以运送金铢的四轮马
车却换不了。

  「安排好修理的人手,最多一天,后天必须走。」

  「主公要把合德姑娘送走?」

  「天子真要下令限田,然后就是封侯,接下来恐怕真送一道诰封过来。她留
在这里风险太大,还是去舞都好些。」

  「合德姑娘若是留在这里,我们与长秋宫说话更方便些。」

  秦桧说得很含蓄,但话里的意思程宗扬听懂了。换个说法,就是把赵合德握
在手里,必要时好与长秋宫的主人讨价还价。

  程宗扬玩笑道:「人家姊妹够可怜了,我还是少作些孽吧。」

  秦桧洒然道:「主公吩咐,属下自当遵从。」

  「我去一趟上清观。先把合德姑娘接过来。」

  要接赵合德,随便派一个人去就行,自家主公偏要亲自跑去上清观——居心
不问可知。

  秦桧咳了一声,「左右是一晚的事,不若见过长伯再走。」

  程宗扬虽然挂念观里的美人儿,闻言也只好作罢。

  …………………………………………………………………………………

  「诸王、列侯得名田国中,列侯在长安及公主名田县、道,关内侯、吏、民
名田,皆无得过三十顷……」

  一名文士拿着简册在厅中诵读,他年纪甚轻,头戴高冠,身着儒服,仪表堂
堂,风度翩翩,却是当日在月旦评上大出风头的许杨。

  另一名同样来自汝南的名士廖扶也在座,旁边一个相貌平常的少年,却是吕
巨君。再旁边,是守卫宫禁的卫尉吕淑、颍阴侯吕马、城父侯吕桃、颍阳侯吕不
疑、西平侯吕蒙、屯骑校尉吕让、越骑校尉吕忠、长水校尉吕戟……近二十位吕
氏族人共聚一堂,其中官职最低的也是二千石。坐在中间的则是大司马、襄邑侯
吕冀。

  许杨继续念道:「诸侯王奴婢二百人,列侯、公主百人,关内侯、吏、民三
十人。年六十以上、十岁以下不在数中。贾人皆不得名田为吏。犯者以律论。诸
名田、畜奴婢过品,皆没入县官……」

  许杨念完,厅内静了片刻,然后西平侯吕蒙笑道:「好啊。天子洪恩浩荡,
给咱们每人留了三十顷田地,又怕咱们这点田地养活不了家口,干脆把奴仆也限
定到三十名——这都是天子的恩德啊。」

  这酸话听着都解恨。当下就有人阴声怪气地说道:「这么着大伙都去宫门前
磕俩头?天子洪恩浩荡,咱们该谢恩啊。」

  「就是就是。」

  「谢恩?我哭庙去!」

  「一边待着去!哭也论不到你哭!」

  吕不疑皱起眉头,开口道:「三十顷虽然少了些,但如今国中兼并成风,富
者连陌越阡,贫者无立锥之地。不限制田地,只会使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屯骑校尉吕让年纪比吕不疑还小了几岁,论辈份却是吕不疑的叔父,有这重
身份在,言语间也没什么客气的,当即道:「我就不明白了。那些穷鬼没地,跟
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分我的田地?」

  「就是。」卫尉吕淑附合道:「那帮穷鬼好吃懒做,给他们田地还不是糟蹋
了?我们呢?辛辛苦苦几辈子,拼死拼活才赚下这么点家业,容易嘛我们?一句
话就让我们把田地交出来?天底下哪儿有这种道理!」

  「嫌我们地多,要分田地?」长水校尉吕戟一拍几案,「怎么不先把上林苑
分了啊!那可是几万顷的地,能养活的人多了!」

  吕不疑喝道:「慎言!」

  吕戟气哼哼地往后一靠,不再言语。

  吕让道:「戟儿这话该打。不过话说回来,上面这位……啧啧,前面弄了个
西邸卖官,把太后恨得牙痒。后边又弄了个算缗令,狠敲那帮商蠹一笔,石头都
挤出血来了,我听说少府光金铢就搂了上百万。就这还不知足。又把主意打到咱
们头上——这是没见过钱还是怎么着?」

  吕淑道:「搂得钱多,架不住花钱的地方更多。光是昭阳宫就花了多少?捣
腾那点钱全丢里边还不够。听说又在北边圈地,准备大建宫室。这得多少钱才够
花啊?你们都拍着良心说,人家日子都过成这样了,不放咱们的血行吗?」

  吕蒙道:「放你的血是看得起你!我不管你们啊,反正诏令下来,我们全家
就上街要饭去。脸面?那算个屁!」

  吕不疑道:「你们这都是干什么?尽说些酸话、怪话、混帐话!」

  吕让道:「就你高风亮节?就你读得书多?就你忠君爱上,就你仁义是吧?
行啊!先把你家的田地、奴婢分了,我看你还得瑟!」

  「你——」

  「你什么你!」吕让拿出叔父的架势,「你给我跪下说话!」

  吕不疑气青了脸,最后硬梆梆长揖一礼,拂袖而去。

  「嘁!」吕让哂道:「读了几本破书,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乡里的野鸡还
知道给她野爹讨个封号呢,这倒好,胳膊肘儿尽往外拐!」

  「说起这事了,会不会是那位心里有气,拿这玩意儿给咱们好看呢?」

  「那还用说?昭阳宫那个,最不是玩意儿!我瞧着,这限田令八成就是那贱
人撺掇的。」

  「不会吧?」

  「怎么不会?」吕让来了兴致,「前两天出的那本《昭阳趣史》你们都看了
吗?哎哟喂,写得那叫个活色生香。我都琢磨着哪天去宫里瞧瞧,那个温柔乡到
底怎么温怎么柔……」

  吕戟嘻笑道:「要不叔叔也使俩钱,趁人出浴的时候瞧个饱。」

  眼看众人越说越不像话,一直没有开口的吕冀咳了一声,「巨君,你来说说
吧。」

  「是。」吕巨君站起身,恭恭敬敬应了一声,然后道:「各位叔祖、叔伯父
的话,侄儿方才也听了。虽然有些气话,但大都是些老成谋国之言。我大汉能有
今日,一是靠的天子圣明,二是靠的群臣得力。天子如首脑,群臣如四肢,凑在
一起,才能共治天下。缺了哪一个,都是国将不国。」

  「这话在理。」吕让道:「真该让不疑那小子好好听听,这才是读书读透了
的。我们世家大族才是大汉的顶梁柱,站在那些穷鬼一边说话,失心疯了吧?有
道是富生仁义,饥起盗心,那些穷鬼就没一个好鸟!」

  「叔祖说得正是。」吕巨君道:「我大汉轻徭薄赋,百姓安居乐业。只要用
心耕作,不愁温饱。那些贫者哭诉他们无立锥之地,可又怨得谁来?说到底,是
他们好逸恶劳,落到这步田地,都是咎由自取。」

  「说得对!」吕淑拍案道:「那些刁民罔顾国法,都杀光了才好!给他们分
地,居然也想得出来。」

  吕巨君笑道:「这就是侄儿要说的第二桩了,限田令可没有说分地的事。我
猜不疑叔方才说的,多半是误会了。限田令从头到尾只说了没收田地,可收上来
的田地怎么处置却没提。所以这限田令的意思,没收的田地多半是入了少府。」

  「这我可开眼了,抢了商贾还不够,还要抢咱们?天下都是他的。至于这么
见不得别人好吗?」

  「削诸侯、弱贵戚、抑豪强、掠商贾。」吕巨君微笑道:「这还有什么不明
白的吗?」

  厅中沉默良久,有人恶狠狠迸出俩字,「独夫!」

  一厅人吵了半晌,也没拿出个正经主意,全都是发牢骚。最后众人散去,只
剩下吕巨君、廖扶和许杨三人。

  许杨道:「天子亲政不及半载,先架空相位,视丞相如无物,又赐死赵王,
劫掠商贾,抑制世家,弱枝强干之意决矣。方才公子曾言,天子如首脑,群臣如
四肢。天下者,天子与世家共治之。奈何天子一意孤行,欲集大权于一身。所谓
独夫,莫过于此。可惜厅中衮衮诸公,只图为一富家翁。」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廖扶道:「还请主公早做打算。」

  吕巨君摩挲着手指,良久道:「我去拜见叔父。你们准备车马。」

  许杨道:「去北军大营?」

  廖扶道:「去潼关。」

  …………………………………………………………………………………

  比秦桧预计得快了一些,次日一大早,从舞都返回的车队便风尘仆仆地返回
洛都。

  「……到了舞都,义纵连马都没下,就直接去了游冶台。先点的是邳家那个
少夫人,叫小桃红的,先发恨地弄了几回。又叫来赛玉坠,就是邳家那个小姐,
先弄了她前面,又叫小桃红扒开她的屁股,搞了她的后庭……」

  高智商眉飞色舞地说道:「游冶台如今名声响得很,那小子就跟老鼠掉到油
罐里似的,乐得连衙门都没去。」

  吴三桂接口道:「我听陈乔说,有人告七里坊侵占土地,隐匿财物,状子已
经递了上去,但因为舞都令没有上任,一直压着。」

  「怎么回事?」程宗扬专门告诫过,这回算缗是天子立威之举,算到自家头
上,宁愿多出些钱,也不能落什么把柄。

  「听陈乔说,应该是宁太守当初在舞都得罪了人,七里坊又跟他相关,如今
他一走,就有人对七里坊下手了。」

  程宗扬也没太当回事。毕竟宁成是高升了,眼下又是主持算缗,几句捕风捉
影的言辞,连个浪花也算不上,何况又有义纵在,伸伸手指头就把它按下去了。

  「房子盖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高智商道:「前后五进的大院子,东南角专门起了座楼,如
今已经盖到三层,听说上面还有两层。」

  「盖楼了?还这么高?」

  「是师娘的意思。我听瑶师娘说,以前那里就有座楼,是木头的,被烧了。
云家大爷在世的时候说过,将来重建七里坊,要把楼也建起来。」

  「这楼得盖到什么时候去了?」

  「不耽误的。」高智商道:「云家已经定下吉日,腊月初六。这个月把院子
布置好,师傅月底启程,下个月初到就行。」

  「礼物都送了吧?」

  「送了。瑶师娘我也见着了。」高智商笑嘻嘻道:「还有雁儿姊姊,都盼着
师傅早些回去呢。」

  吴三桂笑道:「衙内还专门去做了半日的饼。」

  「他们做的饼比师傅师娘差远了,不说别的,单是揉面,师傅那一掌下去,
顶他们揉半个时辰的……对了,我还给哈大叔包了几个饼,跟他一块儿都埋地下
了。哈大叔一醒,就有饼吃。」

  「那还能吃吗?」

  「我给哈大叔搁好了,就放在他嘴边,他嘴巴一张就能吃到。」

  「行了行了,你歇着去吧。」

  「那我走了啊。」

  程宗扬知道他是要去哪儿,摆手道:「去吧,去吧。」

  高智商叫上狗腿子富安,撒着欢的去找伊墨云了。

  吴三桂道:「金库是瑶小姐安排的,就设在那座楼底下,两大间,全是用条
石加水泥砌成,有一尺多厚。剧大侠用了一间养伤,另一间放的金铢。孩子不好
住地下,我在旁边找了一间,安置郭靖和延香姑娘。」

  听到这个名字,程宗扬一阵别扭,岳鸟人干的这都什么鸟事?自己还没法儿
对郭解说……

  「如瑶好吗?」

  「还好。就是有些担心主公。」吴三桂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瑶夫人让
我带回来的。」

  程宗扬拆开一看,信上用娟秀的字迹将程氏商会目前的财务状况详细汇总了
一遍,尤其是从年初开始在晋宋两国大规模囤积粮食,由于持续投入,占用了大
量资金,使得商会其他经营业务资金周转风险剧增。虽然眼下从汉国兑换了一批
金铢用来救急,但终非良策。云如瑶建议,鉴于晋宋两国已经出现粮荒,可以停
止购入,转而逐步出售,缓解资金压力。

  看到囤粮占用的状况,程宗扬也吓了一跳,除了占用的资金量巨大,囤积的
数量也极为惊人,其中相当一批是从昭南购买,通过荆溪运到筠州。按照上面的
数字,昭南市面上可以交易的粮食,自己一人就买走了三成。如果不是有申婉盈
在沐羽城操持,只怕昭南早就着手对付自己,控制粮食外流了。

  程宗扬收起信笺,「你也辛苦了,先休息两天吧。」

  吴三桂道:「听老秦说,还要跑一趟舞都?还是我去吧,反正我路熟。」

  程宗扬笑道:「先歇两天,明天再说。」

  既然自己下决心要把赵合德送走,肯定要跟长秋宫说一声,让她们姊妹见上
一面。万一赵飞燕不肯让妹妹远离,自己也不可能把赵合德绑走。

  不多时,昭阳宫传出消息,明日上午,宫里会有人出来。至于见面的地点,
一来不能太远,二来洛都九市都被算缗令的风波卷入,不好再藉着采买出行,因
此最好安排在不起眼的地方,比如蔡敬仲的私宅。

  程宗扬摸着下巴感叹道:「这死太监,还真会钻营……」

  虽然有自己的关系,但蔡敬仲以太后心腹的身份,这么快就能获得赵飞燕的
信任,说明死太监在人际关系上还是很有几把刷子的。

  趁时间还早,程宗扬让人给蔡敬仲捎了个信,先把时间敲定下来,然后吩咐
道:「老敖!备车!跟我去趟上清观。」

  大行令的官职被革了,爵位尚在,程宗扬还能乘坐马车,只是少了印绶,看
起来不够气派。

  街面上愈发冷落,平日坊内常见的商贩如今踪影皆无,据说最为热闹的东西
两市,如今也有大批店铺关门歇业,人气一落千丈。街头唯一变多的,就是无业
游民。里面有被遣散的奴仆,也有破产的商贩,或是大冷的天在街头四处奔走,
寻找生计,或是三五成群。

  程宗扬正准备关上车窗,忽然看到街口坐着一个鹑衣百结的乞丐,他双目皆
盲,这会儿盘膝坐在地上,一手举着个破碗向人乞讨。

  「停——别停。开过去。」

  马车略微一顿,又恢复了平常的速度。路过街口时,人影一闪,方才那乞丐
已经钻进车内。

  「五哥怎么在这里?」

  卢景道:「跟老郭约好在这里见面。」

  「郭大侠呢?」

  「去了尚冠里。」

  尚冠里是洛都一等一的里坊,权贵云集,霍子孟的府邸也在其中。程宗扬不
由道:「军报的事?」

  「是当初在书院行凶那两人。」卢景道:「有人见到他们在尚冠里出现。」

  两个游侠少年打着为郭解报仇的旗号,光天化日之下,当众在云台书院杀死
郑子卿,那一幕程宗扬还记忆犹新。两人杀完人就拍拍屁股走人,不仅没有按规
矩留下人顶罪,还把黑锅扣在郭解头上,这也是郭解被族诛的引子之一。

  事后郭解追究过一段时间,但没找到他们的下落。没想到这两个人会在此时
出现,而且居然与尚冠里的豪门有关,可见郭解遭人陷害的背后,水不是一般的
深。

  「军报的事怎么样了?」

  「我刚打听出来,左武第二军两个月前已经撤销了,所有军士就地遣散。」

  「那五原塞外的驻军呢?」

  卢景翻了个白眼,「哪儿还有?」

  「没有了?」程宗扬险些站了起来。王哲领着左武军拼死拼活,出塞远战千
里,虽然全军覆没,但也重创了敌人。谁知朝廷没考虑巩固战果,反而把剩下的
军队撤销了。

  卢景冷笑道:「路途太远,粮草供应耗费太大。」

  程宗扬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王哲十余年的苦心孤诣,被人当成垃圾一样随意
丢弃。他们洒下的汗水乃至鲜血,全都成了白费。他们为之牺牲的,再没有任何
意义。这样的结果对王哲来说,也许比死亡更残酷。

  就因为他们讨厌那个人,所以要把他存在的痕迹全部抹杀掉,甚至毫不在意
地放弃掉他们拓展的疆土,理由仅仅是耗费太大——要知道师帅以一人之力就支
撑左武军十余年,汉国以倾国之力,却连一年都不愿维持。

  直到卢景离开,程宗扬仍是气血难平。自己与王哲仅仅见过一面,相处不到
两天,但且不说自己所受的恩惠,单是王哲的胸怀风度,自己至今仍感念不已。
汉国权贵们整日争权夺利,一点正事不干不说,还把别人的心血弃若敝履,都是
些什么玩意儿!

  程宗扬心里仿佛有一团火。马车到了上清观,在山门外停下。程宗扬没有让
人跟随,孤身一人绕到后山,从后门进入上院。

  他对迎上来蛇奴的理都不理,直接找到卓云君的房间,一脚踹开房门,怒喝
道:「你们太乙真宗还有良心没有!呃……」

  静室内四壁雪白,一片素雅,一个少女背对着房门,在案前席地而坐,此时
正扭着头,惶恐地看着他,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兔。

  程宗扬一肚子火没处撒,正好上清观有卓美人儿这么个出气桶,索性找她撒
火。谁知出气桶不在,屋里只有一只无辜的小白兔……

  程宗扬赶紧收起怒色,堆笑道:「原来是合德姑娘……卓教御呢?」

  赵合德垂下头,避开他的目光,「过几日是西岳大帝圣诞,卓教御在下院准
备斋醮。」

  少女温婉的举止,使程宗扬心头的块垒不知不觉间消解了许多,也不急着去
找卓美人儿泄火了。

  说起来,赵合德是自己见过最温柔的女子了,温柔得甚至有些谦卑。这和那
些侍奴的恭顺完全不同,那些侍奴只是在比她们强大的势力面前顺从服帖,而赵
合德的温柔仿佛一汪泉水,并不因为对方的身份而有所差别。程宗扬自己就不止
一次看到她对来观中拜神求医的穷苦信徒们温柔以待,换成蛇奴她们,鼻孔都仰
到天上去了。

  赵合德有些局促地收起书卷,「公子请坐,我去寻卓教御。」

  「不用了。」程宗扬道:「我是来找你的。」

  赵合德在他的注视下越发不安,耳根也慢慢红了起来。

  程宗扬停顿了一会儿,然后道:「你知道临安吗?」

  「我听卓教御说过。」

  「她怎么说的?」

  「她说,那个地方很美。」

  「的确很美。临安是一个四季如诗的地方,不仅风景如画,而且繁华无比。
湖光山色,引人入胜。」程宗扬道:「假如说洛都是权贵的圣地,那么临安可以
说是平民的天堂。临安是宋国的国都,它的宫城不像洛都这么壮丽,城中也没有
这么整齐而森严的里坊。但那里的平民比洛都的平民更富庶,即使引车卖浆的小
贩,也穿着丝绸的衣物。而且那里没有宵禁,即使平民,也往往宴饮直到深夜。
到处歌舞升平……」

  临安当然没有他说得那么好,但为了打动赵合德,程宗扬不惜费尽口舌,把
临安说得天花乱坠。

  没等程宗扬说完,赵合德忽然轻声道:「我要去临安吗?」

  她声音很轻,却像一道闸,截住了程宗扬滔滔不绝的说辞。过了会儿,程宗
扬有些尴尬地说道:「你知道了?」肯定是卓贱人多嘴!

  「卓教御说过,她有一处道观在临安,问我愿不愿意同去。」

  程宗扬只能苍白地说一句:「临安真的是个好地方。」

  赵合德抬起眼睛,「我留在这里,是不是会害到姊姊?」

  「呃……」程宗扬迟疑道:「其实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怕。但确实有一点风
险。」

  赵合德平静地说道:「我愿意。」

  眼前的少女怀着憧憬离开家乡,结果被人追杀,一路颠沛流离,好不容易见
到姊姊,却只能隐名埋姓地私下会面。如今又要远走他乡,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
方,程宗扬禁不住有点于心不忍。他宽慰道:「汉国如今的局势太乱,去临安只
是暂避,等这边局面平静了,你想回来也可以。」

  赵合德点了点头。

  程宗扬道:「既然这样,我先送你入城。

  赵合德吃惊地抬起脸。

  程宗扬笑道:「起码要让你和姊姊见上一面再走。」

  赵合德露出一丝感激的眼神,「谢谢你。」

                第五章

  冯源坐在柜台后面,一边照看生意,一边把玩着一块拇指大小的龙睛玉。

  说是照看生意,其实连客栈里鬼影也没有一个。这客栈位于通商里一条背巷
里面,门面毫不起眼,以往巷中还有不少做小生意的商贩,做手工的匠人,如今
整条巷子冷冷清清,半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

  客栈的生意更是冷清之极,原本住的几名士子诏举未中,已经黯然返乡。偶
尔前来住宿的过往商贩,也在算缗令颁布之后销声匿迹,冯源倒是有大把闲暇时
间琢磨他的火法。

  客栈生意不好,三楼的四个单间,更是自打开张就没人住过,早已成了程头
儿的专用客房,不好往屋里带的,都在客房里解决。为此程头儿专门配了六七套
钥匙——云大小姐、卓教御、何大当家、阮女侠一人一套,连惊理也有一套,方
便她带着孙寿过来服侍主子。

  这些女子来来往往,都瞒不过柜台里的冯源,但冯源看在眼里,也只能当作
没看见,一句话都不敢往外说,倒是心里对程头儿佩服得五体投地。怪不得能当
头儿呢,精力就是好啊,这么多女人,自己看着都眼晕,程头儿自己一个人就搞
定了。

  原先冯源还怕人多眼杂,漏了马脚,没成想前几天偶然听到街坊的闲话,才
知道旁人早把自己的客栈当成暗门子了,那些夜半出入的蒙面女子,都是些来讨
生意的游女。之所以没人来找麻烦,是因为有人见过王孟进过这家客栈——好在
郭解出入留心,没有被人识破,否则客栈外面早就聚满了游侠儿,争着要见郭大
侠一面。

  冯源刚把一道火法封在龙睛玉内,柜台内侧便出来一个人。敖润披着一件羊
皮大氅,铁弓藏在大氅内,带着一股寒风从夹道里钻出来,粗壮的身体险些把柜
台挤翻。

  冯源赶紧收好龙睛玉,「小心!小心!」

  「程头儿呢?」

  冯源呶了呶嘴,「上面呢。我看你还是等一会儿,他刚上去没一会儿呢。」

  敖润道:「等不得。赶紧知会程头儿一声——宫里的消息。」

  冯源不敢耽误,转身拉开角落里一道柜门,拉住里面暗藏的一根绳索,用力
扯了几下。

  程宗扬带着赵合德返回洛都,在侧院安置下来,等待明天与赵飞燕见面。然
后留了句话,便从夹道溜到客栈。

  如今三楼的四个单间,阮香琳住了一间,尹馥兰在道观住得不习惯,又想离
主子近些,也搬来与她同住。云大小姐专门有一间,不与别人混用。其余两间算
是公用的。程宗扬随便选了一间,正等着卓美人儿上门。

  算来自己也有日子没跟卓美人儿亲近了。这一趟去上清观,他没有多待,只
让蛇奴给卓云君传了句话,让她今晚过来。想到卓美人儿嫣红的唇瓣,白美的身
子,还有任自己随意摆弄也乖乖配合的柔顺,程宗扬不由一阵阵的心猿意马,满
心想着一会儿怎么跟卓美人儿好生乐乐……

  可惜今晚程宗扬是白等了,卓美人儿还没来,屋角的铃铛就响了。

  程宗扬一万个不情愿地下了楼。这边敖润立即快步上前,从怀里取出一支密
封过的竹管,「蔡爷递出来的。」

  竹管里塞着一条丝帛,程宗扬打开只看了一眼,背后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
刚才那点不情愿顿时蒸发得一干二净。

  程宗扬此刻还不知道,今天晚上自己会一连接到三个不同渠道传来的消息,
内容一个比一个惊人,而这仅仅是第一封。

  蔡敬仲写来的密信十分简略,内容却是触目惊心。事件的起因很简单,今日
的朝会上,本来要确定赵氏封侯之事,结果各方为此争论不已,最后演变为不同
势力之间的攻讦,一直拖到午后也没有确定下来。

  这种借题发挥攻讦、扯皮的手段一点都不新鲜,但接下来的走势便开始出人
意料了。

  眼看支持赵氏封侯的一派不支,天子一怒罢朝,改为内朝议事。丞相韦玄成
等人虽然人多势重,但没有内朝的官职,直接被排除在外。天子靠着这种手段,
将双方实力对比由一比五提升为一比一,属于天子一系,支持赵氏封侯的甚至还
略多一些。然而内朝官员中属于外戚一系,坚持封君的并没有束手待毙,反而抢
先出手,抛出宁成等人在算缗中上下其手的证据。

  宁成在算缗中手脚确实不干净,而外戚派这次有备而来,拿出的证据周密详
实,无可辩驳。尤其是吉氏等商贾的证词,将宁成咬得死死的。

  天子对宁成颇为倚重,此时被人当场揭穿宁成的贪蠹面目,不禁颜面无存,
反应更加激烈,大怒之下,当即命宁成诣诏狱。

  诣诏狱按字面的意思只是去诏狱等候问罪,但按汉国默认的规则,高级官员
不能有审讯之辱,接诏就应当自杀,以维护朝廷的体面。

  天子命宁成诣诏狱,等于是给他判了死刑。可外戚派的攻击还没完。接着他
们告发新任舞都令义纵视朝廷法纪于不顾,朝廷鼓励告缗,义纵上任不过两日,
便将告缗者投入狱中,称之为刁民。

  义纵是由宁成举荐,天子特旨选拔的人才,谁知道刚上任就给了天子一个难
堪。天子这回愤怒更甚,下令捕拿义纵,送往狱中问罪。

  区区几行字,程宗扬看得惊心动魄,宁成和义纵都与自己关系密切,一个主
持算缗,一个由逃犯一跃而为百里侯,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谁知道转眼之间一
个自尽,一个下狱,而且全是祸起算缗——宁成收受贿赂是由于自己怂恿他在算
赋时只受钱铢,拒收实物,打中了汉国商贾的七寸。义纵偏袒的更是自家的七里
坊。天子秉政未久,正藉算缗立威,谁知威信未立,反而连遭重创。估计天子活
剐了他们两个的心思都有。

  程宗扬收起书信,吩咐敖润道:「你立刻去宫里打听消息。顺便请会之和班
先生过来。」

  秦桧就在宅内,他闻讯赶来,匆匆看过情报,不由拍案赞叹道:「谋定而后
动,以有心算无心,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临阵破敌,一击即中——好计谋!好
手段!好一个吕巨君!」

  「是吕巨君干的?」

  「除了吕巨君,又有何人?」

  程宗扬想起那个相貌平常的白衣少年,更想起月旦评上大出风头的两个汝南
士子。相比于吕巨君拢络的廖扶与许杨,天子倚重的师丹等人未免冬烘了些。

  假如东方曼倩此时还在,以他的才智,也许会执戟而辩,力挽狂澜。可惜天
子外宽而内忌,有人才而不能用。东方曼倩如果知道今晚的变局,想必会大笑三
声,为自己弃官而遁得意万分吧?

  程宗扬一时走神,然后才听到秦桧的声音,「……吕巨君谋划多日,今日出
手,绝不会仅此而已。还请主公耐心等候。」

  局面果然被秦桧言中,半个时辰之后,徐璜派人送来密报,他提到的内容比
蔡敬仲略多了一些,也更令人心惊。

  内朝会议一直开到此刻还没有告终的迹象,继算缗令之后,西邸之事也被人
翻了出来。程宗扬行事低调,现在又被革职,好歹没有变成靶子,云家这回却是
在劫难逃。甚至有人拿出云行峰的名字,指控云家乃是残留在汉国的晋国余孽,
当年就曾与朝中反贼来往密切,如今谋取官职,居心不问可知。

  云行峰是云苍峰、云栖峰、云秀峰的大哥,云丹琉的生父。所谓的反贼,只
怕就是没人敢提他名字的老东西了。

  接到这封密报,程宗扬犹如五雷轰顶,险些都没坐稳。他这才发现,什么掌
控局势,算无遗策,全都是自以为是。

  天子刘骜自以为能掌控局势,结果局面一变,自己的忠臣也只能逼着自尽,
还没开始大展宏图,就先失一臂。而自己游走于各方之间,以为宫里宫外都有自
己人,火中取栗不在话下。谁知火势一起,谁都控制不住,一个不小心,云家就
被卷了进去,自己想救都不知从何救起。

  「这可如何是好?」程宗扬急道:「西邸的事情被揭出来,徐璜第一个就跑
不了!」

  徐璜主持西邸,如今被人揭出有反贼从西邸得官,吕家根本都不用费心去找
罪名,随手一击就能置徐璜于死地,最轻也逃不过失察的罪名。

  秦桧宽慰道:「徐常侍能从宫中送出密报,眼下当是无忧。」

  班超此时也已赶来,他看过徐璜派人送来的密报,脸色凝重异常,「事情牵
连到西邸,徐常侍自顾不暇,尚且送出密报,无非是让主公早做准备——主公切
不可延误。」

  秦桧也道:「三十六计,走为上。」

  程宗扬马上道:「立即通知云六爷!什么东西都别带!赶紧走!」

  徐璜传出密报的时候,对云家的处置还没下来,但有宁成和义纵两人的前车
之鉴,云家的下场绝不会好到哪儿去,满门抄斩也不是不可能的。云家唯一的生
路,就是立即逃出汉国。云家一走,没了人证,徐璜也有了回旋的余地。

  「派人去舞都!通知如瑶!一定要赶在使节抵达之前!顺便给义纵也传个口
信,逃不逃让他自己看着办!」

  吴三桂等人已经返回,人手充沛,秦桧当即安排了两名精干的护卫,也不用
什么宵禁的通行令牌了,直接越墙而出,先前往云家别院找到云秀峰报信,然后
从云家借用马匹,连夜赶往舞都。

  把迫在眉睫的事情安排完,程宗扬也沉住气,对两人道:「你们看,西邸的
事牵涉到我们的可能性有多大?我们用不用立刻走人?」

  秦桧道:「牵涉是必然会牵涉到的,但依属下之见,吕氏今日发难,其意并
不在主公。主公不妨静观片刻,再做决定。」

  班超也道:「除却钱铢无法尽数带走,诸般后路已经安排妥当,主公此时当
镇之以静,以不变应万变。」

  宁成、义纵、云家,包括徐璜这些自己关系密切的势力都已经遇险,如果现
在自己再乱了方寸,慌了手脚,事情就难以收拾了。

  程宗扬在室内走了几步,终究还是放心不下,「高智商呢?把他从酒坊揪出
来!让他想办法去见宁成一面。」

  宁成是在内朝会议上被处置的,按规则来说,一出宫就会有内侍奉上鸩酒,
送他上路,这会儿恐怕早就收完尸了,但不去看一眼总有些不甘心。

  「我去!」吴三桂主动请命。

  秦桧叮嘱道:「顺路去一趟鹏翼社,把车马安排好。除了必要的人手,其他
人全部调回来。」

  嘱咐完吴三桂,秦桧又转头道:「韩玉,你准备好厢房,等大伙过来,安排
大家轮流休息。大变将至,务必要养足精神……」

  庭中人来人往,王蕙也被惊动,过来问道:「出了何事?」

  「嫂夫人来得正好!」程宗扬递上密报,「嫂夫人也拿个主意。」

  王蕙一目十行地看过密报,不由颦起娥眉,「此事有些蹊跷。吕氏一举扳倒
宁成,已然大占上风。如今又揭出西邸,无异于画蛇添足。如今的局面……」

  她思索半晌,然后摇了摇头,「颇有令人不解之处。」

  被王蕙提醒,程宗扬也感觉有些古怪。西邸是天子私设的敛财之所,吕氏揭
出此事,等若赤裸裸削天子的颜面。政治斗争也是讲分寸的,尤其面对的是高居
九重的天子,吕氏这般不留半分余地,未免太过,除非他们有把握将徐璜等五名
中常侍一举扳倒,否则肯定是得不偿失。

  班超犹豫了一下,建言道:「不若请严先生也来看看。」

  程宗扬皱起眉头,「严君平?那老头靠得住吗?」

  班超道:「严先生只是生性固执,为人耿直了些。如今与主公冰释前嫌,当
是信得过。」

  程宗扬道:「我不是说他本人是不是靠得住,而是严老头为人那么迂腐,他
的看法能靠谱吗?」

  秦桧道:「严先生虽然固执,但并非迂腐不通人情。属下与严先生聊过,此
老于政事颇有见地,往往能洞烛幽明,兼且熟知汉国朝廷的典章、礼仪、掌故,
见识通达,非是寻常文人可比。」

  程宗扬从善如流,「那就请严老……先生来一趟。」

  程宗扬担心剑玉姬再使什么手段,本来想把严君平送往舞都,但严老头犟劲
上来,坚决不肯走,程宗扬只好作罢。严老头倒也识趣,也不提回书院的事,除
了给知交好友们写几封书信,报了平安,就安心在程宅住了下来。

  这边打发人去请严君平,程宗扬又想起一事,「那个魏甘呢?」

  「仍在地室。」韩玉道:「昨天还埋怨送去的鱼不够新鲜。」

  「他还吃上瘾了?先把鱼给停了!喝两天西北风再说。」

  程宗扬气正不顺,饿他两天也好撒撒气。可说到魏甘,程宗扬不由得心里打
鼓,除了齐羽仙莫名其妙地露了一面,剑玉姬的人就跟消失了似的,一直没有动
静,实在太过反常。如今汉国政局动荡,那贱人肯定不会错过机会,问题在于她
是打算趁机而动呢,还是已经动手了?

  严君平看完两封密报,面无表情地放回原处。

  程宗扬道:「严先生怎么看?」

  严君平奇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程宗扬顿时噎了一口,严老头这算什么脾气?属驴的这是?他干笑道:「严
先生这就见外了。」

  「我看过你的履历,司吏曹的档案里,你的籍贯是洛都。」

  程宗扬看了看左右,笑道:「这事我可没有瞒过严先生。」

  秦桧也道:「无非是为了经商方便,权宜之计。」

  严君平慢吞吞道:「你在宋国的官职呢?」

  「这个你也知道了?」

  「连名字都没改,又拿着纸钞招摇过市,你当老夫是傻的吗?宝钞局的程主
事?」

  「好吧。」程宗扬摊开手,「我倒不是打算瞒你,只不过没必要提而已。毕
竟咱们只是私人交情,跟官场上的来往没什么关系。」

  严君平目光炯炯地说道:「万一你是宋国的奸细,意图颠覆我大汉呢?」

  程宗扬呆了一会儿,苦笑道:「严先生,也就是你对汉国忠心耿耿,才会这
么想。至于我本人……可没严先生你想像得那么坚贞,程某不过是个生意人,四
海为家。换句话说,六朝于我,都是故国。」

  他敲了敲案上的两封密报,「说出来可能不好听,这些对我来说只是生意,
无关其他。」

  「我怎么相信你对汉国没有恶意呢?」

  「这么说吧,我在汉国刚买了五百顷的田地,汉国如果现在大乱,我得把裤
子都赔掉——这你该相信我的诚意了吧?」

  严君平摇头道:「不够。」

  「那你说怎么着吧。」

  严君平这才道:「刘谋呢?他为何不来看我?」

  原来如此,程宗扬终于明白严君平对自己的态度为什么这么古怪了。刘谋当
年的事情,他多半是知情人,自己与他第一次见面,就提到朱老头的旧名。在严
君平看来,自己也许是刘谋的同路人,特意来汉国讨还旧账的,所以才对自己处
处戒备。严君平并非对自己有恶感,只是防备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图谋颠覆汉国。

  「他是因为别的事,才回的洛都。回来之后,也只是给他的亡父、亡妻扫扫
墓,并没有其他打算。而我……」程宗扬大大方方地张开手臂,「只是个商人。
我来洛都,只是为了做生意。」

  严君平沉默片刻,然后敲了敲那两封密报,「天子完了。」

  程宗扬松了口气,严君平不见得完全相信自己的,但至少对自己不再抱有敌
意。他问道:「今晚天子虽然输了一局,但也不至于就完了吧?」

  班超也道:「严先生是不是过虑了?天子此举一来是盛怒之下,有失谨慎,
二来也是吕氏逼迫所致。何况宁成虽然干练,为人酷厉,亦非庙堂良臣,弃之亦
不甚可惜。」

  「为了面子不惜自剪羽翼,连自家的走狗都不保,」严君平一旦开口,言辞
极为锋利,冷笑道:「这样的主子,能有几个忠臣?怒而生事,可谓不智;弃忠
犬而不救,可谓不仁;有所求而用之,厌而弃之,可谓不义。」

  严君平断言道:「今晚过后,朝局必定大变,天子虽然在位,但往后便是孤
家寡人,唯有垂拱而治了。」

  程宗扬与班超面面相觑,他们只看到天子雷霆万钧地处置了身边近臣,却没
有考虑到天子一系官员会如何看待天子。他原以为天子只是小负一局,而在严君
平看来,天子已经是一败涂地。

  秦桧道:「严先生说得不错,天子此举可谓大败亏输,人心尽失。不过吕家
如今得寸进尺,意欲斩尽杀绝,只怕反而帮了天子一把。天子身边的近臣欲改投
门庭而不可得,只能追随天子,与吕氏后族斗到底了。」

  严君平冷哼道:「那帮蠢货,天子指望他们,还不如诏举几个新锐。」

  王蕙莞尔笑道:「敢问严先生,吕氏大占上风之后,为何又揭出西邸呢?」

  严君平不屑一顾,「姓吕的那帮酒囊饭袋,多半是见天子退让,想多占些便
宜,以至于得意忘形……」

  严君平停顿下来,显然也觉得这说法经不起推敲。片刻后,他皱眉道:「莫
非吕巨君未曾与会?不对……内朝会议此时尚未结束,后面想必还有消息。」

  程宗扬心里越发不安,自己已经从蔡敬仲和徐璜这两个不同渠道得到密报,
后面难道还有?

  就在众人满怀忐忑的等待中,第三个渠道的消息终于传来。这次竟然是内宫
的江女傅亲自上门,送来密报。

  内朝会议是在玉堂前殿举行,天子本来以为自己人数占优,封侯之事顺理成
章,特意把昭仪叫来,结果让罂奴等人在后殿旁听了整个过程。此时朝会已近尾
声,罂奴立刻打发江映秋来送信。

  看过第三封密报,程宗扬才知道汉国政局的变化竟然可以如此离奇,别说自
己或者刘骜,恐怕连亲手点火的吕巨君都不会想到其后的变数。

  整个内朝会议九成的时间都被吕氏牢牢控制,他们藉着朝会的时机,将精心
准备的证据统统抛出来,一举扳倒宁成。天子近臣一系官职都不甚高,宁成一倒
更是群龙无首,面对吕氏的攻势全无还手之力。吕氏一系压根儿就没想过见好就
收,反而得势不让人,直杀得天子区系的官员人仰马翻。

  随着宁成倒台,义纵被逮,云家卷入风波,天子另一臂助,五鹿充宗也没能
幸免,因私下挪用少府钱款,被贬为玄菟太守。玄菟与合浦、五原等地相类,都
是汉军远征时的据点,但玄菟比合浦穷得多,被称苦寒之地,五鹿充宗去玄菟当
太守,几乎等同于发配边疆。

  五鹿充宗还算运气好的,御史王温舒被揭出包庇盗贼,收受贿赂数以万计,
与宁成一样诣诏狱。谁知王温舒向天子叩拜之后走出玉堂前殿,还没有走到宫门
处,就吞下衣带上的金钩,横尸朱雀门内——也有人说,卫尉吕淑与王温舒有宿
怨,途中亲手逼王温舒吞金自尽,然后借口王温舒伏尸宫内,大不敬,求诛王温
舒全族。

  限田令的起草者之一,司直何武同样受到攻击,他本身是丞相属官,丞相韦
玄成虽然未能与会,却让人送了一封奏章,列举其任内诸般过错。何武本身官职
不高,这回干脆被一撸到底,成了白身。

  除此之外,云台书院的山长师丹也因为学子被杀遭到指责,连早被撤职的陈
升也被人拿来说事。甚至还有人攻击司隶校尉董宣,可惜董卧虎凶名在外,骂的
人多,愿意作证的人少,而且董宣手脚够干净,拿不出什么铁证来,再加上天子
已经连续折损数名臂助,此时有意偏颇,好不容易才保住这根独苗。

  接下来的走势就开始扑朔迷离了。外戚一系连番得手,又把矛头指向了内朝
官的核心:中常侍。当有人提到内朝诸位大貂珰时,徐璜差点儿都休克了。出奇
的是连自己都觉得恐怕要死上一回的徐璜居然逃过一劫,外戚一系竟然对他这个
天子的心腹视而不见,反而揪出了吕闳。

  吕闳为人方正,天子虽不亲近,但不失敬重。可吕闳明明是吕氏族人,吕家
外戚主导的这场风波,却把自己族人也卷了进来,着实令人不解。

  吕闳本人没有什么可非议之处,但偏有人把几个月前的金马殿失火拿出来说
事,指责是吕闳当值时的过错。天子正在气头上,眼看吕家连自己人也不放过,
索性帮他们一把,把吕闳免职,赶回家读书了事。

  经此一役,天子一系的势力几乎被彻底打散。以宁成为首,十余名近臣或死
或逐,可谁也没有想到,真正出人意料的变化这时才开始,素有草包之称的长水
校尉吕戟得意之余,竟然拿出限田令说事,请天子诛杀师丹等人,以安天下。

  天子吃了大亏,也铁了心要反击一把,借吕戟这个草包当引子,不顾朝会外
朝开到内朝,从上午一直拖到夜间,非要将限田令说出个好歹来。

  金马门侍诏公孙弘、散骑常侍朱买臣联袂出击,大讲限田限奴乃立国之本。
外戚一系纷纷反驳,但两人都是饱学之士,无论对方怎么诘难,都引经据典,侃
侃而谈,将对手驳得哑口无言。

  罂奴报信时,关于限田令的诘难已经无以为继,整个内朝会议,外戚一系风
光无限,最后却马失前蹄,面对公孙弘与朱买臣的言辞几乎无还手之力,眼下会
议尚未结束,明日在朝会上宣布施行限田令已成定局。

  这真是莫名其妙的结局,天子培养多时的羽翼,一夜之间被砍得七零八落,
然而真正能决定包括外戚在内所有权贵生死荣辱的限田令,却没有遇到多少阻力
就通过了。

  程宗扬奇道:「吕巨君不会是傻了吧?限田令一出,等于把豪强的命根都砍
了,他赢一百局有个屁用啊?」

  限田令的推行,等若将天下权势集于天子一身,其他权贵,无论诸侯还是外
戚,限田不过三十顷,限奴不过三十人,这点势力,还怎么跟天子斗?

  江映秋道:「吕巨君吕校尉吗?他虽然有内朝官职,但因公职在身,今日并
不曾与会。」

  班超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猜测道:「也许是没想到吕戟这么草包?」

  严君平拿着抄录来的限田令,此时一边看着,一边满脸的不可思议。良久,
他放下限田令,接着身体一抖,竟然打了个哆嗦。

  秦桧谋划腹案时,不像别人一样闭目沉思,而是眼神乱瞟。脑子转得越快,
谋划的手段越是周密,眼珠就动得越厉害。程宗扬等人未曾留意,秦桧却看得清
楚,笑道:「严先生可是别有所得?」

  严君平只觉唇干舌燥,随手拿起富安忘在客厅里的紫砂壶,对着壶嘴喝了一
口,又嫌壶嘴太细,喝起来不过瘾,索性揭开盖子,一手堵着壶嘴,一口气把壶
里的残茶喝了个干净,连茶叶也吃了大半,却什么都没说。

  秦桧眼珠又转了两圈,然后若有所悟地停了下来,他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对
江映秋温言道:「江女傅辛苦了。今晚诸事绘纭,还请江女傅回去报个平安。」

  「是。」江映秋意识到气氛不对,也不敢多问,小心告辞。

  江映秋来时走的客栈,这时披上斗篷,戴上兜帽,藉着夜色的掩护从文泽故
宅悄然离开。

  郑宾正要关门,猛然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他连忙抬头,正看到一个矫健的
身影从墙头一跃而过,毫不停顿地往后宅掠去。

  看清那个背影,郑宾却是松了口气。他想起老敖背地里的告诫,只当没有看
到,转身关上门,放下门闩,然后用撬棒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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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云大小姐?」秦桧有些吃惊。云家接到消息,必定会派人过来打听清楚,
可他没想到来的会是云丹琉,更没想到她会来这么快。

  云丹琉朝他点了下头,径直对程宗扬道:「怎么回事?」

  程宗扬取出徐璜的密报,「都在这里了。」

  云丹琉飞快地扫过,越看越气,眉毛几乎都竖了起来。云家为了从西邸买来
官爵护身,先后投入了差不多二十万金铢,损失数十人手,结果全都打了水漂。
假如这就是冲云家来的,云家也就认了。可明明是朝堂上狗咬狗,捎带着扫了云
家一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可谓是无妄之灾。

  「事情就是这样。」程宗扬道:「趁现在诏书还没下,立刻离开汉国。」

  云丹琉咬牙道:「我们云家刚买的地呢?」

  若是连地也保不住,云家这回就亏大了,官爵、田地,再加上留在汉国无法
带走的产业,至少是上百万金铢的损失。云氏虽然不至于因此破家,伤筋动骨是
免不了的。

  「现在保命要紧,财产的事,只能回头再设法转寰。」程宗扬道:「离天亮
还有四个时辰,现在走还来得及。」

  云丹琉头一扭,「我不走!」

  程宗扬一阵头痛,姑奶奶,这可不是耍脾气的时候。

  「六叔已经在准备行李了,我回去跟他说一声,然后就搬过来。」云丹琉不
由分说地吩咐道:「在客栈给我留间房。」

  程宗扬心里突的一跳,客栈那些房间是做什么用的,别人不知道,云丫头还
不知道?她这么做,已经是把两人的关系半公开化了。

  程宗扬心一横,云丫头都豁出去了,自己还说什么呢?就这么着吧,大不了
一起死!

  「韩玉!去找冯大法,给大小姐安排房间!」

  敖润在宫里等候消息,云丹琉走后不久,便回来禀报。

  内朝会议刚刚结束,经过一整天的相互攻击,会议以推出限田令而告终。天
子在付出亲信几乎被一网打尽的代价后,终于扳回一局,祭出限田令这件法宝,
锋芒直指汉国所有权贵豪门的命根。而作为引子的赵氏封侯,压根儿没人提起,
仿佛被人遗忘了。

  「封侯这么大的事,居然一点浪花都没有,就这么黄了。」程宗扬禁不住感
叹道:「说到底,还是朝里没人啊……」

  赵氏的存在感实在太薄弱了,没有人力挺,甚至也没有人刻意攻击,就那么
随随便便地被人忽略掉了,连个浪花都没有。

  秦桧起身关上门户,然后方道:「今日赵氏若是封侯,只怕才是坏事。」

  程宗扬不解地问道:「怎么是坏事?」

  秦桧回头道:「严先生想必知晓。」

  严君平脸色阴沉,「赵氏若是封侯,便是吕氏已然决心要诛灭赵氏。今日未
曾封侯,不过是赵氏全无根基,吕氏甚至都懒得拿他们作伐。」

  「诛灭赵氏?」程宗扬干笑道:「不至于吧。」

  姓严的怪不得跟死老头是同窗呢,没影的事都说得跟真的一样。赵氏两个女
儿,一个皇后一个昭仪,要诛赵氏,还不得把她们先扳倒?天子当初能拂逆太后
的心思,硬把赵飞燕立为皇后,如今对赵昭仪的宠爱犹在皇后之上,岂会让吕氏
得逞?

  严君平冷冷道:「他们连天子都敢打主意,何况区区一个赵氏?」

  「打天子的主意?」

  「不错。」严君平拍了拍那份限田令,然后道:「吕氏大占上风,却让限田
令通过,绝非失策,而是有备而来,天子——命不久矣!」

  班超大惊失色,秦桧却合掌大笑,「严老果然高见,吕氏此举,当是已经准
备好要弑君了。」

  「弑君!?」程宗扬失声叫道,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正是。」秦桧说道:「吕氏既然已经判了天子的死刑,自须把天子的罪状
公之于众——」他同样拍了拍那份限田令,「这便是天子的罪状。」

  秦桧坐在席上,双手抱膝侃侃而言,「此令一出,天子便是汉国所有权贵豪
门的死敌。正是因为吕氏已经决定弑君,才对天子的亲信穷追猛打,藉着天子不
得已的让步,好让世人都见识到天子的不仁、不义、不智。也正是因为吕氏已经
准备弑君,才要掀出西邸之事,让世人见识天子的贪婪、好财。同样是因为吕氏
要弑君,才会揭出西邸之事后弃徐璜于不顾,反而攻击吕闳。」

  「呵呵,」秦桧冷笑两声,「吕家对自家人还是很看重的嘛,特意藉此把吕
闳贬职,让他脱离漩涡。至于徐常侍……他庆幸得未免太早了些,吕氏没有藉着
西邸之事攻击他,多半是因为他在必杀的名单上,正好在宫里一并剪除。」

  「弑君可是诛九族的重罪!」程宗扬道:「他们怎么敢……」

  「他们为何不敢?」严君平道:「吕氏手里有兵。北军八校尉,姓吕的就有
四个。守卫宫禁的卫尉也姓吕。何况他们还有太后。待天子的罪名流传天下,哪
里还是弑君?不过诛一独夫而已。」

  程宗扬心里七上八下,干笑道:「听你们说得那么邪乎,我头皮都发麻……
不会真让你们蒙中了吧?」

  秦桧道:「主公不妨拭目以待。」

  程宗扬虽然仍觉得弑君的说法听着就不靠谱,但心里已经信了六七分。他犹
豫多时,斟酌道:「既然如此……那我们要不要知会天子一声?」

  王蕙目光微转,「为何要知会天子?」

  「天子若是被弑,吕家可就一手遮天了。」

  吕家一手遮天事小,问题是自己在太后面前冒充苏妖妇的人,迟早要露出马
脚,到时自己面临的局势,恐怕比现在还要棘手。

  程宗扬道:「刘骜这人虽然靠不住,但至少皇后和昭仪是我们一边的。我是
生意人,能稳住局面,对我们是最好的。」

  班超咳了一声,把那份限田令推到他面前,「依照此令,主公名下最多也只
能有三十顷土地。」

  程宗扬怔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把这茬给忘了。官吏限田三十顷,自己
可是也在限田令打击的对象里。自己不想站在吕氏一边,但站在天子一边,下场
只怕比站在吕氏一边还惨。就凭天子的秉性,自己完全不用指望刘骜会因为自己
的通风报信而对自己心生感激,进而网开一面。说不定天子稳住局面之后,转手
就把自己抄家灭族,杀人灭口,顺手把垂涎已久的「友通期」收到宫里。

  程宗扬这时才发现,吕家故意让限田令通过,真是一步绝妙的好棋。至少自
己本来想帮天子一把,结果就因为这份限田令,立刻改了主意——就让刘骜去死
好了。大爷两不相帮,看着你们乌眼鸡似的死斗,自己闷声发大财才是上策。

  「吕家什么时候会动手?」

  既然奸臣兄已经作出判断,还是早些准备为好。

  「快则半月。最迟……」秦桧盘算了一下,「当不会拖过新年。」

  吕氏要动手也不会太早,至少要把天子各种糗事尽情宣扬一番,再鼓吹一番
限田令,闹得人心惶惶才好下手。但也不可能太晚,以免限田令弄假成真,那就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程宗扬终于下定决心,「所有的金铢全部装车,明晚之前运到洛帮。」

  金铢运到城外,启程时不需要再经过城门,必要时也可以直接走水路。但最
大的问题是云丫头刚才提到的,自己与云家联手买下的田地——自己总不能把汉
国的地带走吧?

  程宗扬半晌才下了决心,「全部转到蔡敬仲名下。」

  蔡爷才是牛人啊,脚踏两只船还混得风生水起,无论天子和太后谁胜谁负,
这死太监都是八风吹不动,稳坐紫金台。程宗扬这会儿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能用
双手写个服字了。

  但转移到蔡敬仲名下也有风险,万一死太监转手把地都卖了,拿了钱全投到
他那实验室里呢?这事他真敢做!

  左右为难啊。程宗扬长叹一声,「我明天去见蔡爷。你们分头通知程郑、赵
墨轩和陶五。不用说太多,只让大家都小心一些,别不小心卷到里面去。」

  …………………………………………………………………………………

  程宗扬不知道,吕家此时也正爆发出一场争吵。吕不疑当日受了气,索性告
病,没有参加朝会。这会儿听到消息,不顾天色已晚,驱车来到襄邑侯府。

  兄弟俩政见不同,关系也不怎么融洽。两人由争执变成争吵,最后吕冀按捺
不住,伸手给了亲弟弟一记耳光,咆哮道:「你姓吕!不姓刘!一味替那个黄口
小儿说话,真以为你是他亲舅舅!」

  吕不疑叫道:「兄长,你醒醒吧!我吕氏虽然以后族名世,终究只是外戚!
切不可得意忘形啊!兄长今日之举,已将天子得罪到死地,阿姊百年之后,天子
又将如何看待我吕氏?覆巢之祸,便在眼前!莫说遗祸子孙,便是你我能不能保
全性命,也未可知……」

  吕冀死死盯着他,忽然冷冰冰地笑起来。

  他越笑越是欢畅,越笑越是开心,最后变成肆无忌惮的大笑,「阿姊百年之
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良久他收住笑声,不屑地瞥了吕不疑一眼,「小书生,我要是跟你一样,刚
想到此节,早就死一百次了。」

  他沉下脸,冷冷道:「你回去吧,不要来烦我。」

  吕不疑出了兄长的府邸,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

  属下小心问道:「主子是回去?还是去永安宫?」

  吕不疑看着远处夜色中闪耀着灯火的宫阙,良久他吸了口凉气,浑身打了个
哆嗦。他裹了裹衣袍,低声道:「去上清观……」

  …………………………………………………………………………………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彻底未眠,有的人一夜之间从云霄之上跌入泥潭,心如
死灰;有的人心怀鬼胎,惴惴不安;有的人死里逃生,满心庆幸;有的人野心勃
勃,盯上了朝里空出来的位子;还有的人,则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程宗扬也是一夜没合眼,卓美人儿倒是来了,可自己哪里还有半分心情?云
丹琉也在云家启程之后搬到客栈,再加上随卓云君一同来的蛇奴和闻讯赶来的何
漪莲,几个女人把楼上的单间住得满满的。

  程宗扬根本就没顾得上去瞧一眼自己的后宫,他足足忙了一夜,直到天色将
亮,才胡乱眯了一眼。

  黎明时分,高智商带回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宁成居然没有死!他被带出
宫时,内侍已经捧着鸩酒,在宫门外等候。谁知宁成接过鸩酒,先是感念了一番
天子恩德,然后把酒泼到地上,当场脱下朝服,表示自己奉诏诣诏狱——作为朝
中有数的高官,他算是打破常规了,宁愿坐牢也不肯自尽。什么朝廷体面,都没
有自己的小命要紧!

  高智商花了大把的钱铢,才好不容易混进诏狱,见了宁成一面。当时他已经
被髡去头发,换上罪囚的赭衣,带上镣铐,丢到牢中。也许是因为诏狱从来没有
真进过大官,狱卒们都跑来看稀奇,期间各种冷嘲热讽,换成别人,早就受不了
自杀了,宁成却怡然自若。

  高智商也无计可施,最后只能掏空了自己口袋里所有的钱铢,把那些狱卒打
发走,安慰了宁成几句。

  「我瞧着吧,老宁是死不了。」高智商道:「那帮狱卒都是些缺德透顶的家
伙,说话那叫个难听,我在旁边听着脸皮都发烧,可人家老宁不急不恼,连眉头
都不皱一下,权当是驴叫唤,那脸皮——比我都厚!」

  这听着像是骂人的话,可小兔崽子用羡慕的口气说出来,怎么听都是真心佩
服,恨不得自己也有那么一副百炼成钢的脸皮才好。

  「他说什么了吗?」

  「也没说什么——旁边有人,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说『难得你来看我。可惜
我辜负圣上恩德,跟那些商贾来往,实在是大错特错,如今后悔不已,只能安心
坐牢,以赎前罪……』大致就这些了。」

  程宗扬琢磨了一下,宁成这话似乎是提醒自己不要跟那些商贾来往太密切,
要赶紧斩断联系。可这是自己根本做不到的。

  「对了,临走的时候,他问我要了俩钱铢。我本来说下次给他捎几个金铢银
铢,在牢里慢慢花,可他不要,就要铜铢。我找了半天才给了他两个。」

  宁成这是什么意思?如今物价飞涨,两枚铜铢顶多也就能买个烧饼——在牢
里恐怕只能买半个,还是别人吃剩下的那种。

  「宁成那边,你多留点心,」程宗扬道:「天气凉了,给他送几件御寒的衣
物。跟诏狱的人多走动,别让人欺辱了他。」

  眼下自己能做到的就是这些了。往后……若是天子无事,宁成恐怕就出不来
了。若是天子出事,吕家也没理由放过他,怎么看都是死路一条。自己能做的,
无非是尽人事,看天命了。

  …………………………………………………………………………………

  「小心,这车有点高。」

  程宗扬抬起胳膊,让赵合德扶着下了车。

  这一晚的风波,倒没有影响到赵合德,只不过要与姊姊见面,小丫头也没怎
么睡好。

  蔡敬仲的私宅静悄悄的,上次见过的门客踪影皆无,只剩下一个苍头看门。

  看到有人从马车上下来,老苍头一脸不耐烦地说道:「送钱去东市,最里边
的戍字号就是。这里不收。」

  程宗扬莫名其妙,「送什么钱?」

  「买土的钱啊。每月五分息,十贯起算,月底结清。这会儿都午时了,你赶
紧去吧。运气好的话,能排上号,赶在宵禁前就买到手……」

  苍头絮絮叨叨地说着,程宗扬好不容易才听懂。自己只顾着忙生意,压根儿
没想到蔡爷早就玩大发了,别人借钱都跟孙子一样,他倒好,借钱借出了名号,
借出了排场,借出了威风。如今专门在东市开了一家戍字号,每日里门庭若市,
请来的几个朝奉天天数钱数到手软,那些门客全都去帮忙了。

  之所以程宗扬没听到动静,是因为他只盯着商贾,蔡爷的生意是全面撒网,
不问出身,不问来历,不拘大小,有钱就收,其中商贾的占比微乎其微,大头除
了宫里的太监,就是出身清白的良家。

  由于跟商贾的关系不大,连算缗令也没有影响到他老人家分毫。至于蔡爷借
了多少钱,根本没人知道,众人只知道戍字号信誉卓著,结息痛快无比,说五分
利就五分利,一文钱都不少。每到月底,来取利息的队伍能排出去一里多地,发
出去多少同样没人知道,反正每个人都笑逐颜开,对蔡常侍交口称赞。

  程宗扬脸都黑了,这死太监,真能作啊!

  「我是来找蔡常侍的。」程宗扬道:「昨天约好的。」

  「哦,找主家的啊。」苍头仔细看了一眼,终于认出他是曾经来过的那位程
公子,「主人在宫里还没回来,进来吧。」

  昨晚一场乱局,今日才是最忙的时候,以蔡爷的大能,轻易也不好脱身。程
宗扬带着赵合德入内,耐着性子等候。

  谁成想,这一等就是一上午,一直过了午时,不仅死太监杳如黄鹤,赵飞燕
也没有找到时间出宫。

  程宗扬如坐针毡,几次让人打听,蔡敬仲都回复说着实走不开,反正只是借
用自己的宅院,让他随便用,等自己忙完,再专程与他商量。

  长秋宫那边也传来消息,说天子一大早就去了宫里说起限田令的事,显然得
意非凡,还安抚皇后说,赵氏封侯之事就是这几日,让她安心再等几日……

  程宗扬气得七窍生烟,自己这边满头是火,天子居然还有心情专门跑去跟老
婆吹牛逼?真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啊!

  程宗扬几次想走,但看到赵合德央求的眼神,话到嘴边也只能吞了回去。

  罢了,反正要送她走,她们姊妹下次见面不知会到什么时候了,就再忍忍好
了。倒是赵飞燕,天子若是出事,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让她也逃?开玩笑呢。汉国的皇后啊,她要是逃走,整个汉国都得疯。难不
成让她给天子殉葬?那也太冤了吧!若是在宫里苟延残喘……程宗扬想起北宫那
些失去靠山的前代妃嫔,心里就不由一颤。赵飞燕若是落在吕冀手里,还不如死
了干净。

  时间一拖再拖,从辰末等到午时,又从午时等到申时,等了将近四个时辰,
眼看着天色将暗,才有一辆车来到门前。

  程宗扬长出了一口气,便看着赵飞燕戴着面纱,穿着一件宽大的丝袍,在江
映秋的服侍下下了马车,不言声地进了房间。

  人家姊妹要说私房话,自己总不好在旁边盯着,程宗扬从房间里出来,对江
映秋道:「宫里情形如何?」

  江映秋道:「宫里倒无异样,只是几位中常侍勤勉了许多。」

  有道是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的。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就算作作样子,
也得装得勤勉些,这时候若是连个眼力价都没有,被人收拾了也只能算活该。

  不过这么大的风波,几位中常侍只倒了一个不沾边的吕闳,其中的不祥之兆
愈发明显。单超、具瑗、唐衡、左悺等人,想来与徐璜一样,也在吕家的必杀之
列。如今他们还没有意识到风险,一点警惕的心思都没有,就这么聚在宫里,万
一被一网打尽……

  别人不说,徐璜自己还是要保一保的。要不要给他捎个信呢?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对江映秋道:「若是见到徐常侍,让他安排个时间,我
去见他一面。在宫外。」

  「是。」

  姊妹俩说了很久。蔡敬仲这里的房间不是专门布置的静室,传出的声音虽然
不大,但对程宗扬来说已经足够了。他没有刻意去听,不过零零碎碎也听了几耳
朵。大致上是赵飞燕劝妹妹不要担心自己,安心去临安,路上紧跟着卓教御,要
照看好自己。

  「你性子和善,脾气也好,断不会惹出什么事来。」赵飞燕轻声道:「我就
怕你被人欺负了,还不肯说。太乙真宗和卓教御的名声都是好的,姊姊不在你身
边,万一有事,你就对卓教御,或者程公子说,千万不可自己忍着。」

  「可是……」赵合德声如蚊蚋地说道:「他说……我是他的小妾……」

  「程公子为人是好的,他那么说,只是给你解围。」

  「可是……」赵合德鼓足勇气道:「他有时看我的眼神……好奇怪……」

  程宗扬差点儿气了个倒仰,什么叫好奇怪?哪里奇怪了?我就是多看了你两
眼,难道也是错吗?长得漂亮还不给人看?你这是什么心态?太自私了吧!

  赵飞燕思忖半晌,最后幽幽道:「你还是多跟着卓教御吧。」

  「可是……卓教御……」

  赵合德心思敏感,早已看出卓教御与那位程公子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可这
话怎么好对姊姊开口?

  赵飞燕道:「卓教御怎么了?」

  赵合德终于还是没说出来,她低下头,小声道:「……没什么。」

  程宗扬在外面听得生气,哪里知道人家小儿女的心思?赵合德方才的话并不
是向姊姊告状,而是委婉地向姊姊吐露心声,她能说出那样的话,已经是极不容
易了。

  赵飞燕岂能看不出妹妹的心思,但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自家妹妹虽然动了
心,但自己听说那位程公子已经谈婚论嫁,不久就要娶新人过门。难道真让自家
妹妹去给人做小吗?看看宫里那位「赵昭仪」就知道,自家妹妹若是入宫,所受
的宠爱绝不在她之下。即便如此,自己也不舍得让妹妹进宫,给天子做小,何况
是买了官当的商贾呢?

  再说了,那位程公子她也是知道的,内宠极多,自家妹妹虽然美色无双,但
要跟那些女人勾心斗角地去争宠,实在不是她能做的。说到底,那位程公子只是
一位能够提供保护的庇护者,绝非自家妹妹的良配。

  赵飞燕伸手将妹妹揽到怀里,从袖中取出一支玉梳,慢慢帮她梳理着长发。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也无须太过担心,姊姊终归还是大汉的皇后。程
公子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

  只要自己还是皇后,那位程公子总会善待妹妹。赵飞燕也只能如此祈望了。
至于将来,只能看能不能找一户好人家,托付妹妹的终身。

  「都是姊姊没用,护不得你周全……」赵飞燕说着,不由泪如雨下。以妹妹
的姿色,哪里找不到好人家呢?说来还是自己连累了她。

  「阿姊……」赵合德伸手抹去姊姊的泪花。

  姊妹俩絮絮说了许久,直到天色黑了下来,才依依惜别。

  趁着送赵飞燕出门的机会,程宗扬飞快地说道:「小心宫掖之变。不管出了
什么事,一定要把定陶王带在身边。」

  赵飞燕惊愕地看了他一眼,最后点了点头。

  蔡敬仲始终没有回来,那老苍头也没有留饭的意思。眼看快到宵禁时候,程
宗扬也不再等候,乘车带着赵合德回去。

  蔡敬仲的宅院邻近南宫,一出里坊,就看到雄伟的阙楼,巍峨的宫墙,远处
的高楼次第点起灯火,宛如璀璨的群星。

  看着赵合德惊叹的目光,程宗扬心下微动,吩咐道:「去南宫。」

  南宫一半都是内朝官员的公署,只要携带令牌,便不禁出入。程宗扬的常侍
郎正是内朝官职,他在宫门处验明身份,正待入宫,忽然听到一阵吵闹。

  一名书生被拦在宫门内,他背着一只包裹,手上还沾着墨迹,显然是在兰台
抄书耽误了。

  为首一名军士道:「你以为宫里就跟你家院子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这会儿已经宵禁了,宫门禁止出入,这规矩你都不知道?」

  那书生指着程宗扬道:「他凭什么能进?」

  「人家是内朝官。说不定有紧急军情,要面奏天子呢?快走!快走!回你的
兰台去!」说着像赶鸡一样把那书生赶了回去。

  程宗扬看得摇头,那军士貌似情理充足,其实就是欺负那书生没什么背景。

  他入了宫,在司阍处传了口信。不多时,罂奴一脸欣喜地出来,径直请他去
内宫。

  「不急,我还带了一个人呢。」

  「谁?」

  「期姑娘。」程宗扬道:「我带她到宫里看看,也算满足她一个心愿。」

  「这好办,」罂奴笑道:「我随身带着昭仪的印信呢。」

                第七章

  看着眼前华丽的陈设,赵合德宛如作梦一样。她在宫外时,无数次幻想过宫
里的情景,此时身临其境,才知道自己的想像多么贫乏。

  汉白玉砌成的廊桥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丹红的廊柱上,用金箔贴出各种花鸟
的图案,檐下悬着无数精巧的宫灯,夜风中飘来阵阵暖香,沁人心脾,路过的宫
女无不衣着锦绣,绚美异常。廊桥尽头矗立着一座高楼,楼中的灯树高及数丈,
此时烛火通明,火树银花,眩人眼目。同样的廊桥,远处还有一座,同样的华丽
精美,流光溢彩。

  赵合德回过头,两座廊桥像伸长的手臂一样,拱卫着一座宏伟的宫殿,便是
昭阳殿了。殿前的丹墀色如红玉,阶上立着数对铜兽,殿顶一只凤凰展翅飞舞,
凤口垂下一串银灯,将凤凰映照得金光四射,与远处高楼上的灯火交相辉映。

  「这边是东阁,那边是西阁,」罂奴指点道:「西阁的凉风殿是消暑的好去
处,如今是冬日,昭仪平常都住在东阁的含光殿。」

  「昭阳殿太过空旷,昭仪不甚喜欢。含光殿外有一片腊梅,再过些日子就该
开了,在殿中正好观雪赏梅。这片院子里面,种了几百种花草,如今没有什么可
看的,但到了春日,群芳争艳,花香扑鼻。」罂奴指了指廊桥外面一池碧水,笑
道:「到了夏日,湖里还可以泛舟。」

  穿过廊桥,便是含光殿了。罂奴领着两人踏上台阶,赵合德足下一软,踩到
一片地毯,她举目看去,才发现整座含光殿外都铺满了地毯,面积不下十亩。

  罂粟女解释道:「天子怕石头太冷,才命人把殿里殿外都铺上地毯,免得昭
仪踩到受凉。」

  江女傅双手交握,仪态端庄地走过来。罂粟女吩咐道:「你带期姑娘在宫里
走走吧。」

  赵合德与江映秋本来相熟,这会儿只能装作初识,彼此含笑见礼。

  罂粟女领着程宗扬进到殿内,绕过屏壁,穿过一道镶满水晶的走廊,来到昭
仪居住的寝宫。掀开珠帘,便看到了如今宫中最受宠的「赵昭仪」。

  此时赵昭仪的身上,几乎看不到昔日那个友通期的影子。她长发梳成云髻,
头上戴着凤钗,雪肤绛唇,姣艳无比,美貌比往日更胜一筹。

  友通期款款起身,含笑道:「程大行,好久不见呢。」

  程宗扬摇手道:「别说什么程大行了。我的官职早就没了。」

  友通期掩嘴笑道:「区区一个大行令,何曾放在程公子眼里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程宗扬道:「我的大行令也是真金白银买来的,还没
捂热呢,可就飞了。」

  「安心好啦。」友通期道:「你想要个什么官?我去跟天子说。」

  「算了算了,这样就挺好。」程宗扬道:「我想问问你,昨天内朝会议上,
限田令是怎么通过的?」

  友通期俏脸一红,「他们说的话,妾身听得半懂不懂,只听了一半就在殿后
睡着了……」

  友通期出身寒微,又是刚入宫不久,指望她能听懂那帮官场老手的政斗,实
在是想得太多了。

  程宗扬只好道:「那就算了。唔,我来是跟你说一下:我准备送她离开,短
时间内不会回来。」

  友通期松了口气。赵合德留在洛都,对她而言始终是个威胁。她若是离开,
那再好不过。接着友通期又一阵惭愧,自己居然为别人背井离乡而庆幸,实在太
自私了……

  「卓教御好吗?」

  程宗扬有些奇怪,「你怎么想起问她了?」

  友通期幽幽叹了一声,「托公子的福,妾身如今在宫里享尽荣华,无论吃的
用的,还是看到的,都是以前连想都想不到的。只是能说话的人,除了鹦儿,就
只有一个江女傅。」

  她起身亲手给程宗扬斟了一杯茶,「公子也许没想过妾身以前的日子。那些
年,妾身家人死亡相继,一年到头穿的都是丧服,家中每日愁云惨淡。外面又有
人说三道四,身边连一个玩伴都无。不怕公子见笑,直到去了上清观,妾身才过
了几天平安的日子,才像平常人一样,结交了几个人。像卓教御,还有凝姊姊、
蛇姊姊和惊理姊姊,我在宫里的时候也常常想她们……」

  说着友通期脸又红了,「我可不是想那些……你不许笑话我。」

  程宗扬笑了起来,他知道友通期说的是什么。她入宫之前尚是处子,为了能
入宫争宠,蛇奴等人没少教她房中的技巧。这话题是隐私了些,但这样教出来的
交情也着实不一般,友通期至今还挂念着她们,说明她还没有被宫中的华丽迷了
眼睛。

  程宗扬心下感叹,友通期虽然身份变了,气质也不同以往,但内里还是那个
天真的小姑娘,并没有多少心机。

  两人交谈越来越轻松,时光仿佛又回到上清观的时候,大家还是身份平等的
朋友那样,而不是一个昭仪,一个臣子。

  不多时,江映秋带着赵合德回来,两女见面,彼此都有些尴尬。毕竟这座昭
阳宫,连同如今的荣华富贵,都应该是赵合德的。友通期拿走了她的一切,而真
正的赵合德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了。

  沉默片刻后,赵合德上前拉住她的手,柔声道:「只要你过得好,我便放心
了。」

  友通期红着脸道:「对不起。」

  赵合德摇了摇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这些都是你应得的,何来对不起
呢?我羡慕你,但不会嫉妒你。只要你得到的,就和我得到的一样。我能看到这
些,已经很高兴了。」

  她笑了起来,「谢谢你。我今天就像做了一个梦,很开心。」

  友通期也高兴起来,她从枕下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盒子,「这个给你。」

  「是什么?」

  友通期笑道:「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赵合德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颗龙眼大小的宝石,出奇的是那颗宝石竟然是星
光的形状,周围有着数十根大小不一的尖刺,而且通体没有任何雕琢的痕迹,似
乎天然生成。

  宝石握在手中,温凉如玉,周围的尖刺没有任何锋锐感,虽然坚固,却像星
光一样柔和。宝石在盒子里时呈现出天青的色泽,握在手中却像透明一样,被烛
光一照,那些尖刺折射出无数细微的光线,就像夜幕下闪动的星辰。

  「这是什么宝石?」

  「我也不知道。」友通期笑道:「前两天圣上看我不开心,专门给我的。我
看着好玩,就收了下来。现在送给妹妹好了。」

  「谢谢你。」

  「不客气。」

  「好了,我们也该走了。」等赵合德收下宝石,程宗扬说道:「有机会大家
再相见吧。」

  两女敛身互施一礼,一身宫装的友通期固然贵气十足,身着素衣的赵合德也
毫不逊色,毕竟两人的礼仪都是江映秋一手教出来的。

  就在此时,罂奴忽然奔进来,匆忙道:「天子来了!已经到了殿外。」

  众人齐齐变了脸色,友通期也慌了手脚,「天子不是去了长秋宫吗?怎么会
突然过来?」

  若不是知道天子去了长秋宫,她也不敢就这么把两人接进来。

  这会儿不是追究原因的时候,程宗扬道:「有其他的路出去吗?」

  罂奴道:「别的路都要经过含光殿,眼下已经来不及了。」

  天子已经到了殿外,此时出去肯定要跟他打个照面,单是自己,拼上被天子
治罪也就罢了。可还有个赵合德,若是被天子看到,那也不用走了。

  江映秋道:「还有一条路可以出去。」她指了指殿顶的藻井,「这上面有一
道小门,可以通向后面的楼阙。」

  含光殿与后方的高楼同样有廊桥相接,从那道小门出去,等于是走在殿檐下
方,再沿着廊桥顶部,走到楼阙。

  程宗扬拉起赵合德,「我们走。」

  江映秋连忙把两人领到宫殿一角,掀开帷幕,后面有一道工匠们用的楼梯,
梯身宽度不足两尺,极窄极陡,只能容一人通行,而且也没有扶手。

  赵合德在前,只爬了两阶,手脚就有些打颤。耳听着宫殿外的脚步声越来越
近,程宗扬索性把她抱起来,纵身向上掠去。

  楼梯顶端是被栏架围起来的藻井,往旁边看去,视野所及,全是纵横交错的
梁木,其中一道梁木尽头,果然有一道隐蔽的小门。

  刘骜的声音在下面响起,「你姊姊今天又哭了,两只眼睛红得跟桃子一样。
唉,我都说过多少次了,封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封的。有朝廷的典章在,少不得
要跟那帮官员们扯皮一番……」

  程宗扬轻轻放下赵合德,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从梁上掠过。他摸到那
扇小门,因为怕弄出声音,惊动下面的人,只轻轻一推,却没能推开。

  程宗扬略加了力气,那道小门还是纹丝未动。他又试了几次,心里禁不住大
骂,这扇门赫然是被人从外面顶住了,除非是把门打碎,才能出得去。

  江映秋这个废物,她怎么事先就不打听打听?这下好了,自己算是被困在殿
顶这点空间里了。要说殿顶的空间也不小,可除了藻井周围留有镶嵌木雕时用的
架板,其他能落脚的地方,就剩下那些梁木了。

  程宗扬仍不死心,费了好一番功夫,沿着梁木在殿顶走了一遍,也没找到能
出去的空隙,最后只能无功而返。

  赵合德坐在藻井边的架板上,藉着下面透来的烛光,只见她两眼紧紧闭着,
一手扶着栏架,玉脸涨得通红。

  程宗扬心下纳闷,走近一看才知道原委。那座藻井呈圆形,上下足有三层,
正中间是木雕贴金的龙凤,周围是氤氲的云气,以及各种花朵和象征吉祥的装饰
图案。从藻井上方往下看,大半个寝宫都尽收眼底。

  此时一个明艳的美人儿正赤条条躺在御榻上,一边柔媚地分开双腿。在她腿
间,一个年轻的男子正弓着身,在她体内冲撞。程宗扬所在的角度正能看到两人
背后,把他们交合的部位看得一清二楚。随着那男子的挺动,硬梆梆的阳具在那
只柔腻的蜜穴里时进时出。寝宫内灯烛通明,那只蜜穴水汪汪的,又红又嫩,随
着阳具的捣弄不住颤抖,宛如一朵娇艳的鲜花。

  程宗扬心下啧啧赞叹,难怪赵合德闭着眼睛,连看都不敢看,这个位置看得
也太清楚了,一点细节都不带错过的。友通期也算倒霉,她多半以为自己与赵合
德已经走了,才放开怀抱与天子交欢,谁知道自己会被堵了回来,结果白白被自
己看了一场活春宫。

  这可是天子和昭仪演的大片啊,程宗扬真后悔自己没有带摄像机进来,白白
错过了这么一次难得的机会。

  寝宫内的两人浑然不知上面有人偷窥,此时两人渐入佳境,淫声渐起。可怜
赵合德闭上眼睛还不够,连耳朵还要捂住。可她这会儿身在半空,不得不一手扶
着围栏,免得不小心从架板上掉下去落在天花板上,剩下一只手,即使要捂住耳
朵,也只能捂一边的。

  「啵」的一声微响,声音虽小,但此时殿内空荡荡的,略有一点声响就听得
极为清楚。

  刘骜笑道:「我们换个姿势,合德,你趴在榻上,把臀儿翘起来。」

  程宗扬忍不住看了赵合德一眼,少女那张玉脸,果然红得更厉害了。

  友通期娇嗔道:「圣上好坏,总要从后面弄人家……」

  「谁让合德的臀儿生得美呢?」

  榻上的女子乖乖翻过身,将一只白生生的雪臀翘了起来。望着那只雪白浑圆
的美臀,刘骜精神顿时一振,抱着友通期的屁股亲了一口,然后耸身而入。

  「啊……」床上的美人儿发出一声婉转的低叫。

  刘骜用力挺动阳具,「合德,再叫得响些。」

  友通期央求道:「人家小声叫好不好?万一被人家听到……」

  「怕什么?外面都是些奴才,让他们听到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况合德你叫得
那么好听,他们听到,是他们的福气。」

  友通期双手捂脸,「不行,人家好羞……」

  「合德的屁股好美,真像温柔乡一样……」

  「合德,把屁股扒开……」

  「合德真乖……」

  「合德下面好湿……哈!连奶头都硬了……」

  下面的淫辞浪语不断传来,刘骜每叫一声「合德」,声音落在真正的赵合德
耳内,就像是在对她说话似的,使她脸色越发涨红。

  赵合德已经努力在捂住耳朵,可还是挡不住下面的声音。他叫的名字是自己
的,下面的宫殿,也应该是自己的,连那榻上的女子,本来也应该是自己……

  那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使她禁不住有种错觉,仿佛榻上那个女子就是自己,
那个男子正压在自己身上,将他的男根深深插进自己最隐秘的部位中,而自己正
在竭力迎合着……

  程宗扬饶有兴致看了一会儿,觉得天子也不过尔尔,单论床上功夫,自己起
码甩他一条街的。他转过头,正想跟赵合德说说话,分分她的心,却赫然发现,
赵合德已经面红过耳,呼吸声也越来越急促,下面两个人稍微停顿一下,只怕就
能听到。

  程宗扬赶紧扶住赵合德的手臂,谁知她身子一颤,竟然转过身。那架板本来
就窄,她一转身,险些把程宗扬挤到天花板上。

  赵合德本能地张口欲叫,程宗扬顾不得多想,一把搂住她,一边稳住身体,
一边狠狠亲在她嘴巴上,把她的叫声堵了回去。

  闻到程宗扬身上浓郁的男性气息,赵合德娇躯一瞬间变得火热。下面的两人
此时也正干到高潮,友通期的叫声越来越响。

  感受着赵合德娇躯的颤抖,程宗扬毫不怀疑,自己此时若是松开嘴,她肯定
会叫出来。

  赵合德毕竟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此时已经情动到十二分,却不知道怎么发
泄,更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洪水一样突如其来的情欲。

  说实话,抱着这么个尤物,程宗扬也险些把持不住。赵合德身子略显丰腴,
触手可及,每一处肉体都充满弹性,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即使隔着衣物,也能感
受她肌肤光润如脂的质感。尤其是她这会儿身体滚烫,那股少女的幽香也变得浓
郁,如兰似麝,芬芳无比。

  再这么下去,不等下面俩人干完,自己这边就该交火了。程宗扬定了定神,
先摆脱绮念,然后心横,一手伸到赵合德腿间,往她秘处摸去。

  指尖微微一滑,程宗扬才发现,赵合德下身的衣物早已经湿透了。

  程宗扬手指刚刚触到赵合德下体,怀中的少女就如受电击,身子猛地颤抖起
来。被他封住的红唇也努力张开,吐出一截香软滑腻的舌尖,与他的舌头纠缠到
一处。

  程宗扬隔着衣物在她股间拂过,找到那处微硬的所在,随即按住,熟练地揉
弄起来。

  赵合德双腿紧紧夹住他的手掌,一边本能地挺起下体,磨擦着他的指尖。

  少女下体的湿痕越来越大,程宗扬几乎能感觉到她下体抽动着,涌出一股一
股的暖流。

  伴随着下方传来的淫声,程宗扬不停变换着手法,揉、挑、抹、捻……赵合
德只挣扎了几下,就彻底软化下来。她无力地依在程宗扬怀中,双腿微微分开,
被他隔着衣物,在自己下体恣意挑逗。

  赵合德迷乱在从未有过的快感中,浑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时间仿佛漫长无
比,又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那么短短一瞬。迷乱中,赵合德下体突然间一紧,全
身仅剩的力气仿佛全都集中在一处,接着剧烈地收缩起来。

  清醒过来的赵合德满面羞惭,脸色时红时白。下身的衣物早已湿透,此时湿
淋淋的贴在股间,一片冰凉。

  赵合德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竟然做出这样的羞事,短短的一刹那,她几乎想
从藻井跳下去,再也不用活了。

  赵合德刚萌生死意,下方突然传来一阵低吼,「呃……呃!……呃……」

  那声音就像濒死的野兽,听来令人不寒而栗。

  程宗扬浑身一震,一股寒意从尾椎直蹿而起,一直掠到脑后,刹那间,全身
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紧接着,一股强烈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程宗扬顾不得暴露
行踪,拥着赵合德坐起身,朝下看去。

  下方的御榻上,年轻的天子双手握住宠妃的腰肢,以一个奋力冲撞的姿势挺
起下身,似乎正在尽情喷射。

  程宗扬从后面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看到他手指紧紧扣在昭仪腰间,指尖深
深陷入她白美的肌肤间。

  友通期吃痛地扭动身子,勉强从天子铁箍般的双手中挣脱出来,她娇嗔着回
过头,接着美目一下子瞪得浑圆,脸上欢好时的红晕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露出
惊骇之极的表情。

  天子被她撑开,便直挺挺倒在榻上,双手还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他赤裸的下
身,阳具硬硬挺起,不断喷出精液。就在友通期惊恐地注视下,喷出的液体从浊
白变得像蛋清一样稀薄,然后又夹杂着一点淡红,最后喷出的全是赤红的鲜血,
星星点点溅在友通期雪白的肌肤上。

  「啊……」友通期无法抑制地尖叫起来。

  程宗扬屏住呼吸,心头的惊骇无以复加,一股又一股死气从含光殿各个角落
不断升起,往自己丹田内的生死根蜂拥而至,顷刻间就超过十道。

  紧闭的宫门猛地打开,一群人涌了进来。

  「中行说!中行说!」友通期抱着肩膀在榻上瑟缩成一团,双眼惊恐地看着
天子,一边发狂地尖叫着。

  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回禀昭仪,中行说图谋篡逆,方才行迹败露,意欲潜
逃,已经被奴才拿下。」

  「左悺!左悺!」

  那个尖细的声音道:「禀昭仪,左悺图谋篡逆,方才行迹败露,意欲潜逃,
已经被奴才拿下。」

  友通期带着哭腔叫道:「徐璜!徐璜!」

  那个尖细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道:「回禀昭仪,徐璜图谋篡逆,方才行迹败
露,意欲潜逃,已经被奴才拿下了。」

  友通期怔怔抬起眼睛,双目失神地看着来人。良久才看清楚,眼前一群人都
是黑衣黑帽的内侍。

  「你是谁?」

  那名内侍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恭谨地行了一礼,「奴才中黄门张恽。」

  友通期颤声道:「我不认得你。」

  「奴才一直在永安宫当值,难怪昭仪觉得面生。」

  「天子的近侍呢?」

  「回禀昭仪,天子近侍图谋篡逆,方才行迹败露,意欲潜逃,均已被奴才拿
下。」

  「江女傅!江女傅!」

  人群一阵骚动,江映秋被人拧着胳膊拖了出来。一向优雅从容的她,此时面
如死灰,髻上的钗子也歪到一边。

  两名内侍按着她跪在地上,江映秋扬起脸,声音干涩地说道:「天子近侍都
被拿下,关在偏殿——」

  她吸了一口气,然后道:「生死,命耳。请昭仪速为天子殉葬,以免……」

  「啪」的一声,张恽给她一个耳光,「让你多嘴了吗?」

  他挥了挥手,旁边的内侍连忙拿出一块布,塞住她的嘴巴。

  程宗扬心头紧绷,江映秋修为不弱,此时却毫无反抗之力,显然这帮乌衣侍
者中有高手。想到此处,他连忙运转生死根,将方才吸纳的死气释放出少许,小
心屏蔽住自己和赵合德的气息。

  张恽转过身,「天子驾崩于含光殿寝宫,昭仪难辞其咎。无论天子近侍,还
是昭阳宫的内侍宫人,都是待罪之身——全部关押起来!」

  有人厉声喝道:「张恽!你要造反吗!你区区一个中黄门,持械擅闯宫禁!
好大胆子!」

  张恽回过头,冷笑道:「我说是哪位?原来是具常侍啊。具常侍掌管国玺,
位高权重,当然不会把小的放在眼里。」

  具瑗被几名内侍死死按在地上,头上的貂蝉冠掉在脚边,他奋力昂起头,叫
道:「天子生死未知,你们居然持械逼宫,难道就不怕诛九族吗!」

  「好大的威风啊,具常侍。」张恽笑嘻嘻道:「谁说我是擅闯?咱家可是奉
旨而来。」

  「天子正在此间,你奉的谁的旨意!」

  外面一个声音傲然说道:「当然是奉的太后的旨意——还有我,吕大司马的
旨意。」

  人群让开一条道路,吕冀半倚着身,坐在肩舆上,由四名内侍抬着,直入寝
宫。

  他扫了具瑗一眼,冷冰冰道:「天子暴毙,近侍难逃罪责。来人啊,把这个
反贼斩了!」

  话声刚落,一群内侍纷纷擎出刀,争先恐后地冲过去,把具瑗乱刀分尸。

  一道死气猛地涌入生死根,程宗扬一边小心地催动丹田内旋转的气轮,一边
心下暗惊,堂堂中常侍,就这么被人剁得七零八碎。他们难道是要血洗昭阳宫?

  吕冀看了瑟缩在榻角的友通期一眼,得意的大笑起来。

  一个身着戎装的少年快步进来,他看到殿中的血迹,不由大惊失色,「叔叔
何以来得如此之早?」

  吕冀懒洋洋道:「这等好事,当然是赶早不赶晚。」

  吕巨君带着甲胄,「锵」然一声跪下,恳求道:「天子驾崩于含光殿,当由
含光殿诸人先行禀报,我们才好『闻讯』而来!叔叔何不再等半个时辰?」

  吕冀不以为然地说道:「你却没想过,这些奴才都是奸滑之徒,万一他们隐
瞒不报呢?」

  「纸里包不住火,他们若敢隐瞒不报,正好治他们谋逆之罪!」

  吕巨君此时的着急绝不是假的,吕冀早来一步,正显得他们早有预知,任谁
都能想到眼下的局面与吕家脱不干系。本来准备好的万全之策,结果吕冀行事如
此唐突,一步之差,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

  「如此沉不住气,成何大事?」吕冀随意摆了摆手,吩咐道:「把消息封锁
半个时辰便是。」

  说得轻巧!这宫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各路权贵布下的棋子、眼线,岂能隐瞒
得住?可事已到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吕巨君忍住气,对张恽道:「那几位
中常侍呢?」

  张恽忙道:「具瑗已然伏诛。唐衡、左悺两人被擒,这会儿关在偏殿。徐璜
在玉堂前殿,也已经被关起来。只有单超暂不知下落。天子的近侍都在此处,唯
有……」他小心看了眼吕巨君的脸色,「……中行说逃脱,如今正在捉拿。」

  吕巨君厉声道:「怎么会让他逃了?」

  「那贼子鬼得很,一看风头不对,就从桥上跳下。」

  「昭阳宫的内侍呢?」

  几名内侍连忙跪下,「小的在此。」

  「知道怎么说吗?」

  「小的明白。」

  吕巨君略一点头,然后对张恽道:「宫里的情形呢?」

  「依照许参军的吩咐,自宵禁开始,宫里便许进不许出,眼下并无异样。」

  「守紧宫门,把现场保护起来,天子近侍、宫中侍女,全部关押到西阁。除
了这几个,再找几个听话的,对好口供。有敢乱说乱动的,立刻诛杀!半个时辰
之后,召集朝中重臣。再等一刻钟,引大司马车驾入宫——务必不能错了顺序!
大司马必须在群臣看过现场之后再出现!还有!」吕巨君厉声道:「不惜一切代
价抓到中行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吕巨君一项一项吩咐完,等张恽逐一记下,才转身对吕冀道:「侄儿先去北
军大营。此间事宜,请叔叔作主。此女是今日之事关节所在,叔叔切不可……」

  「还用你说!」吕冀不耐烦地打断他,「赶紧去吧。」

                第八章

  程宗扬紧紧捂住赵合德的嘴巴,身上的内衣已经被冷汗湿透。他无论如何也
想不到,此时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正在上演一场弑君的大戏。他昨晚还想着秦桧
等人杞人忧天,结果仅仅隔了一天,天子就已经横尸宫中。吕氏下手这么快,这
么狠,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

  藻井下传来一声冷笑,吕冀声音响起,「你们退下吧。」

  四名内侍放下肩舆,与众人一起退到殿外。寝宫内只剩下张恽。

  吕冀抬起手,张恽连忙上前,半跪在肩舆旁,扶着吕冀起身。

  吕冀道:「张恽,我们认识有不少年头了吧?」

  张恽弯着腰道:「回大司马,差不多二十年了。」

  「你觉得这位赵昭仪姿色如何?」

  张恽谄笑道:「大司马既然看中,当然是好的。」

  「让你说你就说。」

  「以奴才来看,此女的姿色在南北二宫,当属前三之数,比起董昭仪年轻时
候,也毫不逊色。」

  吕冀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往床榻上瞥了一眼。

  刚才还英姿勃发的天子,此时已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刘骜仰面倒在榻上,
空洞的双眼对着上方,以他下身为中心,身上、褥上、榻上……无不溅满了触目
惊心的鲜血,宛如一片血泊。

  吕冀的目光在天子的尸体上一扫而过,然后盯住榻角的友通期,流露出毫不
掩饰的欲望。

  张恽尖声道:「赵昭仪,还不过来服侍大司马?」

  友通期双手抱着肩膀,赤裸的身体不停颤抖。她眼睛瞪得大大的,那张俏脸
像白纸一样,毫无血色。

  吕冀双肩一振,甩开大氅。然后解开衣物,随手扔到地上。张恽在后面一件
一件拾起来,小心放好。

  吕冀狞笑一声,张手朝友通期抓去。友通期目光呆滞,眼中全无神采。但被
吕冀抓住的刹那,她身体猛然一颤,接着不顾一切地朝天子扑去,凄声道:「圣
上!圣上!你醒醒啊!醒醒啊!」

  友通期手上沾满了鲜血,却紧紧拉住天子冰冷的手臂,不肯放手。吕冀对她
凄惨的哭叫声充耳不闻,狞笑从后面抱着她的纤腰,然后挺身而入。

  「啊!」

  友通期痛叫着被他撞得向前扑倒,整个上身都伏在天子的尸体上,鲜血立刻
染红了她的双乳和玉颊。

  吕冀得意地大笑起来。

  殿内的灯火不知何时熄灭了几盏,衬着满目的鲜血,金壁辉煌的寝宫仿佛像
血腥的魔窟一样,变得阴森可怖。

  男人放肆的笑声,女人哀痛的哭声,回荡在空旷的宫殿内。曾经的天子此时
举着双手,扭曲的面孔似乎透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赵合德觉得自己要疯掉了。刚才她还从心底羡慕不已的天堂,转眼变成了人
间地狱。

  那个代替自己入宫的「赵合德」刚才还在与天子鱼水尽欢,此刻却在血泊中
无助地蠕动着,她抱着死去的天子,一边痛哭,一边哀求着他醒来。泪水从她沾
满鲜血的脸上滑落,宛如两行凄艳的血泪。

  在她身后,一个男人狞笑着挺着身体,一边在她臀后粗暴地奸弄着,一边抓
住她散乱的长发,将她娇嫩的玉颊按在那具冰冷的尸体上。

  「看清楚些!这就是你的靠山!」吕冀嘲笑道:「好一个九五至尊,天子陛
下,如今是什么?一个死人!哈哈哈哈!」

  「圣上!圣上!你醒醒啊!」

  「小美人儿,你的圣上已经死透了。嘿嘿,你看他眼睛睁这么大,这叫死不
瞑目啊。来,给侯爷浪一个,让你的圣上再看你最后一眼……」

  「哈哈哈!小美人儿,你这下边干起来可真快活!夹得侯爷好生舒服!刚才
你的圣上干得也这么舒服吧?哎哟,你这小骚洞差不多都被灌满了吧?让侯爷把
那个死鬼射到里边的,都给你刮出来……」

  一想到她身体里面还有着天子的精液,就被另一个男人强行侵入,赵合德心
口就像被撕裂一样,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同时还禁不住一阵阵的作呕。

  她闭上眼睛,一边默念着黄庭经,一边乞求上苍,让自己从这个可怕的噩梦
中快快醒来。

  程宗扬搂着赵合德,丝毫不敢稍动。他现在已经明白过来,旁边那道小门,
肯定是被宫里的奸细堵上的。他们既然已经知道这道小门的存在,说不定会上来
搜查,到时自己可就插翅难飞了。

  友通期的哭声越来越凄惨,宛如啼血。程宗扬听得大为不忍,她可是自己送
进宫里的,而且人又天真善良,如今遭受大难,自己就这么看着,实在太不爷儿
们了……

  程宗扬忽然蹦出来一个大胆的想法,此时殿中只剩下吕冀和张恽两人,如果
自己出手,有八成把握能在外面那群内侍冲进来之前制住吕冀。然后可以把吕冀
劫持为人质,带着友通期和赵合德离开……

  他转念一想,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这都是什么鬼主意啊?下面可是弑君
的现场,自己这么冲下去,等于是高呼着「我是凶手!」,直接就成了最大嫌疑
人。就算能劫持吕冀,也是揽火烧身。何况身边还有个赵合德,一旦她的身份曝
光,自己浑身是嘴都说不清,连带赵飞燕恐怕都要被赐白绫。

  他狠狠心,不再去看友通期凄惨的模样,目光在殿顶四处逡巡,试图找出一
条生路。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叫喊声,「抓住他!」

  「在这边!快快!」

  「中行说!圣上有命!召你入见!」

  「中行说,你别再跑了,有什么误会,我们在圣上面前说清楚啊!」

  「那边是长秋宫!快拦住他!」

  张恽这会儿也站不住了,躬身道:「大司马,奴才去看看。」

  吕冀随意摆了摆手。一个小小的内侍,能翻出多大的浪花来?

  听到长秋宫,友通期忽然间仿佛清醒过来,叫道:「阿姊!救我!」

  吕冀拧住她的秀发,将她的俏脸扯了起来,狞笑道:「你尽管叫吧。过了今
晚,你那位阿姊就是太后了,升了太后,按规矩要迁往北宫。你阿姊不是跳舞跳
得好吗?你信不信,等你阿姊到了北宫,我就让她在德阳殿前的丹墀上,脱得光
光的,当着内侍、宫女们的面,乖乖给我跳舞?」

  「嘿嘿,她要跳得让本侯爷高兴,本侯爷会赏她一口饭吃。她要跳得让本侯
爷不高兴……」吕冀狞声道:「本侯爷就把她打发到永巷去。到时她要想得一口
吃食,就得掰着她的贱穴,让那些阉奴先操个够。哈哈哈哈……」

  程宗扬手指一痛,却是被赵合德紧紧咬住。程宗扬忍住痛,在赵合德耳边小
声道:「别怕,他是吓唬人的。」

  赵合德颤抖着松开牙关,紧接着泪如雨下。这一刻,她对宫中生活的羡慕荡
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她终于知道那晚在上汤出现可怜的女子是
什么人,也终于明白姊姊不让自己入宫的苦心。

  程宗扬并不是虚言安慰。吕冀虽然说得狂妄,但吕家势力再强,也没有强到
公然诛杀天子的地步,一个不慎,事机泄漏,就是众臣群起而攻之的局面。因此
吕家必须要做足表面工夫,赵飞燕身为皇后,是表面工夫中最重要的一环。无论
吕冀再怎么想把赵氏姊妹辱之而后快,也必须表现出起码的尊重。等新君继位,
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大局已定,赵飞燕这位前朝皇后彻底作废,才好为所欲为。

  不过程宗扬有些奇怪,天子在昭阳宫暴毙,吕家分明是要把罪责扣在赵昭仪
头上,那么他们要做的应该是先召集重臣,公开此事之后,再废掉昭仪,或是打
入冷宫,或是逼迫自尽。可天子尸骨未寒,吕冀就将赵昭仪一通作践,等到召见
群臣的时候,还怎么把罪名往赵昭仪头上扣?吕冀这么一通乱搞,他准备怎么收
场呢?

  程宗扬心头疑云骤起。下面浴血的床榻上,友通期又一次呆住了。吕冀一边
挺动,一边毫不客气地扒开她的臀肉,观赏她正在被自己奸弄的下体如何鲜嫩娇
美。

  忽然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咦」了一声,「我那死鬼外甥竟然没搞过你的
屁眼儿?嘿,跟他的死鬼老爹可真不一样。他老爹留下的那些嫔妃,屁眼儿可是
都被搞过……」

  吕冀这边春风得意,外边的张恽却是急得跳脚。中行说藉着夜色的掩护,再
次逃脱追捕。昭阳宫两阁三殿,全搜查一遍,莫说时间来不及,他们也没有那么
多人手。

  张恽看了眼殿内的铜漏,心下更是着忙,大冷的天,额头的汗水都下来了。
他匆忙回来,小心道:「大司马,已经半个时辰了。」

  吕冀正抱着友通期的腰肢,挺着阳具往她臀间捅弄。友通期吃痛地挣扎着,
她肌肤本就滑腻,此时又沾了血,就像游鱼一样光滑,吕冀一时间也未曾得手。

  张恽硬着头皮道:「外边的众臣应该已经接到消息,陆续入宫了。还请大司
马早作准备。」

  吕冀喘着气道:「急什么?他们要入宫,还有两刻钟呢——过来帮我按住这
贱人!」

  张恽连上吊的心思都有,这位爷可真是色欲熏心。就在天子的尸身旁强上了
他的宠妃不说,眼看群臣就要入宫,还有心思去给她破肛。等他干完,哪里还有
时间收拾现场?

  宫门忽然打开,一个女子快步进来。她相貌平常,一双眼睛却极有威势,只
在殿内扫了一眼,便冷起脸道:「怎么还没有收拾好?」

  张恽连忙道:「回夫人,小的正在收拾。」

  胡夫人看着榻上的吕冀,寒声道:「吕大司马,你还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吕冀一边用力按住不停挣扎的友通期,一边满不在乎地说道:「左右误不了
事。」

  胡夫人狠狠瞪了他一眼,但毕竟是太后的亲弟,终究也不好说什么,只吩咐
道:「把她捆起来!」

  几名内侍拿着备好的绳索,七手八脚地把友通期绑了起来。

  友通期声嘶力竭地哭叫道:「救命啊!」

  胡夫人回过头,向后面的义姁施了个眼色。义姁从袖中拿出一支银管,走到
友通期面前,然后一旋。银管露出一丝缝隙,几股颜色各异的云气流溢出来,一
缕黄色的云气形成一个嘴唇的形状,一缕暗青的云气形成耳朵的形状,一缕黑色
的云气形成眼睛的形状。三者都只有指尖大小,妖异地浮在空中。

  义姁屈指弹去,三只云朵先后没入友通期眉心间。唇形的云朵刚一没入,友
通期的哀哭声就仿佛被一柄利刀切断,瞬间消失。她虽然张着红唇,哭得梨花带
雨,却发不出一丝声息。接着是眼状的云朵,友通期虽然哭得双目红肿,但眼睛
依然明媚,此时云朵一没入,她目光顿时变得空洞起来。

  程宗扬看着那些云朵,觉得有些眼熟,接着猛得想起,义姁用的是六识禁绝
丹,自己曾经见云老哥用过,专门封禁六识。此时被封禁,十二个时辰之内,友
通期都将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口不能言。

  在胡夫人的安排下,张恽等人迅速打理好现场。天子的尸身仍留在原处,寝
宫一侧的厢房挂起一副珠帘,义姁与胡夫人同时进入厢房,义姁在前,胡夫人在
后,接着内侍取来友通期的服饰,给义姁换上。

  程宗扬背后的冷汗早已汇成一片,这时顺着背脊一股股流淌下来。那些内侍
特意把灯光调得外亮内暗,隔着珠帘,只能隐约看到一个影子,若非程宗扬身居
高处,也不出里面那位昭仪是真是假。

  至于友通期本人,此时则被转移到帷幕后面,正是那道楼梯的位置,如果吕
冀突发兴致,爬上来一看,正好能跟自己打个照面。好在看起来吕冀暂时没有这
个兴致,那几名内侍捆人的手法十分阴险,友通期双手被拧成反背的姿势,拇指
被绑一起,脖颈中套了根绳索,另一端从双手下面穿过,绑在腕上。腰肢对折过
来,将她膝弯与肩膀绑在一处,友通期赤裸的身体被绑成伏地挺臀的姿势,还要
吃力地扬着头,丝毫挣扎不得。

  吕冀把她按在楼梯上,一手扶着阳具顶在她臀间,费力地挺动几下,然后慢
慢挤入。友通期吃痛地张开红唇,无声地啼哭着。只是她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什
么都听不到,只能敞露着溢血的后庭,任他淫辱。

  寝宫刚收拾完,张恽便一路小跑地进来,满头大汗地隔着珠帘道:「金车骑
入宫了。」

  胡夫人冷笑一声,「他倒跑得快。」

  「金车骑听说宫里出事,连外衣都没披,马鞍也没装,光着脚乘了匹驭马,
就赶来了。」

  「让他在外面等着。」

  张恽欲言又止,最后硬着头皮道:「中行说还没抓到。」

  胡夫人怒道:「你们怎么做事!」随即她声音又平静下来,「看紧入宫的道
路,他要敢露面,立即诛杀!」

  她停顿了一下,「若有大臣在旁,一并诛杀!就说是他劫持人质未遂,行凶
伤人——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与群臣交谈。」

  「是!」张恽领命退下。

  不多时,大将军霍子孟也赶到宫中,他称病多时,此时脸上看起来也似乎有
几分病容,但更多是震惊。一到含光殿,他便看到跪在寒风的车骑将军金蜜镝。
霍子孟快步上前,将身上的大氅取下来,披在老友肩上,然后并肩跪在一处,彼
此不交一言。

  一名昭阳殿的内侍趋步过来,「大将军来了,这便好了,今日之事,还请大
将军主持……」

  霍子孟打断他,「大司马何在?」

  「大司马住得远,只怕还要等上一会儿——大将军,还是请你赶紧进去看看
吧,」那内侍带着哭腔道:「圣上真是不得了了……呜呜……」

  「住口!」霍子孟厉声喝住他,「大司马乃群臣之首,天子出事,朝中事宜
自然由大司马主持!旁人岂能僭越?」

  霍子孟主持朝政多年,积威所至,那内侍顿时噤若寒蝉。

  金蜜镝站起身,不理不顾地往宫内走去。

  霍子孟心下暗叹,这位老友就是太过忠贞,不管是不是个局,也非要去看一
眼天子的安危不可。事已到此,劝也无用,他只好也站起身来,脱下靴子,快走
两步,挡在金蜜镝前面,当先入宫。

  宫里数十名内侍、宫女围着御榻,此时正哭成一片。

  一看到寝宫内血腥的场面,饶是霍子孟见惯生死,心里也不由一震。天子仰
面倒在榻上,仍然保持着双臂斜举的姿势。床榻上到处是零乱的血迹,有几处甚
至能看出女性身体的轮廓。

  金蜜镝上前探了探天子的鼻息,触手一片冰凉,天子早已气息全无。他喉头
哽了一下,然后「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霍子孟吩咐道:「快把金车骑扶下去!」

  金蜜镝甩开过来搀扶的内侍,雄伟的身躯晃了几下,屈膝跪在榻旁。

  紧接着,御史大夫张汤、丞相韦玄成等大臣纷纷赶来,天子一系的近臣昨日
已经被一扫而光,来的大臣除了几名资历深厚的重臣,大都是吕氏一系的党羽,
连司隶校尉董宣都没有被通知入宫。

  此时寝宫内已经聚集了近二十名大臣,但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气氛肃穆得
有些压抑。

  张汤精于刑名,他上前验过天子的尸身,然后摘下梁冠,沉声道:「天子已
然驾崩。」

  旁边的内侍立刻就有人嚎哭起来,张汤面无表情,揖手道:「还请诸位拿一
个章程出来。」

  霍子孟满心无奈,天子驾崩他已经经历过两次,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沾
手,可大司马吕冀至今都不露头,他再不出面主持,就显得不近人情了。

  霍子孟也摘下梁冠,转头问道:「此事可禀知太后?」

  一名内侍哭得满脸是泪,泣声道:「太后乍然听闻噩耗,不禁急火攻心,晕
厥过去。如今已经召了太医诊治。」

  霍子孟盯着他看了几眼,「你是张恽?」

  张恽伏身道:「正是奴才。」

  「是太后让你来的?」

  「回大将军,正是太后命小的过来。」

  「昭阳宫由谁作主?」

  「昭仪就在侧厢,」张恽指了指珠帘。

  「当时在场的人呢?叫过来,在众臣面前说清楚。」

  张恽点了几个人,那几名内侍连滚带爬地过来,只说天子就寝,众人都在殿
外守候,忽然听到天子的叫声,众人慌忙入内,只见天子下身鲜血狂喷不止,片
刻后便没了声息。

  「天子的近侍呢?」

  「都在偏殿。」

  「今晚当值的是谁?」

  「左常侍和具常侍。」

  「叫过来。」

  「具常侍已经畏罪自尽,小的这就去叫左常侍。」

  不多时,左悺被两名内侍推进来,他脸上肿了一块,嘴角还在流血,一见到
霍子孟等人,便扑到地上,「求大将军为奴才作主啊!」

  「天子驾崩时你在何处?听到什么?见到什么?」

  「小的当时在偏殿小憩,天子旁边由具常侍伺候。到了半夜,几名内侍闯进
来,说天子驾崩,就把我关了起来。」

  霍子孟又问了几句,左悺赌咒发誓,天子就寝之前绝无异状。

  霍子孟挥手让人把他押下去,然后道:「传仵作,验明天子的死因——再去
催催大司马,让他尽快过来主持。」

  说着霍子孟皱了皱眉,「可曾知会了长秋宫?」

  张恽立刻道:「小的这就去。」

  众臣心头都泛起疑云,天子驾崩,居然连近在咫尺的皇后都没有知会?何况
皇后与昭仪还是亲姊妹。

  霍子孟环顾了一下周围,「内侍们都退下。」

  内侍们被逐出寝宫,哭声渐渐远去。霍子孟这才道:「敢问昭仪,天子当时
是何情形?」

  珠帘后传出细细的哭声,昭仪泣声道:「圣上当时正与臣妾欢好,忽然间大
吼一声,便不省人事……」

  听着下面的哭声,程宗扬一阵毛骨悚然。他在上面看得清楚,义姁在前面只
是作出拭泪张口的动作,真正说话的,是她背后的胡夫人。胡夫人面上没有一丝
表情,只嘴唇微动,发出的哭声、说话声,与友通期一般无二,只怕天子重生,
皇后亲至,也听不出来两者的区别。

  程宗扬这才知道,吕氏早已处心积虑,为今日之事谋划多时,居然连友通期
的口气声音都模仿得维妙维肖。

  可这个胡夫人究竟是谁?是胡情本人,还是伪装成太后的那个人?隐藏在宫
闱暗处的那只黑手,真正的主使又会是谁?

  忽然间,被自己搂在怀中的赵合德娇躯猛地一颤,紧接着用双手捂住嘴巴,
强忍着没有惊叫出来。

  程宗扬往楼梯下方看去,随即也骇然瞪大眼睛。

             【第三十四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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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集

  内容简介:

  汉室宫闱一夕惊变,吕氏一脉的大胆令程宗扬震惊,也破坏了程氏商会于汉
国的部署,才以为汉国就要为吕冀把持,转头竟杀出了个手持玉玺、虎符的江都
王刘建,危机亦是转机,程宗扬决定继续支持赵飞燕与定陶王,在吕氏和赵建之
间杀出生路,拿下这笔巨大的长远富贵!

  这场宫变杀戮,反而给程宗扬带来了好处,无尽死气刺激生死根自行运转,
但充沛的真气却无法使突破六级通幽壁障,卡在坐照境巅峰,程宗扬何时才能等
来突破的契机?

                第一章

  程宗扬觉得自己一生的震惊都在这一晚用完了。至高无上的天子在自己眼皮
底下暴毙,倍受荣宠的妃嫔像娼妓一样被人淫辱,鲜血和杀戮在这座富丽堂皇的
宫殿中肆意流淌。

  吕冀的猖狂和嚣张远远超出自己的想像,但程宗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吕冀
会肆无忌惮到如此地步。

  楼梯下方,吕冀像骑着一匹美丽的小母马一样,骑在友通期臀上,一边扯住
友通期颈中的绳索,死死勒紧,神情兴奋而凶狞。友通期六识被禁,此时扬着面
孔,空洞的双眼圆睁着,嘴巴越张越大,连舌头都伸了出来。

  绳索深深勒进少女粉嫩的玉颈,一点一滴地绞杀着她的生命。不多时,友通
期便呼吸断绝,气息全无,她粉白的玉颈软软歪在一边,美丽的面孔再没有一丝
血色。吕冀满脸兴奋,在友通期身躯抽搐的雪臀内狠狠挺动几下,然後放肆地喷
射起来。

  赵合德双手捂住嘴巴,身子瑟瑟发抖,整个人都到了崩溃的边缘。天子的死
让她惊骇欲绝,友通期的死却让她感同身受——假若当初她不是代替自己入宫,
此时受尽淫辱,最终在无意识中凄惨死去的就是自己了。

  人死如灯灭,无论生前如何地位尊崇,权倾天下,又或者如何的千娇百媚,
芳华绝代,死後都只是一具冰凉的尸体。生前的一切都再没有任何意义,只剩下
黑暗、冰冷、漫长而没有尽头的死亡……

  赵合德怔怔望着那个与自己一般年纪,一般青春貌美的少女,望着她空洞的
眼睛和伸长的舌头……突然间,赵合德感觉到一阵无比的恐惧。

  那是一种面对死亡的恐惧,那种恐惧的感觉如此真切,死亡就像一条黑色的
绳索,缓慢却毫不留情地在她颈中绞紧,冰冷得令人窒息。

  忽然脸侧微微一暖,有人把嘴巴凑到自己耳边,接着一个低微却清晰的声音
说道:「别害怕——她没有死。」

  赵合德扭头看着他。程宗扬确定地点点头,「真的,相信我。」

  赵合德心下一鬆,一股热泪几乎流淌出来。

  程宗扬并不是虚言安慰。最初的震惊过後,他立刻意识到有些不对,对于死
亡的感知,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晰。虽然友通期看上去已经香消玉殒,生机全无,
但程宗扬并没有感受死亡的气息。

  生死根不会撒谎,没有感受到她的死气,说明友通期仍然活着,她的死亡只
是被人设计好的假像。只不过那些人设计得十分巧妙,在窒息昏迷和六识禁绝丹
的禁闭下,现在的她看起来就像一具尸体。

  两名内侍解下昭仪身上的绳索,趁着她身体未冷,在她腕上、膝上、肩上抹
了些药物,轻轻揉拍几下,褪去绳索绑捆的痕迹,然後用一条白纱盖在她身上,
拖了出去。

  另有内侍捧来衣冠,轻手轻脚地帮吕冀穿戴起来。

  吕冀穿戴整齐,然後望了眼楼梯。

  旁边的内侍道:「为了防止宫里的人逃跑,上头的暗门从外面顶住了,这会
儿刚打开。」

  吕冀点了点头,然後拾阶而上。

  程宗扬搂住赵合德,紧紧贴在档板另一侧,身体像要粘在上面一样,一动不
动,一边死死屏住呼吸。

  幸好吕冀只是路过,并没有留意隔板後面还藏得有人。他从暗门出去,在内
侍的掩护下绕到宫门处,然後停下脚步,用力揉了揉脸,装出一脸惊色,像是刚
刚赶到一样,小跑着疾趋而入。

  「圣上!」吕冀一进来便放声大哭。群臣也只能陪着乾嚎。

  吕冀扑到榻边,嚎啕道:「圣上春秋正盛……怎么就弃我等而去啊!臣受命
辅政,竟然护不得圣上周全,真是罪该万死啊……」

  张恽哭道:「大司马,你节哀啊,咱们汉国还要靠大司马你来支撑啊……」

  霍子孟陪着洒了几滴眼泪,戚然道:「大司马来了,我们也有主心骨了,下
面该怎么做,还请大司马拿个主意。」

  吕冀拭了拭泪,「圣上的死因查清了吗?」

  「仵作还没来,眼下看来……当是脱症。」

  「为何要叫仵作!」吕冀赫然变色,「眼下的场面,岂能让外面人看到?」

  霍子孟「嘿」了一声,不再开口。

  吕氏一系的几名大臣附和道:「大司马所言正是。宫闱之事关乎天子脸面,
若是被外人看到,私下传扬出去,只怕有辱圣上令名……」

  「是先帝。」吕冀冷着脸纠正道。

  他环顾了一眼左右,然後道:「眼下最要紧的,一是拟定谥号。韦丞相,你
文学优长,就由你来主持。务必要给先帝拟定一个美谥。」

  这是把自己排除出核心圈子之外了。韦玄成心里怎么想的没人知道,面上却
毫无怨色,恭恭敬敬地应道:「是。」

  「第二件事,是善後。」吕冀道:「先帝驾崩,有骇物议,这死相也不甚雅
观,传出去丢皇家的人。依我看,就说因病吧。」

  霍子孟、张汤等人不发一语,其他几名大臣纷纷称是。

  「至于守灵。白天的话,京中两千石以上官员都来。夜里嘛,我年轻,就辛
苦一些,头三天由我值守。往後是霍大将军和张公。」

  吕冀出言轻佻,视群臣如无物,就他布置的这些,说好听些,叫随心所欲,
说难听点,完全是狗屁不通。汉国风俗极重葬礼,天子之丧更是重中之重,有一
整套完备的礼仪。吕冀这番信口开河,根本不合礼制,说得更严重些,是以庶人
之礼安葬天子。

  此言一出,殿内整个冷了下来,霍子孟木着脸,张汤看着脚下,都不开口。
连那些与吕家关系密切的大臣也都闭上嘴,没有附和。

  金蜜镝一直伏地尽哀,此时挣起身,奋然道:「大司马此语,不合于礼。」

  金蜜镝身为车骑将军,位比三公,是朝中有数的重臣,而且身材高大,气势
凛然,吕冀本来就对他畏惧三分,此时金蜜镝突然挺身而斥,原本得意万分的吕
冀心头一慌,气焰顿熄。

  眼看吕冀露出慌乱之色,旁边一名穿着绣衣的官员挺身而出,「金车骑此言
差矣。天子宴驾,大司马乃百官之长,自当主持葬礼,何来与礼不合?」

  金蜜镝只是指斥吕冀出言无状,安排的仪式不合礼数,此人一张口却把金蜜
镝的指斥歪曲到该不该由大司马主持葬礼上,明显是在搅浑水,好替吕冀开脱。

  金蜜镝是朝中老臣,知道此时若是解释,正中他的伎俩,无事也被搅出是非
来,挑起浓眉,「你是何人?」

  那官员对金蜜镝的怒火视而不见,不卑不亢地揖手一礼,朗声道:「下官绣
衣使者,江充。」

  「你可知道天子之丧的仪式礼节?」

  江充圆滑地说道:「既然由大司马主持,自当由大司马定夺。」

  霍子孟终于开口,「大司马也要依礼而行,依你的说法,大司马就可以不讲
礼数了吗?你这是佞臣啊,小伙子。」

  霍子孟开口,份量又是不同,江充被他当面骂成佞臣,别说还嘴,连回看一
眼都觉得底气不足。

  吕冀乾笑道:「大家商量,大家商量。」

  就在这时,外面一片喧哗,有人喝道:「让开!皇后的车驾你们也敢挡!」

  吕冀脸上的横肉抖了一下,他扫了张恽一眼,然後疾步而出。

  赵飞燕乘着凤辇,在宫女和内侍的簇拥下穿过廊桥。她怀中紧紧抱着年幼的
定陶王,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一双美目又红又肿。

  吕冀不情愿地双膝跪地,「臣参见皇后。」

  赵飞燕顾不上理会,匆忙入了寝宫。

  吕冀脸色阴沉下来。

  天子的尸身已经覆上白布,满榻的血迹却怎么也盖不住。赵飞燕一眼看去,
如同当头挨了一棒,身形摇摇欲坠。

  後面一名宫女上前一步扶住她,顺势接过定陶王,交给盛姬看护。

  躲在藻井上的程宗扬鬆了口气,那名宫女正是罂粟女。她多半是在自己「走
後」,前往长秋宫传话,正好逃过一劫。

  吕冀还在殿门处,沉着脸慢慢磨着步子。霍子孟只好道:「请皇后节哀。」

  赵飞燕颤声道:「圣上可是……」

  「属纩是臣亲手所验,」张汤哀声道:「圣上已然龙驭宾天。」

  属纩是把丝棉的轻絮放在死者口鼻处,检验是否已经身故。眼下大臣已经验
过,又看到榻上的血泊,赵飞燕心底那点细微的侥幸顿时破灭。她双膝一软,跪
倒在榻旁,泪水夺眶而出。

  吕冀狠狠盯了她几眼,眼底露出几分贪婪和一丝冷笑。

  张恽假惺惺道:「娘娘节哀,此间由大司马主持,娘娘莫哭坏了身子。」

  赵飞燕泪如雨下,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光了一样。

  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问道:「为何不呼魂?」

  以霍子孟的老辣,此时也禁不住面露诧异。这话若是旁人说的倒也罢了,可
说话的竟然是定陶王,一个年仅三岁的稚子。

  「父王薨逝时,我记得臣子们在殿上呼魂呼了好久。」定陶王扬起脸,「姆
娘,是吗?」

  盛姬也是满心忐忑,勉强笑道:「欣儿真聪明,记得真清楚。」

  霍子孟反应过来,连忙道:「回殿下,臣等正与大司马商议此事。」

  吕冀盯了定陶王一眼,板着脸,语含讥诮地说道:「臣正要命人呼魂。有劳
定陶王提醒。」

  赵飞燕忍着泪,哽咽道:「圣上身体一向康健,不知为何会突然驾崩?」

  吕冀拉语调,「这个嘛——」

  话音未落,殿内突然有宫女尖叫道:「昭仪!昭仪自尽了!」

  殿后又是一片大乱,赵飞燕强忍着心下的惊惧,在罂奴的搀扶下走过去。殿
侧的珠帘已经被人掀开,一条白绫从梁上垂下,赵昭仪穿着宫装,赤着脚悬在半
空,地毯上倒着一张几案。

  一名宫女泣声说道:「奴婢一直在帘外守着,昭仪也没有说话,刚才听到声
响,才看到昭仪已经……已经……」

  罂粟女匆忙道:「既然是刚才,赶快救下来,说不定还有救。」

  张恽一摆手,几名内侍上前抱住赵昭仪的腰腿,把她抬了下来。

  赵昭仪身子尚且柔软,鼻间却呼吸全无,宫女们匆忙扯来丝絮放在她鼻下,
已经没有丝毫动静。

  赵飞燕不知道殿内发生的事,但赵昭仪突然自尽,她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她看着赵昭仪的「尸身」,那张曾经娇艳的面孔,此时仿佛白纸一样没有丝毫血
色,身上的宫装虽然华丽,却一片零乱,似乎是匆忙披上,来不及整理,衣下还
露出一角染着血迹的白纱……

  「赵昭仪好大的胆子,竟然畏罪自尽!」

  一个森然可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惊雷,将赵飞燕震得手脚冰凉。

  自己倚为靠山的丈夫暴毙而亡,而罪魁祸首则是自己唯一的「妹妹」——转
眼间,自己失去了生命中最亲近的两个人,其中一个还将背负无法承受的罪名。

  张恽顿足道:「死有余辜!」

  吕冀盯着赵飞燕,脸上的肌肉跳动了几下,然後一摆手,「拉去偏殿!验尸
之後再做处置!」

  赵飞燕想要开口,却被罂奴紧紧扯住衣袖,只能茫然目视着「妹妹」的尸体
被内侍抬走,消失在殿外的夜色下。那一瞬间,绝望中的赵飞燕心里涌出的居然
是一丝庆幸,庆幸那个人带走了自己真正的亲妹妹,使她永远不必目睹,更不必
经历这一幕。

  「呼魂的事嘛……」吕冀目光在人群间逡巡。

  金蜜镝往前迈了一步。

  吕冀再不情愿,也只好说道:「……就由金车骑和……」

  「臣愿为天子呼魂。」江充拱手说道。

  吕冀应许道:「和江使者一同为天子呼魂。」

  内侍找来天子的衣物,金蜜镝手持外衣,江充紧跟其後,一同踏上木梯。程
宗扬早就想走,却没想到吕冀离开之後,那道暗门又被人顶住,想走也走不了。
此时只能再一次缩起身子,竭力藏好。

  步履声从楼梯上传来,一名内侍领着金蜜镝和江充走到殿顶的小门处,往外
一推,没能推开,连忙说道:「这道门久未使用,昭仪让人封住了,小的这就叫
人打开。」

  金蜜镝转身就走,一边吩咐道:「拿梯子去!」

  内侍假模作样地叫了几声,让人在殿外架起长梯。内侍们又是一阵忙乱,不
多时搬来长梯,一直搭到殿顶。两名臣子攀梯而上,一直爬到殿顶。

  金蜜镝拿着天子的衣物,手持衣领,江充拿着衣腰,张开衣物,两人面向北
方,一边在殿顶奔走,一边为天子呼魂。

  金蜜镝拉长声音高声呼喊道:「天子复矣……」

  江充道:「陛下归来……」

  「天子复矣……」

  「圣上归来吧……」

  两人声音一高一低,金蜜镝雄浑的声音中充满悲怆和哀痛,在夜色间远远传
开。宫禁中璀璨的灯火迅速熄灭,陷入黑暗之中,紧接着悲声四起。

  金蜜镝与江充在殿上呼魂,下面也没有闲着。到底是众怒难犯,吕冀被金蜜
镝一喝,气焰顿熄,此时与众臣一道换了麻冠麻衣,按照天子的礼仪整治丧事。

  内侍们将御榻搬到寝宫南侧的窗下,撤去染血的被褥,整理天子的遗体。他
们小心撬开天子的牙关,将珍珠与碎玉混和,放入天子口中,作为饭含,使亡魂
不会饥馁,再拿玉片盖住双眼,用玉瑱塞住七窍。刘骜四肢已然僵硬,众人费尽
力气,才将他手脚扳直,固定住,用锦衾盖上。接着在御榻东侧设上酒食,供天
子的鬼魂食用。

  几名内侍在寝宫西侧设灶,将香草投入鬯酒烧热,为天子沐浴洁身、栉髮,
修饰遗容。

  等金蜜镝与江充拿着衣物下来,霍子孟与张汤接过衣物,给天子穿上。随後
天子修饰过的遗体被移到寝宫中央,内侍在周围张设帷帐,众人退到在帷帐外跪
拜,将生者与死者隔开,以示生死殊途。

  自皇后赵飞燕以下,所有的妃嫔都已经赶来。对于这些深宫中的女子而言,
天子是她们唯一的倚仗,听闻天子驾崩,就如同天塌下来一般,哭作一团。

  天子身边的近侍都被抓了起来,张恽俨然以内宫总管自居,吩咐她们除去饰
品,解下华丽的宫装,换上素服,外面穿上未缝边的粗制麻衣,以粗麻为带,菅
草为鞋。然後解开髮髻,用一条寸许宽的麻布条从额前交叉绕过,将长髮束为丧
髻,拿一根细竹作笄,挽住长髮,再用粗布包住头髮,洗去脂粉,为天子持丧。

  殿前设幕三重,中间摆放着天子的灵牌,作为灵堂。周围点燃灯烛,用来指
引亡灵接受供祭。西阶用长竹挑起一条长达丈二的白帛,上书:刘骜之柩。殿外
设庐,供守灵的妃嫔休息,庐中只有苫草,以示丧痛。

  灵堂陈设完毕,诸妃、群臣、宫中的内侍、宫女按照亲疏远近、身份高低,
依次设位,痛哭祭奠。

  吕冀放下架子,与霍子孟等人商议後,以大司马的名义下令加强宫禁以及京
城的戒备,同时整个汉国以内罢市七日,以防奸人作乱。

  但在告丧时,众人又起争议,天子无後,霍子孟建议以皇后为丧主,吕冀坚
持以为不可,既然没有嗣子,丧主一栏只能空缺,要不然眼下就为天子立嗣,作
为丧主。

  最後霍子孟妥协,以丧主空缺的方式,向诸侯、群臣报丧。

  四更时分,正是夜色最深的时候,群臣陆续接到告丧,急忙赶赴宫中,其中
就包括司隶校尉董宣。作为仅存的天子近臣,惊闻天子暴毙,董宣惊骇不已,他
立即召集手下隶徒,吩咐几句,然後疾赴宫中。

  皇后跪在帐前,泪光满面,神志恍惚。赶来的众臣依次上前叩拜,轮到董宣
时,他一边俯身叩首,一边低声道:「皇后殿下,圣上……」

  身边忽然多了一双靴子,接着张恽的声音响起,「董司隶,你逾位了。」

  董宣重重向天子的遗体叩拜一记,向後退去。

  张恽一言斥退董卧虎,心下不免得意,他扫了一眼皇后等人一眼,然後昂首
挺胸地吩咐道:「举哀!」

  寝宫内外,顿时哭声大作。

  赵飞燕哭泣多时,等她泪眼模糊地转过脸,只见定陶王也换了一件小小的麻
衣,跪在灵前,这会儿靠在盛姬身上,已经睡熟了。

  罂粟女跪在赵飞燕身後,被张恽目光一扫,半边身子都仿佛浸在冰水中,其
寒彻骨。她本来是去长秋宫报信,不料转眼间便物是人非。整个昭阳宫的内侍、
宫女都被清洗过一遍,只剩下寥寥数人,连江女傅都不见踪影。

  罂粟女心知不妙,若是依着自己的心思,这会儿就要设法逃生,以免为天子
陪葬。可主子吩咐过,让自己留在宫里,一是守护友通期,二是守护皇后。赵昭
仪已经自尽,皇后尚在,自己再害怕,也只能硬着头皮待下去。

  谁知刚才就在董宣跪下的同时,一粒小小的蜡丸弹到自己手边,要不是自己
反应够快,险些就被那个太后宫里的内侍察觉。饶是如此,罂奴也被惊出一身冷
汗。她不敢乱动,只借着哀哭掩饰自己的异状。

  赶来的朝臣越来越多,吕冀跪得不耐烦,一边诈哭,一边将袖中的胡椒粉向
喉中一弹,连连咳嗽起来。

  两名内侍哭着过来,「大司马伤痛过度,恐是受了风寒,还请休息片刻。」

  殿外的庐舍是天子亲眷所用,吕冀权位再重也没的住。两名内侍扶着他进了
偏殿,来到一处刚刚设好的帷帐内。

  许杨已在帐内等候多时,他略一躬身,随即摊开一册卷轴。卷轴极长,上面
是一连串的人名,最前面一个名字并无字迹,只有两个圈,下面用朱笔打了一个
血淋淋的叉。名讳虽然隐去,但两人都知道这个首先要除掉之人到底是谁。

  再往後,具瑗的名字下面同样用红笔打了个叉,显示已经伏诛。其余几位中
常侍:唐衡、左悺、徐璜名下都用红笔画了个圈,显示已被捕拿,唯有单超名下
一片空白。

  卷轴往後,打红叉的越来越多,显然那些身份低微而又知情的近侍,已经被
大量诛除。

  吕冀在昭阳殿大肆淫虐的时候,许杨等人四处奔忙,急于补救,此时他已经
没有力气再去腹诽。若不是吕冀提前半个时辰到场,哪里需要冒着风险处置掉这
些人?按照巨君主公的布置,由他们出来作证,反而更能坐实赵昭仪的罪名。

  吕冀看过之後,一把抄起朱笔,在那个用圆圈隐讳的名字旁边又加了一个人
名:金蜜镝。

  许杨忍不住道:「大司马,金车骑是朝中重臣,怎好轻易诛除?」

  「只要他死,我不管他是被处死,还是被毒死,或者怎么意外死掉。」吕冀
恨恨道:「此人不除,吾不得安!」

  许杨无言以对,只能收起名册,然後捺住焦急,逐一禀报诸般事宜。

  忽然殿内传来一阵嘻笑,「这就是赵昭仪?哎哟哟,瞧着跟活的一样……幹
嘛呢?还不让开!这贱人害死天子,畏罪自尽,让我说,暴尸三日也不为过!」

  几名簪缨戴冠的高官涌进殿中,却是吕让、吕淑、吕忠等一班吕家子弟。他
们大模大样地聚在殿中,围着赵昭仪的尸首指点嘻笑。

  「这就是书里说的那个红颜祸水?确实有几分姿色哈。」

  「柳眉秀口,一点绛唇……好一个尤物!」

  「衣服都没穿好?里面不会是光着的吧?」

  「都让开!都让开!小心这贱人诈死!」吕让推开众人,淫笑道:「待我来
验验尸……」

  几人鼓噪着扯开赵昭仪的衣物,里面只有一条沾血的薄纱,那具曼妙的玉体
在灯光下一览无余。

  「哎哟,天子可够狠的啊,你瞧这奶子,被抓得都是血痕,奶头都肿了。」

  「这是咬的吧?这粉嫩嫩的奶子都下得去口,真是禽兽……」

  「怪不得死在她身上呢,玩得可真够疯的……」

  「这细皮白肉的,难怪叫温柔乡呢。」

  「我瞧着这小贱人怎么跟让人轮过似的?都被幹成这样了……」

  吕让大模大样地伸出手,对着赵昭仪腹下抠了进去,「嗨哟!赶上了哎!刚
死没多久这是?里面还软着呢。」

  「把腿扒开!」

  吕家子弟嘻笑着把赵昭仪双腿拉开,一大股精液顿时从她被撑开的蜜穴中涌
出。

  「啧啧,这小嫩屄真够水灵的,里面被灌满了吧?」

  吕让一边摸弄着女尸的下体,一边大惊小怪地叫道。

  吕冀阴沉着脸出来,喝道:「放肆!」

  几个小辈连忙收起笑声,吕让却毫不在乎,「这有什么?当初那个冯贵人,
还不是被咱们……」

  眼看吕冀瞪起眼晴,吕让终于把剩下的半截话吞了回去,嘴上兀自不服气地
说道:「何况这还是个死的?」

  吕冀重重跺了一脚,「都出去!」

  「行了行了,坏不了事。」吕让悻悻然丢下手,招呼道:「走了!走了!给
天子披麻戴孝去!」

  吕冀望着几人的背影,恨声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许杨心下着急,「大司马,不是说好了,让诸位带兵的校尉轮流祭奠的吗?
怎么一股脑都来了?」

  吕冀气道:「我怎么知道!」

  「此举殊为不妥!」许杨急道:「天子甫丧,人心难定,只靠卫尉一军,怎
能守住南北二宫?还请大司马下令,让他们立刻赶赴北军大营!」

  「慌什么!」吕冀喝斥一声,皱眉道:「祭奠过後,让他们过去就是。」

  许杨自诩多智,此时心里也像打鼓一样,他硬着头皮道:「敢问大司马,继
嗣者可安排妥当?」

  吕冀横了他一眼,「这是你该问的吗?」

  许杨直想把手中的卷轴摔到吕冀脸上,自己把身家性命都押在吕家身上,居
然连问都不能问一声?他忽然怀疑巨君主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如此庸人,岂能
托付大事?

  他退开一步,躬身道:「属下告辞。」说罢匆忙离开。

                第二章

  天色微明,天子暴毙的消息已经像野火一样传遍整个洛都,留在京中的二千
石以上官员纷纷赶往宫中。鸿胪寺更是一片纷忙,不仅要将天子驾崩的消息报送
各位诸侯王、列侯,还要派出特使,分赴秦、唐、晋、宋诸国报丧。

  在京的诸侯并不多,眼下除了定陶王,唯有江都王太子刘建仍留在京中。报
丧的治礼郞赶到江都王邸,却扑了个空,王邸的门子告诉他,刘建早在两个时辰
之前就已经入宫。冶礼郎心下纳闷,但也不敢多问,连忙往下一家王邸跑去。

  敖润从鸿胪寺出来,驱车直奔通商里。他一路毫不停歇,平常两刻钟的路,
只用了一刻多钟便即赶到。

  拐进巷子时,敖润丝毫没有减速,只双臂一紧,口中「吁吁」地叫了两声。
驾辕的双马铁蹄翻飞,硬生生兜转过来,冲进巷内。敖润冲的速度太猛,以至于
车厢倾斜,一侧的车轮悬空,另一侧包铁的车轮在青石板上溅出一串火星。

  敖润使了个千斤坠,身体一沉,将倾斜的车厢压了下来。到了门前,他双臂
一收,马匹人立而起,在车厢的惯性下又滑了半截,才勉强停下。

  敖润从车上跃下,冲进院内,秦桧、班超等人早己在外院等候多时,连忙迎
了上来,「情况如何?」

  「确定了!」敖润喘着气道:「天子昨晚驾崩!眼下由大司马主持丧事。」

  班超道:「主公呢?」

  敖润脸上抽搐了一下,咬着牙道:「昭阳宫被封了,在里面没出来。」

  「糟糕!」

  秦桧道:「宫里的情形呢?」

  「一点动静都没有。」敖润道:「从昨晚开始,宫里就许进不许出,什么消
息都传不出来。除了几名禁卫有点眼熟,其他全是生脸。」

  班超道:「天子的死因呢?」

  「鸿胪寺透出的消息,只说因病,其他一概不知。」

  班超扼腕道:「吕家得手了!」

  秦桧飞快地捻着手指,眼睛四处乱转,片刻後说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先
跟宫里联络上,确定主公无恙——长伯,你去请斯四爷和卢五爷。」

  吴三桂应了一声,去找期明信和卢景。

  「老匡,你去通知一下雲家,让他们留守的人手先去上清观暂避。」秦桧说
着看了眼王蕙,「你去见一下大小姐,一是请卓教御过来,二是知会洛帮的何大
当家,该准备的都准备好。」

  王蕙知道他是在安排退路,微微点了点头。

  秦桧转头道:「程郑那边你去安排,钱财是小事,先把人安顿下来。」

  班超道:「赵先生和陶五爷那边呢?」

  「给他们传个信,都当心些。」秦桧望了望天色,「天色已变,只怕後面还
有大乱……其他事情,只能等家主回来再作决断了。」

  …………………………………………………………………………………

  昭阳宫内到处乱纷纷的,不断有大臣赶来。吕冀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原想着
天子驾崩,一切难题都迎刃而解,却没想到会被一堆琐事弄得焦头烂额。当初谋
划时,只顾图谋大事,谁也没有在丧事上留心,结果所有的事都堆到他这位主持
丧礼的大司马头上。

  眼下要给奔丧的臣子们安排位次,收取祭礼,安排麻衣麻冠,还要劳心费神
地解惑释疑,安抚人心。这边还没安排停当,那边又发现丧礼所用的物品不足,
说来也不奇怪,天子春秋鼎盛,谁也没想过要准备丧事。

  事情一樁一樁报上来,吵得吕冀心烦意乱,好不容易安排下去,最後甚至连
安排出恭的事都禀报到他面前。吕冀忍无可忍,正要喝骂,却发现自张恽以下,
几十名内侍都忙得四处奔走,就没一个闲人。

  这事还是得霍子孟那种老家伙来办啊……吕冀心里嘀咕了一句,终究还是没
能拉下脸去找霍子孟帮忙。

  「这等小事也来咶噪!」吕冀道:「在殿後设几处帷帐便是。」

  「殿後种的花草……」

  「铲了!」

  「是。」

  那内侍闻声退下。吕冀一抬头,却发现一群人正围着丞相韦玄成说些什么。

  吕冀皱了皱眉头,唤过旁边的内侍,「去看看怎么回事。」

  不多时,那内侍小跑着回来,「是唐国和秦国的使臣……」

  六朝诸国之间互相都设有使臣,彼此待之以国宾之礼,天子驾崩,这些使臣
接到消息赶来致祭乃是常理,不过内侍接下来的话让吕冀心头一震。

  「……他们在问立嗣之事。」

  吕冀眼角跳了几下,随即大步走了过去,一名使臣道:「天子龙驭宾天,人
心惶然,乱过这几日也就是了。」

  另一名使臣道:「阁下多虑了。新君一旦继位,人心自然安定。」

  那使臣讥讽地看了眼宫中的乱象,然後皱起眉头,摆出一脸忧色,「可惜天
子无後,不知谁人继嗣大统?」

  「立嗣之事,自有太后定夺。」吕冀沉着脸道:「就不劳各位费心了。」

  那名使臣拱手笑道:「宋国使臣洪迈,见过大司马。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
天子大行,还请贵国早做定夺。」

  吕冀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却忽然发现,只几句工夫,周围便围了数十人,
每个人都竖起耳朵,听着双方交谈,一个字都不肯漏过。

  吕冀这一沉默,情形更糟,旁边的唐国使臣紧接着便说道:「立嗣乃国之根
本,当召集群臣议论而定,岂能由太后一言而决?」

  韦玄成不能不开口,只好道:「此乃天子家事,诸位静待便是。」

  另一名使臣笑道:「贵国之事当然与我等无关,我等只是问问。只不过韦丞
相说此乃天子家事,小臣不敢苟同。天子无私事,何况此等大事呢?」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这帮幸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的混帐!吕冀心下大骂,重重一拂衣袖,「请
三公九卿议事!」

  吕冀本来准备稳住局面再商议立嗣之事,但现在被那帮使臣一挑拨,群臣人
心浮动,立嗣之事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九卿中大司农宁成、少府五鹿充宗被逐,如今空缺,其余丞相韦玄成、御史
大夫张汤、大将军霍子孟、大鸿胪车千秋、宗正刘德、卫尉吕淑等人都在宫中,
不多时便齐聚殿内。

  吕冀懒得再兜圈子,迳自说道:「天子驾崩,如今立嗣之事迫在眉睫。请各
位来,便是议论一下,先拿个章程出来。这位绣衣使者江充,行事稳妥,一向得
太后信重。咱们议定之後,由他禀之太后。」

  霍子孟、金蜜镝、张汤等人都不作声。

  殿内沉默片刻,大鸿胪车千秋首先开口,「不知如今可有人选?」

  江充道:「千乘侯刘缵聪颖过人,按辈份为先帝之侄,继先帝之嗣可谓顺理
成章。」

  金蜜镝刚要开口,已经有人说道:「千乘侯年仅八岁,入继大宝似乎有所不
妥。何况……支系也远了些。」

  众人都看了过去,却是九卿之一的宗正刘德。刘德是汉国宗亲,又主管宗室
诸事,对刘氏亲族了如指掌。

  车千秋道:「千乘侯年纪虽幼,但天生聪慧,可为备选。」

  众人议论几句,便定下来作为备选。

  江充接着说道:「近支宗室里面,河间王之孙刘志,年十五,聪明贤能,有
帝王之资。」

  众人心下雪亮,江充先提的刘缵年仅八岁,一旦继位,太后至少垂帘听政十
年。江充接着提出的刘志年已十五,看似退了一步,但刘志正在议论亲事,迎娶
的正是吕氏之女。他若继位,吕氏后族又多了一个皇后。

  张汤开口道:「清河王刘蒜以明德著称,为人沉稳有大度,可当国。」

  吕冀拧起眉头。汉国诸侯王中,以清河王德望最著,名声最好,他早知道肯
定会有人提出清河王,却没想到开口的会是张汤。

  金蜜镝道:「何不立定陶王?圣上将定陶王接入宫中,立嗣之意昭然。我等
当秉天子遗志,立定陶王为嗣。」

  吕冀心下更烦,若立定陶王,垂帘的就不是吕氏,而是赵氏了。

  江充搪塞道:「此事当禀之太后。」

  江充话未说完,外面便传来一阵吵嚷声,「让开!」

  两名守在门前的内侍被人推得跌进殿内,接着一群人大步入内。吕冀一眼看
去,心里就腾起一团火。这回来的都是留在京中的刘氏宗室,为首的是江都王太
子刘建。往日为求立嗣,刘建没少在阿姊面前钻营卖好,平常见了自己也是客气
万分,没想到天子刚刚驾崩,他就按捺不住地跳了出来。

  莫非他以为天子驾崩,他就可以登基了?简直是做梦!

  吕冀沉着脸道:「此间正在议事,汝身为诸侯,何故擅闯?」

  刘建昂然道:「此乃我刘氏家事,岂能由尔等密室私议?」

  吕冀大怒道:「朝中重臣俱在,何来密室私议?」

  「敢问大司马,你们拟定继嗣者是谁?可敢公之于众?」

  吕冀拂袖道:「我犯不着和你说!」

  江充一看话风不对,赶紧说道:「这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如今正在商议的
三位,千乘侯刘缵、河间王之孙刘志、清河王刘蒜。」

  霍子孟道:「还有定陶王刘欣。」

  「连那个黄口小儿也能入选,」刘建高声道:「我刘建身为江都王太子,难
道没有资格继承大宝吗?」

  江充提醒道:「建太子与天子平辈,岂能继嗣?」

  「兄终弟及,有何不妥?」刘建冷笑道:「何况天子驾崩之前曾有遗命,嘱
我继承帝业。」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一片哗然,吕冀更是赫然变色,「一派胡言!哪里来的
遗命!」

  刘建反诘道:「大司马如此笃定,莫非大司马当时在场?」

  吕冀不禁语塞。

  霍子孟喝道:「建太子!切莫妄言!」

  刘建神情笃定地说道:「我既然敢在诸位面前说出来,自然是有证据。」

  张汤道:「什么证据?」

  刘建目光从群臣面上一一扫过,然後道:「昨晚天子驾崩前,有人亲耳听到
天子将帝位于我——赵昭仪可以作证!」

  张汤皱眉道:「赵昭仪已然自尽。」

  刘建略微一怔,随即目光炯炯地盯着吕冀,「只怕不是自尽,而是被人灭口
了吧!」

  吕冀指着刘建,「你——」

  忽然间吕冀心头一寒,只见刘建身後鬼魅般闪出一个身影,只一步便跨到他
身侧,然後一把攀住他的脖颈,抬腕从袖中挥出一柄带血的短刀,架在他颈中的
肥肉上。

  那人动作犹如电光石火一般,几乎是身体一动,就将吕冀制住。

  满殿文武都呆住了。群臣寻常入宫,都不允许随身携带兵刃,而汉宫多年以
来也从未发生过有人手持凶器挟持大臣的场面。这石破天惊的一击,别说吕冀没
想到,连活了大半辈子的霍子孟也算是开眼了。

  突然间生死操之人手,吕冀来不及恐惧,就被愤怒冲昏了理智。

  「中行说!」吕冀咆哮道:「你好大的胆子!」

  「呸!」穿着一身黑色仆服的中行说神情狰狞,他一口血沫啐到吕冀脸上,
尖声道:「说!圣上是不是你害死的!」

  「你血口喷人!」

  「逆贼!」中行说声音又尖又细,像铁锯磨擦一样刺耳,「若不是你,为何
昨晚宫中内外都是你们的人!」

  眼前的变故让众臣都措手不及,隔了片刻,江充才叫道:「中行说!快放开
大司马!」

  张恽叫道:「中行说!是你与具瑗等人勾结,害死了先帝!」

  「张恽!」中行说嘶吼道:「你先告诉我,你们北宫的内侍怎么会跑到我们
南宫来了?说!」

  张恽张口结舌。

  中行说性情偏狭,此时遭逢大乱,更是形如疯颠,见张恽迟疑,他抬手挥起
短刀,狠狠扎在吕冀肩上,冲张恽叫道:「快说!」

  吕冀惨叫一声,随即又被中行说勒住脖颈,叫不出声来,只是鲜血从伤口涌
出,顿时染红了麻衣。

  这一幕不仅让群臣看傻了眼,连刘建也瞠目结舌。他乍然听闻天子死讯,连
忙赶往宫中,没想到车驾入宫时,却遇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内侍。刘建认出那是天
子身边的近侍中行说,赶紧把他接入车中。结果中行说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
天子临终前曾有遗命,由他来继承帝位。可朝中有奸臣,不仅对外隐瞒了消息,
还大肆捉拿天子身边的知情人。自己浴血奋战,誓死不降,就是要请刘建入宫诛
除逆贼,秉承先帝遗愿,登基为帝。

  刘建心怀鬼胎,听了这话,当即被惊喜之情冲昏了头脑,哪里顾得上理会中
行说是不是信口开河?

  遗命之说当然是假的。自从宫中惊变,中行说便豁出去了,他知道自己落到
吕氏手中,必然是个死字,索性拼个鱼死网破,就算死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即
便搅得天下大乱也在所不惜。编几句话骗骗刘建算什么?只要能坏了吕家的事,
把汉国的诸侯全填进去,他眼睛也不眨一下。

  双方一拍即和,于是就有了闯宫了这场戏码。可惜刘建跟中行说不熟,不知
道中行说一旦发起疯来连天子都不尿,天王老子说话都不好使,只顾按自己的心
意幹。原来两人商量得好好的,由中行说作证,在群臣面前宣布天子遗命,争取
群臣拥戴,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当场登基,控制大局——这种好事想想就能笑
醒。

  谁知中行说一上来就奔着吕冀去了,什么遗命的事,嘴上说说罢了。他这边
视死如归,一往无前,算是把刘建彻底坑了。刘建好比是借个梯子刚爬了一半,
突然被人把梯子抽走了,就那么晾在半空,进退不得。

  正迟疑间,谁也没有留意到九卿之一的卫尉吕淑悄悄溜出门去,转身就带了
一班甲士堵住大殿,高声道:「休得放肆!快放开大司马!」

  中行说也没闲着,一边逼问,一边接连在吕冀身上捅了几刀。那模样不像是
要追问真相,倒像是拿吕冀过瘾来的,就图个痛快。吕冀哪里遇到过这个?连惊
带吓再加上吃痛,以往的跋扈傲慢早就不翼而飞,就如同一头待宰的肥猪,全无
反抗之力,中行说捅一刀,他就惨叫一声,好在中行说只拣肉多的地方捅,暂时
没有伤及要害。

  刘建正在坐蜡,忽然肩後被人一撞,手中多了个东西,随即耳边一个声音传
来。

  刘建猛地清醒过来,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等那人说完,立刻将手中的东西
高高举起,大呼道:「天子遗诏在此!」

  那封黄绫诏书甫一出现,便立刻镇住全场,连中行说都停住手,往刘建手上
看去。

  诏书确实是宫中之物,鲜亮的黄绫上面墨迹淋漓,只写了一句话:传位于江
都王太子刘建!看字迹十分陌生,非是天子亲笔,也不是众臣熟悉的几位侍诏,
但诏书之後印记鲜明无比,正是汉国至高无上的传国玉玺!

  刚涌进殿中的甲士脚步变得踌躇起来,回头朝吕淑张望。

  吕淑张大嘴巴,一时没回过神来,倒是江充叫道:「假的!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殿中众臣都是明白人,诏书上面的字迹一看就是刚写上去的,
连墨迹都没有乾透。可上面的印玺真得不能再真!

  刘建这会儿像换了个人一样,思路异常清晰,他高举诏书,叫道:「中行说
住手!先跟朕出去!」

  混在宗亲中的刘建门客簇拥过来,将主公和劫持了吕冀的中行说护在中间,
往宫外冲去。

  吕淑大声喝斥,但刘建举着诏书在前,中行说劫持吕冀在後,一众甲士畏手
畏脚,几乎没怎么阻挡就被他们闯出大殿。

  外面祭奠的臣子更多,刘建一边走一边大声呼道:「诸卿可看清楚了!朕奉
诏登基!有诛除奸党者,赏千金!封列侯!」

  如果刘建只举着诏书,就算吕淑不开口,江充也早命人把他剁了,可他偏偏
还劫持了吕冀。那可是太后亲弟,要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立功再大,也不会有什
么好下场。

  饶是江充心狠手辣,此时也无计可施,吕淑更是骑虎难下,只能一面命甲士
将群臣逐开,一面命人齐声叫道:「江都太子刘建劫持大司马,矫诏惑乱人心!
天下共诛之!」拼命把刘建的叫嚷声压制下去。

  一边力有未逮,一边投鼠忌器,双方就这么僵持着,一直折腾到宫门外,最
後还是方才递给刘建诏书的黑衣人在中行说耳边说了几句,中行说才放开浑身是
血的吕冀,趁吕淑、江充等人上前救援,一群人闯出重围,径直往城南杀去。

  刘氏宗亲、刘建的门客、吕淑掌管的甲士都纷纷涌出,殿内只剩下寥寥数位
重臣。眼前的乱象如同闹剧,即便是见惯大风大浪的霍子孟、金蜜镝,这回也是
大开眼戒。中行说孤注一掷,可谓铤而走险;刘建矫诏自封,可谓胆大包天。吕
冀、吕淑等人应对无措,可以说是蠢如鹿豕。

  「这是……」霍子孟一脸的不可思议,「玉玺被人拿走了?」

  众人知道吕冀无能,但无能到这个地步堪称匪夷所思,居然连传国玉玺都没
看住。他们不知道从昨晚开始,宫中就一片大乱,掌管印玺的具瑗首先被杀,吕
冀只顾着自己快活,早把此事丢在脑後。反正整个南宫都被吕氏控制,一块玉玺
还能飞上天不成?可眼下玉玺偏偏就飞了。不仅飞了,还在一份要命的遗诏上留
下印迹。就算诏书是假的,有这枚玺印,便有了五分真。

  金蜜镝沉声道:「不仅玉玺,只怕连虎符也不在宫中。」

  众人脑中轰然一响,汉国兵权全在虎符,虎符通常一剖为二,左符由军中保
管,右符藏于朝廷,持符方可调动兵马。刘建如果拿到玉玺、虎符,完全可以名
正言顺地控制兵权。

  大鸿胪车千秋首先坐不住了,「此事当立即禀知太后!」

  张汤默然不语,中行说方才喊出「天子遇害」,听见的可不止在场这些人。
刘建虽然只是江都王太子,在京中的势力与吕氏无法相比,但他若是真的卷走玉
玺、虎符,引兵入宫,局面将难以预料。况且以吕冀、吕淑等人的举动,让他从
心底不看好吕氏。

  霍子孟「哎哟」一声,一手扶住腰背,吃力地说道:「老夫沉疴在身,此时
难以支持……只能先告退了,恕罪恕罪。」说着一手搭在金蜜镝臂上,有气无力
地说道:「扶我一把。」

  金蜜镝却没有动。

  霍子孟顿时急了,低声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一言惊醒梦中人,刘建若是调兵来攻,吕氏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宫中
就是双方殊死搏杀的战场,留在此地,根本是取死之道。在场的众臣都是心思灵
动之辈,当即作了鸟兽散,各寻出路。

  顷刻间,殿中就只剩下霍子孟和金蜜镝两人。霍子孟不再兜什么圈子,直接
说道:「无论谁胜谁负,你我都不失富贵,何必留此死地?」

  金蜜镝沉声道:「天子驾崩,本来就是我等的过失。于今之际,安能弃天子
而去?」

  「宫中自有太后!」

  「圣上已逝,皇后尚在,众臣议论时,可置皇后于何地?」

  「你要保定陶王?」

  「圣上尸骨未寒,终不能让孤子寡母受人欺凌。」

  「你啊!」霍子孟气得转了一圈,最後一摆手,「算了,我不跟你说了。我
带的人都给你留下——千万别做傻事!」

  金蜜镝微微点头。

  霍子孟风风火火出了大殿,外面守灵的臣子已经少了一半,剩下的都眼巴巴
盯着殿门,见他出来,立刻涌上前去,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趋。

  霍子孟虽然低调隐退,知趣地给吕冀让路,但他秉政多年,威望素著,如今
余威犹在,不少朝臣还是把他当作主心骨。

  霍子孟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地出了大殿。他走了几步,终于回过头来,喝斥
道:「跟着我做什么!你们难道没有差事吗!」

  众人一听,立刻明白过来,乱纷纷向霍子孟行礼,随即四散。内侍中为首的
张恽等人都跑去照看受伤的大司马,剩下的小黄门根本阻挡不住这些大臣,只能
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转眼间,刚才还人头涌动的东阁便冷清下来,只剩下几名内侍面面相觑。

  正不知所措,殿门处人影一闪,一个高大的身影迈步出来,沉声道:「期门
何在?」

  一名内侍赶紧躬下身,「回车骑将军,圣上大行,当时随行的期门武士都被
关在别院。」

  「把他们叫过来,老夫有话吩咐。」

  …………………………………………………………………………………

  程宗扬低低吁了口气,他早就想逃之夭夭,可随着时间推移,赶到的大臣越
来越多,把整个东阁都挤得满满的,自己想走也走不了。眼下倒是个好机会,一
众大臣走得一乾二净,卫尉掌管的甲士也跟着吕淑去了宫外,整个昭阳宫只剩下
几名内侍——还有一帮不知所措的妃嫔。

  那些妃嫔都在天子灵寝所在的内殿哭泣,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耳
听着外面的喧闹声迅速安静下来,一个个停住哭泣,面露惊色。

  程宗扬轻轻放开赵合德,「别作声。」

  赵合德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蜷了蜷身子,一张玉脸毫无血色。

  程宗扬攀着藻井的板壁往下看了一眼,然後轻轻吹了声口哨。

  罂粟女霍然抬起头,眼中露出一丝精光。

  她凑到赵飞燕身边,低声道:「奴婢出去看看。」

  赵飞燕双目红肿,闻言只点了点头。

  罂粟女出了帷帐,却往殿後走去,片刻後,出现在程宗扬面前。

  她长出了一口气,一手拍着胸口道:「主子,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们已
经出去了。」

  「这里不能待了,立刻送皇后回长秋宫,锁紧宫门,看好门户。」

  「主子,你呢?」

  「我跟你们一起去——给我弄一件内侍的衣服。」

  程宗扬刚收拾停当,扶着赵合德下来,金蜜镝已经进了内殿。

  离一众妃嫔还有数步,金蜜镝便停下脚步,向赵飞燕俯身叩首,大礼参拜,
然後扬声道:「臣金蜜镝,恳请皇后回宫。」

  赵飞燕跪得久了,双腿酸麻,被宫女扶了一把才站起身来,「外面出了什么
事?」

  金蜜镝毫不隐瞒地说道:「江都王太子刘建劫持大司马,持遗诏欲登帝位,
被卫尉吕淑逐走。此地不靖,请皇后殿下移往长秋宫。」

  赵飞燕扭头看了一眼,悲声道:「天子的灵寝呢?」

  「天子灵寝不可擅移,臣会命人看守。」

  罂粟女托住赵飞燕的手臂,低语道:「先回去。」

  赵飞燕只好对金蜜镝道:「便依卿所言。」

  其余的妃嫔都惊慌起来,「娘娘!娘娘!」

  罂粟女扭头道:「别吵!都跟娘娘一起走!谁要吵嚷,就留在这里守灵!」

  诸女立即噤声。

                第三章

  一众妃嫔、宫娥、各人随行的内侍纷纷起身,殿中乱成一团,程宗扬拉着赵
合德,趁乱混入人群,小心低着头,免得被人识破。不多时,几名刚被放出来的
期门武士匆忙赶来,持戟拱卫,护送众人前往长秋宫。

  刚走上廊桥,几名盔上带着长羽的羽林郎狂奔过来,前面一人单膝跪地,向
金蜜镝施了一礼,「属下冯子都!奉大将军令,前来听命!请车骑将军吩咐!」

  另一人道:「属下王子方!奉命听候调遣!」

  「就你们几个?」

  冯子都道:「还有几个在宫外,属下已经派人去唤了。」

  金蜜镝点了点头,「先去後面守着。」

  「是!」冯子都与王子方站起身,往後走去。

  忽然冯子都「咦」了一声,双眼盯住队伍中一名内侍。

  混杂在人群中的程宗扬被人识破身份,只好面露苦笑,竖起手指在唇上碰了
碰。

  冯子都心下会意,若无其事地昂首往前迈步。他生得一副好相貌,此时又穿
羽林军的盔甲,愈发显得英姿勃勃,一路上不知收获了多少宫女的目光。

  进了长秋宫,沉重的宫门在身後关上,程宗扬才终于鬆了口气。金蜜镝仍然
恪守臣子之礼,未奉诏入觐,绝足不入宫门一步,此时带着召集来的百余名期门
武士在长秋宫外严阵以待,所有前来窥视的内侍都被他毫不客气驱赶出去。

  跟来的妃嫔都被安置下来,此时人人自危,宫里的气氛一片肃杀,谁也不敢
乱说乱动。定陶王熬了半夜,这会儿还没醒,趴在盛姬怀里睡得正熟。他们的住
处紧邻着皇后的寝宫,盛姬向赵飞燕施了一礼,便带着定陶王回屋安歇。

  等进了寝宫,程宗扬身後的女子才揭开面纱,叫了声「阿姊!」

  赵飞燕惊愕之下,然後迎上前去,姊妹俩抱在一处,放声痛哭。

  程宗扬顾不上安慰她们,转头对罂奴道:「宫里有哪些人是信得过的?」

  罂粟女为难地说道:「奴婢也不清楚,只是长秋宫早被清洗过数次,眼下这
些宫女内侍,只怕一个都靠不住。」

  「一个都没有?」

  罂粟女想了想,「倒是随定陶王入宫的几名宫人,说不定还可靠些。对了,
还有一人,当能信得过!」

  「谁?」

  罂粟女走到寝宫外,在偏殿一处小阁的门上敲了敲。

  房门无声地打开,一名身材魁梧的内侍走了出来,他穿着宽袖乌衣,头上戴
着貂蝉冠,却是中常侍中名列第一的单超单常侍。

  骤然见到程宗扬,单超眉棱骨微微动了一下,随即低哑着声音问道:「天子
安在?」

  「天子已经驾崩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单超已经听到宫里的哭声,但还是心存侥幸,听到此语,双目顿时红了。他
摘下貂蝉冠,用一条白布束起头髮,然後才道:「我昨晚本该随驾,但途中耽误
了片刻,待我赶到昭阳宫时,宫门已经被封,周围都是北宫的人,于是我就到了
长秋宫,幸得娘娘收留……其他人呢?」

  「具瑗被吕氏的人杀了。徐常侍、唐常侍和左常侍都被抓了起来,眼下生死
未卜,倒是中行说逃了出去。」

  程宗扬简单说了昭阳宫中发生的事。听到中行说劫持吕冀,以单超的冷峻,
脸颊也不禁抽了抽,「这厮好大的胆子。」

  「他胆子再大,这次也押错宝了。」程宗扬道:「刘建若是为帝,必将祸及
汉国。」

  「为何?」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黑魔海啊!

  「刘建居心险恶,他若当登上帝位,连皇后都性命难保。」

  单超盯了他一眼,目光仿佛尖锥一样,直刺到程宗扬心底。

  程宗扬心头一震,这单超修为可高明得紧,难怪能从吕氏的掌心中逃脱。

  「我应该做什么?」

  「你只有一件事,」程宗扬道:「守护好定陶王!他是咱们唯一的活路。」

  单超眉头挑了两下,他听出了程宗扬的意思,但眼下一边是拿了玉玺、虎符
矫诏自立的江都王太子;一边是一手遮天,势大难制的外戚吕氏。而己方只有一
位出身寒微,无所依凭的皇后,一个年仅三岁的婴儿,想与他们争夺帝位,不啻
于以卵击石。

  他咬牙道:「单某深孚皇恩,自当以死报之。」

  「别担心,皇后也不是全无倚仗。」程宗扬指了指宫门方向,「眼下车骑将
军金蜜镝正带着期门武士守在外面。」

  单超「呼」地喘了口气。金蜜镝与霍子孟一样,是朝中实打实的重臣,有他
守在外面,可抵万军。

  「无论如何要守好定陶王,」程宗扬又专门嘱咐道:「他若是出事,我们就
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了。」

  单超点了点头,走到定陶王居处的门外,盘膝坐下。

  「还有一事。」罂粟女拿出一隻剥开的蜡丸,「这是一名臣子弹过来的。」

  程宗扬接过来,展开里面的丝帛,不由露出喜色,「这钱总算是没白花!」

  「是什么?」

  「你不用管了。」程宗扬收起丝帛,「单常侍负责定陶王,赵皇后这边就交
给你了。这宫里无人可信,你要多留心。」

  「是。」

  「等一下!」程宗扬揉了揉额角,迟疑片刻才道:「赵昭仪的尸首在昭阳宫
的偏殿,这会儿应该无人看守,你想办法把她的尸体带回来——别让人看见。」

  罂粟女一脸为难,盗尸也就罢了,可这边宫里都是人,想不让人看见,谈何
容易?但主子吩咐下来,再难也要办到,罂粟女只好硬着头皮应道:「是。」

  寝宫内,赵合德正在姊姊怀里哭泣,「我亲眼看到,她被那个大司马生生绞
杀……她死的时候,身上连一件衣服都没有穿……」

  赵飞燕玉容惨淡,显然也没想到昭阳宫中会有如此残忍的一幕,更没想到吕
冀竟然敢在天子尸骨旁如此行事。

  珠帘一阵摇晃,程宗扬大步进来。

  赵飞燕惨然一笑,「多谢程公子,护得舍妹周全。」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娘娘既然将令妹托付于我,我就算拼上性命不要,
也要护得令妹安全。」

  程宗扬说得大义凛然,赵合德却不由自主地双颊一红,垂下头去。

  程宗扬道:「宫里的秘道在哪里?能通到外面吗?」

  「就在殿後,能通到外面。」

  程宗扬以手加额,「太好了!」

  赵飞燕咬了咬银牙,「还请公子援手,把舍妹也带出去。」

  「我这会儿不方便带人,合德姑娘最好先留在宫里。」

  赵飞燕凄声道:「公子……」

  程宗扬这才发觉她是误会了,赶紧解释道:「我不是要逃跑,只是出去找几
个人商量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赵飞燕半信半疑,自己身为皇后,想走也走不了,换做旁人,此时若是能出
去,肯定有多远走多远,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回到这龙潭虎穴之中。

  程宗扬安慰道:「你放心,我要是一去不归,必定会把你们姊妹都救出去,
绝不会把你自己留在宫里。」

  赵飞燕面上露出一丝感激,「公子仁德,飞燕永世不忘。」

  程宗扬转身要走。後面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你可小心……」

  程宗扬回过头,朝赵合德摇了摇手,笑道:「放心吧。」

  …………………………………………………………………………………

  汉国宫中的秘道几乎是公开的秘密,有些宫中甚至不止一条。一般而言,各
宫的秘道都是方便天子和宫中贵人们彼此来往,极少有通往宫外的,但这一条显
然不是。

  秘道入口在殿後一处小阁内,阁中放着牌位,是皇后祭奠父祖的所在,平常
少有人迹。赵飞燕由于无法加封父族,忧思难解的时候,常常会到阁中独处,也
正是因此,才偶然间发现阁中的秘道。这处秘道不知是前任哪位皇后所留,入口
和出口的位置都极为隐蔽。

  赵飞燕发现之後,立刻告诉了天子,刘骜觉得好玩,叮嘱她不要把秘道的事
说出去,自己倒是从秘道走过几趟,回来告诉她,这条秘道有两个出口,一处在
东观,另一处一直通到宫外。

  「千万别说出去啊,要是太后知道,我们以後可就没得玩了。」刘骜笑着对
她说。

  赵飞燕心头一阵酸楚,天子虽然脾气不好,但对自己是极好的。当初立自己
为后,宫里宫外一片非议之声,但天子顶着各种流言蜚语一意孤行,给自己争到
了皇后的位置,可如今,已经是天人永隔……

  赵飞燕拭去泪痕,「就是这里了。」

  程宗扬揭开地板,一跃而下。

  那条秘道极长,程宗扬功聚双目,勉强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走了半个时辰才
摸到出口。从秘道出来,眼前是一处废弃的宅邸,秘道的出口却在一口深井中。

  他四下张望了片刻,找准方位,然後往通商里掠去。

  街上乱纷纷的,所有人都在往家里赶,甚至有些里坊已经关上大门,不允许
外人出入。

  程宗扬回到住处,不由吓了一跳,满院子都是劲装大汉。不仅鹏翼社的人全
部集中过来,程郑的一帮手下也在其中,甚至还有雲家的护卫,郭解的一众追随
者,再加上洛帮的人马,足足有上百人之多。

  程宗扬刚一露面,匡仲玉就一拍大腿,「我算得准不准!我说能回来吧!」

  吴三桂道:「老匡,你算的可是午时。这还差了一个时辰呢。」

  匡仲玉捋着鬍鬚,悠然道:「些许误差而已。」

  程宗扬愕然道:「怎么回事?」

  秦桧与班超闻声而出,秦桧道:「听说宫中生变,我等把人手都召集起来。
不知是不是有所不妥?」

  「没什么不妥,你们幹得很好。」程宗扬边走边道:「宫里出大事了。请四
哥、五哥、程大哥、郭大侠、长伯、高智商、严先生……」

  他一口气点了十几个人的名字,最後又补了一位,「……还有雲大小姐,过
来说话——顺便给我拿点吃的!」

  只半炷香工夫,除了斯明信、卢景前往宫中,其余人均已聚齐。程宗扬狼吞
虎咽,把碗里的饭扒完,然後一抹嘴,开始诉说这一夜的所见所闻。

  听到天子暴毙的异状,众人都倒抽一口凉气,但这仅仅是开始,接下来便是
接二连三的震惊,让众人都麻木了。等程宗扬说完,室内鸦雀无声。

  最後却是王蕙首先开口,「虎符真是被刘建拿走了吗?」

  「眼下还不确定,但八成是真的。」程宗扬道:「暗中递诏书那个人虽然穿
着内侍的衣物,又易过容,但她身上的骚味我隔十里都能闻出来,肯定是齐羽仙
那个贱人!」

  秦桧冷哼道:「巫宗的人倒会挑机会。吕氏行事猖狂,居然连玉玺、虎符都
忘了收取,平白为旁人作了嫁衣。」

  班超道:「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程宗扬拍案道:「这是一票大生意!若能做成,足够我们程氏商会吃几十年
的!」

  众人都神情大动,严君平更是失声道:「你要拥立天子?」

  「不错!」

  「清河王刘蒜?」

  程宗扬奇道:「我幹嘛要立他?」

  「那你要立谁?千乘侯刘缵?还是河间王之孙刘志?」

  「当然是定陶王。」

  「那个黄口孺子?」严君平的表情像是看一个傻瓜一样。

  秦桧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当初主公决计支持立定陶王为嗣,是因为天子尚
在,只要天子允诺,便大事可成。但如今时移势易,天子驾崩,定陶王除了赵皇
后,再无倚仗。反观吕氏有太后撑腰,本身又势力庞大,眼下稳居上风。刘建拿
了玉玺虎符,若操持得当,也有一战之力。而赵皇后孤立无援,能不能保住自身
性命尚在两可之间。」

  「说皇后孤立无援,却是错了。」程宗扬拿出一条写满字迹的丝帛,「你看
看这是什么?」

  秦桧接过来一眼扫过,吃惊道:「董宣竟然召集了两千退役军士,充作司隶
校尉的隶徒?」

  程宗扬看了眼雲丹琉,「有这两千隶徒,咱们的钱就算没白花,」

  「两千人远远不够。」雲丹琉道:「一来这些隶徒刚刚组建,与南北二军难
以并论。二来隶徒都是步卒,吕家控制的北军不仅有骑兵,还有车乘劲弩,装备
精良。如果正面作战,只怕五百精骑就能击溃这两千隶徒。」

  「卫尉军守卫宫阙,暂且不论,北军八校尉,是天下有数的强兵劲旅,与他
们作战,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我们要等待机会。」程宗扬待在殿上的时候,早已
深思熟虑过,「而机会,眼下已经出现了。」

  他站起身,「首先要明白谁是我们的敌人——无论吕氏还是刘建,一旦执掌
权秉,对我们程氏商会来说都是灭顶之灾,除了全面退出汉国,没有第二条路可
选。我们的机会在于,吕氏和刘建都露出了致命的弱点:中行说揭穿天子驾崩是
吕氏弑君,对吕氏是致命一击。而刘建是货真价实的矫诏,即便能煽动军队,也
不会得到群臣拥戴。他们双方都已经没有退路,只能不死不休,最後由胜利者将
对方彻底灭口,才能再设法补救漏洞。」

  「会之方才所说,皇后孤立无援,这就是我们最大的机会。连我们都不看好
赵皇后,何况吕氏和刘建?在他们看来,天子一系的官员或死或逐,只剩下一个
董宣,无足轻重。但抛开实力对比,天子驾崩後,真正占据法统的,只有两人,
一是太后吕氏,其次就是皇后赵氏。吕氏弑君,刘建矫诏,已经失了大义。人心
所在,才是天命所归。」

  秦桧拧眉道:「徒有大义,于事何济?」

  程宗扬道:「老秦,你不要小看了汉国群臣讲的节义。事实上,此时在长秋
宫外充当守卫的,就是车骑将军金蜜镝。如果单讲利害,天子什么时候对他有恩
了?只怕天子早就嫌这帮老东西碍事,一门心思想把他们踢到一边。」

  高智商奇道:「天子都死了,他那忠心做给谁看呢?」

  小兔崽子这觉悟,妥妥就是个奸臣!

  程宗扬还没开口,严君平便冷哼道:「金蜜镝可不是什么愚忠的傻瓜。他对
天子忠心耿耿,并非刘骜那个无知竖子值得他忠心,而是因为天子之位是汉国的
法统!吕氏和刘建算什么?弑君、矫诏的乱臣贼子!皇后深居宫中,于金蜜镝没
有丝毫恩情,但大义当前,金蜜镝就能毫不迟疑地站在皇后一边,即使付上身家
性命也在所不惜。这就是大义所在,也是法统所在!」

  程宗扬不由汗颜,老严的觉悟比自己还高,幸好自己刚才没有开口露怯。他
连忙鼓掌道:「还是严先生看得透彻!正是如此!」

  秦桧为人更现实一些,「金蜜镝虽然深孚众望,但孤掌难鸣。」

  「还有霍子孟。霍子孟没有金蜜镝那么不计生死,而且还深受太后信重,但
他现在的选择是什么?两不相帮!」程宗扬道:「一边有大恩,一边素无往来,
他抽手旁观,已经在情理上倾向于皇后一边。」

  班超道:「主公可是要当一回黄雀?」

  「正是如此!」程宗扬道:「吕氏和刘氏拼得两败俱伤,实力大幅削弱,我
们的机会就来了。」

  「师傅,」高智商小声道:「这是不是有点一厢情愿啊?」

  程宗扬一怔,然後笑了起来,这小子跟秦奸臣一样,都现实得要命。

  「你说的没错,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那就是一厢情愿地等着天上掉馅饼,
白日做梦了。」程宗扬道:「我把大家叫来,可不是一起做个梦,只图嘴巴过瘾
的。」

  他站定脚步,「表面上看,吕氏占了上风,但有剑玉姬这个变数,最终的胜
负谁也说不准。眼下我们要做的,第一是守护好赵皇后和定陶王的安危,保住本
钱。其次是积蓄实力,联络各方,机会如果来临,保证能够一举翻盘。」

  程宗扬环视一眼,斯明信和卢景去宫中营救自己,不在此地,只好把自己谋
划的最核心部分暂时放下。

  「机会就在眼前,能不能抓住就看我们的了。」事不宜迟,程宗扬不再与众
人商量,而是直接开始分派任务,「严先生,你和金车骑交情不错,眼下只能辛
苦你一趟,跟我一起去见见他。」

  严君平慨然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先和金蜜镝牵上线,自己才有进一步回旋的余地。赵飞燕和定陶王,一个深
居宫中,一个只是稚子,获得重臣的支持无比重要。

  「郭大侠,联络市井豪杰的事,就拜托你了。」

  郭解不擅言辞,在座中一直没有开口,这时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不意郭
某还有为朝廷出力的一天。」

  程宗扬想起郭解一家都是被天子诛杀,心里暗骂自己思虑不周,「郭大侠若
是为难,就当我没说。」

  「道逢不义,施之援手。」郭解道:「身为侠者,岂能见孤雏受欺,而坐视
不理?」

  程宗扬没想到郭解会从这个角度看待宫中惊变,在他眼里,什么皇后诸侯,
也就跟路边受人欺凌的孤儿寡妇差不多,都是侠士扶危济困的对象而已。

  他拱手施了一礼,「辛苦郭大侠。」

  郭解默默还礼。

  「程大哥,物资供应的事交给你了。」

  程郑答应下来,程宗扬又道:「还有城中的商贾,也辛苦大哥拜访几家。如
果能支持我们,必有後报。」

  程郑立刻道:「如何报答?」

  想说动那些商贾,拿什么大义之类的说辞根本没用,必须要有足够能打动他
们的报酬。

  程宗扬道:「废除算缗。如果还不够,再加一条,保证他们的地位。」

  「怎么保证?」

  「列入良家。」

  程郑眼睛一亮,「真的?」

  汉国商贾的地位别说与晴州相比,就是比起晋宋也低了一大截。在汉国,无
论出仕还是充当天子的禁卫,出身都要求必须是良家子。而商贾子弟,几乎相当
于贱民,仕途毫无出路。如果真能保证他们与良家子等同,各家子弟就可以名正
言顺地求官出仕,这对汉国商贾的诱惑可想而知。

  「如果定陶王登基,我说到做到!保证支持我的商贾列入良家。」

  程郑双掌一击,笑道:「如此大事可期!」

  程宗扬接着说道:「高智商,你带刘诏去诏狱,设法把宁成救出来,然後去
上林苑的羽林军大营。冯子都如今在宫里,我想办法把他打发回去,你们一起,
务必把羽林军争取过来。」

  羽林天军是天子亲领的精锐,也是除了期门武士以外,最可靠的一支兵力。
如果能争取到羽林军,定陶王的皇位就坐稳了一半。

  高智商闻言磨拳擦掌,「师傅,你就看我的吧!」

  「秦会之坐镇此地,负责全局。」

  「是。」

  「班先生,你先联络何大当家,一是停掉洛水的航运,二是安排好退路,三
是取一笔钱铢,设法送到宫里。」程宗扬道:「此处虽然安全,但离宫城太远。
蔡常侍在宫外有一处私宅,眼下正空着,你带几个人过去,随时候命。」

  班超沉声应下。

  「长伯,你挑二十个能打能冲的好手,随我入宫。」

  吴三桂高声应道:「是!」

  班超提醒道:「二十人是不是少了些?」

  「再多也多不过南北二军,我们又不是上阵厮杀,人数越多,越让人起疑。
有这点人,能守住长秋宫就行。」

  雲丹琉道:「我跟你一起去!」

  程宗扬愕然道:「你去幹嘛呢?」

  雲丹琉顿时火大,拨刀将面前的几案一劈两半,「你看不起我吗!」

  程宗扬拍案道:「你不去都不行!」

  王蕙不禁莞尔。

  「班超,你负责搜集情报。各方势力的动向,务必打听清楚。」

  「是。」

  「冯大法,你那边的东西有多少?」

  程宗扬说的含糊,冯源却明白他问的是自己做的「手雷」,这些日子他一直
守着客栈,加上小紫从鬼市捡漏的龙睛玉,倒是有时间制作。家主没有挑明,他
也含糊地回道:「三十七个。」

  「全部带上,你也跟我去。」

  冯源应了一声,自去收拾物品。

  待布置停当,已经过了午时,时间紧迫,程宗扬不敢耽误,收拾停当便带人
前往宫中。

  其余众人立刻行动起来,秦桧安排了几处人手集中的地点,以及联络、传讯
的方式。一边派人通知期明信、卢景和在宫外望风的敖润等人。

  班超联络上何漪莲,让她通过洛帮的影响力,立即停掉洛水的航运,然後挑
选出几艘速度最快,状态最为完好的船隻,驶往上津门不远处的河湾中,隐蔽待
命。办完这些,他按照主公的吩咐,带上钱铢赶往蔡敬仲的私宅。

  程郑分派人手,将食水、兵刃、弓弩等物运往各处地点,自己则逐一拜访有
交情的钜商大贾,一是传送消息,二是设法利诱。那些商贾本不欲参与这等事,
但程郑拿出的条件令他们无法拒绝。

  「事成之後,不仅废除算缗令,而且以功赐爵!」

  在算缗令的威胁下,各家都有破家之忧。很快就有人响应,与其坐以待毙,
不如拿出家产,搏一把富贵。

  与此同时,洛都的游侠少年纷纷聚集在宫院周边的几处宅院中。能够为名动
天下的郭大侠效命,这些好勇斗狠的少年们都热血沸腾,兴奋不已。宅中早已备
好酒肉菜肴,众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气氛愈发热烈。说起官军,那些游侠儿
无不嗤之以鼻。

  「官军又如何!执金吾我也杀过!」

  「区区一个执金吾,好像谁没杀过似的!」

  「吵个毛啊吵!郭大侠一句话,让杀就杀谁!」

  「对!就是这个理!大伙都听郭大侠的!」

  眼花耳热之际,豪气顿生,一众少年齐声高唱道:「肝胆洞,毛发耸。立谈
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
海垂虹……」

                第四章

  「这里竟然有条秘道?」雲丹琉好奇地往井中张望。

  「小心些,别留下痕迹。」程宗扬吩咐道:「郑宾,你们两个守在这边,注
意别露了行藏。」

  那座宅院不知道多少年没人住过,几间房舍已经塌得不像样子。严君平环顾
左右,微微「咦」了一声。

  程宗扬没有留意严君平的异样,只留下两人守住井口,免得被人抄了後路,
便从秘道潜入长秋宫。

  宫中情形与自己走时一样,沉寂中带着不安,就像绷紧的弓弦,随时可能大
乱。

  赵飞燕与赵合德已经拭去泪痕,重新梳洗过,两女一夜未睡,但此时哪里睡
得着?只能忧心忡忡地强颜欢笑,彼此安慰。见程宗扬回来,不仅赵合德,连赵
飞燕也露出惊喜交加的神情。

  赵飞燕感激地说道:「公子果然是信人。」

  赵合德则拉起雲丹琉,欣喜地说道:「阿姊,这就是我说过的雲姊姊,雲姊
姊好厉害呢,连卓教御都说她了不起。」

  雲丹琉好奇地看着这位汉国皇后,然後用江湖礼节大大方方施了一礼,「民
女见过娘娘。」

  赵飞燕敛身还礼,「雲姑娘好。」

  雲丹琉转目向赵合德笑道:「好啊,你骗了我这么久,友儿。」

  赵合德红了脸,讪讪道:「我……对不起……」

  雲丹琉洒然笑道:「好啦,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除非——」她板起俏脸,
凶巴巴道:「你让我刮下鼻子,要不我就不原谅你!」

  赵合德心头原本惊惧未消,被雲丹琉一逗,禁不住笑了起来,不知不觉间,
心里也轻鬆了许多。

  说笑间,又有两名女子进来,却是蛇夫人和尹馥兰。赵飞燕身边没有一个信
得过的人,长秋宫地方广大,单靠罂粟女一个人也守不过来。眼下卓雲君在上清
观尚未赶到,阮香凝手无缚鸡之力,阮香琳与何漪莲在一起,程宗扬便把蛇夫人
和尹馥兰一并带来,让她们贴身守护赵飞燕。此时她们都换了宫女的装束,又略
微易了容,掩住艳色,放在赵飞燕身边也甚不引人注目。

  为了在宫里行动方便,程宗扬原来准备让随行众人全部换装,出身星月湖大
营的汉子还好说,程宗扬一声令下,让刮鬍子就刮鬍子,让换衣物就换衣物。可
其余七八名分别来自雲家和郭解手下的好汉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尤其是王孟,一
看到拿来的衣物,当场拔剑架在颈中,表示谁敢让他扮太监,他就敢死给谁看。
而且刮鬍子的事也没那么顺利,几个留着络腮鬍鬚的,刮完鬍子还留着青黢黢的
鬍茬,换上内侍的衣物更是不伦不类。

  程宗扬没办法,只好先找间厢房让他们藏起来,然後带着严君平从宫中的侧
门出来,绕到长秋宫正门去见金蜜镝。

  金蜜镝仍是一袭白布内衣,亲自拄剑立在阶前。刘建一路闯出宫去,後果难
以预料,卫尉吕淑一面派人追赶,一面忙着调兵遣将严守宫城,根本顾不上宫里
的动静。宫里人心惶惶,到处乱成一团。金蜜镝威名显赫,听说他亲自坐镇长秋
宫,不断有人前来投奔。除了百余名期门武士,还有宫中的执戟、虎贲、两厢骑
士、剑戟士……如今总数已接近二百人。

  金蜜镝乍然见到严君平也自诧异,但两人相识多年,堪称莫逆,一见面就走
到一旁说话。

  程宗扬目光四处逡巡,很快找到人群中的冯子都。他使了个眼色,两人凑到
一起,程宗扬也不废话,直接告诉他自己的打算。

  冯子都有些迟疑,「大将军还没发话,我怎么好……」

  「我又不是让你带兵造反,只是让你去羽林大营,先把羽林军控制住,免得
羽林军被旁人拉走。」程宗扬道:「这边有金车骑和我在,你尽管去。你控制住
羽林军,也不用做什么,只等大将军下令,再开始行动,怎么样?」

  冯子都想了想,眼下局势大乱,自己控制住羽林军,也是为大将军做事,于
是不再犹豫,「行!」

  说着他又叮嘱道:「你们这边可千万别出岔子,要不然我只有死给大将军看
了。」

  严君平已经和金蜜镝说完话,朝这边招手。冯子都上前禀报一声,金蜜镝略
一思索,便挥手放他离开。

  严君平指着程宗扬道:「就是这位程大行。」

  程宗扬与金蜜镝也曾见过,上前抱拳躬身,「金车骑。」

  金蜜镝道:「当日送赵昭仪入宫的,便是你了?」

  这事并不光彩,程宗扬只好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金蜜镝点了点头,「既然你送赵昭仪入宫,想来皇后殿下也信得过你。如今
天子驾崩,中外震骇,你能禀忠尽责,而不阿附权贵,已经很难得了。」

  「金车骑谬赞了。在下这次入宫,带了些忠心的门客,但来得匆忙,都穿得
庶民之服,金车骑若能安排些衣甲,在下感激不尽。」

  「这倒是老夫的疏忽。」金蜜镝叫来一名期门,吩咐几句。

  那名期门武士领命退下,和几名同伴一起去取衣甲。

  严君平道:「当务之急是请皇后下诏,金车骑才好名正言顺地守卫宫中。」

  程宗扬一拍脑袋,「严先生提醒的是,我这就请皇后下诏!」

  皇后的诏书很快就递了出来,上面写的是天子驾崩,宫中不稳,诏车骑将军
金蜜镝掌管宫禁,处置不法,同时诏命大行令程宗扬官复原职,作为副手襄助金
蜜镝,并且许诺一众军士均有重赏。下面用的印是「皇后之宝」——传国玉玺落
在刘建手中,眼下也无法可想。

  长秋宫那帮内侍,无论程宗扬还是赵飞燕都放心不下。如今寝宫内多了蛇夫
人和尹馥兰等人,单超也可离开一二。于是由他拿着诏书出来,当众宣读。

  单超是宫中排名第一的中常侍,见他亲自宣读诏书,又许诺重赏,原本忐忑
不安的一众军士都放下心来,士气大振。

  严君平出面给程宗扬和金蜜镝牵上线,然後马不停蹄的从秘道出宫,赶往尚
冠里的霍府。剩下的人据守长秋宫,以免有人趁机作乱。

  长秋宫北边是众妃居住的西宫,南边是作为阅兵场的阿阁,除东、北各有一
处大门,另有三处角门。程宗扬与金蜜镝商量之後,决定除了东边的正门之外,
其他各门全部封死。正门的门楼及门外两侧的阙楼划为囤兵之所,二百名期门、
虎贲、执戟和程宗扬带来的门客,分为两班,一班在门楼内休息,一班在门前警
戒,轮流值守。再挑选几名箭术好的,登上门前的阙楼,居高临下守住大门。

  众人刚把宫门堵死,远处便隐隐传来一阵喊杀声。不多时数百名内侍、宫女
惊惶地四处奔逃,看到长秋宫有期门武士守护,纷纷跑来乞求藏身,哭嚷声响成
一片。

  「都不要吵!」程宗扬舌绽春雷,一声厉喝震住众人,然後问道:「出了什
么事?」

  众人被他喝住,一时作声不得。一名小黄门却面露惊喜,叫道:「程大行!
救命啊!」

  程宗扬定睛一看,居然是徐璜的心腹亲信,在西邸时就见过面,徐璜有什么
事常让他跑腿递话,算是熟人。

  程宗扬让几名期门武士把那些内侍宫女都带到宫门一侧,看管起来,然後把
那名小黄门带到一边,仔细问话。那小黄门知道的也不太清楚,只知外面来了一
帮人,不知怎么穿过重重宫门,闯到却非殿附近,和守卫宫城的军士厮杀起来。
一众内侍受惊之下,四处逃散。至于来的是什么人,怎么入的宫,那小黄门一问
三不知。其他内侍也无人知晓,只知道却非殿那边杀声震天,还有人中了流矢,
大家一慌就全跑了。

  程宗扬无奈之下,只好叫来吴三桂,「长伯,你过去看看。」

  吴三桂闻战则喜,听到吩咐顿时两眼放光,绰了一根长矛就要动身。

  程宗扬叫住他,「看清楚就回来,别上去厮杀。」

  吴三桂应了一声,飞身翻上宫墙,猫着腰往喊杀处掠去。

  程宗扬回头道:「你昨晚就在宫里?徐常侍在哪儿?」

  那小黄门昨晚跟着徐璜入宫,徐璜被捕时,他正好在外,躲过一劫,连忙说
道:「徐常侍、唐常侍、左常侍他们都在玉堂前殿,被宫里的禁卫看着。」

  兵危战凶,万一吕淑等人见势不妙,把他们统统灭口,再後悔就晚了。自己
在宫里路熟,还是亲自跑一趟为好。程宗扬让人把逃散的宫人、内侍全部送到西
宫安置下来,不许乱跑,然後找到金蜜镝,知会一声,便带人往玉堂前殿赶去。

  雲丹琉第一次进宫,看什么都觉得好奇。她不惯穿那些繁琐的宫装,索性换
了一身期门武士的武服,长髮在头顶挽了个髻,看上去英姿勃发。

  一行人穿过宣德门,来到玉堂前殿,一路上连个鬼影都没碰到。

  殿前的执戟、宫人已经跑得乾乾净净,只有一处偏殿门外守着几名军卒。看
到一群相貌陌生的期门武士气势汹汹走近,那些军卒立刻紧张起来,为首一名军
官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有吕将军的手谕吗?」

  「当然有!」程宗扬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怀中,准备取出手谕。

  那名军官低头去看,程宗扬抬手一挥,一柄短刀带着雪亮的刀光从他颈中划
过,戴着铁盔的头颅立刻飞上半空,鲜血喷涌而出。

  程宗扬一脚把尸体踢倒,拿着带血的短刀指向那群军士,厉声喝道:「我乃
鸿胪寺大行令程宗扬!吕氏弑君,覆亡在即,如今金车骑奉旨讨逆!尔等若弃暗
投明,听金车骑吩咐,还能保全性命,不然!他就是你们的下场!」

  几名军士互相看了一眼,有人扯着嗓子喊道:「果然是金车骑?」

  果然是人的名树的影,自己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都没人信,偏偏相信那个连
人影都没见着的金蜜镝。

  「你们过去一看便知,绝无虚假!」

  「若是金车骑,我等愿降!」

  程宗扬让人把他们带往长秋宫,自己验证,接着破门而入。

  殿中一片血腥,横七竖八躺了十几具尸体,剩下一群乌衣侍者挤在角落里,
个个惊惶不安。见到有人破门而入,人群顿时一阵骚动。

  有人微弱的叫了一声,「小程……」

  程宗扬仔细看去,只见徐璜靠墙坐着,脸色惨白。他只叫了半声,便两眼一
翻,顺着墙软绵绵倒了下去,头上的貂蝉冠也歪到一边。

  不至于吧?自己刚到他就死了?

  程宗扬抢上前去,伸手一扶,才发现徐璜手臂被人砍了一刀,好在伤势不太
严重,只是失血过多,才昏迷过去。唐衡和左悺也在人群之中,他们两个被拘在
一处,手脚都被铁镣锁住,动弹不得,脸上和身上各有青肿,但总算保住性命。

  程宗扬提刀劈了一记,「铮」的一声,铁链上溅起一串火花。自己的珊瑚匕
首被小紫带走,这会儿身上只有一把寻常的短刀,想砍开这些铁链只怕要费不少
力气。

  「我来!」雲丹琉一声娇叱,长刀如风劈出,嵌着珊瑚铁的青龙偃月长刀锋
锐无比,一声轻响,就把铁镣斩开。

  不多时,众人手脚的镣铐都被斩断,扶携着站起身来。徐璜昏迷不醒,左悺
惊魂未定,只有唐衡还能支撑得住。他拱手道:「大恩不言谢。程大行,不知宫
中情形如何?」

  「天子已经驾崩,吕氏与刘建正在厮杀。如今金车骑奉皇后谕旨,正在长秋
宫坐镇,我这就送你们过去。」

  唐衡面露怆然,又追问道:「霍大将军呢?」

  「已经有人去请他了。」

  程宗扬不好多说,自己背上徐璜,领着众人离开偏殿。

  玉堂前殿丹墀依旧,阶旁的箭垛上还留着几支箭矢。唐衡看了一眼,眼圈不
由红了,「天子昨晚就是在殿前与期门武士竞射之後,才前往昭阳宫……」

  程宗扬虽然对刘骜没什么好感,闻言也不由感叹。谁能想到,那位年轻气盛
的天子就是由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左悺催促道:「快走!快走!」

  金马殿方向传来的喊杀声越来越近,那些内侍愈发慌张。刚走到宣德门外,
忽然迎面过来一群内侍,他们手持兵刃,乌压压足有数百人之多。

  最前面一个厉声喝道:「尔等何人!要往哪里去!」

  程宗扬心头揪紧,天子驾崩,皇后困守长秋宫,几位中常侍或是身死,或是
被逮,整个南宫群龙无首,根本不可能有人组织起这么一帮人,唯一的可能就是
这些人来自北宫,是太后吕雉派来的。

  「我们是张恽张公公的人!」程宗扬叫道:「张公公让我们把人押到长秋宫
去。」

  「一派胡言!」那内侍叫道:「张公公说过,天子龙驭宾天,尔等期门不能
无罪,早已下令全部收押,逐一甄别,谁让你们出来乱走的!何况长秋宫已经被
我等接管,岂能让你们再去?立即回到殿中,等候处置!」

  忽然有人叫道:「那人背的,不是徐璜么?」

  「还有唐衡!」

  「都是天子的心腹!」

  那内侍叫道:「好啊,你们竟然跟乱党勾结到一处了!」

  那帮乌衣内侍群情涌动,「哗」地散开成个半圆,像黑色的潮水一样朝众人
包围过来。

  程宗扬只带了五六名扮成期门武士的手下,唐衡等人不是身上有伤就是手无
寸铁。假若拼斗起来,自己几人也许能冲出重围,徐璜等人只怕性命难保。

  雲丹琉挥刀斜劈,声如龙吟,将围上来的内侍逼退几步。

  千钧一髮之际,一个半死不活的声音道:「做什么呢?」

  对面那帮内侍神情一鬆,刚才说话那名内侍更是喜形于色,连忙说道:「蔡
常侍,小的遇见一伙乱党。就是那……」

  他伸手一指,却发现对面那人似乎比他还开心,正笑得见牙不见眼。

  蔡敬仲冷着脸出来,上下打量了程宗扬一眼,然後绷着脸道:「你不是得罪
了天子,被免去大行令的职位了吗?怎么进的宫?谁让你进来的?」

  老蔡梯子都递了过来,程宗扬赶紧顺着往上爬,「蔡常侍明鉴,在下与大司
马来往密切,为天子所恶,在家闲居,昨晚大司马相召,入宫办事,这会儿奉命
把人送到长秋宫去。」

  蔡敬仲回过头,面无表情地说道:「自己人。」

  那内侍放下心来,笑道:「误会,都是误会。多亏了蔡常侍,要不小的就闹
笑话了。」

  「这是北宫谒者马臣,」蔡敬仲说着,又朝程宗扬指了指,「我们便是去长
秋宫。你们就听我号令吧。」

  程宗扬躬身应道:「是。」

  马臣心下更是佩服,蔡公公一句话,就把这几个期门武士拉为臂助。要知道
天子身边的期门武士都是精锐,个个骁勇善战,论起阵前厮杀,比自己这帮内侍
可强多了。

  那帮内侍分为两队,把程宗扬等人夹在中间。左悺脸色发青,拉着程宗扬的
衣角不肯撒手,「程,程大行……这,这如何是好……」

  程宗扬低声道:「别作声,我自有办法。」

  行至西宫,眼看长秋宫已经在望,一名内侍匆忙跑来,伏地禀道:「金车骑
在宫门前守着,过去打听的内侍都被他拘起来了。」

  马臣像被人塞了口酸李子似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金蜜镝?」显然对这
位车骑将军忌惮非常。

  蔡敬仲木着脸道:「区区一个金蜜镝而已。你们在这里候着,程大行,跟我
一起去会会他。」

  一众内侍都满眼崇拜地看着他,「区区一个金蜜镝」——这话也只有蔡常侍
敢说了。

  两人走出数步,程宗扬压低声音道:「怎么回事?」

  蔡敬仲嘴唇不动,轻声道:「刘建抢走玉玺虎符,吕冀伤重不能理事,太后
让我过来控制长秋宫,以免被刘建劫持。」

  「长秋宫有金蜜镝。」

  「他很快就不在了。」

  程宗扬看着他,你不吹牛逼能死吗?

  金蜜镝立在阶前,高大的身形就像磐石,坚不可摧。不是程宗扬不相信蔡爷
的本事,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蔡爷能有什么手段把金蜜镝赶走?能被一个太监赶
走,金蜜镝还是那个朝野众望所归的国之柱石吗?

  金蜜镝皱起眉头,显然认出蔡敬仲的身份,脸上虽然没有露出多少厌恶,但
握剑的手掌已经握紧。

  结果蔡敬仲只用了两句话就把他搞定了。

  第一句,「我是来报信的。」

  第二句,「乱军已临昭阳宫,攻伐甚急,恐惊天子灵寝。」

  金蜜镝鬚眉扬起,雄狮般的脸膛露出一丝怒意,然後沉声问道:「哪里来的
乱军?」

  「江都太子刘建以虎符征召中垒军七百人。」

  「中垒军远在城北,此时如何能到?」

  蔡敬仲淡淡道:「这就不是奴才能知道的了。也许是中垒校尉心忧国事,一
早就带人出发了吧。」

  金蜜镝一听就懂,「程大行,此地交给你了,我去昭阳宫。」

  程宗扬不得不开口挽留,「金车骑,此地还需要你来主持。何况消息还没传
来,乱军说不定还远——」

  说话间,吴三桂飞身掠来,「乱军已经冲到昭阳宫附近!我看了旗号,是中
垒军。」

  「王子方!」金蜜镝道:「你带几个人,随我来!」

  王子方与冯子都一样,都是霍子孟的家奴,羽林郎,此时留在宫中听命,闻
言立刻叫了几名亲信,随金蜜镝一起奔往昭阳宫。

  程宗扬怔了半晌,「中垒军?北军的?」

  蔡敬仲道:「中垒校尉是刘子骏。」

  「宗室?」

  蔡敬仲点了点头。

  程宗扬这下全明白了。刘建果然是早有预谋。算下时间就知道,从刘建闯出
宫门,到现在不过一个多时辰,可见早在他拿到虎符之前,中垒军就已经开始行
动,才能这么快杀入宫中。

  北军八校尉,射声校尉吕巨君、屯骑校尉吕让、越骑校尉吕忠、长水校尉吕
戟,这四支在吕氏手中。虎贲校尉刘箕、步兵校尉刘荣、中垒校尉刘子骏,这三
支都出身刘氏宗亲。难怪刘建敢跳出来,有这三支军队在手,足够他搏一把了。

  望阙上的期门武士发出讯号,已经能看到乱军的踪迹。蔡敬仲把带来的内侍
安置在宫门内,严令众人不得私自入宫,然後与程宗扬一道登上阙楼,朝喊杀的
方向看去。

  长秋宫位于宫中西北,南边的阿阁是一片宽达百步的广场。再往南分别是兰
台和雲台,然後便是昭阳宫。

  中垒军只有七百,但视线所及,人数远不止此。除了攻守娴熟,法令森严的
中垒军,还有数千名服色杂乱的武者协助攻打。

  蔡敬仲扶着栏杆打量片刻,「是宗室的门客和家奴。」

  洛都权贵雲集,大都有招揽门客的风气,各家奴仆其数更多,少则百余,多
则逾千。像吕冀,单是出行,前後便有数百奴仆前呼後拥。把各家的奴仆召集起
来,数量远远超过守卫宫禁的卫尉军。

  论起攻守,这些乌合之众当然不是卫尉军的对手,但卫尉军分守四门,兵力
分散,又有中垒军专一攻坚,家奴人多势众的好处就显露出来。双方互相配合,
一路势如破竹,卫尉军略一抵抗,就被大批乱军吞没。

  乱军丛中,能看到一辆朱红色的双辕马车,青色的伞盖下立着一名锦衣华服
的贵公子,正是江都王太子刘建。在他旁边坐着一个艳丽的女子,她拿着一柄用
孔雀翎毛制成的羽扇,乃是太子妃成光。

  吴三桂忽然叫道:「那边有人!」

  程宗扬定睛看去,只见一条大汉在殿顶跳跃飞奔,不时矮身逃过箭矢,时而
摘下背负的铁弓,弯弓劲射。

  程宗扬用力一拍栏杆,「是老敖!」

  吴三桂放声叫道:「老敖!这边!」

  双方相隔甚远,敖润耳力再强上十倍也未必能听见。眼看敖润就要被乱军卷
入,众人正在着急,冯源终于出手了。冯大法恐高,只敢待在阙楼中间,但这会
儿为了救老敖,他也豁出去了,硬着头皮挪到栏杆边上,拿出一隻黑黝黝的铁疙
瘩,奋力往空处抛去,然後哆哆嗦嗦的催动法力。

  「轰」然一声巨响,铁球凌空炸开。敖润闻声往这边看来,随即转过方向,
直奔长秋宫。

  敖润奔上阙楼,喘着气道:「程头儿,可算见到你了。」

  「他们怎么进来的?」

  「怎么进来的?」敖润大倒苦水,「我那会儿正在朱雀门外等消息,眼看着
吕卫尉接到警讯,带着亲信往东边去了。好嘛,他刚一走,外面乌泱泱来了一帮
人,接着朱雀门就打开了。我被卷到中间,只能往前跑。一路跑一路有人开门,
直到却非殿,才有卫尉军赶来挡住。那些人打不过去,只好往西转,这时候又来
了一支军队,一口气攻下好几处宫殿,才打到那边。」

  敖润抬起手,所指的位置正是昭阳宫。

  「建太子好生有胆,」蔡敬仲道:「只凭一众家奴,就想登基为帝。」

  程宗扬看了一下路线,刘建最初的目标应该是凭借内应,带领家奴沿南宫中
轴线直奔崇德殿。天子虽然常在玉堂前殿处理事务,但崇德殿才是正殿,朝廷大
事,都在此殿举行。刘建如果攻入崇德殿,拿着玉玺宣布登基,裹胁大臣叩拜行
礼,至少在仪礼上已经成为天子,占据了大义的名份。

  不过崇德殿作为南宫核心,不仅有重兵看守,守卫力量远比他处雄厚,而且
地势极高,易守难攻,只靠一众家奴,即使打下来,也需要不少时候。刘建攻打
崇德殿受阻,立刻转移目标,西取昭阳宫,显然是奔着守灵的群臣去的,若把群
臣控制在手中,也能捞到一大票筹码。

  刘建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应变也极为机敏。本来是吕氏阴谋策划,他却反
客为主,短短一个时辰,就集中大批家奴,趁吕氏反应不及,抢先入宫。无论是
直取崇德殿,还是转攻昭阳宫,手法都可圈可点。

  可惜刘建没想到,他前脚刚走,霍子孟後脚就解散了群臣,即使他攻下昭阳
宫,也注定只是扑一个空。而且还深陷宫中,一旦吕氏反应过来,双方必将爆发
一场血战。

  视野中,已经能看到分散在四门的卫尉军开始集中,方向正是昭阳宫。

  「蠢材!」吴三桂大摇其头。

  刘建的主力只有中垒军一支,人数不过七百。卫尉军却足有六千,即使一半
驻守北宫,南宫可以调动的也有三千。只需一名良将,即使刘建有内应,也完全
可以集中兵力,直切乱军後方,把刘建困在宫中。

  可惜自从乱军入宫,吕淑的应对就全无章法,明明兵力超过对方,自己却龟
缩在靠近北宫的玄武门上,只派人把分散各处的军士驱往昭阳宫,与乱军拼杀。
明明军力占优,却一股一股送上门去,被乱军一次次以多胜少。眼下虽然还勉强
守着昭阳宫,但局面已经岌岌可危。

  吴三桂「啧啧」连声,「被一帮乌合之众打成这样,吕家那位爷真是蠢猪一
般。只要给我二百人,不,只需一百人,我就能直杀进去,砍掉刘建的脑袋!」

  头顶一个声音说道:「你可小看那帮乌合之众了。」

  程宗扬抬起头,「五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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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卢景穿着一身暗灰色的衣服,贴在阙楼的檐角下方,犹如一片模糊的阴影,
毫不起眼。阙楼上此时站了不少人,却没有一个知道他是怎么上来的。

  此时兵荒马乱,有五哥这样的强手坐镇,程宗扬一颗心顿时放回肚子里,笑
道:「五哥真是好身手,偌大的南宫也能来去自如,四哥呢?」

  「他去了北宫。」卢景鬆开手,轻飘飘落在地上,「那帮家奴看上去乱成一
团,实际上杂而不乱,能把一帮乌合之众调节这般模样,刘建手下有高人啊。」

  「高人?在哪儿?」

  卢景抬手一指。

  程宗扬功聚双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宫外的乱军之中有一辆单辕马
车,一名身着苍黑色衣服的年轻人站在黑色的伞盖下,手持铁如意,指挥若定。
在他的指挥下,那些乌合之众如臂使指,或是奔前,或是突後,打得有声有色,
面对装备精良的卫尉军也不落下风。

  程宗扬只看了一眼,紧接着往旁边看去,果然看到一身黑衣,面罩轻纱的齐
羽仙。这个灰衣人的来历,他已经能猜出来了。

  「黑魔海还真看得上刘建,把压箱底的手段都使出来了。」

  那个年轻人不仅作为乱军的核心出现在刘建身边,还有齐羽仙贴身保护,九
成是黑魔海精心培养的人物。

  卢景翻着白眼道:「那厮若是死在此处,他们可是亏大了。」

  话音未落,眼前局势又变,一帮家奴将宫外一株半人粗的樟树砍倒,架在车
上,当作冲车撞击宫墙。昭阳宫的宫墙只是一层薄薄的夯土墙,没几下就被撞开
一个大洞。那些家奴蜂拥而入,直奔东阁的寝宫而去。

  宫里一队卫尉军没来得及逃走,眼看无路可退,只好返身厮杀。殿前铺满地
毯的广场上顿时刀光四起,血肉横飞。厮杀间,连殿前的灵棚也被撞倒,里面供
奉的天子牌位掉落在地,随即被人踩了上去。

  拼杀中,有人跃上台阶,试图闯进寝宫。忽然刀光一闪,一柄长刀匹练般从
他腰间劈过,将他凌空斩为两段。

  一名面上带着刀疤的大汉从殿中迈步出来,他双手握着一柄长近六尺的斩马
刀,双臂肌肉隆起,仿佛要把皮甲撑破,腰间别着五把长短不一的刀剑,还缠着
一条流星锤,整个人如同一个行走的杀人机器,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百战之士
独有的逼人杀气。

  卢景眼角跳了一下,「居然是这小子。」

  「五哥,你认识?」

  卢景悻悻道:「老四跟他打过架。在皇图天策。」

  看五哥的表情,斯明信当时恐怕还吃了亏。程宗扬倒了一口凉气,「还有这
种猛人?他是谁?」

  回答他的却是蔡敬仲,「车骑将军属下长史,赵充国。」

  赵充国犹如一头猛虎横冲直下,转眼就将整条台阶扫得一乾二净,所有闯入
者,无论是刘建手下的家臣门客,还是卫尉军,统统一刀两段,不留半个活口。
等他最後一刀劈下,将一名剑客连人带剑劈成两截,汉白玉石阶就像被血洗过一
样,一片殷红。

  如此凶悍血腥的场面,把搏杀的双方都彻底镇住了。

  金蜜镝双手握剑,立在阶上,他鬚髮飞扬,犹如一头发怒的雄狮,「天子灵
寝在此!尔等安敢侵扰!」

  残余的卫尉军仿佛捞到救命稻草,纷纷嘶声叫道:「将军救命!」

  王子方横刀挡在金蜜镝身前,高声道:「金车骑在此守护天子灵寝!踏上此
阶者,格杀勿论!」

  刘建眼中露出一丝阴霾,咬牙道:「老匹夫!」

  旁边的太子妃成光用羽扇掩住半边面孔,柔声道:「殿中不过枯骨一具,不
必再节外生枝。此人眼下还死不得,更不能死在太子你手中。」

  刘建忍下这口气,然後换上笑容,命人驱车上前,拱手道:「先帝灵寝不可
惊扰,有劳金车骑在此守护。待我扫平逆贼,必定论功行赏!」

  金蜜镝冷冷看了他一眼,「叮」的一声,长剑刺进脚下的石阶中。

  刘建讨了个没趣,再看到宫里的群臣跑得乾乾净净,更是心下大恨,拂袖退
回阵中。

  一名佩着银印青绶的官员驱车过来,焦急地说道:「卫尉军全军攻至,只靠
我中垒一军怎么抵挡!虎贲军呢?怎么还没来?」

  成光道:「刘中垒稍安勿燥,太子自有安排。」

  中垒校尉刘子骏怒道:「我身家性命都押在上面了,你们若是……」

  忽然一名家奴叫道:「看!」

  众人扭过头,只见东北方向一股浓烟笔直升起,直刺青天。

  齐羽仙望着远处的烽烟,美目微微闪亮,轻笑道:「恭喜建太子,虎贲军已
攻取武库。」

  刘建大喜过望,「仙姬妙算!好!好!好!」

  「武库?」刘子骏眼珠一转,改口道:「建太子,你答应过的可莫忘了。」

  刘建笑道:「子骏兄放心,朕登基之後,子骏兄自当裂土而为诸侯。」

  刘子骏乘车返回军中,一边叫道:「诸军听令!一旦攻灭吕氏,全军上下尽
皆重赏!」

  中垒军轰然应诺。

  刘建转身道:「苍先生,眼下怎么办?」

  那名身着灰衣的年轻人指挥众人,将宫中残存的卫尉军扑灭,然後一挥铁如
意,「攻阿阁,取白虎门。」

  武库升起的浓烟,半个洛都城都看得清清楚楚。程宗扬心下不禁一沉,武库
是汉国储藏兵甲的重地,里面囤积的武器、铠甲不下百万,弓弩、箭矢更是堆积
如山。刘建拿下武库,分分钟就能把自己手下的家奴全部武装起来。

  更重要的是武库紧邻北宫,与太后居住的永安宫相去不远。刘建的乱军攻下
武库,兵锋直指永安宫,原本兵力占优的卫尉军顿时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

  程宗扬最希望见到的局面,莫过于吕氏和刘建打得两败俱伤,他原本还觉得
吕氏势力庞大,又是有备而来,担心刘建以卵击石,没折腾几下就被吕氏轻鬆灭
掉。谁知吕氏这帮族人蠢猪一样,平时夸夸其谈,乱象一起却应对失措,反而被
刘建带着乱军连连抢得先手。

  眼下武库一失,乱军逼近永安宫,程宗扬几乎已经可以猜到吕淑的应对。

  果然,刚从各处涌往昭阳宫的卫尉军还未结成战阵,後队便调头撤回,奔往
北宫,完全放弃了对南宫的掌控。中垒军随即杀出,滚汤泼雪般将残存的卫尉军
尽数击溃,一路杀过雲台、兰台,直逼阿阁,同时分兵攻取各殿,要不了多久就
能攻占整个南宫。

  程宗扬忍不住道:「南军不是有六千人吗?南宫这才多少?一千多顶天了,
剩下的四五千人难道都在北宫?」

  蔡敬仲道:「哪里哪里,北宫也就一千多吧。要不然吕卫尉怎么会这么着急
把人都调过去呢?」

  「南宫一千多,北宫一千多,剩下那三千呢?」

  蔡敬仲淡淡道:「在简册上。」

  程宗扬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吃空饷?」

  「你以为呢?」

  「连禁军的空饷都敢吃?」程宗扬都不敢相信。

  「就是禁军才好吃空饷。」蔡敬仲耐心地教诲道:「一来方便,卫尉军近在
咫尺,吃着顺口;二来安稳,里里外外都是自家人,不虞走漏风声;三来实惠,
卫尉军兵饷充足,一个顶边军十几个;四来放心——谁也没想到还有真让卫尉军
打起来的时候不是?」

  望着那帮家奴组成的乱军乌泱泱杀过阿阁的广场,程宗扬真有些後悔了,早
知道吕家那帮人这么不靠谱,自己早该躲得远远的,还打什么坐山观虎斗的如意
算盘?这会儿卫尉军跑得比风还快,老虎可是奔着自己的长秋宫来了。

  「这会儿真打起来了,他们怎么办?」

  蔡敬仲抬起双手,将貂蝉冠仔细扶正,然後慨然说道:「真打起来,当然要
靠我们阉党了。」

  「诸内宦听令!」蔡敬仲振臂呼道:「皇恩浩荡,我等当以死报之!肝脑涂
地,在所不惜!」

  下方的内侍大叫道:「以死报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长秋宫前的台阶有三十六级,每一级宽度都在三尺左右,高近一尺。当乱军
冲过空无一人的阿阁,迎面便看到一个古怪的阵势。百余名内侍手执枪棒,列成
战阵,在他们身後,是近百名期门武士。

  看到乱军冲来,不少内侍都脸色苍白,手中的刀枪都在发抖,但没有一个人
调头逃跑。

  当一名擅长剑术的门客跃上台阶,一名有品秩的内侍尖声叫道:「杀!」

  六七支长矛一起捅来,那名门客轻蔑地一笑,飞身掠起,往那名内侍扑去。
他今日已经斩首三级,其中还有一名执金吾,区区几名太监,无非是送人头的。

  他想的没错,那名内侍手底稀鬆,门客长剑一圈,便切断了他的喉咙,接着
顺势一推,人头便高高飞起。

  飞溅的鲜血中,一支利箭蓦然钻出,那名门客怒吼一声,奋力挡格,终究慢
了一线,被利箭重重射进胸口,身体被带得往後飞出丈许,然後跌落下来,沿着
台阶一路滚到阶下。

  敖润张开铁弓,重新搭上一支长箭,往下瞄去。

  乱军随後杀来,那些内侍初次上阵,不免手慌脚乱,刚一交锋,就被砍倒数
人。幸好人多势众,又占着地利,才勉强挡住第一波攻击。

  那帮乱军一路追杀,早已经跑得全无章法,冲在最前面的是几名身手过人的
豪士,後面是三五成群的门客家奴。第一波击受挫,他们在台阶下方略微整顿了
一下,组织了一二十人,重新冲上。

  那帮内侍怪叫着杀上前去,虽然打退了乱军的第二波冲锋,但伤亡大增,不
少死伤者都是一个照面就被砍倒。

  程宗扬看出来了,那帮内侍有几个像是练过的,但大多数都是白送,这么打
下去,再有一波,就得死完——蔡爷刚才的话言犹在耳,那信心,好像那帮阉人
全练过葵花宝典一样,跟现实反差太大了。

  程宗扬忍不住朝蔡敬仲看去,只见死太监一脸遗憾,好像很不满意的模样。
这也难怪,打成这鬼样子,谁要能满意就活见鬼了。可蔡爷的遗憾有点奇怪……
程宗扬不由琢磨起来,难道这帮内侍里面还有高手?

  「马臣。」蔡敬仲开口了,「去。」

  程宗扬精神一振,高手来了!

  马臣本来躲在後方,被蔡常侍直接点名,只好青着脸上前,结果脚下一软,
从台阶上摔了下去,还没爬起身,就被乱军按住砍了脑袋。

  看到马臣的惨状,那些内侍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去。蔡敬仲厉声道:「为太后
尽忠的时候到了!杀光那些逆贼!临阵逃脱者,诛九族!」

  说着蔡敬仲又接连点了几个人的名,被他点到的人都是一脸悲壮,狂叫着上
前厮杀,结果最厉害的一个挡了三招,剩下的只能算是瞎比划,没两下就全被乱
军砍了脑袋。

  蔡敬仲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

  眼看乱军越来越多,气势越来越盛,程宗扬愕然道:「这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高手呢?」

  蔡敬仲比他还奇怪,「高手?在哪儿呢?」

  「你点的不是高手吗?」

  蔡敬仲冷哼一声,阴声细气地说道:「你是市面上的小册子看多了吧?我们
太监又不是神仙,哪儿有那么多高手?说来也是外人对我们多有误解,孰不知我
们阉党杀敌从来都不讲什么身手,全凭着一颗赤胆忠心……」

  这意思是他们全靠意念杀敌?

  「你点他们的名,是因为他们太忠心?」程宗扬使劲把蔡爷往深刻里想。也
许他是借机剪除太后的羽翼……

  「不是。」蔡敬仲专注地盯着下方,「是因为他们借给我的钱比较多。」

  程宗扬下巴差点掉在地上。自己怎么总是犯蠢呢?蔡爷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
的菜鸟吗?难怪他主动请旨,要求带人冲锋在第一线,他这是找机会把自己的债
主都幹掉啊。

  「时间有点紧,只凑了这么点。颇有几个投钱的大户这回错过了……」蔡敬
仲喟然叹道。

  眼看着那帮内侍死得七七八八,蔡敬仲意犹未尽地说道:「徐璜呢?该轮到
他了。」

  「他还昏着呢。」

  「那就左悺吧。」

  左悺晕头晕脑地被带出来,还没弄清怎么回事,手里就被塞了把刀,然後被
人推到阵前。

  望着台阶下方的乱军,左悺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然後当场就跪了。他趴
在石阶上,身边抖得跟筛糠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必担心。」蔡敬仲不知何时从阙楼上下来,他亲热地扶起左悺,温言说
道:「蔡某此番与大伙并肩杀敌,为国效力,为太后尽忠,死而无悔!来来来,
你站我旁边……」

  蔡敬仲不由分说地挽起左悺,拖着他冲进敌阵。

  敖润小声道:「程头儿?」

  程宗扬叹了口气,「要是老徐,我就拦住了。可左悺……」他攒着眉头想了
半晌,无奈道:「我跟他的交情真没到这份儿上……」

  程宗扬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了。打仗是一件很严肃的事,别人厮杀的时候,不
管杀人的还是被杀的,无不是神情激烈,有的激昂慷慨,有的奋不顾身,胆小的
畏手畏脚,倒霉的惨不忍睹,可蔡爷就跟旅游似的,在乱军丛中兜了一圈,回来
的时候不但全鬚全尾,身上连血都没沾上几滴,胜似闲庭信步。至于左悺,被他
送进去就没影了。

  就这么前後挡了三波攻击,蔡敬仲第一批挑选出来的百余名内侍已经死了个
乾净。从北宫来的内侍远不止此数,只不过剩下的都被他安置在门楼内,连外界
的声音都听不大清楚,只听说乱军来势凶猛,外面打得很激烈,死了不少人,幸
好蔡常侍身先士卒,浴血奋战,接连打退乱军,才力保宫门不失。

  此时乱军终于彻底平定了昭阳宫,以中垒军为首的主力开始向长秋宫方向移
动,接连攻占雲台、兰台,汇聚在阿阁的广场上。

  「什么?被长秋宫一帮内侍打退了?」刘建满脸意外。卫尉军北撤,其他殿
前执戟、剑戟士、两厢骑士……群龙无首,不是战死就是随卫尉军逃走,南宫已
经尽落己手,他接连夺下雲台和兰台两地,都没有遇到半点抵抗,谁知会被一群
阉人挡住。

  一名家臣伏在车轮旁,额头鲜血直流,喘着气道:「那些内侍犹如癫狂,死
战不退,我等攻了几次都没能打进去。」

  刘建怒喝道:「废物!」

  那家臣额头贴在地上,「属下该死!」

  成光一手轻轻摇着羽扇,长长的孔雀翎毛在风中摆动着,摇曳生姿,半嗔半
叹地说道:「若不是仙姬神机妙算,单靠这些人,哪里成得了事?」

  「快滚!」刘建斥退家臣,然後犹豫了一会儿,往旁边看去,「齐仙子,你
看呢?」

  齐羽仙望着广场另一端的长秋宫,淡淡道:「军伍之事,当问苍鹭。」

  「苍先生,你看该怎么打?」

  那个年轻人一手握着铁如意,目光专注地盯着长秋宫,然後道:「此处地势
高狭,易守难攻。但楼阁密布——方今之时,天乾物燥,当以火攻之。」

  刘建脸颊抽搐了一下,这位苍先生不知来历,年纪轻轻却精于兵法,尤其擅
长于两军交战,短兵相接之际的细微调动,问题是他对兵法之外的事理似乎一窍
不通,说要攻下长秋宫,就立刻拿出最简单直接的方案:火攻。全然不考虑火烧
长秋宫的後果——皇后的寝宫那是随便能烧的吗?天子那边刚死,自己这边就把
皇后给烧了,还讲不讲政治了?还想不想当天子了?

  齐羽仙道:「皇后眼下还死不得。换一个。」

  苍鹭双眼从右至左,沿着长秋宫的宫墙移到最西端。长秋宫西侧与南宫的城
墙相邻,两者只相隔一条夹道。他举起铁如意道:「待攻下白虎门,与宫墙已近
在咫尺。只是长秋宫地势太高,宫墙比外郭的城墙还高出一截,除非从武库运来
攻城的长梯,才好攻打。」

  刘建道:「我这便让人搬来雲梯!」

  苍鹭摇了摇头,「若是从武库运来雲梯,至少要一个时辰。兵贵神速,耽误
不得。」

  「计将安出?」

  「兵不厌诈。」苍鹭道:「请建太子先往劝降。我在此整军。」

  这是要强攻了。虽然免不了死伤,但刘建觉得还能接受。那些期门武士虽是
精锐,但顶多百余人,此时自己手下的家奴连同中垒军,数量不下三千,只要腾
出时间,集合人马,堆也把他们堆死了。

  一旦打下长秋宫,那个身轻如燕的赵后落入自己掌中……

  刘建心头一片火热。他驱车来到长秋宫前,高声呼道:「朕顺天承运,奉先
帝遗诏,继承帝位!宫中诸人尽可放心,待朕荡平吕氏逆贼之後,尊赵皇后为太
后,移居永安宫,赵氏子男尽数封侯!」

  宫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息。只有一位佩貂带珰的中常侍立在阶上,怕冷
似的双手拢在袖中,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等刘建说完,两边冷场了一会儿,然後蔡敬仲木着脸道:「我呢?」

  刘建不由一滞,两军对阵,公然向敌方讨赏,这么厚脸皮的东西,他这辈子
都没见过。

  刘建忍住气,爽朗地哈哈一笑,「晋中常侍!」

  「中常侍?」蔡敬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服色,然後面无表情地扬起脸,「我
现在就是。」

  「封侯!」

  蔡敬仲想了一会儿,「还有吗?」

  刘建牙齿差点咬碎,「赏千金!」

  蔡敬仲不屑地冷哼一声,木着脸道:「堂堂江都王太子,就给一千金铢?这
数你好意思说,我都不好意思听。起码得这个数……」

  他从袖子里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万金?」

  蔡敬仲摇了摇头,「一口价,十万金铢。」

  刘建气得笑了起来,「蔡常侍,你是拿我开心的吧?」

  蔡敬仲手指漫不经心地摇着,忽然间曲指一弹,一支折去尾羽的断箭破袖而
出,直刺刘建心窝。

  刘建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那支断箭射到胸口,然後透衣而入,正射在衣内
的护心铜镜上,发出「叮」的一声震响。

  刘建一跤坐倒,胸口像被铁锤击中,剧痛之下,几欲吐血。旁边的太子妃成
光大惊失色,几乎要弃车而逃。但她还没来得及下车,周围的家臣门客便鼓噪着
抢上前去,举盾护住车驾,往後退去。

  程宗扬按手按在敖润张开的铁弓上,摇头道:「他要死了,吕氏就赢了。刘
建这厮,眼下还死不得。」

  敖润箭矢微微一偏,瞄向那个手持铁如意的年轻人,可惜距离太远,自己的
铁弓够不着。

  苍鹭声音响起,「中垒军!」他一挥铁如意,「进攻!」

  已经集合完毕的中垒军闻声而动,他们排成一个十五人宽的方队,缓步踏上
台阶。走在最前面的士卒顶盔贯甲,手执重盾,每伍以一人为首,左右两翼各有
两人,前端三个伍形成三个突出的箭头,後面是两排持戈的甲士。再往後,是身
披轻甲,握着环首刀,惯于冲锋陷阵的锐士。

  那些期门武士同样排成三组,由吴三桂站在最前方。等中垒军走到长阶的三
分之一,吴三桂暴吼一声,挥矛往下扑去。

  二十余级的长阶转瞬被甩到身後,吴三桂高高跃起,从重盾手头顶跃过。後
面持戈的甲士纷纷挺戈攒刺,吴三桂一个鹞子翻身,身体几乎贴着雪亮的戈锋擦
过,直接扑进敌阵。

  落下的同时,吴三桂便挺起长矛,将一名军士连人带甲刺得通透,接着抬脚
踹住那人胸口,将血淋淋的长矛拔了出来,顺势往後一摆,用矛尾将身後两名军
士扫倒。

  中垒军虽然还在往前移动,但阵型已乱,後面的期门武士趁势掩杀过来,他
们放开两翼不理,朝中路猛攻。中垒军被吴三桂突入阵中,前面几排军士腹背受
敌,不多时就被撕开防线。那些期门武士与吴三桂会合一处,继续往前猛攻,仿
佛一把锋利的尖刀,把中垒军的方阵剖开。

  苍鹭举起铁如意,往车上一隻乌黑的鼙鼓敲去,那鼙鼓只有尺许大小,敲出
的鼓声却雄浑有力,震耳欲聋,一声一声仿佛在人心头震动。中垒军闻声变阵,
由方阵转为偃月阵,将突入阵中的期门武士包围起来。最前面两个伍的重盾手宛
如挑起的月牙,往众人的後路切去。

  眼看中垒军就要合围,忽然一隻手按在鼓上,震耳的鼓声立即消散。

  齐羽仙望着阵中如狼似虎的吴三桂,然後抬起眼,往阙楼上看去,不出意外
地看到某个人的身影。

  她挑起唇角,纤手在遮掩在面纱下的唇上微微一按,然後摊开手心,轻轻吹
了口气,给了阙楼上某人一个飞吻。

  雲丹琉去宫中安置救回的天子近侍,听到鼓声刚兴冲冲地杀过来,谁知赶到
阙楼,正好看到这一幕,立马斗志爆表,浑身散发出一股逼人的杀气。她一把扯
住程宗扬,脸色不善地问道:「她是谁?」

  程宗扬半点儿犹豫都不带地说道:「一个贱人!」

  雲丹琉哼了一声,然後探出身去,毫不客气地朝齐羽仙回敬了一个中指。

  齐羽仙嫣然一笑,迎上狼狈逃回的车驾,对刘建低声说了几句。

  苍鹭一挥手,铁如意击在铜锣上,发出金铁交击的脆响。

  击鼓而进,鸣金而退,这是汉军最基本的作战信号。听到鸣金,中垒军缓缓
往後退去,逐步脱离战斗。

  半刻钟後,中垒军全部撤至阿阁。那些乌合的家奴和门客分出两队,一支往
西攻占白虎门,一支往北奔玄武门,中垒军则拥着刘建转而往东,攻崇德殿。乱
军兵分三路,但都不约而同地绕开了长秋宫。

  雲丹琉满腔斗志无处发泄,不由大失所望,「不打了?」

  「那个贱人……」程宗扬悻悻然骂了一声。

  齐羽仙貌似给自己面子,罢手退兵,其实彼此都明白,刘建此时在宫里能够
倚仗的,就是这七百人的中垒军。期门武士本就是精锐中的精锐,再加上自己这
些人帮忙防守,中垒军想攻下长秋宫,至少要损失一半,即使能攻下来,也等于
打残了。所以齐羽仙才会退让,她什么都没说,但以行动告诉他,至少此时,黑
魔海没有与他火拼一场,两败俱伤的意思。

                第六章

  武库的烽烟还未散去,又是一道烽烟升起,这一回却是在北宫的背後。

  卢景眯着眼看了一下方位,「是夏门。」

  夏门是洛都北门,武库、南宫,再加上夏门,乱军已经对北宫形成三面合围
之势。如果换作以前,有卫尉军在,只守一个北宫应该不在话下,但这会儿程宗
扬得知卫尉军一大半都只存在于简册上,看着烽烟,心里不由揪了起来。刘建该
不会直接一波攻下北宫,幹掉太后,尽诛吕氏,然後真的登基为帝吧?

  要真是如此,还不如刚才就让老敖把他射死呢。

  宫中此起彼伏的厮杀声渐渐停歇,终至于无声。片刻後,号角声从宫中各处
次第响起,预示着整个南宫都已经落入刘建手中。

  长秋宫周边一片冷清,乱军早已撤离,刘建只留下一队人马控制白虎门,顺
带监视长秋宫,毕竟在他眼中,皇后虽然尊贵,但份量还及不上他手中那颗沉甸
甸的传国玉玺。

  程宗扬已经接到秦桧传来的消息,攻占夏门的是步兵校尉刘荣,加上占据武
库的虎贲校尉刘箕、攻占南宫的中垒校尉刘子骏,北军八校尉已经有三支进入洛
都,站在刘建一边的士卒超过两千。

  刘建征召的门客、家奴,总数已经接近三千,而且还有人不断前来投奔。让
程宗扬意想不到的是,投入刘建麾下的,除了一批刘氏宗亲,还出现了一些其他
身影。比如已经去职的前任射声校尉陈升,此时就带领家奴奔赴南宫,与师丹等
人一起,共讨吕氏。

  程宗扬悻悻道:「中行说这厮真是……」

  程宗扬不喜欢那个总爱跟自己找茬的死太监,但不得不承认以中行说的臭嘴
巴,能在天子身边混这么久还没死,这厮确实有点本事。陈升、师丹等人都是天
子近臣,与弑君的吕氏不共戴天。程宗扬原本想着以皇后的名义,把他们召为臂
助,谁知会被中行说那厮抢了先。

  刘建只是诸侯王太子,在朝中的声势别说与吕氏相比,就是比起赵王也差得
远,但中行说用假传遗诏给刘建套上大义的光环,再加上玉玺、虎符,轻而易举
就把这些失势的天子近臣拉到刘建一边,使得刘建声势大振。原本势单力孤的刘
建,转眼间就有了一批用得上的文臣武将。

  而原本声势煊赫的吕氏,在吕冀受伤後就变得群龙无首,前退无措。手握兵
权的吕忠、吕戟、吕让等人至今不见踪影,吕淑则带领卫尉军退入北宫,龟缩不
出,士气大跌。

  此时刘建已经占据南宫,并且挥军将北宫三面围住,只留下西面,然後打开
武库,不停搬运各种器械,在北宫苍龙门外列阵,摆出大举攻城的阵势。

  从长秋宫的阙楼无法看到北宫东侧的军阵,但这不妨碍卢景等人凭借纸上信
息,对局势作出推断。

  「围三阙一,倒是个懂行的。」卢景随手在地上画下南北二宫以及洛都的地
形,指点道:「永安宫在北宫东北角,西边的濯龙园大都是荒地。如今乱军三面
合围,引而不发,只留下西面一条生路,目的是要动摇守军的军心士气。」

  他在北宫苍龙门的位置打了个叉,「一旦东门失守,守军势溃,只能往西逃
蹿,永安宫就立刻落在乱军手中。所以乱军不动则已,一旦攻城必定全力以赴,
好一鼓作气打下苍龙门。」

  程宗扬道:「北军八校尉,来了中垒、虎贲、步兵三支,其余五支呢?」

  蔡敬仲道:「长水校尉吕戟昨晚喝醉了,这会儿还没醒。屯骑校尉吕让和越
骑校尉吕忠已经赶赴军中,不过他们走时宫中还未曾生变,路上没有耽误的话,
这时候也该到了。」

  「吕巨君呢?」

  程宗扬亲眼看到吕巨君在弑君一事中的举动,对他的去向也最为关注。但一
向无所不能的蔡敬仲这会儿也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对吕巨君的动向一无所知。

  「北军八校尉,三个姓刘,四个姓吕,还有一个呢?」

  「八校尉中唯一一个异姓,是胡骑校尉桓郁,」蔡敬仲道:「胡骑营在北邙
以西池阳宫,这会儿双方的使节恐怕都在往那边赶。」

  「桓郁倾向于哪一方?」

  「难说。」蔡敬仲道:「以眼下的局面来看,很可能是谁先到谁赢。」

  程宗扬想了片刻,「咱们也派个人去。不管成不成,总是要试一把。」

  蔡敬仲道:「谁去?」

  这个人选并不好挑,首先速度得快,刘建和吕氏的使节此时都已经赶到半路
了,去得太慢,桓郁已经作出选择,不仅白跑一趟,可能还会把命送到那里。其
次必须是有官方身份的,卢五哥脚程是够了,可他找上门去,桓郁也得能信他。
最後还必须靠得住,长秋宫那帮内侍自己一个都不敢用。

  如果单论身份,最合适的人选应该是单超,他身为中常侍,天子近臣,与桓
郁多有来往,更容易获得信任。但他现在是众矢之的,一出宫说不定就会被人追
杀,反而弄巧成拙。

  程宗扬道:「老敖,你去一趟。」

  敖润好歹有个治礼郎的身份,奉皇后谕旨,召桓郁护驾也说得过去。更重要
的是敖润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不仅有眼色,嘴巴也会来事。

  「成!」敖润道:「不过程头儿,你得给我找个带路的,那地方我没去过,
怕跑错路耽误事。」

  「你去找班先生。洛都的地头蛇都在他那边,让他找个路熟的。」

  敖润答应下来,背上铁弓就要离开,程宗扬叫住他,「空口无凭,你带份诏
书再去。」

  长秋宫内愁雲惨淡,那些妃嫔刚刚失去丈夫,如今连性命也危在旦夕,宫里
到处是压抑的抽泣声。

  妃嫔的居所是在长秋宫北侧的西宫,赵飞燕一时心软,把她们连同随侍的宫
人都带到了长秋宫。长秋宫虽然宫室甚多,还能安置下来,不过也人满为患。

  赵氏姊妹此时都在寝殿,合德一夜未睡,又几乎是零距离地目睹了宫中惊变
的整个过程,心力憔悴,此时支撑不住,已经睡去。只是她昨晚受惊过度,即使
睡着也噩梦连连,不时惊醒,赵飞燕一直在旁守着,每当妹妹惊醒,便握住她的
手,就像小时候那样,低声呵哄着她入睡。

  听到需要诏书,赵飞燕只点了点头,柔声道:「外边的事妾身也不懂,有劳
公子费心了。」

  那枚皇后之宝就放在案上,旁边还有几份空白的诏书。程宗扬只好自己动手
写了一份诏书,以皇后的名义召桓郁护驾,然後给赵飞燕念了一遍,没有异议,
便用过印玺,交给敖润。

  看着敖润带上诏书从暗道离开。程宗扬鬆了口气,接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
欠。他一整晚目不交睫,心情就像坐过山车一样,大起大落,这会儿鬆懈下来,
倦意一阵阵涌来,只想闭上眼,好好睡上一觉。

  罂粟女、蛇夫人和尹馥兰此时都在寝殿,程宗扬露出倦意,三女便齐齐过来
伺候。为了安全起见,原本在殿内服侍的宫人内侍都被打发出去,再无旁人。程
宗扬到偏殿找了一张宫人平常歇宿的床榻,倒头躺下。

  罂粟女坐在榻上,把他的头放在自己大腿上舒舒服服枕好,一边轻柔地给他
按摩头部。蛇夫人帮他除下靴子,解带宽衣,尹馥兰用铜盆打了净水,拧了条手
巾,过来给他擦洗。

  程宗扬闭着眼睛道:「刚才外面打起来,宫里怎么样?」

  罂粟女道:「别处还好,就是靠近宫墙的几处庭院有流矢飞进来,几个妃嫔
吓哭了,有的说要逃到西宫去,哭的闹的乱成一团,幸好雲大小姐在宫里,过去
喝斥一番,让她们想哭的,都关上门去哭,谁要再闹,都丢出宫去,扔给乱军,
那些女子这才安分下来。」

  程宗扬不禁莞尔,又问道:「定陶王呢?」

  「还没醒呢。」蛇夫人道:「奴婢方才去看了,那小家伙睡得正香。服侍的
宫人熬了粥,也舍不得叫醒他。」

  程宗扬睁开眼睛,「昭仪呢?找到了吗?」

  罂粟女道:「主子吩咐完,奴婢就去找了,但没找到。主子说的那间宫室里
面是空的,一个人都没有。」

  友通期被禁绝六识,肢体僵硬,不可能是她自己走的,那会是谁呢?自己知
道友通期还活着,旁人可未必知晓,万一把她当成尸体埋了……

  程宗扬心下暗叹,万一她真是被活埋了,那未免太冤……也太惨了。

  他本来困倦得连眼睛都不想睁,这会儿心绪乱了起来,又怎么都睡不着。他
想了一会儿,然後坐起身来,吩咐道:「让王孟带些吃食,去一趟昭阳宫。金车
骑在那边守护天子灵寝,恐怕连食水都没有准备。」

  罂粟女答应下来,程宗扬又道:「让长伯带人在宫外巡视,尤其是靠近城墙
的位置,别让乱军潜进宫内。」

  「是。」罂粟女道:「主子安心睡一会儿吧。有卢五爷在,不妨事的。」

  外面有卢景和蔡敬仲在,比自己守着都让人放心。程宗扬倒头躺下,长长地
舒了口气。

  等罂粟女离开,蛇夫人往博山炉里添了几颗压制成鹿羊之类的小兽状香料,
然後俯下身,媚声道:「主子要谁伺候?」

  外面战乱未息,局势瞬息万变,程宗扬哪里有什么寻欢作乐的心思?他本来
想摇手拒绝,好自己安安稳稳睡一会儿,补充消耗的精力。可蛇夫人媚艳的面孔
越贴越近,闻到她身上的香气,身体立刻起了反应。

  程宗扬勃然大怒,一把拧住蛇奴的手腕,杀气喷薄而出。这种时候还敢玩惑
术,到底是什么居心?这贱人真是找死!

  蛇夫人头一次感受到主人如此强烈的杀气,吓得脸色都变了。更让她惊恐的
是,主人的修为竟然变得这么强。抛开卓雲君不提,她在一众侍奴中修为最高,
即使被紫妈妈压制得服服贴贴,心底还颇有几分傲气。谁知仅仅一年时间,主子
的修为就突飞猛进,一至如斯,自己根本难望其项背。

  蛇夫人手腕疼痛欲裂,她此时已经毫不怀疑,只要主人愿意,别说拧断她的
腕骨,就是要自己的性命也轻而易举。

  忽然腕上力道卸去,那个平常很好说话,瞬间却杀气逼人的主人鬆开手,仰
着脸似乎在想着什么。

  程宗扬原本以为蛇奴动了歪心思,冷静下来才意识是自己心绪不宁,过于敏
感了。他收敛心神,展开内视,很快便发觉丹田内多一团杂乱的气息。程宗扬这
才想起来,生死根已经融入自己丹田之内,不需要催动就可以自行运转。从昨晚
开始,一直到方才宫门前的杀戮,不到六个时辰时间,自己无意之中已经不知道
吸收了多少死气。此时不仅多余的杂气积累在丹田内未曾化解,甚至连自己的心
态,也在不知不觉之中受到那些死者临死前的负面情绪影响。

  好在凭自己的经验,要化解这此残余的气息并不难——程宗扬看了噤若寒蝉
的蛇夫人一眼,一把将她按在榻上,翻身压了上去。

  「嗤喇」一声,衣裳像纸片一样被主人粗暴地撕开,蛇夫人惊魂未定,便被
一根怒涨的肉棒重重捣入臀间。她下体还没有来得及湿润,随着阳具的进入,一
阵剧痛从臀间深入体内,仿佛要把身体撕开。

  蛇夫人昂起头,疼得眼泪都几乎飞了出来,脸上却满是如释重负的欢愉。只
要能被主人原谅,这点痛楚又算得了什么?她巴不得自己还是完璧之身,这会儿
能在主人身下婉转哀叫,流血浃臀,用处子的元红来讨好主人。

  阳具只勉强插入半截,便被蜜肉夹紧。程宗扬往後略微退了退,接着再次顶
入。蛇夫人一边扭动屁股,一边双手扒开臀肉,用力挺起蜜穴,好让主子插得更
深一些。

  罂粟女回来时,便看到这样一幕:蛇夫人衣裳零乱扔在地上,那具丰腴白艳
的胴体柔若无骨,像条大白蛇般趴在榻上,被主人骑在臀上猛幹。蛇夫人媚眼如
丝,张着红唇,随着主人的进出,发出一声接一声的浪叫。尹馥兰立在旁边,脸
上带着几分尴尬,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羡慕。

  罂粟女抿嘴一笑,伸手拉上屏风,嗔笑道:「蛇姊姊,你小声些吧。这可是
皇后娘娘的寝宫,你叫得这么大声,外面人听到可该怎么想呢?」

  蛇夫人吃吃笑道:「人家还没享受过这等荣华富贵呢,今日也好过过皇后娘
娘的瘾,让主子临幸一番。」

  罂奴推了尹馥兰一把,笑道:「还不去服侍皇后娘娘?」

  尹馥兰依言上前,两手抱住蛇夫人的丰臀,朝两边扒开,露出那隻被肉棒撑
满的艳穴。

  程宗扬像是要把那隻白亮的雪臀幹碎一样,抽动的频率越来越快。蛇夫人伸
直喉咙,被他顶弄得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忽然主人腰身一挺,那根又粗又长的
肉棒深深捣入蜜穴,顶住她的花心怒射起来。

  蛇夫人双手拧住被衾,被扒得大张的屁股中间,一隻水汪汪的蜜穴夹住肉棒
不停抽搐。不多时,一股白浊的液体从穴口溢出,顺着红艳的蜜肉淌落下来。

  「啵」的一声,阳具从蜜穴中拔出。艳妇紧绷的身体顿时一鬆,像被抽去骨
骼一样,瘫软的趴在榻上。

  罂奴抓住尹馥兰的头髮,把她的俏脸推到主子腹下。尹馥兰连忙张开红唇,
含住主人的肉棒,用唇舌清理上面的污物,又用唇瓣裹住龟头,小心吮弄。

  被柔腻的唇舌一吸,刚刚射过精的肉棒立刻在美妇温润的口腔中迅速勃起。
程宗扬坐在榻边,一把搂住尹馥兰,把她放在自己膝上。尹馥兰露出一个明艳的
笑容,乖乖坐在主人怀里宽衣解带。她解开衣衫,摘下抹胸,挺起一对白腻耸翘
的丰乳,在主人胸前轻轻磨擦。一边解下外裙,将亵裤褪到膝下,露出白生生的
下身,然後将光润无毛的下体放在他手上,任他把玩。

  程宗扬把脸埋进那对颤微微的乳峰中,一手伸到美妇股间,指尖摸到那朵柔
腻的嫩花,然後毫不客气地捅了进去。

  片刻後,尹馥兰的浪叫声从屏风後响起。充满媚意和淫浪的叫声穿过重重帷
幕,从偏殿一直传到另一侧的寝殿。

  赵合德被那个奇怪的叫声吵醒,她先是一惊,以为有坏人杀了过来,待看到
榻旁那个熟悉的身影,急切伸出手,拉住姊姊的衣袖,才觉得安全了些。

  少女抬起眼,这才发现自家姊姊对那叫声并没有多少担忧,而是一脸尴尬的
表情,粉面红晕微生。

  赵合德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小声道:「阿姊……」

  忽然间那女子发出一声尖叫,接着是几丝压低的轻笑。正在疑惑的赵合德蓦
然明白过来,口边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玉颊涨得通红。

  姊妹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装作没有听到,彼此尴尬地侧过脸,默
默无语。

  两人都不作声,结果殿内一静,远处的浪叫声听得分外清楚。尹馥兰歌喉极
好,浪叫声也是一浪接着一浪,缠绵媚致,荡人心魄,直让人听得面红耳热,即
使赵合德对男女之事不是很懂,听在耳中,也对外面羞人的一幕宛如目见。

  「呀呀」的浪叫声富有节奏地变化着,由长到短,再由短到长,时而急促,
时而柔绵。一阵急促地短叫之後,浪叫声忽然噎住,那女子像是被幹得喘不过来
气一般,只「哎——」的叫了半声,就没了声息。

  赵合德不由自主地揪起心来,直等了半晌,才听到那女子终于透了口气,将
噎在喉中的那声浪叫吐了出来,颤声叫道:「呀……」

  赵合德一直是揪着心,听到这里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情不自禁地和她
一起鬆了口气。旁边的赵飞燕偏着头,努力不去理会外面的叫声,可纤手也握得
紧紧的。

  一片寂静中,只听到女子「呀呀」的浪叫声在殿内回荡,仿佛一片涌动的春
潮,连绵不绝。这样的沉默太尴尬了,倒像是姊妹俩专门竖着耳朵去倾听别人的
隐私一样。两人都知道不妥,可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化解这份尴尬,两张俏脸越来
越红。

  外面的叫声愈发急促,忽然又是一声尖叫,这次带上颤音,倒像是在甩花腔
一样。姊妹俩没能绷住,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这一笑总算是冲淡了方才的尴尬,赵合德禁不住好奇,小声问道:「她是不
是很痛……」

  赵飞燕嗔道:「小孩子家家,这可不是你该听的。」说着作势要去捂她的耳
朵。

  赵合德偏头躲开,不服气地说道:「又不是我故意要听的,谁让她叫的那么
响……」说着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露出一丝羞赧,慌忙转过脸去。

  赵飞燕心下起疑,双手捧着妹妹面孔仔细端详。

  赵合德羞窘地嗫嚅道:「阿姊……」

  赵飞燕压低声音,「告诉阿姊,你有没有……」

  赵合德连忙道:「没有!没有!」

  赵飞燕苦涩地笑了笑,「阿姊自身难保,只能把你托付给那位程公子。你若
是愿意……」

  「不!不!我跟着卓教御修道便是。」

  赵飞燕一边轻抚着她的秀髮,一边说道:「那位程公子人虽然不坏,但屋里
的女人……未免太多了些。你性子又软,阿姊怕你被人欺负。既然你无意,便也
罢了,只是修道纵然要修,可也不能不嫁人……」

  赵合德满脸通红,她没有告诉姊姊昨晚那羞人的一幕。虽然隔着衣物,但自
己隐私部位被他摸了个遍,怎么可能再嫁旁人?而且经过昨晚的惊心动魄,不知
不觉间,她已经把那个人当成自己唯一的倚仗了。

  外面的浪叫声终于停歇,姊妹俩好不容易才鬆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殿门微
响,有人出去。又过了片刻,那几个女子娉娉袅袅地走来。三女衣物虽然穿得整
齐,但脸上还残留着欢好过後的酡红,眉眼间满是未褪的春意。

  罂奴用丝帕抿了抿微肿的唇瓣,笑道:「禀娘娘,程大夫方才派人送了一批
钱铢入宫,想用娘娘的名义犒赏军士,不知是否妥当?」

  「程大夫拿出家财来帮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好再以哀家的名义?不若便用程
大夫的名义,好让人知晓程大夫的赤诚忠义。」

  罂粟女打量皇后片刻,发现她的确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只好道:「敝家主
只是一介微官,以私财助军,不仅僭越,也容易招人忌恨。」

  赵飞燕明白过来,「便依程大夫的意思。」

  罂粟女笑道:「多谢娘娘。」

  …………………………………………………………………………………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时长秋宫的军士已经超过二百人,虽然不少人都是
出于忠义之心,赶来守卫宫禁,但忠心毕竟不能当饭吃,程宗扬回去一趟,除了
安排人手,还让班超准备了一批钱铢。

  此时钱铢送到,程宗扬当即宣布,所有军士,无论是期门、执戟、剑戟士还
是两厢骑士,只要在长秋宫守卫一日,立赏金铢十枚。若最终坚持到战乱平息,
每天另外赏赐金铢四十枚。也就是说,只要能守住长秋宫,每人每天就能拿到五
十枚的金铢——整整十万钱。这是一笔足让人卖命的巨款,即便晴州那些声名赫
赫的佣兵团,也极少有人能拿到这个数目。而且程宗扬同时宣布,受伤者赏赐翻
倍,另计军功。战殁者更可以荫及族人,论功授爵。

  如此高昂的赏格一出,军士们顿时一片欢腾,尤其是盛满金铢的木箱直接摆
在宫门前,当场按人头发赏。眼看着金灿灿的钱铢流水般进入每个人的口袋,那
些忠心耿耿的军士们士气更是大振。

  生死关头,程宗扬毫不为吝啬,除了军士,连长秋宫的内侍、宫女、杂役,
也统统有赏。其间还发生一些争执,比如蔡敬仲就大为不满,义正辞严地向程宗
扬表示,自己带来的人虽然出自北宫,但同样是为皇后效力,程大夫不能厚此薄
彼,只赏赐长秋宫的人。

  程宗扬表示,北宫诸位内侍都是太后的亲信,赵皇后不好越俎代庖,否则会
有收买人心之嫌,会招惹闲话。

  蔡敬仲直斥程宗扬说的都是借口,凭什么一样卖命效力,只因为出身北宫就
拿不到钱?这是赤裸裸的歧视!

  两人当众争吵起来,蔡敬仲据理力争,寸步不让,甚至以带人撤回北宫相威
胁,最後程宗扬只好妥协,答应比照长秋宫内侍的赏格,一并赏赐北宫诸人。

  那帮北宫内侍心花怒放,从程宗扬手中拿钱的时候,眼神都不一样了,一个
个笑逐颜开,喜不自胜。至于仗义执言,勇于任事,为了众人的福利不惜开罪皇
后的蔡敬仲蔡常侍,一众内侍只剩下仰慕的份。就这样,蔡常侍高大的身影深深
刻在了每个北宫内侍的心里,就像黑夜中的灯塔,天空中的启明星,为迷茫的人
指明了方向,他随便吩咐句什么,一堆人抢着去办,比天王老子都管用。

  在真金白银的刺激下,众人的工作热情被激发到一个空前的高度,幹起活来
分外卖力。刚到申时,膳房便备好酒食,宫人内侍奔前跑後,流水般送到宫前。
军士们放怀吃喝,气氛热烈,倒是把在周围监视的刘建那帮手下引得一片眼红。
他们一大早就被召集起来,厮杀了一天,到现在还空着肚子。

  这也不能怪刘建不体悯手下,主要还是因为事起仓促,来不及准备周全。也
正是因为後勤不济,刘建才迟迟没有发动攻势。

  直到申末,江都王邸和亲附刘建的各家才纷纷送来食水。但最佳攻击时间已
经错过,刘建好不容易让手下吃饱喝足,振作精神开始在北宫苍龙门外列阵,夏
门突然又升起一道烽烟,接着又是一道。

                第七章

  看着三支浓黑的烟柱滚滚而起,刘建心下一紧,知道是吕氏的援军来了。

  果然,烽烟升起不久,步兵校尉刘荣便飞车而至,远远叫道:「外面来了两
队人马!看旗号是屯骑、越骑两军!」

  刘建气急败坏地说道:「齐仙子!仙姬不是说过会在途中对吕让等人下手,
让他们到不了军营吗?」

  齐羽仙淡定说道:「吕家又不是只有吕让、吕忠和吕戟这几个废物。如果我
没有记错,屯骑、越骑两军的军丞和军司马,好像有不少都是姓吕呢。况且不用
奴家细说,建太子想必也知道,屯骑和越骑两军都是骑兵,全力驱驰,一个时辰
之内就能赶赴洛都,若不是仙姬设计,岂会到了这时候才姗姗来迟?」

  刘建知道她说的是实话,能把两支援军拖到此刻,那位剑玉姬已经是智谋过
人了。换作旁人,两军说不定早已入城。

  道理虽然如此,刘建仍忍不住忧心如焚,屯骑和越骑是汉国数一数二的精锐
骑兵,一旦入城,必定是一场血战。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乱转,「这可怎么办?」

  苍鹭举起铁如意,「攻下永安宫便是。」

  「还要攻打永安宫?」刘荣叫道:「内有坚城,外有强军,此时再攻打永安
宫,岂不是腹背受敌?这是取死之道!」

  刘建也感觉大为不妥,自己手中的兵力并不具备压倒性优势,屯骑和越骑两
军入城之际,困守北宫的卫尉军若是趁机一冲,大好的局势很可能瞬间崩盘。

  中垒校尉刘子骏道:「依我看,还是先回师,击败屯骑和越骑两军——他们
远道而来,此时必定人困马乏。」

  攻占武库的虎贲校尉刘箕此时也在中军,他皱起眉头,沉声道:「诸君是不
是过于慌张了?如今夏门在我等手中,屯骑、越骑两军虽是精锐,可他们都是骑
兵,我们据城而守,难道那些骑兵还能飞进城里来?」

  苍鹭紧盯着北宫的城门,对夏门的烽火看也不看,「只要你们能守住一个时
辰,我便能攻克永安宫。」

  刘建心一横,「依卿所言!」

  刘荣一跺脚,「我去守城!可说好了,一个时辰若攻不下永安宫,你们可得
赶紧想办法!」

  鼙鼓声震天响起,中垒、虎贲两军排成阵列,接着六辆蒙着犀皮的冲车从阵
列中驰出,缓缓向前移动。武库所藏皆是精品,这六辆冲车都蒙着三层犀牛皮,
前面的冲锤犹如鹰嘴,重逾千斤,寻常的木门根本挡不住冲锤一击。

  冲车距离苍龙门还有百余步,把守城楼的卫尉军便开始放箭。但箭矢落在车
上,连外层的犀皮都无法穿透。

  紧随在冲车之後的,是三幢木制的移动箭楼。数百名家奴喊着号子,将箭楼
推到阵前。箭楼高达五丈,比北宫的城墙还高丈许,上面的弓手纷纷弯弓搭箭,
与城楼上的守军对射。

  一刻钟後,一辆冲车终于冒着箭雨逼近宫门。一声号角响起,震天的鼓声蓦
然停止。除了箭矢破空的锐响,场中只剩下一片死寂。在数千人的注视下,冲车
内数十名军士拽动铁链,奋力拖起冲锤,往绘制着苍龙的宫门撞去。

  沉闷的撞击声在城墙下响起,每一次冲撞声传来,宫门外的乱军便发出一声
高呼:「万胜!」

  「万胜!」

  巨大的声浪震撼天地,朱红色的宫门上,用金粉绘制的苍龙高达丈许,气势
恢宏。然而此时,两条象征着皇权的苍龙正在冲锤的撞击下不断剥落、变形。

  一辆又一辆冲车毫无损伤的靠近宫门,卫尉军的士气愈发低落,发出的箭矢
也愈发软弱无力。当箭楼移动到距离宫门三十步的位置,城楼上的卫尉军已经被
完全压制,几乎稍有人露出头来,就被箭楼上的弓手射杀。

  伴随着乱军高呼的「万胜!」声,冲锤高高荡起,然後夹着沉重的风声,又
一次撞上前去。轰然一声巨响,不堪重负的宫门终于破碎,木屑四处纷飞。

  乱军齐声欢呼,随即在鼓声的催动下潮水般往宫门涌去。

  中垒军再立一功,刘子骏兴奋异常,拔出佩剑高呼道:「诛灭吕氏,就在今
日!」说着当先驱车冲入宫中。

  守卫宫门的卫尉军早已逃散殆尽,苍龙门大门洞开,乱军沿着北宫贯通东西
的御道长驱直入。先攻下完全是装饰性的建礼门,然後是崇贤门、雲龙门,再转
而向北,接连攻占延休殿、安昌殿,等乱军占据景福後殿,永安宫已然在望。

  这一路攻杀顺遂无比,除了偶有几名逃走不及的士卒被乱军追上斩杀,卫尉
军就没能完成过一次有组织的反击,几乎是望风而逃。

  「酒囊饭袋,外强中乾!」刘子骏对诸吕下了句断语,然後整了整衣冠,命
驭手驾车向前。

  永安宫大门紧闭,丹墀上空无一人。但刘子骏知道,宫门之内有无数双眼睛
正在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可能载之史册,流传後世,被後
人激叹和赞赏。这将是自己一生功业的巅峰,诛除奸贼,名标青史,就在此时!

  刘子骏长声道:「吾乃中垒校尉刘子骏!今日奉诏勤王!吕氏作乱,宫中不
靖,为太后安危,还请太后移宫!」

  刘子骏一口气说完,自觉声如洪钟,铿锵有力,不禁志满意得,顾盼之际,
雄姿英发。

  忽然「绷」的一声轻响,一点寒光飞掠而来,正中马首。那匹驭马一声不响
地仆倒在地,额头上只露出一截箭羽。

  接着又一箭,同样正中马额,一矢毙命。

  刘子骏还在愣神,前面的驭手已经跳下马车,伏身躲避。他在前面看得清清
楚楚,自己乘驾的是单辕双马的大车,马首带着铜制的辔头,而两支羽箭不仅准
确地射中马辔圆环状的络脑中心,而且轻易穿透额骨,无论准头还是力道,都堪
称惊人。

  那驭手反应很快,可还是晚了一步,他刚转身从车上跳下,还没有落地,一
支利箭呼啸而来,从他左侧的太阳穴射入,穿透颅骨,从右侧的太阳穴射出。那
名驭手被长箭的力道射得一头撞上车厢,鲜血从额角汩汩而出。

  紧闭的殿门从内推开,刘子骏愕然张大嘴巴,眼看着数以百计的军士从殿中
涌出,他们赤衣黑甲,背着黑色的箭囊,手持弯弓,腰侧佩着五支细长的竹管,
里面装的是不同质地和编织手法的弓弦。

  射声士!这些是射声士!

  刘子骏脑子几乎糊涂了,屯骑和越骑两军还在城外,射声军怎么会突然在北
宫出现?他们难道是长了翅膀飞进来的?

  闻声而射,是为射声。汉国是役兵制,成年男丁都要服兵役,这七百名射声
士无不是万中选一的神射手,比起塞外的射雕儿也毫不逊色,可以称得上是六朝
最精锐的射手。若是两军交战,刘子骏一定会命令自己的中垒军披上重甲,手持
重盾,依靠强大的防御力对射声军进行碾压。

  然而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为了立功,刘子骏不仅轻车突进,身边更是只有数
十名身披轻甲的中垒军,其他都是各家门客、奴仆之类的乌合之众。

  那些射声士在丹墀上分为两列,前排单膝跪地,後排左腿在前,右腿在後,
身子微微後仰,同样是右手握着弓身,左手拇指扣着铜制的扳指,食中二指挟着
羽箭,垂在身侧。

  一名戴着弁冠的军官举剑喝道:「弦!」

  两排军士同时挟起羽箭,搭在弦上。

  「望!」

  军士抬起弓,展臂将弯弓拉成满月。

  军官长剑一挥,「灭!」

  数百张长弓同时一振,只发出「绷」的一声。

  只一轮劲射,永安宫前的乱军就死伤狼藉。周围伏尸遍地,只剩下刘子骏一
人孤零零立在车上。

  永安宫内,吕雉高高坐在御座上,怀里抱着一隻纯黑的波斯猫,玉手轻轻抚
摸着。

  江充等人躬身立在御座前,殿内针落可闻,静悄悄没有丝毫声息。

  「到底是帝室宗亲,」吕雉望着怀中的猫儿,淡淡道:「连其家人,一并厚
葬了吧。」

  吕淑和吕戟低着头,脸上各有一个红红的手掌印。听到太后吩咐,刚从宿醉
中醒来的吕戟立即道:「太后仁德!这种犯上作乱的逆贼,理当诛其九族!只诛
一族,太便宜他了!」

  吕雉冷冷道:「诛其九族,就诛到天子头上了。蠢才!」

  吕戟讪讪地勾下头。

  「巨君不在,江充,射声军就交给你了。」

  江充昂然道:「臣遵旨。」

  …………………………………………………………………………………

  齐羽仙叹道:「我们到底还是算漏了。只让人盯着吕巨君,却没想到他竟然
提前一日就把射声军送到了永安宫内。想必这宫里也有秘道,才能瞒过我等的耳
目。」

  苍鹭道:「战局有变,计划中止。我建议立即烧毁武库,撤往南宫。」

  刘建失声道:「为何要烧掉武库?」

  「军分则力薄,以我们手中的兵力,不可能同时守住南宫和武库,两者只能
选一。不知建太子选哪个?」

  刘建咬了咬牙,「来人!立即传令,让刘箕烧掉武库!」

  刘建一边下令一边心里滴血,武库所藏兵甲以百万计,这一把火烧掉的,不
仅是汉国历代积蓄的精华,更是自己将来的财物。

  乱军应变极快,江充在卫尉军配合下,刚带领射声军准备反击,鸣金声便即
响起,乱军闻声收拢阵型,迅速撤出北宫。临行前,他们在安昌殿、延休殿、崇
贤门、建礼门各处大肆纵火,以此阻挡追兵。

  火势虽然没有烧起来,但也不能坐视不管,如今天乾物燥,极易引发大火,
江充只好先命人救火,免得波及永安宫。等他夺回苍龙门,乱军已经撤入南宫。

  …………………………………………………………………………………

  听到北宫方向的厮杀声,程宗扬放心不下,找了一处高楼,往北边张望。可
惜隔得太远,北宫地势又高于南宫,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个苗头。

  「风头不对啊,程头儿。」吴三桂走过来,压低声音道:「我方才带人在周
围巡视,看到宫里多了不少人,好几拨人凑过来打听咱们这边是个什么章程,想
加入咱们这边。」

  程宗扬一听就笑了,「这有什么不对的?钱帛动人心。刘建那帮手下本来就
是乌合之众,他们亲眼看着宫里发赏,能不动心吗?」

  「不止是那些门客。」吴三桂道:「找我打听的,有不少都是军士,甚至还
有一个中垒军的军司马。」

  这风头真是不对了。北军军士可不是那种一味逐利的门客,刘建一方此时正
占据上风,厉兵秣马要一举攻克永安宫。眼看关大事可期,怎么会有人想改投门
庭?

  程宗扬第一反应,就是刘建那边出了乱子,以至于军心浮动。

  「那个军司马说什么了吗?」

  「他就问了问长秋宫由谁主持,没说别的。」

  「肯定有事!」程宗扬本来想抽身旁观,不去招惹两边,这会儿不禁後悔。
这样的举措太保守了,局势一旦生变,自己还蒙在鼓里。

  「先派人去北宫看看情形。」程宗扬道:「你去找那个军司马,一百金铢,
买他一句明白话。他要不肯说,你就去找别人,务必要打听清楚。」

  「程大行要打听什么消息,找我就好了。」一个声音轻笑道:「一百金铢买
一句话,程公子也真舍得。」

  吴三桂拽过长矛,挡在程宗扬身前。

  程宗扬很自觉地往後退了一步,拉开距离,这才往声音来处看去。

  一个美艳的身影出现回廊的转角处,剑玉姬仰首望着廊上精美的绘画,镶嵌
的白玉雲母,还有各种巧夺天工的雕饰,叹道:「果然是帝王宫阙。」

  「你胆子不小啊,竟然敢一个人过来?信不信我叫来几百号壮汉,打你个鼻
青脸肿?」

  剑玉姬笑而不语,显然无意与他作口舌之辩。

  程宗扬板着脸道:「说吧,你来幹什么?」

  「公子不是想知道北宫发生什么事了吗?奴家可以告诉你。」

  剑玉姬从容说道:「射声校尉吕巨君昨晚通过秘道,将射声军送入永安宫。
中垒校尉刘子骏轻车突进,中伏而死。虎贲校尉刘箕不肯烧毁武库,被建太子诛
杀,由陈升取而代之。」

  程宗扬下巴险些掉在地上,刘建一共才拉拢了三个校尉,这么一会儿工夫就
死了两个?自己刚才还在担心刘建一举攻克永安宫,转眼工夫,这位江都王太子
就要散摊子了?

  「那你还不赶紧逃命去?居然还有闲心来找我扯淡?」

  剑玉姬笑道:「不过是两个校尉而已,公子可知道屯骑、越骑二军为何姗姗
来迟?」不等程宗扬回答,她便说道:「吕让、吕忠二人一出城便即遇伏,如今
早已成了孤魂野鬼。屯骑、越骑两军看似兵强马壮,实则群龙无首,步兵校尉刘
荣关闭城门,他们便顿兵城下,不敢稍动。我已派人在城下设帐,以大司马的名
义,持虎符召其丞、诸司马议事——公子不妨猜猜,两军之中的吕家子弟,此时
还有几个活的?」

  程宗扬心头狠狠跳了几下,这贱人真够狠的,她先伏杀吕让、吕忠,然後阻
断城门。两边不通音讯,屯骑、越骑两军根本不知道城中发生了什么事,军中的
吕家子弟也许知道一些,但多半以为局势尽在吕氏掌控之中。见到吕冀的使者持
虎符相召,就算有疑惑也会过去看看,结果这一下就进了鬼门关。

  剑玉姬这一击阴险之极,就算不能把屯骑、越骑两军收为己用,也打断了这
两支军队的脊梁骨。吕家子弟死得一乾二净,剩下的人即便想效忠吕氏,恐怕也
担不起这个责任。更何况以剑玉姬的手段,也不会只去杀那帮吕氏族人……

  剑玉姬颈中的碧玉坠子微微一亮,她展颜而笑,犹如奇花绽放,美艳不可方
物。

  「公子不必猜了,吕氏族人十六人,尽数伏诛。在场的诸丞、诸司马,激愤
于吕氏谋逆,纷纷出手诛除逆贼,每人都至少刺了一剑。如今屯骑、越骑两军,
已经效命于新天子。」

  「那可恭喜你了,又多了一堆炮灰。」

  「不止如此,尚书台、司农府、少府、兰台诸博士都已奉诏,明日建太子便
会在崇德殿登基称帝,宣布改元。」

  「仙姬打得一手好算盘啊。」程宗扬奇道:「那你来找我幹呢?专门来显摆
的吗?」

  「斗则两败,合则两利。」剑玉姬道:「公子若是有意,我们双方不妨携手
合作,共取汉国。」

  「这是开玩笑的吧?你那边都登基称帝了,怎么还舍得拉兄弟一把,分我点
好处呢?」

  「皇后尚在。」

  「别逗了,我就不信你不知道这位皇后出身贫微,家里一点助力都给不上,
这个汉国有史以来最弱势的皇后你会看在眼里?」

  「把定陶王交给我。」

  「你要斩草除根?」

  「他会回封地,当一个太平王侯。」

  「还有吗?」

  「金蜜镝。」

  程宗扬抚掌大笑,「我就知道你图的是这个!不是我不想帮你,我这会儿要
是去给金车骑说,咱们别折腾了,投诚刘建那小子吧,非被他抽耳光不可。」

  「程公子何必虚言推托呢?大家不妨商量个条件出来,比方说,我将舞都划
给你,封你为舞都侯,侯国之内一众官吏都由你任命。」

  「还有吗?」

  「废除算缗令,程氏商会可特许经营盐铁。」

  「这个好处可真不小。但我信不过刘建。」

  「南北二宫,由蔡侯掌管。」

  「蔡侯?」

  剑玉姬微笑道:「以蔡常侍的功绩,当然要封侯。以你们的关系,这该放心
了吧。」

  程宗扬叹道:「我幹点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你觉得我是傻的吗?这么跟
你说吧,这点好处,我要真想拿,用不着你帮忙也能拿得到,而且我自己拿,心
里更踏实。你要想打动我,除非给我一个不能拒绝的好处。」

  剑玉姬直视着他的眼睛,然後真的给了他一个堪称石破天惊,无法拒绝的好
处,「再送你一个天子之位。」

  程宗扬呆了半晌,然後大笑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道:「让我当天子?难道
你接下来要把刘建弄死,然後宣布我是老头的种,让我继位?我跟你说,我这边
敢登基,第二天整个汉国都得反了,你信不信?你把天子之位当成过家家了?搞
这种儿戏,能蒙得了天下人?你把老头拉出来给我站台都不好使!」

  剑玉姬神情自若,「我说给你一个天子之位,可不是让你当天子。」

  她嫣然一笑,「只要你同意,我便让成光过来陪你,一直到她有孕。等她生
下你的儿子,天子就会驾崩。到时候继位的,就是你亲生的儿子。」

  程宗扬张大嘴巴,剑玉姬给出的这个条件绝对是重磅炸弹,实在太有杀伤力
了!想想,六朝中最强大的汉国,登基的天子,竟然是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子
竟然是皇帝!幹!定陶王那小屁孩,肯定没有自己儿子亲啊!

  这贱人真是创意十足,这一招瞒天过海,自己得给十分!就算她只是画个大
饼,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人家这饼画得确实够漂亮,至少自己画不出来。她的条件
虽然匪夷所思,但绝对具有可操作性,更重要的是自己明知道她的操作思路,也
不可能复制。如果自己还继续力推定陶王,光是等他长到能娶亲的年龄都得十几
年时间。再说了,他也不一定会同意娶一位皇后天天陪自己睡。

  反观剑玉姬这边,备选的皇后是黑魔海的御姬奴,别说给自己生儿子,让她
给自己生猴子都没问题。刘建眼下虽然风光,但落在剑玉姬掌心里,生死都操之
人手,剑玉姬想让他今晚死,他就肯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程宗扬赫然发现,剑玉姬开出的这个条件,自己真是舍不得拒绝。如果想让
自己的儿子当天子,就只有一条路——跟剑玉姬合作。而且错过这村就没那个店
了,机会只有这么一次,一旦错过,就不可能再有了。

  答应她!

  程宗扬脑中翻来覆去只有这么一句话,答应的话几乎都了嘴边,却被一声低
咳打断。

  「听说建太子性喜犬马——还有羊。」

  剑玉姬笑容不变,眼神却闪动了一下。

  蔡敬仲不知何时出现在程宗扬身後,他叉着双手,慢吞吞说道:「洛都权贵
游猎成风,那些贵公子大都喜欢犬马。但像建太子那样,拿犬马与自己宫人、姬
妾配种的可是不多。建太子即便生下儿子,也是名副其实的犬子。当天子,可是
要会被雷劈的。」

  剑玉姬温言笑道:「所以我才要请程公子帮忙,免得谬种流传。」

  蔡敬仲的话仿佛给程宗扬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江都王刘建的黑资料可是上过
史书的,那厮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变态,自己替这种鸟货生儿子,丢人啊!死丫头
要是知道,非弄死自己不可!

  程宗扬为自己刚才经不起诱惑大感懊悔,说出的话也不那么好听,「这种鸟
人你们也要保他当天子?难道你们都喜欢这种口味?」

  「正如公子所言,这种人劣迹斑斑,将来为民除害,杀了他也不会遭报应。
蔡常侍,你说呢?」

  蔡敬仲木着脸道:「人在做,天在看。」

  剑玉姬轻轻鼓掌,「说得好。那就看谁才是天命所归吧。」

  「等等!」程宗扬叫住她,「你们既然杀了吕忠、吕让,为什么要留下吕冀
的性命?」

  「因为晴州商会出了一笔钱。」剑玉姬说着,身形冉冉消失。

  程宗扬脸色沉了下来,程郑四处联络商贾,在他的游说下,不少人都有所心
动,出钱出力的也不乏其人,唯独晴州商会没有任何反应。听剑玉姬的口气,莫
非晴州商会选择了投向吕氏?可晴州商会选择吕氏,就应该全力支持吕冀,而不
是给剑玉姬出钱,保吕冀的性命。再说了,就算晴州商会有这么奇葩,剑玉姬也
不是蠢货,仅仅因为钱就饶吕冀一命。难道他们背後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交易?

  程宗扬发觉汉国这漟混水越来越深了,各方势力已经不是蠢蠢欲动,而是竞
相出来搅局,自己这钢丝到底还能不能走下去?像刘建那样,这边突然死两个校
尉,眼看就要玩完,那边又突然多了两支生力军,这大起大落的,换成自己,非
得心臟病不可。

  …………………………………………………………………………………

  日暮时分,武库方向燃起了熊熊烈火。接着步兵校尉刘荣大开城门,迎接屯
骑、越骑两军入城。局势再度变化,本来准备将乱军引入永安宫,聚而歼之的江
充等人放弃原计划,带领卫尉与射声两军固守北宫不出,刘建麾下诸军则退守南
宫,双方谁也不动,眼看着汉国历代积蓄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这一天,整个洛都都在惶恐中度过,刘建得到屯骑、越骑两军的支持,声势
再度大涨。使者流水般从南宫出发,分赴各处权贵豪门,或是利诱,或是威胁,
或是晓之以理,或是动之以情,甚至乾脆出兵挟持,将大臣一位位请入宫中,准
备明日的登基大典。

  可惜入夜之後,洛都就成了游侠儿的天下,程宗扬既然与剑玉姬谈崩了,也
不再客气。刘建派出的使者,有一半都没能回来,被迫入宫的大臣更是远远少于
预计。夜晚的洛都危机四伏,刘建明日就要登基,可真正能控制的区域,只有南
宫周边而已。而且连南宫他也没有真正控制住——长秋宫到现在还没有低头,甚
至还以皇后的名义不断召集军士。

  连刘建都听说,长秋宫那边开出惊人的赏格,中垒军一位军司马竟然见财眼
开,带着一队人马投奔过去。

  「朕要诛他九族!」刘建咆哮道。

  「圣上息怒。」太子妃巧笑嫣然地说道:「赵皇后那边不过区区二百余人,
圣上只是看在先帝的面子上,不与她计较罢了。明日圣上登基之後,她若是还不
识时务,圣上不妨再派大军,攻破长秋宫。到时候咱们就把那位赵皇后绑到御花
园的树下,往她身上泼一盆母狗的热尿,让她好好抚慰圣上的爱犬。」

  刘建哈哈大笑,「待明日朕登基之後,便立你为皇后,统领后宫!」他狞笑
着露出野兽一样白森森的牙齿,「到时候你可要挑一头最凶的猛犬,给吕逆那位
太后留着!」

                第八章

  虽然是深夜,但武库的大火映红了半边天空。火光透过窗纱,在剑玉姬光洁
的玉颊上摇曳。

  「吕巨君出城之後,便往西去了。他身边那个廖扶精通风角之术,我们的人
不敢跟得太近。」齐羽仙道:「因此我怀疑他的西行只是个幌子,吕巨君本人很
可能已经潜回洛都。」

  「也许是向南。」苍鹭道:「北军八校尉,如今已经有六支在洛都,长水军
驻地过于偏远,吕戟又吓得连宫门都不敢出,暂时对我们构不成威胁。而胡骑军
在池阳,桓郁此人行事谨慎,最大的可能是持兵观望。眼下唯一的兵力,就在此
地。」

  他在地图上轻轻一点,「上林苑。」

  他叹了口气,「不过我们晚了一步,霍少将军已经进入羽林大营,接管了羽
林军。」

  齐羽仙忍不住道:「姓程的就这一支羽林军,就想跟我们斗?」

  剑玉姬道:「我看他另有所持,所倚仗的并不只是这支羽林军。」

  齐羽仙露出一丝怪异的表情,「难道是他们回来了?」

  「能骗他们这么久,也不容易了。况且洛都的事也瞒不过他们。」剑玉姬淡
淡道:「不必担心。只要刘建明日登基,群臣行礼之後,君臣名份已定,殇侯即
便回来也无力回天。」

  「那还不如连夜登基算了。」

  「终究是天子,总要有些体面。」剑玉姬道:「其实你错过了一次机会。中
行说劫持吕冀的时候,朝中重臣都在昭阳殿,你又拿到了传国玉玺,若是在天子
灵寝前当场宣布登基,便占了大义的名份。吕冀重伤之下,势必不能反对,也不
至于让霍子孟遣散群臣,使得我们多费一番工夫,更不至于让金蜜镝守住天子灵
寝,至今不许人靠近。」

  齐羽仙躬身道:「都是属下的过失。」

  「时机稍纵即逝,往後千万不要错过。」剑玉姬道:「你去见程少主,告诉
他,前议依然有效,他若不肯接纳成光或是刘建其他妃嫔,那么刘建驾崩之後,
可由定陶王继位。」

  齐羽仙笑道:「他怎么会答应?」

  「不需要他答应,只要稳住他,在刘建登基之前,别再节外生枝便是了。」

  剑玉姬望着窗外的火光,「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吕巨君究竟去了哪里?」

  在她身後的角落里,一个眼睛极大的年轻人坐在蒲团上,正不停掷着一把爻
草。汗水从他额头一滴滴滚落下来,打湿了他膝前的白衣。

  程宗扬毫不意外地拒绝了齐羽仙的提议,说什么——只要皇后全力支持刘建
继位,待刘建驾崩之後,可由定陶王或者赵皇后指定的人选继位——纯粹是脱裤
子放屁,多此一举。她们要真有诚意,就应该立刻放弃刘建,天亮之後让定陶王
登基。

  齐羽仙一改往日冷厉的作风,即使被程宗扬拒绝也没有半点气恼,而是不急
不忙地劝说,而且不时抛出一点小小的内幕,勾起程宗扬的兴趣,让谈判能继续
下去。

  雲丹琉本来在旁虎视眈眈,防着这个敢公然给自家老公飞吻的坏女人搞什么
非礼之类的举动,谁知两人的谈判一点营养都没有,只是翻来覆去的扯皮,她好
不容易熬到半夜,终于支撑不住,靠程宗扬肩上睡着了。

  程宗扬也是满心的不耐烦,可每当他准备赶客,齐羽仙就改口说起门内大祭
之事,隐约透露出小紫和朱老头的一丝行踪,让程宗扬欲罢不能。

  就这么一直谈到天色微亮,那贱人才心满意足地离开。程宗扬把她透露的所
谓内幕揉碎了过了几遍,才发现她说的尽是虚的,自己根本无法判断真假,很可
能是被她白白忽悠了一宿。

  程宗扬一拍几案,大怒道:「这贱人是吃饱了撑的吧!」

  旁边正在打坐的卢景眼睛忽然一翻,「来了。」

  与此同时,那个一直在占卜的年轻人又一次掷下爻草,看着面前的卦象,他
瞬间一愣,然後大叫道:「来了!」

  …………………………………………………………………………………

  就在刘建准备登基前一刻钟,南宫白虎门陷落。敌军并不是破门而入,而是
全无征兆地从宫内出现,趁着天亮之前众人最困乏的时候突施袭击,将守卫白虎
门的百余名乱军斩杀殆尽,随即打开宫门。

  吕巨君又一次利用了秘道,将一批死士送入宫内,轻而易举就攻下白虎门,
接着一队马蹄用布裹着的骑兵涌入宫门,从阿阁前的广场席卷而过。

  那些骑兵都披着汉军的黑甲,使用汉军的制式武器,但人种形色各异,有的
高鼻深目,有的赤髮狮鼻,唯一相同的是他们弓马极为娴熟,整个人就像长在马
鞍上一般,挥舞着长刀利矛左劈右刺,甚至能在战马的高速疾奔中弯弓劲射。

  一名门客嘶声叫道:「长水军!是宣曲的长水军!」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便像毒蛇一样穿透了他的背脊,从他胸口带出一篷殷红
的血雨。

  幸好九御之一的白翼及时示警,使苍鹭能够第一时间召集军队。就在长水军
大肆屠杀守卫的时候,苍鹭已经指挥军士在广场另一端排好阵列。

  拂晓时分,双方以天子用来阅兵的阿阁作为战场,展开了一场血腥无比的攻
防战。

  参战双方都是汉国最精锐的军士,吕氏出动了卫尉军、射声军和长水军,数
量超过三千。刘建一方有中垒军、虎贲军、步兵军、屯骑军和越骑军,以每军七
百人计,仅军中精锐就有三千五百人,再加上一众奴仆,数量是吕氏的两倍。

  更重要的是,刘建在纵火烧毁武库之前,搬走了大批军械。连那帮由各家奴
仆组成的乌合之众,兵甲之精也足以让人流口水。

  不过事起突然,乱军以为四门紧闭,安全无忧,长水军攻来的时候,大多数
军士都还在梦乡中。虽然有苍鹭全力指挥,终究还是过于仓促。于是当射声军加
入战场之後,乱军的第一道防线只支持了不到一刻钟,便即溃散。

  吕戟大模大样地带着长水军进入白虎门,然後一马当先,奔向长秋宫。

  「老蔡!是我!快开门!」

  不多时,大门开了一道小缝,吕戟打马跃上台阶,然後跳下马,双手叉腰,
打量了一眼,赞许道:「老蔡幹不错啊,带着一帮内侍竟然能撑到现在。」

  蔡敬仲木头一样躬了躬腰,「都是托太后的洪福。」

  「太后也听说了,还夸你忠节勤勉。」吕戟习惯了他的嘴脸,也不以为意,
说道:「你的差事办完了。太后命我把皇后赵氏,还有南宫的妃嫔,全都接到北
宫去。」

  蔡敬仲一句话也不多问,趴在地上磕了个头,口中道:「奴才遵旨。」

  「起来吧。」吕戟就喜欢他这么识趣的奴才,一边说一边往宫内走去,「把
妃嫔们都叫过来,太后吩咐过,一个都不许漏。」

  「是,奴才这就去叫人。」

  蔡敬仲叫来内侍交待几句,呼喝声随即在各处宫院响起。

  这些妃嫔都是暂时住在长秋宫,居处相对集中,不多时便被召集在一处。

  宫墙杀声四起,刘建军重整旗鼓,两军在外面杀得难分难解,吕戟却坐在一
张象牙榻上,悠然自得地跷着二郎腿,他脸上被姑母掌掴的红印已经褪去,又恢
复了无赖本色,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在那些妃嫔身上直转。

  那些妃嫔小的只有十五六岁,大的不过二十一二,一个个正是如花似玉的年
纪。吕戟一双眼睛像蜜蜂一样在花丛中飞来飞去,最後停在一朵鲜花上,再也挪
不开了。

  吕戟走过去围着她转了一圈,笑嘻嘻道:「这位是?」

  旁边的内侍连忙赔笑道:「林婕妤。」

  「哦……」吕戟说着朝她手上摸去。

  林婕妤怫然变色,「你是何人!」

  吕戟涎着脸道:「我姓吕,你说我是谁?」

  林婕妤甩开手,「你放尊重些!」

  「哎哟,这么烈性啊……我喜欢!」吕戟转头问道:「她家里是?」

  内侍一手掩着口,小声道:「是广川送来的采女。家里是佃农,去年接到都
中,授了大夫。」

  「哎呀!原来是林大夫家的!」吕戟一脸吃惊地对林婕妤说道:「你还不知
道吧?林大夫涉嫌谋逆,要被下狱诛九族了。」

  林婕妤花容失色,「不会的!我父亲平素最不喜生事……」

  「现在还不是。」吕戟淫笑道:「但只要我说他谋逆,嘿嘿……」

  「你……」

  吕戟嗤笑一声,然後板起脸,转身对那些妃嫔说道:「刘骜那小子已经死翘
翘了。你们这些妃嫔,连个子嗣都没有,这辈子都没指望了。如今太后让你们迁
往北宫,你们要感念太后的恩德,还要记住自己的身份。看到这些内侍了吗?他
们还有放出去的一天,你们就是死,也得死在宫里!」

  「知道永巷吗?就在北宫西北角。一条青石巷子,一年四季都见不到太阳。
不听话的妃嫔,都会被关到里面。」他呲牙一笑,「明着告诉你!关在里面的妃
子,我全都肏过!不管是昭仪,还是什么婕妤、贵人,在里面用不了两天,就乖
得跟母狗一样。」

  「我为什么敢这么说?因为从现在开始,你们一句话一个字都传不出去!刘
骜那小子活着,你们还有一份尊贵体面,那小子一死,你们就是个屁!你!过来
跟她们说,是不是?」

  那内侍躬腰道:「是,是!」

  「赵氏呢?把她也叫来!妈的,我今天要先幹了她!」

  蔡敬仲摇头道:「那可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我一想到赵飞燕那浪货,下边就发痒。」

  「你马上就要死了,还幹个鸟啊。」

  蔡敬仲说着,抬手往吕戟脑後拍了一掌,吕戟身子晃了晃,然後一头撞在地
上,口鼻眼睛同时涌出鲜血。

  那内侍大惊失色,「蔡常侍!这是……」

  蔡敬仲拿出一块丝帕擦了擦手,「死了。」

  「我知道是死了,可是……」那内侍赶紧对众人道:「你们可看清楚了!吕
校尉是自己中风,一头摔死的,跟蔡常侍可没关系。」

  「胡说。明明是我一掌拍死的。」

  那内侍都快哭了,「蔡爷,我知道你仁义,可这种事你怎么还拼命往身上揽
呢?趁着兵荒马乱,咱们编个理由,胡弄过去算了。」说着他带着哭腔拼命告诫
众人,「蔡爷这可是为你们好,你们可别乱说啊。」

  那些妃嫔一个个咬着唇瓣,拼命点头。

  「诛杀逆贼可是大功,怎么能替我瞒着呢?」

  那内侍呆了片刻,小声道:「蔡爷……」

  「我瞧着长秋宫不错。」

  那内侍似乎明白了什么,颤声道:「可咱们是北宫的人……」

  「这边给的钱多。」

  那内侍一脸挣扎,最後求救似的看着蔡常侍。

  蔡敬仲轻飘飘道:「比你上半辈子挣得都多。」

  那内侍心一横,「蔡爷,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说什么?我就跟着你幹了!」

  「这就对了。」蔡敬仲欣慰地点点头,「你去告诉大伙,眼下改投门庭正当
其时。再晚就来不及了。」

  宫外已经远去的厮杀声越来越近。除了阿阁的阅兵场是一片空地,宫内五步
一楼,十步一阁,宫阙相望,亭台林立,无论是长水军的胡人骑兵,还是射声军
的弓手都无法施展自己的优势,反而被乱军抓住机会,打了几个漂亮的反击。如
果不是吕氏豢养的一批死士拼命挡住越骑军的冲击,险些就被乱军截断後路。

  双方几经厮杀,最後在阿阁形成对峙。而刘建的登基大典,也在一片风雨交
加之中仓促举行。

  辰时刚过,刘建在家臣的护卫下步入崇德殿,然後由内侍宣读先帝遗诏,再
奉上传国玉玺。刘建三辞,群臣三进,做足姿态之後,刘建才迫不及待地坐上那
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御椅。

  接下来以宗正刘德为首的群臣山呼万岁,行三跪九叩大礼。随後刘建宣布改
元,同时大赦天下。

  刘建的登基仪式到底太过仓促,说是群臣,自愿加上被裹胁来的,连朝臣数
量的十分之一都没有。倒是刘建攻占南宫时抓了一批内侍,天子驾崩,那些内侍
无处可投,面对屠刀还有什么说的?大都选择投向了刘建。刘建大喜之下,一口
气封了十名中常侍。登基大典时,由于貂尾不够,这些新晋的大貂珰只能用狗尾
代替——好在宫里的狗还够用。

  刘建登基的消息传出,乱军一片欢呼。随着鼓乐之声,天子御旗在崇德殿前
冉冉升起,高达六丈三尺的旌旗上绘着日月升龙图案,下方垂着十二条火红的长
旒,壮观无比。然而天子旌旗没升到杆顶,就被射声士用带着十字交叉的火箭烧
了个乾净。

  看到这一幕的程宗扬也不得不佩服,平叛军兵锋所指,都已经威胁到崇德殿
了,刘建居然还硬着头皮登基。这么惨的登基大典,也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但程宗扬很快发现自己小看了这位不伦不类的狗尾天子。刘建登基之後,做
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已经烧光的天子旌旗,御驾亲征。新登基的天子亲临一线,
乱军士气大振,从崇德殿一直杀到阿阁。

  平叛军形势危急,一度被压到阅兵场外,几乎连白虎门都丢了。就在这时,
一名带着白玉护颈的少年单骑杀出,一柄方天画戟犹如银蛟,接连斩杀越骑军两
名军司马。他那匹战马通体赤红,神骏无比,奔驰间犹如一团跳动的烈火,速度
奇快,一人一马,所向披靡。

  作为天子亲卫的虎贲军赶紧护着刘建退下,新任的虎贲校尉陈升亲自断後。
那少年一不做二不休,纵马冲上前去,银戟一挥,将天子旌旗碗口粗的旗杆一斩
两段。然後又在屯骑和越骑两军包围之中连杀数人,溃围而出。

  那少年如风般驰过阿阁,然後一勒缰绳,赤红色的战马人立而起,盘旋着退
了数步,稳稳站定,那少年横戟立在白虎门前,一身白衣犹如血洗一样,那张俊
脸却如同冠玉,与颈间的白玉护颈相映成色。

  那少年高声喝道:「洛下吕奉先!谁来受死!」

  他喉咙受伤尚未痊癒,声音有些嘶哑,反而更多了几分男性的魅力。

  程宗扬嘀咕道:「这小子……怎么挨一刀又更帅了?」

  两军厮杀场就在长秋宫畔,程宗扬在阙楼上看得一清二楚。北军八校尉都是
汉国顶尖的强军,战斗力不相上下,但论起战术,有苍鹭指挥的乱军明显要更胜
一筹。可惜吕奉先那小子就跟开挂了一样,根本不讲道理的一路长驱直入,不仅
惊走了刚登基的刘建,把苍鹭布下的阵势也搅得七零八落,让平叛的卫尉军、射
声军和长水军趁机稳住阵势,双方重新陷入僵持。

  打到这份上,程宗扬也见识了汉军的战斗力。假如与星月湖大营野外对阵,
人数相等的情况下,星月湖大营能与长水和屯骑两军打个平手,与越骑交锋,多
半要小负。当然,这是假设星月湖大营为步兵。星月湖大营作为骑兵的战斗力如
何,自己还没有见识过。

  一向好战的雲丹琉此时也沉默了,当她看着五名射声士相互配合,单靠弓矢
就将一队门客组成的死士射杀殆尽,不由惊道:「好强!」

  确实是很强,那些射声士每一个的射术都与敖润不相上下,让他们占据各处
要地,组成一道狙击网,任谁想杀过去都不是易事。

  但乱军的破阵之法简单粗暴,擅长战车的虎贲军连人带马都披上重铠,借助
武刚车强大的防御力和冲击力,逐一扫荡射声士占据的要点。穿着重甲的虎贲冒
着箭雨,奋力挥舞长戈,往往在钩杀对手的同时,也被犀利的箭矢射进肩窝和眼
眶,两败俱伤。

  玄武岩铺成的广场上血流成河,到处是战死的军士和战马。寒风过处,鲜血
凝结成一层薄冰。

  程宗扬仿佛又回到江州之战的时候,两军殊死搏杀,生命被肆意收割,整个
战场都弥漫着浓浓的死亡气息。与江州之战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战场几乎局限于
阿阁之前那片长宽二百余步的玄武岩广场,在这片狭小的范围内,死气惊人的集
中。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广场数度易手,足有上千人伏尸于此。

  在如此高密度的死气刺激下,生死根不需催动,便自发地全力运转,犹如长
鲸吸水一样,将周围弥漫的死气吸入丹田。甚至连融入丹田之後许久不见动静的
阴阳鱼,此时也随着丹田气轮的旋转时隐时现。

  真气流动越来越快,程宗扬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修为正飞速攀升,然而始终
被一层看不到的薄膜所限制,无法突破。

  那种憋闷的感觉让程宗扬十分难受,自从他破而後立,将生死根和阴阳鱼一
并融入丹田,重新筑基,修为已经达到坐照境巅峰,只差一步就能上窥六级通幽
之境。可这一步之差,自己怎么也迈不过去,就好像路走到尽头一样,再往前已
经无路可走,不知道该如何迈步。

  自己最大的问题还是体悟不够,别人最费时费力的积累,自己依靠开挂的生
死根一蹴而就,两年时间就攀升到五级巅峰,相应的,修为进度过于迅速,使自
己缺乏足够的经历进行体悟。

  六级通幽之境是个分水岭,踏入这个境界,每个人的修为都将与自身的体悟
相关,形成自己特有的道。以往自己修为上有疑惑,还可以找老头,或者找孟老
大、卢五哥他们求教。但到了通幽之境,每个人的道都各不相同,最多只能作为
参考,很难再手把手的进行传授。正所谓他人有道,无以教我。

  此时上千人的死气汇聚过来,单从量上说,已经足够自己突破境界还绰绰有
余。但由于自己的道还是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使力,想突破都不
知道怎么突。好在自己重新筑基之後,经脉壮大数倍,还能容纳下这些多余的真
元,不至于把它们散之天地,白白浪费掉。

  这一仗两军战死千余,负伤的大致相当,算得上各有胜负。人的精力毕竟是
有限的,双方都打到了精疲力尽的地步,这会儿锐气已失,已经打不下去,不约
而同地鸣金收兵。吕氏一方据守白虎门,刘建一方则退到玉堂殿,隔着阿阁遥遥
相望。

  场中的尸山血海让一众家奴心惊胆战,连那些号称勇武的门客也有不少人变
了脸色。搬运尸体,清理战场的时候,许多人都是一边搬一边吐,唯独北军出身
的士卒面色如常。

  幸运的是,两军似乎都把长秋宫忘了,双方在阿阁拼得你死我活,可除了奉
命而来的吕戟以外,似乎再没有人对近在咫尺的长秋宫感兴趣。

  但该来的迟早要来,快到午时的时候,一名北宫来到谒者找到蔡敬仲,一是
寻找吕戟,二是催促以赵飞燕为首的后妃移往北宫。

  吕戟那番嚣张的话语早已传到赵飞燕耳朵里,她可以想象,自己若是落到诸
吕手中,将会面临怎样的下场。到时候也许连死都成了一种奢望。

  蔡敬仲告诉那谒者,吕戟负责清点宫中的妃嫔,眼下正在得趣,一时半会儿
是走不开了。至于移宫,此时两军对峙,可不是出去的时候。

  谒者道:「蔡常侍不用担心。午时三刻,我军会再发动一波攻势,蔡常侍只
要先准备好,等我们打到长秋宫外,赵后等人一出宫就有人接应。」

  蔡敬仲想了想,点头道:「如此甚好。到时我就带人护送一众后妃直奔白虎
门。你告诉接应的人,千万不要岔子。」

  谒者拍着胸脯道:「蔡常侍尽管放心!」说罢欢天喜地的走了。

  谒者刚走,蔡敬仲转头把消息告诉给程宗扬,程宗扬又转头告诉了齐羽仙。

  结果等平叛军发动攻势,就一头撞上了铁板。苍鹭在长秋宫外设伏,全歼了
长水军一队人马,临时指挥作战的绣衣使者江充如果不是跑得够快,也险些被人
砍掉脑袋。

  等谒者再次入宫,蔡敬仲劈头就是一番痛骂。

  那谒者也觉得脸上讪讪的,等蔡常侍骂完,才拿出第二个方案。长秋宫东门
与平叛军控制的区域相隔太远,平叛军想要接应,必须穿过整个阿阁的阅兵场。
而逆贼刘建得到北军一众逆贼的支持,军力已经暂时超过王师,装备更是精良。
比如这次遇伏,乱军就在长秋宫外布置了数以千计的绊马索。

  苍鹭布置绊马索的技巧极为精湛,不但能绊马,还能绊人。长水军那些胡人
骑兵刚冲到长秋宫,就像陷入一个无边无际的大网当中,进退不得。不少胡人一
直到死都没能爬起来。

  「一起走的话,目标太大,也太过危险。江使者的意思呢,先把赵后送到北
宫。」

  蔡敬仲道:「长秋宫出来左右要过阿阁,一个人跟一群人都一样。」

  「这一次我们换条路,不走东门。」谒者道:「长秋宫西边靠近白虎门,我
们可以翻墙啊。两边架上长梯,把赵皇后送过来。」

  蔡敬仲想了想,点头道:「如此甚好。什么时候?」

  「不能再耽误了,就现在。」那谒者自告奋勇地说道:「我去找梯子!」

  蔡敬仲叹了口气,一巴掌拍在谒者脑後。「砰」的一声,那谒者一头撞在案
上,两眼大张着,七窍流血,眼看是不活了。

  「富贵由命,生死在天。」蔡敬仲喟然叹道:「但尽人事,各凭天命。你命
不好啊。非要抢着找死,拦都拦不住…」

  …………………………………………………………………………………

  天近午时,永安宫一处密室内却帷幕低垂,四周点着灯火,犹如深夜。重重
帷幕之间,一个人影躺在榻上,他浑身都缠着白布,只露出一双愤怒的眼睛。

  「大司马。」张恽躬下腰,小声说道:「巨君公子有消息了。」

  吕冀移动了一下眼珠,看到了榻旁的许杨。

  短短一天时间,这个才华过人,潇洒不羁的名士鬓侧竟然有了白髮。不过此
时,他神情极为笃定,举手投足间,充满了信心。

  许杨拱起双手,长揖一礼,「属下许杨,为大司马贺。」

             【第三十五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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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集

  内容简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这场汉宫剧变之中,人人都想当最后的黄雀,但,
谁又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为人作嫁的傻子?

  一直没有露面的吕巨君,领着一支兽蛮奇兵和左武第二军,扭转了吕氏的颓
势,却没想到,此举将成为长秋宫争取友军的突破口!

  剑玉姬找上程宗扬结盟共抗吕氏,长秋宫的外援也将要进宫,此时,大太监
蔡敬仲突然表示:「我要自焚!」

                第一章

  一滴水珠悬在铜壶的漏管下方,表面映出一株缩小了无数倍的青铜灯树,细
小的灯火犹如繁星,光芒璀璨。片刻后,水珠悄然滑落,滴在盛着刻箭的承水壶
中,发出一声轻响。

  已经是漏下三刻,虽然四周的帷幕密不透风,永安宫内仍然寒意四起。

  吕冀躺在榻上,通红的双眼布满血丝,就像一头受伤的饿狼。

  他身上受的都是外伤,并不致命。可这些外伤极为恶心。中行说一共刺了他
十七刀,伤口从肩到腿,遍布全身,不管他是躺是坐,都至少会碰到一处。为了
镇痛,宫里的太医用上了麻沸散,使他能昏沉睡去。结果造成了这样的局面:吕
冀想理事,就无法止痛,想止痛就无法理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好端端的计划
被刘建搅成一团乱麻。甚至那贼子还登基当了天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扶我起来!」

  张恽道:「大司马,你一身的伤……」

  吕冀咆哮道:「我就脚底下没有伤口!」

  张恽只好小心翼翼地扶着吕冀起来。

  吕冀用力喘了口气,忍痛对许杨道:「告诉巨君,不用再等了!那帮贼子该
跳出来的都已经跳出来了,挨个杀过去便是!今晚务必攻下南宫,将逆贼刘建枭
首示众!」

  张恽小心劝谏道:「刘建已经是瓮中之鳖,何必着急呢?」

  「过了今晚,他就作了一日的天子!」吕冀咬牙切齿,恶狠狠说道:「无论
如何!不能让他活到明日!」

  张恽看了眼低头不语的许杨,躬腰应道:「是。」

  「还有刘氏宗亲!」吕冀厉声道:「一个都不许放过!」

  帷幕外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荒唐!」

  张恽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扑通跪倒,额头紧贴着地面。

  一只玉手掀开帷帐,义姁展目往幕中扫了一眼,然后退开一步。

  帐外环佩轻响,穿着黑色凤衣的太后双手握在胸前,缓步走进帐中,凤目间
带着几分愠怒,盯着浑身缠满绷带的吕冀。

  即使受伤也不改嚣张本色的襄邑侯此时却嘴巴一扁,像个被人欺负的孩子一
样委屈地叫了一声,「阿姊……」

  然后「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吕雉怒斥一声,一边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替弟弟抵去泪水,
一边教训道:「吃了亏,就讨回来!

  何必作小儿女之态?「

  吕冀抽泣着恨恨道:「都是中行说那个狗贼!还有刘建!刘子骏!刘荣!刘
箕!刘德……姓刘的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他越说越气,「枉我吕家世代匡扶社
稷,为刘氏费尽心力。这帮忘恩负义的东西,全都是贼!」

  「少说这等话!」

  吕雉喝斥一声,然后叫义姁过来,检查弟弟身上的伤势。

  义姁解开绷带,看了几处要紧的伤口,宽慰道:「侯爷伤势平稳,静养月余
即可痊愈。」

  「哪里等得了月余?」吕雉道:「越快越好,眼下耽误不得。」

  义姁心下会意,「奴婢这便取药来。」

  等义姁离开,吕雉抬眼看着弟弟,半晌没有作声。

  吕冀早就长得比姊姊还高,身材更是肥壮,可在她的目光下,仍像小时候那
样,手足无措。

  许杨不言声地躬身退下,只有张恽还留在帐内。

  吕雉慢慢说道:「冀儿,你告诉阿姊,是不是晴州商会找过你,想拿重金买
天子的性命?」

  吕冀脸色顿时一僵。

  吕雉沉默片刻,然后带着一丝痛心道:「你缺钱吗?」

  「不是的……阿姊……」吕冀吞吞吐吐地嗫嚅片刻,然后小声道:「反正是
要做的……我应许他们,那钱等于是白拿的……」

  「冀儿啊冀儿,你怎么能这么傻啊!」吕雉道:「那帮晴州商蠹最是奸诈狡
狠,你答应他们,不就等若告诉了他们你的心思吗?」

  吕冀心虚地说道:「我又没有说……」

  「他们难道猜不出来吗?莫说你因为贪图那些小利答应了他们,即便你没有
答应,只要你稍有意动,他们就能猜出九成。」

  吕冀被姊姊接连教训,心里有些不高兴,梗着脖子道:「那又如何?他们只
是些商贾而已,一道算缗令就能让他们倾家荡产。」

  「你!」

  吕雉还待再说。吕冀忽然眉头一紧,一手抚着伤处叫道:「哎哟……」

  吕雉气得脸色发青,最后还是没能喝斥出口,转头道:「还愣着干什么!扶
大司马躺下!」

  张恽连忙上前扶住吕冀,小心避开伤口,用一个别扭的姿势半躺下来。

  吕雉胸口起伏片刻,然后冷冰冰道:「我不知道晴州商会许了你多少钱,但
你要知晓——晴州商会的人从你府里出来,转头便许了刘建二十万金铢!你自己
想想吧。」

  说罢拂袖而去。

  「二十万?」吕冀怔了片刻,抬手往案上拍了一记,大怒道:「这帮坏了心
肠的商蠹!哎哟……」

  这一拍不小心牵动臂上的伤口,吕冀抱着手臂大叫起来。

  「侯爷当心。」义姁拿着一只布囊进来,见状抬手托住吕冀的肘尖,然后指
尖一挑,白色的绷带像是活过来一样,灵动地一圈圈旋转着散开。

  义姁一手解开绷带,一手从布囊中取出一只玉盒。那玉盒极大,打开来,里
面却只有一层浅浅的赤红色药末。

  义姁用一只精巧的玉圭抿了少许,在吕冀臂上薄薄洒了一层。

  吕冀只觉伤口像被太阳晒到一样暖洋洋的,接着便看到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
度迅速愈合。

  「这赤阳散是疗伤生肌的秘药,」义姁道:「可惜只能治皮外伤,伤口太深
便无能为力。眼下只剩了这么一点,侯爷,往后可要当心了。」

  …………………………………………………………………………………

  火光冲天,映出夜空中密布的彤云。武库的大火已经烧了一个白天,此时非
但没有熄灭,反而越发猛烈,熊熊大火将半个洛都城都笼罩在火光下。似乎被火
光惊扰,不知从何处隐约传来野兽的咆哮声,夜色下苍凉而又可怖。

  程宗扬两手扶着栏杆,俯首看着脚下的广场。经过一天的殊死搏杀,阿阁广
场上每一块砖石上都淌满了鲜血。

  广场两侧的沟渠中,鲜血汇聚成溪,最深处足以淹没人的脚踝。

  如今正值隆冬,那些鲜血此时已凝结成冰,唯有浓郁的血腥气挥之不去。

  吕氏与刘建双方杀得天翻地覆,南北二宫血流成河,连武库都一把火烧了,
洛都士民人心惶惶。许多人都试图出城躲避战乱,但洛都九座城门此时已经全部
戒严,禁止通行。

  对于大多数平民而言,他们并不在乎谁登基称帝,毕竟天子之位离他们太过
遥远,无论谁登基,也不见得会让他们的日子更好过。但眼下的战乱已经影响到
每个人的生计,他们只盼着战乱能早日平息。好在一片混乱之中,董宣兼任的洛
都令仍在运作,勉强维持住城中的秩序,暂时没有出现大乱。如今各处里坊都紧
闭大门,无数人都在焦灼地等待战争结束。

  两军在尺寸之地血战竞日,阿阁数易其手。但吕氏指挥的平叛军始终没能打
到南宫核心的崇德殿,刘建军也未能夺回白虎门。双方一直杀到夜间,仍然是僵
持的局面,汉军的精锐就在这片广场上白白消耗着生命。

  为双方作战的士卒原本同属一军,用着同样的装备,同样的战术,受过同样
的训练。就在一天前,他们还是生死与共的手足同袍,现在却成了你死我活的对
手。打到这个地步,双方都已经没有任何退路,谁后退一步,都将是万劫不复。
胜者会获得一切,而败者将失去一切。对于那些押上身家性命的权贵豪门来说,
更是如此。

  程宗扬视线从阿阁移向崇德殿,望着那面勉强赶制出来的天子旌旗。

  高大的旗面用数匹丝帛拼接而成,颜色深浅不一,正如刘建这个天子之位一
样,只能说是凑合。

  「刘建的底牌已经出尽了。」程宗扬道:「不然剑玉姬也不会那么赏脸,亲
自出面来找我谈心。接下来,就要看他运气够不够好了。」

  卢景道:「刘建能在崇德殿登基,气运已经逆天。他要真能当上天子,老天
都不会答应。」

  「连五哥也不看好那厮?」

  「看好他的可不多。」蔡敬仲淡淡道:「我听说,刘建登基时,中行说就没
有露面。」

  程宗扬一怔,「怎么回事?」

  刘建能够登基,中行说居功至伟,可以说没有中行说,就没有刘建今日,可
登基大典这么重要的关头,中行说居然没有出现?

  「宫里传言,他是跑了。」

  「跑了?」程宗扬满脸的不可思议。

  吕氏弑君是他先喊出来的,天子遗诏是他宣称的,刘建的野心是他煽动起来
的,天子旧臣是他拉拢的,传国玉玺和虎符的所在是他透的底——结果那家伙一
把火把汉国朝野烧了个七零八落,然后拍拍屁股就跑了?

  汉国宫中有个蔡敬仲已经够不幸了,谁知道还有中行说这种货色?蔡爷是要
钱,这孙子可是要命!中行说坑了多少人?他自己是过瘾了,不知道多少人被他
害得家破人亡。单是广场上战死的这些军士,一大半都要算到他头上。

  弄死这么多人,然后他就跑了?他能跑到哪儿去?别说吕氏,就是刘建也不
会放过他。

  程宗扬正想得入神,云丹琉飞身掠上阙楼,抬手把一封书信掷给他,冷着脸
道:「给你的。」

  自从得知外面打得正欢,这个卑鄙之徒还背地里跟几个侍奴在宫里胡搞,云
丹琉就没给他好脸色看。程宗扬私下猜测,云丫头生气多半是因为没叫她——但
这话打死他也不敢说。

  秘道入口在皇后的寝宫,外人不好入内,传递消息都是由几名侍奴负责。宫
中虽然杀得血流成河,但有这条秘道在,长秋宫始终与外面保持着联系。

  书信由秦桧亲笔所写,一手漂亮工整的蝇头小楷,看着就让人舒服。

  眼下刘建与吕氏打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人顾得上理会他们,一切都在按计
划进行。董宣的两千隶徒和郭解召集的千余游侠儿,都已经准备停当,随时可以
出动。

  程郑的游说并不十分顺利,但也在预料之中。大多数商贾仍然不敢卷入争夺
天子之位的是非之中。而由于吕巨君的操持,赵飞燕在民间的名声更是不堪。听
说襄助皇后,许多人都打着哈哈顾左右而言他。但同时大多数商贾也没有表现出
对刘建或者吕氏的特别倾向——在他们看来,三者都不是什么好鸟。倒是郭解的
名声帮了程郑不小的忙。

  以田荣为首的一批商贾,出于对郭解的信任解囊相助,也让程郑拉拢了一批
人。

  信中送来一个好消息,上林苑的羽林天军已经被霍子孟派人控制,总算没有
落在吕氏或者刘建手中。坏消息是霍子孟至今尚未表态,面对严君平的劝说,始
终模棱两可。

  「这老狐狸……」程宗扬嘀咕一声,接着往后看。

  按照程宗扬的吩咐,秦桧派人去联络陶弘敏,结果扑了个空。陶五爷闲极无
聊,前日带人沿伊水游玩,谁知宫中惊变,伊阙闭关,两边音讯断绝,会馆的人
早急得跳脚。秦桧无奈之下,只好留了人,在会馆等候。

  联系不上陶弘敏,无法知道晴州商会的态度,秦桧又转而委托赵墨轩出面打
听,赵墨轩已经前往晴州商会,估计稍后就会有消息。

  另一边,卓云君和阮香琳分别抵达宅中,询问是否需要入宫。卓云君同时带
来一个消息,昨晚宫中惊变的时候,颍阳侯吕不疑单车入观,寻了一间静室杜门
不出。其间吕家数次派人来请,吕不疑都拒而不见。

  书信最后,秦桧提到敖润奉命赶往池阳,至今尚无消息,不过有班先生亲自
带路,想必能及时赶到。

  「老班怎么亲自去了?」程宗扬皱起眉头。

  吕氏与刘建势均力敌,北军八校尉仅存的池阳胡骑,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
一根稻草。谁能得到胡骑校尉桓郁相助,谁就彻底占了上风。可以想像,双方都
会施尽手段,不遗余力地拉拢桓郁。至于自己派敖润前去传诏,无非是尽人事听
天命而已。连程宗扬自己也不觉得桓郁会拒绝刘建和太后,转而支持声名狼借全
无助力的皇后。

  程宗扬心里暗道:可千万别出事啊。

  …………………………………………………………………………………

  池阳。胡骑大营。

  中军帐内,胡骑校尉桓郁内着铁甲,外穿儒袍,双手握拳按在膝上,正襟危
坐。他头盔放在一边,额头上扎了一条白布,为天子戴孝。

  何武手里拿着一幅黄绫诏书,一边高高举起,一边须发怒张地高声道:「吕
氏弑君,天人共愤!而今陛下奉先帝遗诏,登基为帝,召忠义之士,共诛吕氏逆
贼,千秋功业,在此一举!桓胡骑,切莫自误啊!」

  帐中一支火把发出「毕毕剥剥」的轻响,桓郁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时明时暗。

  席侧一名少年道:「何司直一路辛苦,如今夜色已深,还请先休息吧。」

  「陛下尚在危难之中,谈何休息?」何武举着诏书道:「还请桓胡骑速速发
兵,挥师勤王!」

  少年道:「何司直有所不知,如今隆冬天气,天寒地滑,马匹夜间奔驰,极
易损伤。」

  说着他使了个眼色,旁边两名军士上来,半推半拖地把何武请了出去。

  何武刚被推出去,帐外忽然一阵喧哗,一个布衣胖子挣扎着伸进头来,高叫
道:「桓大将军!桓大将军!请听小人一言!」

  少年起身正要喝斥,桓郁开口道:「让他进来。」

  那胖子被军士按着肩膀押进帐内,挣扎中,他身上的布衣被撕开大半,露出
里面一件价值不菲的貂裘。

  那胖子两条胳膊被军士死死拧住,痛得龇牙咧嘴,仍满脸堆笑,「小的是建
太子的家臣,随何司直一同来的。

  小人来之前建太子专门交待过,桓大将军沉稳有大度,将来必是国之栋梁!
昔日天子秉政未久,未能擢拔,否则以桓大将军的功劳,早当封侯!「胖子一边
说一边紧盯着桓郁的神情,见他目光微闪,立刻抓住机会,高声说道:」只要桓
大将军起兵勤王,即封龙亢侯!食两千户!晋前将军!开府建牙!赏万金!更有
无数赏赐!桓大将军,机不可失啊!「

  桓郁看着他,半晌才慢慢道:「你是商贾吧?如何是建太子家臣?」

  胖子堆笑道:「小的早年是商贾,后来投效的建太子,举家从龙。」

  桓郁不再与他多说,挥了挥手,军士立刻把那胖子押了下去。

  旁边的少年哂道:「一介商贾,也自称家臣。刘建派来这两人,一个满口大
义,愚不可及,一个满口言利,铜臭逼人。真是可笑。」

  「住口。」

  少年低下头,「是,父亲大人。」

  桓郁道:「吕家的使者也到了吧?让他进来。」

  少顷,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人掀帐而入,他穿武将的皮甲,腰间却佩着一柄
镶满珠宝的长剑,脚步虚浮,虽然穿着武服,却更像是一个被酒色掏空身体的贵
族纨绔。

  他客气中带着三分傲慢,直着身子拱了拱手,开口道:「奉车都尉吕赏,见
过桓胡骑。」说罢一甩衣袖,在席前屈膝坐下。

  桓郁抱拳还了一礼,却没有开口。

  「想必桓胡骑也知道了,天子昨晚驾崩,逆贼刘建伪造遗诏,登基称帝。如
今满朝文武都已经奉太后诏命,举兵讨贼。」吕赏笑道:「也是咱们的交情,我
这紧赶慢赶赶到池阳,就是怕耽误了你立功——」

  吕赏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诏书,抬手在案上摊开,他没有让桓郁跪拜接旨,
而是像老友一样随意指点着说道:「太后的旨意,诛刘建者,以一县之地封为侯
国,子孙承之。老桓,你可想好了,这么重的赏赐可是不多。寻常封侯,除了开
国的几个,有多少实封的?无非是食邑而已。这可是实打实的侯国……」

  吕赏絮絮叨叨说了半晌,桓郁始终默然无语。

  桓焉道:「不瞒吕都尉。眼下来到池阳的使者,除了吕都尉,还有建太子派
来的何司直,甚至连长秋宫也派来了一个治礼郎。诏书有用传国玺的,有用太后
印玺的,有用皇后之宝的。别人我不知道,反正小侄是看糊涂了。宫里究竟是个
什么情形,我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吕赏佯怒道:「嘿,小家伙,你难道还信不过我?」

  桓焉笑道:「小侄不敢。天子驾崩,群龙无首,太后秉政是天经地义的事,
只不过何司直带来的不仅有天子印玺,还有虎符……」

  吕赏摆手道:「都是那逆贼突然作乱,从宫中抢走的,作不得数。」

  「宫里有吕将军的卫尉军,还有期门武士、两厢骑士、殿前持戟、都候剑戟
士,又有大司马主事……怎么会被一个诸侯王太子夺走了玉玺虎符?」

  吕赏脸色有些难看,勉强道:「天子驾崩,大司马哀伤过度,一时不查也是
有的。」

  「不是我信不过叔叔,只是事关社稷……」桓焉停顿了一下,然后道:「小
侄已经派人连夜前往大将军府,毕竟军务之事,还须听大将军的意思。宫里若是
不忙的话,叔叔不如在此休息一晚?」

  「宫里有什么忙的?刘建一介丑类,跳踉不了多久。」吕赏打了个哈哈,然
后摸了摸下巴道:「霍子孟啊?得,我就等着吧。老桓,你要耽误了立功,可别
怨我。」

  吕赏站起身,甩着袖子走了两步,又转身道:「我还得给你提个醒,那帮刀
笔吏都是狗娘养的,最不是东西,你要去得晚了,非但无功,说不定还要给你安
个观望的罪名。你可得当心啊。」说完,这才一摇三晃地离开大帐。

  桓焉盯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然后转头道:「父亲大人,要不要请那个治礼
郎进来?」

  桓郁道:「你先说说。」

  桓焉直起腰,「刘建不成。虽然拉拢了一班天子旧臣,但倚仗的家奴仆役多
是些鸡鸣狗盗之徒,忠直之士岂肯与他们为伍?刘建若想赢,只有一条路:打下
永安宫。只要永安宫还在,刘建的天子之位就坐不稳当。但永安宫岂是好打的?
若能打下永安宫,刘建也不至于放火烧了武库。论双方赢面,吕氏当占七成,投
刘建,犹如灯蛾投火,智者不取。但投吕氏……」

  桓焉看了眼父亲的神色,然后说道:「投吕氏的话,虽然太后行事果决,但
二百年后族,养出的吕氏子弟尽是些色厉内荏,嚣张跋扈之徒。吕大司马主持丧
事,竟然被人抢走玉玺虎符,堪称天下奇闻,令人骇笑。而那个吕赏,与父亲大
人只是一面之交,行事便无所顾忌,居然放言恐吓。」桓焉坦率地说道:「儿子
也不看好。」

  见父亲没有表态,桓焉接着说道:「如今洛都形势一日三变,北军八校尉,
虎贲校尉刘箕、中垒校尉刘子骏、屯骑校尉吕让、越骑校尉吕忠已然身死。射声
校尉吕巨君、长水校尉吕戟不见踪影,仅剩下阿附刘建的步兵校尉刘荣,还有父
亲大人。以儿子看来,无论吕氏与刘建谁胜谁负,都将两败俱伤。螳螂捕蝉,黄
雀在后,恐被他人尽收渔人之利。而这个渔人,多半就是霍大将军。待两边斗得
精疲力尽,霍大将军很可能就该出兵平叛了。依我看,霍大将军多半会趁吕氏与
诸刘伤败之际,远迎外藩,彻底压服外戚和那些不安分的宗室。」

  桓郁一手摩挲着膝盖,没有作声。

  桓焉壮起胆子,「霍大将军掌权多年。若要取而代之,这是唯一的机会。」

  「你错了。」

  桓郁终于开口,「外人多以为霍子孟是权臣,其实他行事极有分寸。眼下霍
少已经去了羽林大营,看似拥兵观望,但只要太后尚在,霍子孟就不会动吕氏一
指头。甚至出兵保下永安宫也未可知。」

  「霍大将军与吕冀并不相睦啊?」

  「霍子孟深受太后信重。造太后的反?他狠不下这份心。」

  桓焉不甘心地说道:「那我们就在营中等着霍大将军发话吗?父亲大人,机
会难得啊。一旦错过时机,待得尘埃落定,就来不及了。」

  「再好的机会也要看清楚再说——莫忘了左武军的前车之鉴。」

  「左武军?」桓焉一头雾水,「王师帅吗?」

  桓郁没有再说,只吩咐道:「去叫那个治礼郎进来。」

  「是!」桓焉站起身,一边莞尔道:「赵皇后居然也派了使者,着实好笑。
太后尚在,哪里能轮到她说话呢?」

  桓焉刚要举步,忽然外面一阵惨叫,接着一片大乱。

  桓焉抢步出了营帐,只见帐外已经火光冲天,营盘东北角几处营帐都被大火
吞噬,几名骑手正在火光中不断冲杀。其中一名大汉盘马弯弓,弓弦响处,将奔
逃者一一射杀。还有一名头戴高冠,身着儒服的文士,他手中提着长剑,赤着双
臂,双袖绑在肘间,此时正纵马而起,犹如苍鹰搏兔一般,将一名逃跑的武将斩
落马下。

  桓郁治军极严,为了防止营啸,入夜之后军中便实行宵禁,此时外面虽然大
乱,军中依然静悄悄的。被惊醒的军士们各自握住兵刃,但没有主将的军令,没
有一个人走出营帐。

  着火的两处营帐都是客帐,彼此相距百余步,用木栅与胡骑军的大营隔开,
分别住着刘建和太后的使者,但此时那些权贵、名士就像猎物一样,被突如其来
的不速之客逐一斩杀。

  桓焉整个人都呆住了,张大嘴巴,半晌没有合拢。

  当长剑又一次落下,一名正在逃跑的使者颈中鲜血飞溅,头颅高高飞起。惨
叫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烈火燃烧的声音。

  那名文士骑马来到帐前,他身上的儒服已经被鲜血染红,神情却平静如水。

  他收起佩剑,然后微微一笑,抬手将两颗绑在一起的首级扔在大帐前。桓郁
此时也走到帐前,看到那两颗首级,眼角不由狠狠跳动了两下。

  两颗首级,一颗是方才满口忠义,气壮山河的司直何武,此时怒睁双眼,死
不瞑目;另一颗则是片刻前夸夸其谈的奉车都尉吕赏,大睁的眼睛中满是惊恐。

  「长秋宫使者班超。」那文士拱手施了一礼,长声道:「桓将军,如今外扰
尽去,可以与在下谈谈了吧?」

                第二章

  十一月初八。子时。

  南宫白虎门前,苍凉的号角声再一次响起。

  苍鹭已经指挥士卒搏杀了一日一夜,脸上仍毫无倦意,反而就像刚睡醒一样
冷静自若。在他身前,百余名越骑军列成雁阵,他们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挟着丈
许长的银戟,戟锋笔直向前。

  再往前,是五辆战车。车前虎贲军的驭手,包括驭马都披着重甲。厚重的车
厢四面都包着铁皮,犹如铜墙铁壁。

  车内站着三名士卒,中间一名双手持弩,旁边两人拿着适于车战的长戈。除
此之外,每人各佩有一柄环首刀,车上还放着用于步战的长矛、短剑以及重盾。

  烧毁武库之前,苍鹭命人带走了大量军械,可以说,此时刘建的乱军拥有汉
国,甚至六朝最精良的装备。

  但这并没有带给乱军压倒性的优势。在广场另一端,那个手持方天画戟的白
衣少年简直是无敌的存在,尤其是他在方才结束的第八战中,悍然以一己之力挑
翻了一辆武刚车,无人再敢摄其锋芒。

  「有些人天生就适合战场。」苍鹭握着冰凉的铁如意,神情纹丝不动,「比
如吕奉先。」

  齐羽仙流露出一丝凝重,吕奉先修为算不上顶尖,但当他跨上那匹赤兔马,
就像一个臂上长着方天画戟,身下长着四条马腿,力大无穷,所向无敌的怪物。
单以马战而论,除了侯玄等寥寥数人,世间只怕再无人是其敌手。而且他在战场
上的嗅觉,更是敏锐得出奇。苍鹭数次设伏,精心布局,结果都被他溃围而出。
上一次交锋中,苍鹭费尽心力,专门针对吕奉先设下必杀之阵。结果吕奉先却过
而不入。一次两次也许是运气,次次如此,只能说他天生就适合这片战场了。

  苍鹭扭过头,「我想问的是:你们当日为何没有杀死他?」

  「那只是个意外。」齐羽仙不愿多说,转口道:「但他毕竟只是一个人。我
想问的是:还要等多久?咱们的新天子可是已经等急了,方才又在追问:眼下你
已经有五支北军,再加上三千忠心耿耿的志士,还要和他们周旋到什么时候?」

  刘建得到越骑、屯骑两军之后,实力大涨,无论兵力还是装备,都压倒吕氏
一方,可吕氏始终控制着白虎门这座南宫的门户,让刘建寝食难安,对号称精通
兵法的苍鹭更是大为不满。

  苍鹭摩挲着铁如意道:「吕氏还有底牌未出。」

  「你是说那班死士?」齐羽仙不以为然地说道:「仙姬已经准备万全。只要
他们敢弃巢而出,我们就能尽诛吕氏满门。」

  「不是他们。」

  「那是谁?」

  苍鹭指了指脑袋,「感觉。」

  齐羽仙道:「白翼曾推算出刘建将得天子之位,可也算不出吕氏还有什么后
手。」

  「如果有人扰乱天机,算不出来也在意料之中。比如廖扶,比如那些胡巫,
推算时也是一片混沌。」

  「但至少白翼算出来吕冀将死,而吕氏将一败涂地。」齐羽仙道:「洛都是
京畿之地,无论仙姬还是刘建,都不愿战事拖延。」

  苍鹭垂下头想了一会儿,「有些事情我不太理解,比如:你们是想让我攻下
白虎门,还是击败吕氏?」

  齐羽仙挑起眉角,「有区别吗?」

  「有。若白虎门在吕氏手中,这片战场上的竞争者就是三方。攻下白虎门,
则是我们以一敌二。」苍鹭用铁如意遥遥一指,「长秋宫是在宫内。」

  齐羽仙皱起眉头。双方在阿阁连番血战,但无论苍鹭,还是江充,交战时都
有意避开了长秋宫,不愿意多招惹一个对手。但在齐羽仙看来,这也是因为长秋
宫的实力太过弱小,无论谁最后得胜,长秋宫都只有低头的份,否则他们随手就
能灭掉长秋宫那点守卫。

  但仗打到现在,各方的实力正在悄然变化,从虎贲军一名军司马开始,不断
有人从战场上脱身,投奔长秋宫。

  眼下长秋宫的军力已经膨胀到四百人,如果不是皇后的名声着实不佳,这个
数字还会进一步扩大。

  齐羽仙哼了一声,「商人伎俩。」

  拜吕巨君所赐,赵飞燕在民间的名声已经坏得无以复加,宫中变乱一起,别
说有人投奔,原本那点守卫都该一哄而散才是。不曾想长秋宫居然用上拿重金收
买人心的手段,不仅长秋宫未生变乱,还吸引了不少贪图重利的小人。

  再加上金蜜镝和蔡敬仲一外一内,竟使得长秋宫在一片混乱中独保平安。

  别人也许不知道,齐羽仙可是知晓程宗扬在其中起的作用。吕氏在汉国根深
蒂固自不待说,仙姬也在汉国经营多年,谁知那位程少主七拼八凑,竟也凑出一
班人马来,这么能折腾,也是本事,齐羽仙看在眼中,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

  但她更佩服的还是仙姬。眼下的局面早已在仙姬的预料之中,有那位程少主
出面,将夹缝中的势力收拢起来,等若让他做到了仙姬不方便做,也无法做到的
事情。有仙姬布置的后手,到时他的一番辛苦,都是为仙姬做的嫁衣。

  想到这里,齐羽仙心情又好了起来,轻笑道:「不必理会长秋宫那边。」她
带着一丝揶揄道:「说不定局势有变,我们还要靠他们度过难关呢。」

  苍鹭忽然抬起头,望向天际密布的彤云。

  齐羽仙心头一悸,也随之抬起头,只见被大火映红的夜空中,多了几点晶莹
的白色。

  苍鹭突然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是子时。」

  「那就是初八了。」苍鹭吸了口气,慢慢道:「今日大雪。」

  齐羽仙皱眉道:「哪里会有大雪——」说着她反应过来,今日是二十四节气
的大雪日。

  齐羽仙眉头越皱越紧,「可是我们看过天象,这几日并无风雪。」

  「显然有人改变了天象。」苍鹭冷冷道:「好一个汝南廖扶。」

  细碎的白雪纷扬而下,起初只是雪粒,落在兵甲上跳动着发出轻响。

  接着变成松软的雪花,然后越来越大,先是薄如轻絮,渐渐犹如鹅毛,不到
一盏茶时间就变得有手掌大小,甚至还在变大。

  巨大的雪花一层一层覆盖下来,遮住整个天空,在火光映照下诡异无比。有
些雪花落在马匹上,甚至将战马的眼睛整个盖住,引起战马一阵阵不安的躁动。

  就在这时,白虎门外传来重物拖动的声音,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颤动。

  对面忠于吕氏的长水军同样列成雁阵,马上的胡人骑手纷纷俯下身,一边捋
着马鬃,一边发出「咴咴」的声音,安抚坐骑。紧接着,阵型的空隙间出现了一
个巨大的身影。

  那人身形极为庞大,即使站在地上,也比旁边骑在马匹上的胡人军士高出一
截,他穿着简单的皮甲,胸前用皮绳系着一面铜镜,裸露的腿臂上生满又黑又浓
的鬃毛,硕大的头颅如同野兽,口中生着两对獠牙,鼻孔中喷出一股股浓重的白
气。

  「兽蛮人!」齐羽仙尖叫道:「哪里来的兽蛮人!」

  苍鹭冷静地说道:「是城中的兽蛮仆役。」

  洛都颇有些富商喜欢豢养兽蛮人作为奴仆,炫耀自家的财力。但由于算缗令
的冲击,许多商贾都在遣散奴仆,这些兽蛮人也在其中。

  苍鹭有些后悔,自己只顾着召集各家宗室的仆从,却忽略了这些兽蛮人。好
在为奴的兽蛮人并不多,整个洛都也凑不出多少。

  平叛军的战阵中,一名文士踏雪而出。他一手扶着腰间的长剑,宽大的衣袖
灌满风雪,步履从容,一直走到广场中央才站定。

  齐羽仙眼中爆出一丝光芒。

  汝南廖扶!果然是他!此人精擅风角之术,是吕巨君的得力臂助,也是己方
必杀的人物之一。但变乱尚未开始,他就与吕巨君一同失去踪迹。

  他既然在此时出现,意味着吕氏的底牌也该揭开了。

  漫天风雪,却没有一片雪花能靠近廖扶身周三尺。他扬声道:「太后有诏!
江都王太子刘建谋逆,诏命诛杀!

  得其首级者,封建阳侯!得其身者,赏万金!得其一手,赏五千金!得其一
足,赏二千金!「廖扶声音并不高,却传得极远,连远处的崇德殿都隐隐有回音
传来。

  程宗扬在阙楼上听得倒抽一口凉气,这赏格太狠了,完全是鼓励军士们把刘
建分尸啊。

  那些兽蛮人不断从阵中走出,他们手臂上密密匝匝缠着寻常人手腕粗细的铁
链,铁链后方拖着大大小小的巨石。

  那些巨石有的是石锁,有的是石狮,还有的是不知从哪处墓前拖来的石人,
小的有三四百斤,最大的一块足有牛犊大小,重逾千斤。

  齐羽仙心下安定几分,这些巨石看着气势惊人,但份量过于沉重,即便兽蛮
武士也不可能抡起来作为武器使用,顶多是唬人而已,这倒符合吕氏那班纨绔的
一贯作风。

  齐羽仙可以不把那些兽蛮人奴仆眼里,可程宗扬不能不留心。早在宫中变乱
之前,他就让青面兽去兽蛮人奴仆的聚集处打探消息,却一直没有回信。他眯起
眼睛,竭力去找老兽的影子,结果也没能看到。

  眼看那些兽蛮人即将踏过广场的中线,苍鹭举起铁如意,往鼙鼓上一击。

  「咚」的一声鼓响,震得人心头猛然一跳。

  五名驭手同时催动马匹,武刚车包铁的车轮碾开积雪,发出一串沉闷的「隆
隆」声。驭手娴熟地操控着马匹,不断加速,战车速度越来越快。

  车上的弩手早已经装好箭矢,此时纷纷托起弩机,瞄向廖扶。

  廖扶拔出长剑,往前一指,「封!」

  随着一声断喝,地上的积雪瞬时凝结成冰。疾奔的战马仿佛猛然踏在镜面上
一样,四蹄打滑,嘶鸣着扑倒在地。

  五辆战车同时倾覆,带着巨大的惯性在地上旋转着滑出数丈。战车坚固的车
身仍然完整,车上的军士却被纷纷甩出,重盾、箭矢、戈、矛、长刀……散落满
地,惨叫声响成一片。

  那些拖着巨石的兽蛮人斗然加快速度,他们足趾前端像雪豹一样翻出锋利的
尖爪,牢牢扣住冰层,身后拖拽的巨石在冰面上滑得飞快。最前面一名拖着石锁
的兽蛮人已经越过廖扶,他咆哮着奋力一挥,石锁贴着冰面划过一条弧线,朝前
飞去。

  「哗啦啦」……随着一连串铁器磨擦的刺耳响声,那名兽蛮人手臂上缠的铁
链瞬间抖得笔直,将近五百斤的石锁仿佛炮弹一样疾射而出。前面一辆倾倒的武
刚车轰然一声,被巨石击得垮下半边,残破的车体打着滑滚到沟渠之中。

  仅仅一招冰封,场上的局面便彻底逆转。无论是用来攻坚的武刚车,还是骁
勇善战的越骑军,在冰封的战场上都毫无还手之力。而那些兽蛮人笨重不堪的巨
石,此时成为陷阵破敌的无敌利器。

  齐羽仙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用上根本无法抡动的巨石,因为他们根本不需
要抡起来,只需要贴着地面横扫,就能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发挥出莫大的威力。

  大雪仍在飘落,松软的雪花落在冰面上,使人举步维艰,将整座广场都变成
一个冰封的陷阱。那些还没有来得及接战的骑兵甚至连撤退都成了奢望,战马略
一举足,便滑倒在地。有些军士被跌倒的坐骑压住,大声惨呼;有些好不容易挣
脱出来,但在冰面上滑得连站都站不住,刚起身便又跌倒。有些反应快的,也只
能用随身的短刀刺在地上,半跪半爬地狼狈逃走。

  而那些兽蛮人则在冰上奔驰如飞,冻结的冰层非但没有阻挡他们的脚步,反
而使得他们如虎添翼。最前面几名兽蛮人甚至不是在奔跑,而是滑行,他们凭借
着石块巨大的惯性,整个人就像在冰面上飞驰一样,以令人难以想像的高速冲进
乱军战阵中,接着挥臂一抡,铁索连同巨石扫出一个巨大的扇面,将所有的阻挡
物全部扫开。

  战马的嘶鸣声,军士的惨叫声,兽蛮人的咆哮声,巨石撞击肉体的闷响声连
成一片,几乎是一转眼工夫,那些兽蛮人就完成了清场。无论庞大的武刚车,还
是神骏的战马,无论悍勇无双的百战猛士,还是精良昂贵的神兵利器,全部都像
垃圾一样被扫进广场边的沟渠中。

  如此一边倒的杀戮,连一直认为胜倦在握的齐羽仙也变了脸色。那些兽蛮人
来得太快,几乎一转眼就杀到面前,她倚仗轻身功夫躲开兽蛮人挥来的巨石,但
苍鹭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他的车乘被巨石一击粉碎,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还是齐羽仙冒着被巨石击杀的风险,半空中一个转折,拼命扯住苍鹭的衣领,
把他拖出险地。

  广场上的乱军已经全军覆没,折损武刚车五辆,越骑军二百余骑。经过一天
的厮杀,各军伤亡已经极多,无一满编,越骑军作为北军最强悍的骑兵,一战折
损二百余骑,等于是被彻底打残了。

  廖扶举手之间,就将阿阁的广场变成绝地,苍鹭所有的布置和战术来不及施
展就荡然无存。如果乱军的主力都在广场上,或者整个南宫都如同阿阁广场的地
形,面对无法阻挡的对手,这一战刚开始就已经结束。

  幸运的是,经过多年修缮,南宫楼阁密布,乱军背后便是通向玉堂殿的安福
门,高大的飞檐挡住了风雪,给乱军留了一片落脚地。

  齐羽仙提着苍鹭掠上台阶,还没有松手,苍鹭便喝道:「不得放箭!」

  守卫安福门的军士原本已经张开弓弩,闻言立即停手。

  「步兵军长戈在前!阶行三步!」

  苍鹭说着,左手执鼓,右手抬起铁如意重重敲了三记。间不容发之际,他竟
然还抢了那面鼙鼓出来。

  「咚咚咚」三声鼓响,手持长戈的步兵军往前走了三步,在台阶中间排成阵
形,居高临下对着冲来的兽蛮人。

  「中垒军,使大黄!」

  中垒军士卒放下弓矢,搬出重弩。那弓弩弓臂呈黄色,长逾四尺,两名膀大
腰圆的军士同时踏往弩肩,用尽力气才挂上弓弦。接着一人单膝跪地,双手托住
弩身,另一人装上箭矢,一手扣住弩机。一排寒光凛冽的三棱箭头瞄向飞驰而来
的兽蛮人。

  一直盯着场中的程宗扬微微吐了口气,刚才那一幕实在太过震撼,谁能想到
兵力占优的乱军转眼就一败涂地?

  而且是被彻底碾压。如果吕氏的平叛军一直这么猛,那还打个屁啊,大伙赶
紧收拾行李跑路吧。

  乱军一方的应对也算得当,在那名年轻人的指挥下虽败不乱,第一时间就稳
住阵脚,尤其是他们使出的大黄弩,作为汉军最犀利的武器,射程可以覆盖整个
阿阁的广场。失去压倒性的地利,那些兽蛮人攻势只怕要至此为止了。

  「这些兽蛮人虽然力大无穷,毕竟是些奴仆,」蔡敬仲道:「但凡有一点勇
锐之气,岂会投身为奴?这一战…

  …「蔡敬仲说了一半,却见程宗扬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下面的广场,满脸不
可思议的表情。

  卢景道:「怎么了?」

  程宗扬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他妈好像看见一个『熟人』!」

  苍鹭喝道:「射!」

  十余具大黄弩同时一震,短枪般的重矢撕开飞雪,带着尖锐的啸声射向那些
势不可挡的敌军。

  苍鹭的想法与蔡敬仲相同,那些兽蛮再强壮有力,也只是一些被人类俘虏的
奴隶,除了天生的力量以外,根本无法与自己麾下的汉军精锐相比。一旦失去地
利,绝不是正规军的对手。

  紧接着,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吕巨君已经揭开底牌,而自己全无防备。

  最前面一名兽蛮人扔开铁链,巨石冲开积雪,撞向台阶。他翻腕从背后摘下
一面半人高的铁盾,一边飞速滑行,一边微微躬下身。他动作幅度并不大,对速
度的影响微乎其微,但将身体各处要害最大限度地挡在了重盾后面。

  锋利的重矢正中盾面,发出一声金铁交击的震响,纯铁打制的箭头射入盾中
几乎半寸。兽蛮人疾冲的身形猛然一顿,被箭矢巨大的力道射得向后滑出半步。
但他早有准备,随即脚爪一紧,在冰面上划出几道深痕,不等力道卸尽,便嚎叫
着跃起身来。

  他这一跃几乎跃过三丈的距离,直接跃上安福门的台阶,那面磨盘大小的铁
盾硬生生在如林的长戈间砸开一个缺口,接着从盾后抡出一面青铜巨斧,往人群
间横劈过去。

  鲜血瀑布般飞溅而出,将积雪融化成血水,旋即凝结成冰。

  「滚开!」齐羽仙厉喝一声,手中多了一柄月牙般的弯刀。她正要上前,却
被苍鹭拉住衣袖。

  火光下,苍鹭脸色隐隐有些发青,「上当了!退!」

  程宗扬使劲皱起眉头,那真是一名熟人,而且是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最先认
识的几个人之一……

  可他叫什么来着?

  程宗扬使劲拍了拍脑袋,这两年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自己竟然把这个家伙
叫什么都给忘了。更重要的是自己以为他早就死在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中,与
那些罗马军团一样,被师帅拉着给左武军陪葬,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
简直是活见鬼了。

  齐羽仙终于也认识到,果然是上当了。那些兽蛮人根本不是什么奴隶,而是
最悍勇的武士。中垒军的大黄弩一波箭雨至少射杀了七名兽蛮人,却没有一名兽
蛮人退缩,他们连脚步都没有丝毫停顿,就那么无视生死的猛冲上来。

  台阶上的步兵军早已被搅乱,被兽蛮武士一冲即溃,后方的中垒军来不及第
二次张弩,就被兽蛮武士杀到面前。

  仓促中,他们只能拔出短刀,与来敌力战。

  鲜血像小溪一样顺着台阶流淌下来,残余的汉军士卒格杀了数名兽蛮武士,
但也被屠戮一空。

  当最后一名中垒军士卒倒在血泊之中,最先破阵的那名兽蛮勇士举起青铜战
斧,雪亮的獠牙在火光下闪着红光,昂首发出一声巨吼。

  「古格尔!」

  那些兽蛮人发狂般吼叫起来。

  「古格尔!」程宗扬一拍脑袋,大叫道:「就是他!我干!他怎么还活着!
我干!这些兽蛮人怎么会在这里!

  我干!他们居然跟吕家勾结在一起!妈的!吕巨君!干你娘啊!竟然把兽蛮
人引进来了!「卢景道:」左武军追剿的那一支?「

  「没错!就是那帮家伙!」程宗扬神情狰狞,「师帅果然是吕巨君那混帐害
死的!」

  远在大草原的兽蛮部族居然出现在帝国的心脏,为吕氏冲锋陷阵,吕家与兽
蛮部族背地里的交易不问可知。

  卢景扯出一个狞笑,咬着牙齿道:「大草原上那一战,我们星月湖大营也死
了不少兄弟。这一回,该五爷练练手了。」

  蔡敬仲道:「那些兽蛮人虽然凶悍,但其数不过百余。刘建的家臣、奴仆有
三千之众,胜负尚未可知。」

  吕氏一方得到兽蛮人的强援,士气正盛,这时主动挑衅,显然并不明智。但
局面的发展并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使蔡爷这样的大神也不行。

  一阵马蹄声从白虎门外传来,数以千计的军士潮水般涌入阿阁广场,中间一
名白衣少年正是吕巨君。他头上戴着一顶挡雪的兜帽,身下的坐骑四蹄都装着防
滑的铁齿,军士们用的武器也用细麻绳缠过,防止铁器在严寒中粘到手上。

  那些军士都穿着汉军统一制式的赭衣黑甲,但与北军和卫尉军有着明显的差
别,尤其是他们衣甲和战靴上都沾满灰土,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走了很远
的路。

  程宗扬失声道:「这是哪里来的军队?」

  吕氏与刘建双方的鏊战几乎将洛都的驻军尽数卷入,眼下还没有出动的只有
羽林天军和池阳胡骑。吕氏如果从周边州郡调兵,不仅迁延时日,况且没有虎符
在手,也不可能调得动。而眼前这支军队装备不如京畿驻军精良,脸上也多有风
霜之色,更像是苦寒之地来的边军。

  蔡敬仲脸色阴沉下来,「若是我没有看错,当是左武第二军。」

  「左武第二军?」程宗扬叫道:「不是已经解散了吗?」

  话音刚落,程宗扬就明白过来,吕氏果然是早有预谋。左武军的开支一向是
由少府负责,天子秉政之前,少府一直由太后控制,也就是说,左武军更接近于
吕氏的私军,但左武第一军在王哲麾下,吕氏根本不可能指挥得动,那么用来监
视左武第一军的左武第二军,就是吕氏真正的心腹亲信。

  吕巨君早就准备好弑君,一方面他对自己控制的京畿驻军并不十分放心,另
一方面王哲全军覆没之后,左武第二军也没有必要再驻留塞外,耗费钱财,于是
他早早就将左武第二军调回京师。

  左武第二军远在万里之外,一路要经过无数州郡,正常调动不可能不惊动天
子。因此他下令解散左武第二军,把军队调动变成离人返乡,甚至那些兽蛮人也
夹杂在队伍之中,以此掩盖行迹。

  应该说吕巨君作得很成功,两千余名左武军士卒万里赴京,在朝堂上没有引
起任何波澜。刘骜活着的时候也不知道有一支名义上已经不存在的军队,已经离
洛都近在咫尺。

  突然多出两千名左武军和百余名悍勇绝伦的兽蛮武士,使胜负的天平完全倾
斜。刘建虽然拥有五支北军,但经过一日的血战,早已伤亡累累,即使以苍鹭留
有后手,在碾压式的力量面前,也难逃覆灭。

  程宗扬心里长叹一声,吕巨君这混帐小子太谨慎了,不就是杀个天子吗?居
然把左武军也搬回来了,这孙子也不嫌累!早知如此,自己就应该与剑玉姬那贱
人联手,先把江充和吕奉先那一波人马灭掉。眼下局面已经彻底失衡,吕巨君既
然在白虎门出现,只怕苍龙、朱雀、玄武四门都已经围住,刘建连同他手下那帮
从龙有功的「大臣」都在宫中,这下要被吕氏一网打尽了。

  就在此时,吕巨君忽然抬起头,朝阙楼望来。隔着飞雪,程宗扬正好看到他
眼中那抹森冷的杀意。

                第三章

  子时三刻。

  南宫。长秋宫前。

  戴着高冠的许杨策马而出,扬声道:「蔡常侍!还不来拜见吕校尉?」

  程宗扬回头一看,蔡敬仲早就躲到柱子后面,连个影子都没露。在他的授意
下,一名内侍趴在栏杆上呜咽道:「回吕校尉!蔡常侍力敌乱军,身被七创,眼
下只剩一口气了,呜呜……」

  许杨寒声道:「长水校尉呢?让他出来说话!」

  内侍哽咽道:「回吕校尉,长水校尉夜里本来是要回的,可是天太黑,刚才
又是下雪又是结冰的,不小心滑了一跤,大胯给扭了。这会儿也起不了身。吕校
尉,求你进来看看他吧。」

  吕巨君低声吩咐几句,江充略一点头,然后打马上前。到了宫门处,却被几
名期门武士拦住。

  那名内侍又叫道:「长水校尉吩咐过了,长秋宫都是后妃,外人不好入内,
还是请吕校尉自己进来。」

  吕巨君牙齿都快咬碎了,吕戟自从进入长秋宫之后就没有再出来,接着又有
两名使者一去不返,就是只猪也知道情形不对。这会儿那奸贼话里话外只想引诱
自己入内,居心不问可知!

  刘建已经是瓮中之鳖,只能困守宫中苟延残喘,倒是长秋宫内的定陶王和金
蜜镝等人,一旦放过,必成后患。

  吕巨君一挥手,已经在靴底装上防滑铁齿的射声军整齐跑来,在长秋宫大门
外列成三排。

  箭矢破空的锐响,夹杂着大门合闭的「吱哑」声响成一片。吴三桂绰矛拨开
利箭,一步一步往后退去,终于在卫尉军抢上来之前退进门内。宫门旋即轰然关
闭,雨点般的箭矢落在门上,发出一片震耳的「夺夺」声,顷刻间便密密麻麻布
满一层。

  阙楼上的期门武士也撕下面具,悍然弯弓还击,宫门前箭矢交错,不时有人
中箭倒地。吕巨君兵分数路,卫尉、长水二军由吕淑带队,围攻长秋宫。廖扶、
吕奉先率左武、射声二军夺下已经失守的永福门,直逼玉堂殿。古格尔的兽蛮部
族则由内侍张恽带领,奔向天子停灵的昭阳宫。

  吕氏一方倒霉在武库被夺,更没想到刘建竟能如此狠心,将积蓄汉国历代精
华的武库付之一炬。眼下军中缺乏攻坚的重型装备,只能砍倒宫中的树木,捆扎
成冲木,用人力抬着,撞击宫门。

  不过宫中也没有好多少,长秋宫是皇后寝宫,各种建筑一味追求华丽,根本
没有考虑过防御,更不可能把皇后寝宫建成天下无敌的要塞。因此无论阙楼还是
宫门,都是装饰性居多。那些卫尉军抬着冲木,冒着箭矢狠撞数下,宫门便被撞
脱,如果不是吴三桂带着人用重物堵住,早已经大门洞开。

  程宗扬眼见不是事,忙叫来冯大法,指着宫门前的卫尉军道:「把手雷拿出
来!给我炸!」

  冯大法往下看了一眼,当时就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程宗扬赶紧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打醒,「冯爷!冯爷!是我错了!我来扔!你
只管施法!」

  冯源出了一头虚汗,好不容易才哆嗦着摸出一只黑黝黝的铁疙瘩。程宗扬接
过来掂了掂,然后对着正在撞击宫门的卫尉军扔了下去。

  密封的铁制罐子准准飞入人群,落在地上滚了几下,然后就不知道被人踢到
哪里去了。

  程宗扬一脸懵逼地扭过头。

  冯源脸色煞白,舌头打结地说道:「忘……忘了……」

  程宗扬只好蹲下来给这位恐高的大爷拍背顺气,「不急不急!咱们再来……
好了吗?」

  冯源擦了擦头上的汗水,使劲点了点头,然后闭上眼睛奋力催动法力。

  程宗扬又拿过一枚手雷,用力投下。结果铁罐刚一脱手,便轰然一声巨响,
凌空爆开,如果不是他躲得够快,飞溅的碎片几乎能把他的手炸掉。

  程宗扬又惊又怕,叫道:「冯!大!法!」

  冯源还没能从恐高症中摆脱出来,惊吓之余,身体抖得跟筛糠一样。

  「莫急莫急。」蔡敬仲这会儿露出头来,温言道:「你用的是平山宗的火法
吧?来来来,深吸一口气,然后跟我念:平、山、火、法——好!施法!」

  蔡敬仲投出的铁罐正落在冲木中间,随着一声巨响,无数铁片迸射而出,不
仅将毫无防备的卫尉军炸倒一片,连捆扎树木的绳索也被炸断,成捆的冲木散落
开来,不少军士幸运地躲过爆炸,却被树干砸伤,倒在地上大声哀嚎。

  吕巨君已经带人穿过永福门,听到背后的巨响,不由变了脸色。他并没有把
长秋宫那点区区兵力放在心上,却没想到他们能折腾出这么大动静。

  阙楼上传来一波一波声嘶力竭的高呼,「平、山、火、法——好!」

  「平、山、火、法——好!」

  每一声高呼,都能看到一个乌黑的物体从天而降,然后伴随着震耳的巨响,
炸出一片火光。

  宫门前的卫尉军已经溃不成军,不少人被炸断手脚,倒在血泊中挣扎惨叫。
那些卫尉军本来斗志不坚,遭此重创更是逃得比兔子都快。

  「节奏很好!」蔡敬仲夸奖一句,然后又拿起一只铁罐子,交待道:「这回
念慢些……」说着抖手一掷,沉重的铁罐仿佛被投石车投出一样,划过数百步的
距离,朝远处的吕巨君飞去。

  「平、山、火、法——好!」

  冯源又是一声大喝,结果使出的法力如泥牛入海,疾飞的手雷连烟都没冒一
股。

  程宗扬叫道:「怎么回事?」

  冯源哭丧着脸道:「太远了……」

  飞出的铁罐已经超过冯源的施法距离,但蔡敬仲全力一掷,威力也自不小。
那团铁球炮弹一样直飞过去,吕巨君甩开缰绳,匆忙躲避,「呯」的一声,坐骑
头颅被铁球击中,砸得脑浆迸出。

  那只铁罐就像沾满血污的铁西瓜一样嵌在马匹头颅中,吕巨君余悸未消地喘
着气,一边紧紧盯着阙楼上那名鬼鬼崇崇遮住面孔的死太监,然后沉声道:「请
大巫来。」

  几名披发的胡巫出现在战阵中,他们畏惧手雷的威力,没有靠得太近,只远
远举起骨杖,齐声吟诵。

  经历过江州之战的程宗扬立刻反应过来,「不好!快撤!」

  众人刚刚撤走,那些胡巫已经施法完毕。大地猛然一震,长秋宫前青石铺成
的石阶仿佛水面一样掀起波浪,冰层碎裂,原本铺设紧密的青石震荡变形,形成
一片彼此参差交错的乱石堆。程宗扬等人所在的阙楼首当其冲,阙楼巨大而坚实
的基座从中折断,楼体摇晃着缓缓倾颓下来,最后轰然倒地。

  那些胡巫如法炮制,将宫门北侧的另一座阙楼也用地陷术摧毁。这一次阙楼
却是向内倒去,将宫墙砸开一个两丈宽的缺口。

  大地的震颤刚一停歇,卫尉军与射声军便从宫墙的缺口蜂拥而入。失去宫墙
的防御,守在宫内的期门武士、两厢骑士、殿前执戟、剑戟士只能与吕氏军正面
厮杀,双方伤亡都迅速飙升。

  吴三桂带领宫中守卫,逐门逐殿地与敌军对攻,在尺寸之地反复争夺。王孟
身材威猛,剑法也一反轻灵,走的刚猛一脉,长剑一出,必定见血。吴三桂挥舞
着长矛,招术大开大阖,两人兵器一长一短,虽然是头一回并肩杀敌,却配合得
分外默契。

  比他们更猛的,那要数云大小姐。云丹琉刀法大进,那柄青龙偃月一如既往
的所向披靡,但攻守之际比以往多了几分余力,更加收放自如。她带着云家几名
护卫,牢牢守住通往内殿的凤仪门。使得吴三桂等人毫无后顾之忧。

  吴三桂与王孟都是豪勇的性子,越杀越是过瘾。

  王孟大笑道:「痛快!痛快!」

  吴三桂高呼道:「兄弟们!把他们打出去!每人赏一百金铢!」

  那些期门武士闻言精神一振,竟然真的跟着吴三桂等人一波反扑,将卫尉军
逐出长秋宫,然后将宫中几株足有数百年的梅树、古松伐倒,堵住缺口。

  卫尉军本来就士气低靡,又遭此败绩,更是一蹶不振。射声军虽然精悍,但
都是射手,不利攻坚,最后只能功败垂成。

  不过几名胡巫施术之后,长秋宫东面的宫墙裂缝处处,已经无险可守,随时
都可能被人破墙而入。一旦左武军击灭刘建,回师来援,长秋宫唾手可得。因此
退下来的卫尉军并没有急于再次组织进攻,即使在吕淑的催促下,也拖拖拉拉不
肯送死。

  程宗扬也和他们一样,觉得长秋宫是守不住了,如果不想死在这里,眼下就
得赶紧逃出去。一旦卫尉军再次进攻,只怕就走不掉了。

  程宗扬把指挥权交给卢景和蔡敬仲,孤身奔往寝宫。他已经打定主意,假如
赵飞燕愿意走,自己就放火烧毁长秋宫,掩盖皇后失踪的痕迹。如果赵飞燕不肯
走,而是决定以身相殉……那就只有把她打晕带出去了事。

  至于其他的妃嫔,只能祝福她们好运了。毕竟秘道只有一条,无论出于保密
的考虑,还是考虑到实际通行的可能性,都不可能把宫里的千余人全都救出去。

  云丹琉坐在凤仪门前,那柄青龙偃月插在地上,刀锋犹自沾着血迹。

  不过此时一群莺莺燕燕的宫娥正围着她,又是摩肩又是捶背,一个个热切万
分。

  云丹琉被这些女子的殷勤弄得哭笑不得,她守的凤仪门是通往内宫的门户,
卫尉军攻进来时,那些宫人都亲眼目睹了她红颜不让须眉的英姿,对这个英气逼
人的女子充满了感激和无比钦敬。云丹琉实在是吃不消她们的好意,又不好翻脸
赶人,这会儿坐在锦榻上,简直如坐针毡。

  看到程宗扬过来,云丹琉如蒙大赦,连忙站起身来,「你来得正好,我去看
看外面的敌寇。」说罢便拔起刀,一溜烟走了。

  程宗扬看着那些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宫女,无奈地说道:「敌寇已经被我们打
退了。你们该歇息就歇息。今晚下了雪,你们千万小心,不要受凉生病。」

  宫中的侍女、妃嫔都如同惊弓之鸟,吕戟的跋扈让她们意识到,一旦长秋宫
失守,等待她们的就将是末日。可她们根本没有任何选择,只能等待命运对她们
的宣判。

  看到程宗扬的身影,许多人都露出乞求的眼神,可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
的乞求能换来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乞求什么。天子已经驾崩,她们无论如何
也不可能回到从前的生活。如果只是乞求活路,只要能忍受凌辱,北宫的永巷也
不是不能活下去。如果只是乞求一个体面,他一个刚刚复职的大行令,不过是俸
禄六百石的中级官员,又怎么可能救下她们一宫女子?

  程宗扬心下暗叹,但只能视若无睹,目不斜视地朝宫中走去。

  单超仍在偏殿门外守着,见到程宗扬过来,躬身施了一礼。

  「定陶王可好?」

  「王上方才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刚用了些膳食,眼下还好。」

  长秋宫若是被破,这小家伙只有死路一条。到时索性把他也一并带走,反正
赵氏姊妹没有孩子,就养在膝下算了。

  程宗扬一边想着,一边踏进寝殿,蛇夫人、罂粟女、尹馥兰都在殿内,隐约
能看到帷帐内点着灯火,赵飞燕这一夜必定又是无眠。

  罂粟女扬声道:「程大行前来拜见。」

  赵飞燕的声音从帷幕内传来,「请程大行进来。」

  程宗扬吸了一口气,然后走进内殿,当他挑开帷幕,顿时大吃一惊。

  外面的蛇奴、罂奴、兰奴简直都是些猪!赵飞燕的御榻旁,赫然坐着一个明
艳照人的女子,除了剑玉姬那个贱人还会是谁!

  皇后的凤榻旁点着两盏银白色的青铜灯树,数以百计的灯火将内殿照得亮如
白昼。灯光掩映下,赵飞燕、赵合德、剑玉姬三名丽人一个个犹如光彩夺目的宝
石,艳光四射,看着让人十二分悦目,却一点都不赏心。

  自打看到剑玉姬那贱人,程宗扬一颗心就直沉下去。有这个贱人在,自己想
利用秘道逃跑的打算等于彻底泡汤了。刘建如果倒霉,她绝对不会让自己好过,
想脱身,可没那么容易。

  赵飞燕含笑道:「程大行在外面辛苦了。我听仙姬说,那些贼寇毁掉两座阙
楼,幸好程大行见机得快,才没有折损人手。」

  程宗扬冷冰冰道:「仙姬不会是在阿阁旁边的下水道里躲着吧,竟然看这么
清楚?」

  剑玉姬风轻云淡地笑道:「宫中诸事于我如掌上观纹,何必亲眼目睹?」

  「看你说得跟真的似的,原来都是脑补出来的?刘建那小子已经快死了,仙
姬若是无事,就赶紧回去给他收尸吧。」

  「建太子若败,公子以为能独善其身吗?」

  程宗扬狠狠盯了剑玉姬一眼。

  剑玉姬突然出现在宫禁深处,丝毫没有惊动外人,赵氏姊妹还以为她与罂粟
女等人一样,都是程大行的侍奴,才能畅行无阻,心下全无防备。

  剑玉姬又言笑宴宴,将外面的战况说得如同目见,让姊妹俩更相信她是自己
一方的人,言语间毫无禁忌。这时看到程宗扬的态度,才意识到此女是敌非友,
再回想起方才那一席交谈,不知不觉中被她套走了许多话,心下不禁同生懊恼,
看着剑玉姬的目光也流露出几分嗔意。

  剑玉姬若无其事地说道:「吕巨君底牌已经出尽,此番挟左武军与兽蛮人之
威,想将朝中对手一网打尽。这网中固然有建太子,可也少不了长秋宫的诸位。
程公子以为呢?」

  「我们长秋宫跟你们可比不了,」程宗扬道:「我们都是些小虾米,哪里像
建太子和仙姬你呢?个顶个都是足以吞舟的大鱼。能捞到你们这些大家伙,吕巨
君可是赚大了。」

  剑玉姬对他的嘲讽毫不动怒,「公子何必妄自菲薄?公子的身家,便是妾身
也望尘莫及。」

  「哎哟,我没有听错吧?算无遗策的堂堂仙姬,居然在拍我这个小商人的马
屁?礼下于人,必有所图。你有什么图谋,赶紧说出来吧。这都半夜了,再拖一
会儿,天都该亮了。」

  「联手。」

  程宗扬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联手?你跟我联手?」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剑玉姬道:「你我共诛吕氏,有何不可?」

  「行了行了,我就当你开玩笑好了。」程宗扬半真半假的说道:「吕巨君那
小子带了两千人马入京,无人可敌,我是打算收拾细软跑路了。」

  「区区两千人马,哪里能称得上无敌?」

  「就凭刘建那几千乌合之众?说起来了,你那边五支北军现在还剩下多少?
两千还是一千五?」

  「若是有公子相助,妾身必可让吕巨君有来无回。」

  「我手里就这二三百号人马,难道你就差我这点儿人?」

  剑玉姬轻叹道:「公子莫非忘了羽林天军?」

  程宗扬唇角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原来仙姬打的是这个主意啊……」

  显然吕巨君不动声色调来两千左武军,完全出乎剑玉姬的预料之外,也打乱
了她的全盘布局。剑玉姬也许藏的还有后手,但面对吕氏一方压倒性的优势,她
也无计可施。眼下唯一能与左武军相抗衡的力量,只有上林苑的羽林天军。但即
使剑玉姬舌灿莲花,也不可能说动控制羽林天军的霍子孟去襄助刘建。在霍子孟
眼里,刘建压根儿就是个叛逆,不出兵讨逆已经是大罪了,怎么可能站在刘建一
方与吕氏攻伐?

  剑玉姬唯一的一线生机,就是吕巨君仓促之间急于求成——倚仗自己兵力雄
厚,在全歼刘建之前就开始攻打长秋宫。霍子孟可以不理会刘建的生死,但绝不
能坐视长秋宫被乱军攻破。尤其是站在长秋宫一边的还有他的老友金蜜镝。

  所以眼下的局面就成了一个连环套,刘建眼下可以指望的,唯有羽林天军,
但霍子孟与他不共戴天,无论如何尿不到一个壶里。而能够招揽霍子孟的,唯有
长秋宫。因此剑玉姬只能来找自己求援。

  这贱人可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自己不借机狠宰她一刀,实在是辜负了自己奸
商的名号。

  程宗扬开口便道:「有什么好处吗?」

  剑玉姬摇头笑道:「公子还是如此耿直。」

  「行了,大家都这么熟,就别废话了。」

  「尽诛吕氏,奉刘建为帝,皇后独居北宫,赵氏以一县之地封侯。」

  独居北宫?这是要除掉吕雉啊。程宗扬大摇其头,「不行。」

  剑玉姬微微挑起眉梢,「哪个不行?」

  「北宫不行。」离南宫太近,就在刘建眼皮底下。程宗扬可不觉得赵飞燕有
本事像吕雉一样把北宫经营得固若金汤。

  剑玉姬沉默片刻,然后道:「以上林苑奉太后。吕氏田苑尽归赵氏。」

  程宗扬心头一跳。单是吕冀名下的私苑就横跨数县,纵横数百里,再加上方
圆数百里的上林苑,用来建国都够了。

  程宗扬咳了一声,「还有吗?」一边说一边使劲看着剑玉姬。

  剑玉姬笑道:「一如前议。只待事平,妾身便遣光儿过来。」

  「遣人倒不必了。」程宗扬道:「贵太子乱成那个鸟样,白送我都不要。」

  剑玉姬神情平静,「公子的意思呢?」

  「人我出。让太子妃陪我演一场戏就行。」

  剑玉姬爽快地说道:「便如公子所愿。」

  程宗扬满意了。不过这贱人答应得这么痛快,看来这竹杠还很能敲几下。

  程宗扬微微一笑,端足了架子,淡淡道:「这些小事倒也罢了。只不过让霍
大将军出兵嘛……这事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程宗扬的谱还没摆完,剑玉姬便打断他,「公子莫非不想为左武军的王师帅
报仇了吗?」

  程宗扬笑容僵在脸上。

  吕氏兵锋已经逼近崇德殿,覆亡之危迫在眉睫。剑玉姬没有再兜圈子,她竖
起两根晶莹如玉的手指,直接了当地说道:「此时已经子时将过,宫里最多还能
支撑两个时辰。程公子,时机稍纵即逝,错过今日,只怕公子要抱恨终身。公子
与妾身虽道不同不相与谋,然造化如此,为之奈何?眼下合则两利,斗则两败,
还望公子三思。妾身言尽于此,公子善自珍重。」

  剑玉姬目的已经达成,丝毫不拖泥带水,放下话便飘然而去。

  剑玉姬早已芳踪杳然,程宗扬仍呆立殿中。

  这贱人总是能抓住自己的弱点,一点机会都不错过!

  自己与师帅只有一面之缘,但就在那次见面中,师帅亲手为自己打开了一道
门,也给了自己立命之基。

  紧接着师帅龙殒大漠,世间再无斯人。自己两年来经历的一切,葬身草原的
师帅永远也无法知晓。可从清远,到太泉,再到洛都,师帅的身影无处不在。

  也许,这就是缘份。缘起缘灭,云生涛落。

  良久,程宗扬长舒了一口气。虽然又被剑玉姬借力使力了一次,但此时他心
底没有半点怨念。无论是不是被剑玉姬借机利用,师帅的仇必须要报。这与刘建
的生死无关,与赵飞燕的下场无关,也与吕氏的兴败无关。

  仅仅是为师帅报仇而已。

  程宗扬抬起眼,正看到少女一双泪汪汪的美目。也许是被他的沉默吓住了,
赵合德神情怯生生的,目光中充满了担忧和紧张,似乎随时都会垂下泪来。

  程宗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暗地里朝她挤了挤眼。赵合德有些慌乱地垂下
头,玉颊泛起一丝羞赧的红晕。

  赵飞燕歉然道:「我以为她是你们的人,才让她进来。」

  程宗扬笑道:「这怨不得殿下,是那贱……玉姬太狡猾了。何况她也没有进
来。」

  赵飞燕露出疑惑的表情,那女子坐在榻旁与她笑谈许久,难道是假的吗?

  「是假的。」程宗扬指了指榻旁,「你看。」

  赵飞燕赫然惊觉,那女子方才坐过的锦垫上褶皱宛然,根本没有人坐过的痕
迹。

  「她用的是一种幻术。」程宗扬一本正经地说道:「主要是因为她做过的缺
德事太多,如果真身出现,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打死。」

  赵合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赵飞燕也不禁莞尔。

  程宗扬原本过来是想带她们逃跑,但此时已经改了主意。此时逃走,就等若
放弃为师帅报仇,自己的念头一辈子也不会通达。

  既然要留,就要稳住宫内。程宗扬说了几句笑话,开解了心头忐忑不安的姊
妹俩,这才说道:「刚才我们说的,皇后殿下以为如何?」

  赵飞燕直视他的眼睛,浅浅笑道:「我不懂的。一切有劳公子。」

  程宗扬沉默了一会儿,实在担心那贱人还有什么手段窃听帐内的对话,最后
只是一笑,「我先出去一趟,天亮之前肯定回来。」

  从帐中出来,只见几名侍奴齐齐跪了一排,她们已经听到动静,知道自己一
不小心,被人悄无声息地潜入帐内,此时一个个噤若寒蝉,规规矩矩伏着身,连
头都不敢抬。

  「真是废物!」程宗扬喝斥道:「你们几个轮流在帐内守着!再有疏漏,你
们就自己抹脖子吧。」

  「是。」三女乖乖应了一声。

  蛇夫人扬起脸,陪笑道:「主子可是要出去么?」

  「我去尚冠里。你们告诉卢五爷和蔡常侍一声。」

  「要不要奴婢陪着?」

  「不用。我从秘道走。」程宗扬看了眼殿侧的滴漏,已经是子末时分。离天
子驾崩不过仅仅两天,却像经年累月般漫长。

  「告诉云大小姐,如果一个时辰之后我还没有回来,你们就护送皇后殿下、
赵姑娘和定陶王从秘道离开。最迟天亮之前,全部撤到上津门码头。」

  「是。」

  秦桧已经加派了人手,将秘道出口那片废弃的宅院严密地看管起来。

  程宗扬从秘道出来,便看到鹏翼社的蒋安世和郑宾。他吩咐两人分头去请秦
桧和董宣过来,然后往尚冠里赶去。

                第四章

  十一月初八。丑时。

  洛都。尚冠里。

  飘扬的雪花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此时尚未停歇,大半个洛都城都被深及脚
踝的白雪覆盖。好在外面的雪地没有结冰,不像宫中一样滑得令人寸步难行。夜
空下漫天的白雪映着武库的冲天大火,满城风雪,火光摇曳,浓烟滚滚,使人油
然生出一种末世的苍凉感。

  尚冠里权贵云集,高宅大院鳞次栉比。京师动荡,豪门世家纷纷闭门自守,
往日车水马龙的长街此时空无一人,只是高墙上隐约有人影闪动,不知有多少双
眼睛在暗处窥视。

  霍大将军的府邸占据了尚冠里的东北角,朱红色的大门上镶着铜钉,气势峥
嵘。程宗扬冒雪赶到府前,叩门良久,才有一名门子露出头来,戒备地看着他。

  程宗扬通报了姓名,房门旋即关上。等了一盏茶工夫,那门子又匆匆跑来,
低声道:「东侧角门。」

  东侧的角门开了一条缝,程宗扬推门而入,却没有看到迎门的僮仆,唯有雪
地上几行零乱的足迹,通向内侧一道小门。

  程宗扬沿着雪上的足迹往内走去,心里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整座大将军府
黑沉沉的,仿佛空的一样。自己路过的门户都敞开着,可沿途非但看不到半个人
影,甚至听不到一丝声音,见不到一点灯火……这不是蹊跷,而是在暗示立场。
严君平已经在大将军府待了不少时候,霍子孟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算盘。他如此
小心谨慎,显然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来访,也恰恰说明他对自己并不看好,
因此才隐瞒消息,避免被人秋后算账。

  小径的终点不是会客的内堂,而是一处遍植古松的小院。院内一座木制的精
阁,阁身没有汉国建筑通常的漆画彩绘,而是原木本色。阁身并不大,但挑起的
飞檐气势恢弘,将四面的围廊都罩在檐下。阁内摆着一座屏风,一只火盆,一个
魁伟的身影坐在屏前,他顶盔贯甲,连面部都戴着护具,只是在甲胄外还套了一
件粗糙的麻衣,看上去像是要被撑破一样。

  霍子孟闷声闷气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是他吗?」

  严君平坐在旁边,没好气地说道:「你不是见过他吗?」

  「我一天见多少人,哪里都能记住?再说了,万一是奸人易容乔扮的呢?」

  严君平无奈地点了点头,「是他。」

  「真的是他?」

  严君平咬牙切齿地说道:「真的是!」

  「早说嘛!」霍子孟麻利地摘下面具,扔掉头盔,露出一头白发和满脸的笑
容。

  他热情地拍了拍旁边的锦席,「小程,来啦,坐,坐。就跟在自己家一样,
别拘束。」

  程宗扬哭笑不得,「霍大将军,你这是……」

  霍子孟挥手道:「散了,散了。」

  外面的松树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几条身影从树上落下,然后退
开,消失在风雪中。

  霍子孟解下铁制的护颈,晃了晃脖颈,一边舒坦地松了口气,「外面兵荒马
乱,什么死士啊,豪侠啊,野心勃勃的少年郎,甚至有几个破钱的买卖人,都操
着心思想搞个大动静,不得不防啊。」

  「以霍大将军之尊,都对眼下的乱象如此担忧,可见如今洛都城中已经是人
人自危。上自皇家贵胄,下至黎民百姓,尽皆朝不保夕。」程宗扬道:「不过以
在下看来,大将军尽可不必如此小心。」

  霍子孟笑眯眯道:「说来听听。」

  「那些人之所以担忧,是因为生死都操之人手,一举一动都身不由己,只能
仰人鼻息。而霍大将军位高权重,手握重兵,才是能决定他们命运的那个人。」

  「哈哈,一见面就拍我马屁,你小子没安好心啊。」

  程宗扬厚着脸皮道:「在下肺腑之言,怎么能说是拍马屁呢?何况以霍大将
军的英明,岂是那种喜欢他人溜须拍马的庸俗之徒?」

  「哎,这马屁拍得周到!」霍子孟一手指着程宗扬,赞许道:「有天份!」

  这老狐狸!

  程宗扬道:「说我没安好心,更是冤枉。眼下的局面不用在下多说,霍大将
军以为是明哲保身,结果只怕是坐以待毙。」

  霍子孟摆了摆手,「宫闱之争,我这种外臣,还是不要插手的好。老夫闭门
自守,即便无功,尚不失为富家翁。」

  程宗扬道:「旁人这么说便也罢了,但以霍大将军的地位,焉能不知?当此
之际,无功便是有过。」

  霍子孟抚摸着身上的粗麻孝服,淡淡道:「永安宫,我终究是要保的。」

  程宗扬终于明白了霍子孟的心思,他根本没把刘建那点人马放在眼里,但同
样不愿看到吕氏轻易得手。保住永安宫是他的底线,言外之意也就是太后以外,
其他人的死活他都不理会。他控制了羽林天军,却始终按兵不动,正是借刘建的
手来打击吕氏。

  同时也能看出,吕氏作为外戚,实在太过强势,已经严重侵犯到世家豪强的
利益。以霍子孟为首的重臣并不乐意看到吕氏再嚣张下去。

  知道霍老狐狸的底线,事情就好办了。尤其是从他的言语间能看出,霍子孟
还不知道宫中的变故,以为掌握了北军大半的刘建占了上风,自己是来劝说他合
力攻打刘建的。

  程宗扬感叹道:「霍大将军一片忠义之心,在下佩服。只不过永安宫眼下无
恙,反倒是南宫已经被兽蛮人血洗了。」

  「什么!」

  程宗扬本来想镇一下霍子孟,没想到先跳起来的是严君平。不过霍子孟也没
好多少,老头大张着嘴巴,下巴险些掉在地上。

  程宗扬心下一阵快意,是不是有种被雷劈了的感觉?让你装淡定!

  程宗扬一脸沉痛地说道:「兽蛮人自白虎门入宫,在阿阁大破刘建乱军,这
会儿应该已经攻入兰台。」

  「兰台!」严君平咆哮道:「圣贤经卷!历代文萃!竟然被兽蛮孽种唐突无
遗!斯文扫地啊!」

  霍子孟倒还沉得住气,哂道:「几个兽蛮奴仆而已。吕家那小子,倒还有些
心计。」

  「何止有一点心计。霍大将军,你可坐稳了——那可不是什么兽蛮奴仆,而
是正经的塞外兽蛮武士,师帅当日在大漠犁庭扫穴,转眼就被人家攻入大汉的皇
宫之中。岂止是斯文扫地?简直是颜面无存。」

  「塞外的兽蛮部族?」霍子孟沉下脸,「他们如何潜入洛都?」

  「哪里用潜入?跟着左武第二军一道,大摇大摆就进来了。」

  霍子孟失声道:「左武第二军!?」

  程宗扬淡定地说道:「也就二千多人吧。打下南宫我看是够了。」

  霍子孟略一思忖,便即明白过来。他再也坐不住了,像火烧屁股一样站起身
来,边走边道:「好算计!好手段!

  吕巨君这小兔崽子真不得了啊,引狼入室都干得出来!「霍子孟来回迈着大
步,身上的衣甲」锵「然作响,」攻兰台,这是要去昭阳宫啊,天子停灵之地。
好!好!好!

  天子若是被兽蛮人戮尸,满朝文武全都不用活了。该上吊上吊,该砍头砍头。
第一个就先砍我霍子孟的脑袋!还有左武第二军,两千余人,厉害!厉害!后生
可畏啊。这些兵力加起来,把朝中的大臣全杀一遍也尽够了……「霍子孟忽然停
下脚步,双眼鹰隼般盯着程宗扬。

  程宗扬摊开双手,摆出一脸无辜的表情。

  霍子孟道:「刘建不能留。」

  「唔。」

  「皇后迁北宫,晋皇太后。」

  「呃。」

  「太后晋太皇太后,迁长信宫。」

  「哦。」

  「刘建以下,附逆者论罪。吕冀失传国玺,免大司马。诸吕以失职论处。」

  「喔。」

  「众臣共议推举新帝。」

  「呵呵。」

  霍子孟皱起眉头,「成不成,给个痛快话。」

  程宗扬站起身,拍了拍屁股,「那啥,我就是来找大将军闲聊两句。大将军
你先忙,小的先告退。有空去临安找我玩啊。」

  「等等。」严君平拉住他,「你不能就这么跑啊。有道是漫天要价,落地还
钱。大家再商量商量,商量商量。」

  程宗扬似笑非笑地说道:「严先生,你可是我请来当说客的,不能胳膊肘往
外拐啊。」

  严君平道:「不义之名,严某一身当之。总不能坐视刘吕诸逆祸乱天下,生
灵涂炭。」

  「那好,」程宗扬站定脚步,「我的条件就两个:第一,清查天子死因,有
罪者斩,彻底清除吕氏势力。吕雉也别晋什么太皇太后了,必须追责。」

  「岂有此理!」霍子孟斥道:「子不问父母之非。哪里能问罪太后?」

  严君平也道:「本朝以孝治天下,问罪太后,于情不通,于理不合,势必动
摇国本。」

  「我们打开窗户说亮话吧,」程宗扬道:「太后若是活着,别说我们,霍大
将军,就算是你,难道不担心她哪天会翻盘吗?」

  霍子孟道:「老夫一心谋国,无暇谋身。」

  这老家伙脸皮可真厚啊。程宗扬索性道:「大将军若是出手,这回可是把太
后得罪到死地了。」

  霍子孟不动声色地说道:「太后安危重于社稷。」

  程宗扬一拍手,「第一条就谈不拢,那就没得谈了。」

  霍子孟对他的威胁无动于衷,硬梆梆道:「老夫谋国之举,原也不必理会什
么长秋宫。」

  程宗扬心头响起警铃,天子暴毙,无人继嗣,从法理上讲,继位者必须得到
永安宫或是长秋宫的诏命,才合乎法统。要不然就是像中行说一样,伪造遗命,
绕开两宫。老霍这架势,像是要把长秋宫直接扫进垃圾堆,难道他私下与永安宫
有什么默契?

  程宗扬朝严君平看去。严君平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既然霍子孟没有与永安宫勾结,又不把长秋宫放在心上,更不可能再和刘建
一样伪造天子遗命……

  程宗扬心念电转——难道他要玩共和?

  不可能吧?

  ……也许有可能呢?霍子孟代表的是朝廷群臣,乃至世家豪族的利益。与君
权、外戚都有深刻矛盾。问题是自己代表着长秋宫,他连长秋宫都不放在眼里,
那还谈个屁啊?

  但朝臣也未必是铁板一块。忠于汉国法统者可不在少数。霍子孟想搞共和,
未必就能一呼百应。

  程宗扬微微笑道:「大将军不在意长秋宫,金车骑可不见得同意。」

  霍子孟眼底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程宗扬真恨不得搂着远在昭阳宫的金蜜镝亲一口。金蜜镝的立场才是长秋宫
真正的本钱和底气。少了金蜜镝的支持,群臣四分五裂,霍子孟独木难支,想搞
共和也无从谈起。

  「这样吧,」严君平见机说道:「太后居永安宫,收其印信。吕冀、吕淑、
吕不疑等人论罪。」

  严君平的提议等于将吕雉囚禁在永安宫内,保住了她的性命,同时避免吕氏
借助她的势力东山再起。虽然与程宗扬的要求有所差距,但勉强可以接受。

  霍子孟斟酌良久,也点了点头。

  程宗扬趁势说道:「第二条,定陶王继嗣。」

  霍子孟道:「不妥。主少国疑,何况由赵后垂帘,只怕朝野议论声起。」

  程宗扬有了底气,知道霍子孟可打的牌并不多,微笑道:「如果换个角度来
看呢?朝野非议,那不正好使得赵后无法擅权吗?再则赵氏出身寒微,也不会像
其他外戚一样尾大不掉。」

  霍子孟道:「帝位乃天命所归,岂是你我私相授受之物?」

  「公议还是要公议的。」严君平打圆场道:「待公议之时,由大将军出面支
持定陶王。群臣若应许,则可,不许则罢,如何?」

  程宗扬道:「那我们各退一步,但大将军必须出面提名定陶王。」

  霍子孟咳了一声,「清河王还是不错的。」

  「没见过。不认识。不放心。」程宗扬道:「时间急迫,不是闲谈的时候。
定陶王,成不成,你给句痛快话。」

  自己刚说的话被人原封不动地送回来,霍子孟皱起眉头,却没有再开口。

  「由大司马大将军监国。」严君平道:「决不能再让外戚擅权。」

  「行。」程宗扬没有争执。避免外戚再度兴起,也是霍子孟的底线了,何况
以赵飞燕家里的情况,就算想给赵氏擅权他们都擅不起来。

  严君平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别急,还有一条……」

  「你不就两条吗?」

  程宗扬干笑道:「刚想起来的。」

  霍子孟哼了一声,「你若觉得时间宽裕,尽可饶舌。」

  「废除算缗令,除商贾市籍,等同良家子。」

  「荒唐!」霍子孟不悦地说道:「我大汉以耕战立国,商贾不事生产,唯知
逐利,岂能等同于良家子?」

  严君平也道:「若去市籍,则世人争为商贾,囤积取利,哪里还有人愿以耕
织为生?」

  「假如所有人都是商贾,世上只有一个农夫,那不管他种出来什么,都是天
价。」程宗扬道:「交易也是生产。

  商贾能攫取暴利,是因为竞争不够充分。货物只有流通起来,互通有无,才
有其价值……「程宗扬越说越是无奈,自己每说一句,俩老头都使劲翻他白眼,
一方面估计听不大懂,而能听懂的可能觉得他说的全是歪理。

  眼下不是给他们普及商业知识的时候,程宗扬只好道:「废除算缗令,这个
没问题吧?」

  霍子孟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那就先废除算缗令,至于怎么取消对商贾的歧视政策,等稳住局面我们再
讨论。」

  「成。就这么办吧。」

  「那我现在想问一下,霍大将军准备怎么平定乱局?」

  霍子孟看了眼壶中的刻箭,「此时是丑正三刻。寅时初,羽林天军入南宫白
虎门。剩下的事,就由你们去做吧。」

  「寅时?」程宗扬大吃一惊,「羽林大营不是在上林苑吗?」

  眼下离寅时不过半个时辰多一点,而上林苑距洛都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加
上前去传令,一来一回,最少也要两个时辰。因此程宗扬心急如焚,生怕黑魔海
那几个妖人太水,连两个时辰都撑不下来。万一他们被吕巨君全歼,即便羽林天
军杀到,只怕也救不下长秋宫。这会儿听到只需半个时辰。程宗扬吃惊之余立刻
秒懂,这意味着羽林天军就在洛都城中了!果然是老狐狸啊!

  霍子孟嘿嘿一笑,没有多说。

  程宗扬心下佩服,笑道:「原来大将军早有安排,却是我多虑了。」

  「不过有一点要说清楚,」霍子孟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诸军不得私入
永安宫。无论太后还是她身边的宫人,都不可擅动。」

  「大将军有令,在下自当奉命。」说着程宗扬抬起手,与霍子孟击了一掌,
笑道:「祝大将军公侯万代!」

  霍子孟眼中露出一丝狡黠,「也祝程员外心想事成。」

  程宗扬知道自己的身份瞒不过明眼人,霍子孟既然说出来,他也不再掩饰什
么,只苦笑道:「大将军明鉴,在下只是个生意人,所图只是生意而已,对汉国
朝局没有任何野心。」

  「若非如此,老夫岂能容你?」霍子孟挥了挥手,「去吧。」

  …………………………………………………………………………………

  从尚冠里出来,程宗扬径直赶往秘道出口,准备与秦桧等人会合。谁知刚走
过街口的拐角,却看到一队人马明火执仗的呼啸而过。最前面一名戴着貂尾的内
侍手持节杖,尖声叫道:「天子有诏!吕氏谋逆!凡京中士民,无分贵贱,皆入
宫勤王!」

  话音未落,街旁一户宅院突然大门洞开,几名家奴持弩而出,一通乱箭将那
名内侍射落马下。

  后面举着火把的随从高叫道:「吕逆!是吕逆一党!」

  「杀光他们!」

  那些随从早已经杀红了眼,眼看那些家奴射完一轮,正手忙脚乱的上弦,当
即鼓噪着冲上前去,一场血战随即爆发。

  那户人家仗着奴仆众多,根本没把这帮随从们放在眼里。谁知那些随从都是
刚杀过人,见过血的,一个个凶性大发。倒是府中那些奴仆,白拿着私藏的几具
利弩,结果只发了一矢,就被人杀到面前,慌乱间吓得丢下刀弩,转身就逃,连
大门都顾不上关。

  刘建召集的那些亡命徒叫嚣着冲进府内,挥舞着刀剑大肆屠掠。只听得高墙
内惨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不多时浓烟升起,有人在府中放起火来。

  程宗扬原以为这是哪户不开眼的吕姓人家,不料却看到门前悬挂的灯笼上面
写着一个血红的「孙」字。程宗扬不由恍然。难怪这时候还站在吕氏一边,原来
是孙寿的「娘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看来今晚之后,孙家就可以除名了。

  程宗扬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等他赶到秘道所在的废弃宅院,秦桧已经等候多时。

  「董宣呢?」

  郑宾道:「正在往这边赶,已经快到了。」

  时间紧迫,秦桧顾不得寒喧,便径直说道:「洛帮两条船只由韩玉押运,已
经沿河而下。两日后可抵云水。按照主公吩咐,只运载了货物和部分金铢,剩下
一半用来应急。」

  「别心痛钱,大笔金铢发下去,只要能撑过这几日就行。」

  秦桧点了点头,接着说道:「眼下我们调集的人手有二百多人,如果再从洛
帮抽一部分人,最多可以达到五百。

  郭大侠召集的市井少年难以计数,谨慎些算的话,大概在两千人上下。每人
每天十枚金铢,就是两万五千金铢。若是重赏的话,只怕十万金铢一天就能花干
净。「程宗扬心下苦笑,打仗还真是个花钱的勾当。原本自己还觉得靠着纸钞大
捞了一笔,这一仗打完,只怕就要当裤子了。

  「班先生和老敖他们有消息吗?」

  「暂时没有回音。」

  「高智商呢?羽林军已经进了洛都,他怎么连个消息也没送出来?」

  「衙内有刘诏和富安跟着,想必无事。」

  「赵先生呢?陶五和晴州商会那边有消息没有?」

  「陶五爷已经闻讯返回,眼下和赵先生都在晴州商会。那边传来话,想请主
公过去谈谈。」秦桧停顿了一下,「他们虽然没有明说,但听话里的意思,似乎
有意资助一笔资金。」

  程宗扬苦笑道:「晴州商会肯出血当然是好事,但我这会儿哪有时间跟他们
谈?让程大哥去见见他们吧。」

  秦桧问道:「宫中情形如何?」

  「出人意料。」程宗扬道:「谁能想到吕巨君竟然暗中把左武第二军调了回
来,刘建那点人马差点一败涂地。」

  秦桧也是一愕,然后抚掌道:「好一个瞒天过海,暗渡陈仓!好手段!」

  「吕巨君那小子确实有点伎俩。要不然剑玉姬那贱人也不会慌了手脚,巴巴
地找我结盟。」

  「结盟?」

  程宗扬把自己与剑玉姬、霍子孟的交易说了一遍。

  秦桧不禁皱眉,「剑玉姬要太后死,霍子孟要太后活;剑玉姬要刘建活,霍
子孟要刘建死——主公全都答应下来了?」

  「要不然还能怎么办?」程宗扬叹道:「总不能我们先打一场吧?」

  「那主公的意思呢?」

  程宗扬一挥手,「全弄死最好!」

  「让他们两败俱伤的话……」秦桧想了想,「若是把羽林军拖到天亮,再围
南宫呢?」

  程宗扬知道他的意思,等吕氏与刘建拼到你死我活,再来个黄雀在后。但自
己在宫里亲眼看到吕巨君的手段,可以说把天时、地利、人和都利用到了极致。
雪地一战,完全是碾压式取胜,刘建想死拼只怕都没有足够的本钱。

  「不妥。刘建未必能撑太久。」程宗扬道:「我怕的是吕巨君全歼刘建乱军
之后,迅速稳住局势。一旦他们平定内患,据守南宫,没有乱军在里面接应,羽
林军加上董宣手下的隶徒未必能攻进去。还有霍子孟本人的心态也很难讲,刘建
被杀,等于吕氏已经平叛。若拖到天亮,吕雉再露面的话,霍子孟很可能会就此
收手。那我们可就全完了。」

  程宗扬拍板道:「因此一定要趁乱而战,先灭掉吕氏,再与刘建对决。」

  秦桧眼珠四处乱转,飞快地动着脑筋。

  程宗扬道:「你不会是担心剑玉姬那个贱人吧?」

  秦桧道:「主公明鉴,有剑玉姬在,与刘建合作,不啻于与虎谋皮。」

  「形势逼人,饮鸩止渴也顾不得了。」程宗扬道:「无论如何,必须先灭掉
吕氏!不然就没有机会了。」

  秦桧道:「眼下四方角力,刘建一方是宗室,吕氏一方是外戚,霍子孟一方
是朝廷重臣,最后一方是长秋宫的赵皇后。若论实力,我们一方是最弱的。所幸
我们在暗处,暂时没有成为众矢之的。如今局势错综复杂,吕氏固然占据上风,
刘建也未必不能翻盘。」

  「若以十分而言,吕氏的胜机占了四分。」秦桧道:「刘建得巫宗之助,加
上宗室各支,当有三分胜机。霍大将军若是一意孤行,置两宫于不顾,得胜之机
不过两分。而赵皇后孤立无援,胜机唯有一分。眼下我等三方合作,胜机看似占
了六分,但彼此都存着戒心,六分的胜机充其量唯有四分而已。吕氏倾力一搏,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程宗扬原本觉得胜机在握,被秦桧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不由冷静了许多。

  秦桧说的没错,指望三方精诚合作,完全是个笑话。自己固然操着心思,事
成之后毁约,剑玉姬难道就能毫无保留的相信自己?说不定那贱人翻脸更快,下
手更狠。还有霍子孟,与其说他看好赵飞燕,不如说他是看在金蜜镝面子上,才
捏着鼻子跟声名狼借的赵皇后站在一条船上。

  三方心思完全不同,因为局势所迫才勉强结盟。而吕氏上下一心,以吕雉的
身份地位,吕氏的权势根基,再加上吕巨君的心计手腕,真想扫平吕氏,可没那
么容易。

  这种勾心斗角的勾当,程宗扬想想就觉得头痛,好在身边这位奸臣兄,正是
此道的大行家。

  程宗扬道:「你那边能走得开吗?」

  秦桧微笑道:「外面自有拙荆主持。」

  程宗扬以手加额,庆幸地笑道:「那就辛苦嫂夫人了。一会儿见过董卧虎,
咱们一起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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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南宫。崇德殿。

  已经是丑末时分,本来应该夜深人静的宫禁,此时却一片混乱,哭喊声、叫
嚷声、拼杀声、惨呼声……响成一片。

  昼间刚举行过登基大典的宫殿内,一群乌衣大袖的官员仿佛受惊的乌鸦,在
廊柱间仓惶奔跑。这些被裹胁来的官员都是拥立新帝的从龙之臣,但随着吕氏指
挥的平叛军入宫,眼看就将沦为从逆的叛臣。可以说短短一天时间,就经历了人
生的大起大落。再加上这会儿又熬了半宿,一个个萎靡不振,惊惶不堪。

  殿前的丹墀上挤满了披甲的家奴,他们也没比那些大臣好多少,一个个面如
土色,几乎连手中的刀枪都拿不稳。

  丹墀前的雪地上,数百名军士摆成偃月阵,面对着宫门严阵以待。那些军士
衣甲混杂,显然是数支军队拼凑而成,里面甚至混杂着手持金瓜、银戟、黄钺的
仪仗军。虽然一样疲惫不堪,好歹比那些乌合之众严整得多,此时每个人的眼睛
都紧盯着宫门。

  宫门上方飞檐斗角的三重门楼仿佛被一只巨手拧过,从中折断,巨大而扭曲
的断痕从檐顶一直延伸到城墙基部,高大的门楼整个倾颓下来。

  城门部分还保存完整,但朱红色的宫门不断传出沉闷的撞击声,门洞内灰土
簌簌而下,仿佛一头猛兽正撞击着城门,随时都可能破门而入。

  陈升立在战阵最前方,神情有些恍惚。他本是军中一个不起眼的书佐,机缘
巧合之下,娶了一位内侍的侄女作为继妻。天子秉政之后,那名内侍一路高升,
最后成为掌管天子印玺的中常侍,他的地位也水涨船高,短短数月便当上射声校
尉,成为天子心腹。谁知一切都如黄梁一梦,梦尚未醒,便被贬为白身。他一直
认为自己是天子的近臣、忠臣,却不料成为从逆的乱党。这一战若败,不但荣华
富贵化为泡影,连身家性命也难以保全。

  在他身后,刚刚登基的「天子」刘建已经两天未睡,但毫无困意,他头戴帝
王冕旒,身上穿着天子袍服,一手按着天子剑,双颊因为亢亩而变得通红。在他
身边,簇拥着一班戴着狗尾的内侍。宫里大多数内侍都已经逃散,但他们这些受
过刘建贿赂,成为内应,又在登基大典上接受过伪职的从逆者已经无处可逃,只
能与「圣上」同生共死。

  殿外的飞雪越来越密,四周的宫室、楼阁,远处的街道、市坊,权贵豪门的
深宅大院、平民百姓的草屋茅舍…

  …都被大雪覆盖。然而武库的大火非但没有转弱,反倒越来越大,只是有高
墙阻隔,没有蔓延开来。火光在雪上闪动着,仿佛流淌的鲜血。

  撞击声越来越剧烈,突然间,朱红色的大门猛然松脱,连同门后堵塞的重物
都被撞开。

  陈升一个激灵,从恍惚中摆脱出来,随即拔出长剑,高呼道:「射——」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便从宫门的缝隙间钻出,狠狠撕开了他的喉咙。

  宫门撞被的同时,宫墙上方甩过数十道绳索,无数披着黑甲的士卒蚂蚁般逾
墙而过。一排手挽强弓的射声士跃上墙头,控弦劲射。

  杀入宫中的平叛军汇成一片,潮水般涌来,与殿前的残军狠狠撞在一处。作
为汉国权力的中心,崇德殿一木一石都经过精心布置,充满了神圣的庄严感。然
而此时,鲜血正在这处至高无上的宫殿内肆意流淌。尤为讽刺的是,流血的双方
都是叛逆。

  战至此时,刘建手中的五支北军早已打残,眼下拼凑起来的残军已然是强弩
之末。而左武第二军在边塞驻守多年,虽然不及王哲亲领的左武第一军勇悍,但
同样久经战事,进攻时侵略如火。

  胜负毫无悬念地向平叛军一方倾斜,当那些手持金瓜、黄钺的仪仗军丢下兵
器开始逃跑,拼到最后一步的乱军终于开始溃散。

  刘建召集的三千门客、家奴更是不堪,眼看敌军实力强悍,前方军士失利,
还未接战便一哄而散,只剩下寥寥百余人还守在刘建身边。

  面对如狼似虎的左武第二军,刘建毫无惧色,他脸上泛起病态的血红,立在
那面拼凑而成的天子旌旗下,拔剑高呼,「杀!杀光这些逆贼!朕德配天地!富
有四海!当为天之玄子!杀啊!杀!尽诛反贼……」

  刘建声嘶力竭地叫嚷着,嘴角迸出白沫。

  吕巨君策马穿过门洞,一直走到丹墀前的广场上,远远看着那位形如癫狂的
天子。

  许杨道:「事不宜迟,请公子诛杀此獠。」

  吕巨君点了点头,然后扬声道:「诸将士!逆贼刘建犯上作乱,大逆不道。
太后有诏!诛其首恶,传首天下!」

  那些附逆的官员、内侍、门客、家奴全都屏住呼吸,等待着从这位其貌不扬
的公子口中吐出赦免的话语。毕竟只是诛其首恶,也许他们这些被「蒙蔽」的从
逆者还能保住性命吧?

  吕巨君静了片刻,等众人心都提到嗓子眼时,才淡淡道:「从逆者杀无赦!
尽诛九族!」

  大殿内外,哭喊声顿时响成一片,「饶命啊!」

  「我是被绑来的!并非甘心从贼啊!」

  「我要见太后!我要见太后!我对太后忠心耿耿啊!」

  刘建猛地扭过头,冠上的旒珠摇荡着缠在一起。

  「你们这些逆贼!都去死啊!」他疯狂地大笑着,然后长剑一挥,将一名哭
得最响的内侍脖颈斩开半边,鲜血扇面一样飞溅出来。

  殿上一片大乱,刘建身边的群臣、内侍、家奴狼奔豕突,四处逃散,片刻间
便只剩下寥寥数人。

  刘建的天子服上半边沾满血迹,他高高举起天子剑,亮出系在肘上的传国玉
玺,放声大叫道:「朕!天命所归!」

  话音未落,残破的宫门连同两侧的宫墙轰然倒塌。吕巨君转过身去,只见数
辆战车穿过尘土,包铁的车轮颠簸着碾过瓦砾,疾驰而来。最前方一辆战车上,
一名灰衣人手挥铁如意,遥遥指向前方。

  旁边一辆车上,一名身着儒服,头戴高冠的将领神情狰狞,眼角肌肉突突直
跳,正是五支北军中仅存的步兵校尉刘荣。

  与此同时,一名黑衣女子不言声地出现在刘建身前,屈指将一支利箭弹开。

  吕巨君没想到刘建居然有如此胆魄,竟然在大厦将倾之际孤注一掷,以身作
饵,将自己的主力都吸引在崇德殿,却在周围设下伏兵,放手一搏。不过此贼覆
亡在际,再跳踉也不过困兽而已。

  廖扶令旗一摆,左武第二军分成前后两队,前队继续剿杀殿前的乱军,后队
举起长戈,犹如一团生满利刺的刺猬,迎向虎贲军的战车。

  血战至此,即使刘建一方竭尽全力,能够集结的北军也不足千人,其中还夹
杂了几伙布衣壮汉。

  这些为刘建效命的门客虽然有几个悍勇之徒,但到了战场上,面对训练精良
的正规军几乎全无还手之力。也正是因此,吕巨君从没有打过吕氏自家门客家奴
的主意。

  吕巨君心下哂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正是这些乌合之众的真实写照。

  但紧接着,吕巨君瞳孔猛然一缩。那些布衣壮汉看似杂乱不堪,然而一交上
手,却凶悍之极,竟然从左武第二军配合严密的大阵中硬生生咬下一块。左武第
二军也不是善茬,反击极为迅猛,但那些壮汉不知怎么左绕右拐,竟然从包围圈
中硬闯出来。

  许杨失声叫道:「这些是什么人!」

  廖扶神情凝重,他令旗一举,旁边一名手持长刀的左武军将领策马上前,带
着手下往那些壮汉攻去。

  那帮壮汉像一群没头蜂一样,「嗡」一声的散开。那名将领盯住其中一人的
背影,正待挥刀,那人却突然往地上一扑。就在他扑倒的刹那,一名一直被他挡
着的汉子现出身来,他双掌一上一下放在胸前,环抱如球,中间一张火红的符箓
无火自燃,接着飞起一道火光,往那名将领面门射去。

  那名将领举起长刀挡在面前,飞射的火光宛如一条火蛇,盘旋着绕过长刀,
掠向他的额头。就在这时,廖扶「咄」的一断喝,寒风大起,夹杂着冰寒的雪花
将火蛇扑灭。

  施展符箓的汉子脸色一白,「哇」的吐出一口鲜血。紧接着旁边一人掀开大
氅,露出里面一具皮质胸甲。那件胸甲与军中制式甲胄大相径庭,上面缝制着无
数口袋,袋内鱼鳞般插满飞刀。他双手一抹,飞刀连串射出,将追杀来的左武军
生生逼退。

  许杨博闻强识,看到这些汉子充满江湖味的手段,立即省悟过来,「是雇佣
兵!晴州的佣兵团!」

  廖扶寒声道:「好一个晴州商会!」

  晴州各大商号一直有召募雇佣兵充当护卫队的习惯,洛都的晴州商会也不例
外。留驻洛都的晴州雇佣兵通常在数十人,多也不过百余人。而这一次他们至少
投入了两个佣兵团。天子暴毙,事起仓促,能调来两个佣兵团已经是晴州商会的
极限。那些商蠹们眼不都眨就投下重注,当真是把刘建当成奇货,见利忘身,不
知死活!

  那帮晴州雇佣兵全是厮杀过多年的江湖老手,他们进攻时如同凶狠的群狼,
蜂拥而上。遇到强烈的反击,就立刻分成小股,或是六七人,或是四五人,甚至
两三人结成小队,从围攻的夹缝间逃之夭夭,但不管形势再危急,他们都绝不落
单。

  这种战术的效果显而易见,那些雇佣兵相互间的配合极为熟练,即便是最基
础的两人配合,也能焕发出强大的战斗力,每每迫使对手付出更多的代价。

  眼见局势不利,廖扶果断放过近在咫尺的刘建,把前军全数调回,全力围攻
那些雇佣兵。

  苍鹭挥起铁如意,在他的指挥下,那些雇佣兵就像游鱼一样,在左武军的战
阵中流蹿,一次又一次将对手的阵形撕开。而残余的北军士卒则依托突前的战车
结成战阵,与左武军正面交锋。

  廖扶额头见汗,全神贯注地与那位灰衣人对攻。这些乱军虽然来得突然,但
胜势仍然在平叛军一方,毕竟对手只是北军残余和一些雇佣兵,无论兵力还是军
士的素质,左武第二军都稳占上风。只要给他时间,廖扶相信自己迟早能全歼这
些叛逆。

  忽然殿上传来一阵怪笑,刘建一手持剑,一手拿着火把,狞笑着奋力一脚,
蹬倒了旁边一株青铜灯。

  「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啊!」一名老者扑在地上,一手扯住刘建的衣角,
声嘶力竭地劝阻着,却是博士师丹。

  他的高冠掉落在地,露出萧萧白发,眼中满是绝望。

  丈许高的灯树摇晃几下,然后轰然倒地,数十斤灯油泼溅出来,淌得满地都
是。刘建对师丹的苦劝不理不顾,狠狠一挥手,将火把砸向灯树。

  火光微微一暗,旋即「腾」的升起一人多高的火焰,赤红的火舌卷住殿柱上
的金龙,一边向殿内的御座蔓延开去。

  「不好!」吕巨君大叫着冲上丹墀。

  刘建已经走投无路,先烧武库,再烧宫殿,完全是狗急跳墙,破罐破摔,肆
无忌惮。自己平叛之后还是要善后的。一旦皇宫正殿被烧,那将是一桩轰动天下
的丑闻,与之相比,吕冀丢失玉玺虎符都在其次。

  吕巨君把乱军那些残兵败寇抛在脑后,一边勒令军士全力救火,一边身先士
卒地闯进崇德殿内。

  宫中一片兵荒马乱,但苍鹭并没有趁机进攻,而是指挥所余不多的手下,护
卫着从殿中奔逃而出的刘建迅速撤离崇德殿,转向奔往昭阳宫。

  …………………………………………………………………………………

  董宣显然也是两天未睡,虎目微微有些发红。他穿着一袭纯黑的官服,衣下
隐隐露出皮甲的痕迹。汉廷官服一向是宽袍大袖,尤其是袖口,往往宽逾三尺,
长可曳地,仪态庄重。但董宣右手的大袖用皮绳扎紧,外面裹着一只护腕,看起
来不像文官,倒像个赳赳武夫。

  汉国武风极盛,官员出则为将,入则为相,文武官职并没有明显的界限,程
宗扬早已习以为常。但董宣官袍一角溅着血迹,色泽尚新,似乎刚刚还杀过人。

  董宣看到他的目光,淡淡道:「诛除了几个趁火打劫的匪类而已。」

  他没有寒喧,便单刀直入地问道:「敢问程大行,宫中情形如何?」

  「一片大乱。」程宗扬毫不隐瞒地说道:「刘建与吕氏杀来杀去,从阿阁一
直到崇德殿,到处血流成河。」

  董宣拧起眉头。

  时间紧迫,程宗扬不再兜圈子,盯着董宣的眼睛问道:「不知董司隶是哪边
的?」

  「天子驾崩,董某唯奉长秋宫诏命。」

  「永安宫呢?」

  「吕氏涉嫌弑君,永安宫理当避嫌。」

  「如今不但吕氏势大,刘建也已经裹胁宗室、大臣,掌控北军,长秋宫可是
什么都没有。董司隶想清楚了吗?」

  董宣道:「忠义自在人心。」

  程宗扬苦笑道:「可长秋宫在民间的风誉也没那么好,未必会人心所向。」

  「董某随侍天子左右,方知外界风言风语多是无稽之谈。无非是某些人无中
生有,颠倒黑白。」

  「问题是除了你我,外面还有多少人知道呢?你看——」程宗扬指着火光下
的洛都城道:「汉国百姓向来勇武好义,但城中乱成这样,连武库都烧了,可别
说有人站出来举兵勤王,连救火的都没有,可见人心。」

  秦桧开口道:「程大行多虑了。如此可见,人心固然不在长秋宫,但无论吕
氏还是刘建,同样不得人心。」

  程宗扬看着董宣道:「董司隶呢?也要与天下人为敌吗?」

  董宣道:「董某不知道该如何笼络人心,只知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
矣。」

  「甚至不惜与宫中篡位自立的伪帝,还有那帮权势滔天的外戚正面对敌?」

  董宣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是都说烂的套话,可从董宣口中说出来,却有着强大的自信。以他面对天
子尚自强项的秉性,说赴汤蹈火,就是赴汤蹈火,即使面对刀山火海,他也真的
敢上。

  「果然是董卧虎!好汉子!」程宗扬道:「既然如此,不妨告诉董司隶:霍
大将军已经承诺,派羽林天军入宫平叛。」

  董宣目光一亮,眼下吕氏已经占据上风,霍子孟此时派兵平叛,意味着平定
对象不仅是刘建,也包括吕氏在内。

  程宗扬笑道:「好教董司隶安心,支持长秋宫的势力虽弱,但也不是毫无凭
借。除了宫中的期门,虎贲、中垒、屯骑诸军,也有不少军士投效,眼下大概有
千余人。」

  程宗扬直接把数字翻了一倍,至少给大伙一点信心。

  董宣道:「吕氏与刘建呢?」

  「刘建召募的门客和家奴有三千人,加上五支北军,总数超过六千,但伤亡
不小,能用的最多只有半数。忠于吕氏的有卫尉、胡骑、射声三军,以及远道赶
来左武第二军,兵力在四千以上。」

  「左武第二军?」董宣一惊,然后流露出一丝杀气。天子刚刚驾崩,远在边
陲的左武第二军就出现在洛都,如果说吕氏没有预谋,鬼都不信。

  程宗扬道:「单论人数,吕氏一方要少于刘建,但吕氏率领的都是精锐,非
是乌合之众可比,实力远胜刘建。

  霍大将军虽然答应平叛,但羽林天军只有一千余人,即使加上长秋宫的护卫,
也不可能同时击败刘吕双方。所以我们眼下只能暂时与刘建一方结盟,先诛灭吕
氏。「董宣皱眉道:」先诛吕氏?霍大将军会答应吗?「

  「吕巨君引兽蛮人入宫,激怒了霍大将军。」

  「引兽蛮人入宫?」董宣目露凶光,寒声道:「这帮国贼!」

  「吕氏涉嫌弑君,如今又引兽蛮人入宫,董司隶说他们是国贼,丝毫不错。
我与霍大将军商议,趁吕氏攻打刘建,夺下白虎门,将叛军困在宫中。」程宗扬
道:「现在时间紧迫,不知道董司隶调动人手需要多久?」

  「董某所属两千隶徒,如今尽在西邸,随时候命。」

  「西邸?」程宗扬一怔,然后大喜过望。

  西邸毗邻南宫,与白虎门相去不远,甚至从长秋宫都能看到西邸的檐角。但
也正因为西邸与南宫近在咫尺,吕氏调动军队时,随时可能波及到一街之隔的西
邸。董宣敢把两千手下放在西邸,胆量之大令人咂舌,更难得的是足足两千精壮
聚集在西邸,竟然没有传出一丝一毫的动静,无论刘吕双方,还是自己都毫无所
觉。只看这一点,便知道董宣召募这两千隶徒比刘建那帮家奴靠谱得多,起码不
是什么乌合之众,这真是意外之喜。

  「好!」程宗扬精神大振,「有董司隶这两千隶徒,大事必成!」

  他转念一想,「既然如此,不如由我们占领白虎门,让羽林天军攻占北边的
玄武门,截断吕氏撤往北宫的退路。

  刘建一方只用守住苍龙、朱雀两处,就能留下吕巨君那小子。「」不妥。
「秦桧道:」羽林天军想必已在路上,临战换令,只怕生乱。「

  程宗扬想把董宣放到西门,主要是舍不得。吕巨君发现被困,肯定从最近的
路线拼死撤往北宫,玄武门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董宣这两千隶徒是长秋宫唯一
可以倚仗的成建制的准军事化力量,若是在玄武门与吕氏的军队拼光,剑玉姬那
贱人作梦都能笑醒。

  「要不放到南边的朱雀门?」

  董宣道:「长秋宫在西北,若驻守朱雀门,一旦有变,鞭长莫及。羽林天军
在西,我军在北,方可互相呼应。」

  程宗扬拍板道:「那好!就在玄武门!」

  董宣道:「刘建呢?」

  「刘建登基只是个笑话。」程宗扬不客气地说道:「平定吕氏之后,若他老
实退位,那么可以留他一条性命。

  若他仍执迷不悟,我想无论霍大将军的羽林天军,还是董司隶的两千壮士,
都绝不会坐视不理。「」何人继嗣?「

  「定陶王。」

  董宣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

  程宗扬半是玩笑地说道:「我以为你也会推荐清河王刘蒜呢。」

  董宣道:「清河王为人宽仁,他若继位,后族外戚只会更加放肆。况且董某
只是微末小臣,帝位所属非外臣所宜言,长秋宫一言可决,董某奉诏而已。」

  程宗扬心下感叹,刘骜外宽内忌,暗于识人。一朝驾崩,往日心腹纷纷作了
鸟兽散。唯一幸运的是,他没看错董宣。赵飞燕此时总算还有一方可以倚仗的势
力。

  程宗扬道:「寅正时分,羽林天军至白虎门,董司隶的两千隶徒入玄武门。
东面的苍龙门和南面的朱雀门由刘建一方驻守。三方合力,围攻吕氏。诛灭诸吕
之后,请太后退居永安宫。」

  董宣没有丝毫迟疑,问了交接、联络的细节,便立即赶往西邸整顿人马。

  「多准备点防滑的!」程宗扬提醒道:「宫里全是冰!」

  …………………………………………………………………………………

  宫墙外,喊杀声潮水般涌来,虚张声势地叫嚷一阵,又渐渐远去。

  不知何处传来宫女低低的呜咽声。

  更漏中的水滴溅入铜壶,原本微不可闻的轻响,在深夜的寂静中无限放大,
一点一滴,让人听得心悸。

  赵飞燕拥着妹妹,望着铜壶中的刻箭一点一点升起。连着两日担惊受怕,姊
妹俩都憔悴了许多。赵飞燕无暇更衣,此时仍然穿着皇后的盛装,本来就弱不胜
衣的娇躯显得越发纤弱。赵合德像小猫一样偎依在姊姊怀中,一双美目哭得又红
又肿,柔润的红唇也多了一排齿痕。

  身边的长秋宫仿佛一条行驶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船,随时可能倾覆,坠入永劫
不复的漩涡。然而一片动荡之间,这里已经是唯一安稳的所在。无论是崇德殿、
金马殿,还是玉堂殿、含光殿、昭阳宫……那些富丽堂皇的宫室此时都已然化为
修罗场。宫阙间兵烟四起,不知有多少军士在宫中殊死搏杀,每时每刻都有人丧
命。

  赵飞燕不知道其他宫苑的宫人、侍者命运如何,她也不想知道。她只盼着能
在这乱世之中,护住自己唯一的亲人。

  一名宫人打扮的丰腴美妇轻手轻脚地进来,执壶添上灯油,然后拔下髻上的
簪子,挑了挑灯芯。灯树上已经黯淡的灯光重新明亮起来。

  赵飞燕含笑向她致谢。尹馥兰抿嘴一笑,目光在帐内转了一圈。被剑玉姬悄
无声息地潜入寝宫,罂奴等人颜面大失,虽然主子没顾得上责罚她们,但几名侍
奴都打起精神,轮流在帐内守护,防着再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殿中。

  忽然帷幕被人掀开,一道人影带着风雪走了进来。

  赵飞燕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挽着妹妹款款起身,「程公子。」

  程宗扬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一从秘道出来,他就感受到宫中弥漫着浓郁的死
亡气息。数万人的搏杀他不是没有经历过,但那是散布在方圆十余里,乃至数十
里的战场上,时间更是绵延数月。相比之下,洛都之变的伤亡集中在仅仅两日之
内一宫之间,死气的浓度实在太大了。

  他露出笑容,先施了一礼,然后道:「恭喜殿下。大将军霍子孟已经奉命勤
王。」

  赵飞燕不懂朝政,但霍子孟的份量她是知道的。尤其霍子孟属于太后一系,
跟长秋宫从无半点交情,能够表态支持自己,肯定不是自己的缘故。

  她感激地说道:「有劳公子。公子一路辛苦。」

  赵合德没有说话,但那双眼睛流淌出的关切,让程宗扬一阵心暖。

  「外面情形如何?」

  跟着进来的罂粟女道:「那些军士古怪得很,隔半个时辰就要叫嚷一阵,可
雷声大雨点小,连箭都没射几支,只是搅的人不得安宁。」

  这是疲兵之计?程宗扬有点搞不懂了。不过敌人进攻不够卖力,自己求之不
得,怎么也不会嫌他们态度不积极。

                第六章

  看着溃退下来的军士,吕淑气得额头青筋直蹦。

  江充带领射声军去辅助左武第二军攻打崇德殿,卫尉军少了约束,就露出油
滑本色。自己好不容易把人马组织起来,结果那帮丘八出工不出力,摇旗呐喊的
时候一个顶俩,声势震天,一旦长秋宫的护卫反击,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吕淑跳脚大骂,「你们这些饭桶!一帮阉人就把你们吓回来了?简直是一堆
废物!」

  吕淑骂得响亮,那帮军士也不示弱。一名卫尉军军官把头盔一摔,梗着脖子
道:「阉人怎么了?人家可是吃饱的!兄弟们倒好,打了两天了,总共才吃了一
顿饭!前心都贴到后脊梁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吕淑咆哮道:「你们算什么玩意儿?他妈的先是
被一帮家奴吓得乱蹿,这会儿居然连一群阉人都打不过!祖宗的脸都被你们丢尽
了!」

  「丢脸的可不是我!」那军官叫嚷道:「上阵厮杀,生死由命,没什么好说
的!可人家一天能拿五十金铢!我们呢?这会儿天寒地冻,兄弟们身上连件寒衣
都没有!」

  「你们拿得少吗?」吕淑恼道:「朝廷一年花几十万金铢养着你们!你们就
是这样报答太后的?」

  那军官瞪着眼睛道:「十一叔!你摸着良心说:那几十万金铢真都花到我们
头上了?你要敢当着大伙的面说一句,我这会儿就冲上去!死到最前头!」

  吕淑气得一个倒仰。卫尉军一堆吕家人,个个都不是善茬。军中空饷他吃的
大头,当然瞒不过他们。这会儿被人当面摔到脸上,他恨得牙痒也无可奈何。

  几个人上来把那名军官拖下去,「行了行了,胡沁个什么呢?不说话没人当
你是哑巴!」

  「哎哟喂,都冻成这孙子样了,还不赶紧烤烤火去?」

  另外几名吕家子弟过来劝道:「十一叔,你别恼,那货就是个棒槌,生下来
就缺心眼儿。」

  「就是就是。让我说,咱们打也打了,没有功劳还能没有苦劳?有没有打下
来那是另一回事。」

  「哥哥这话说得没错。」另一人接口道:「这大雪纷飞的,兄弟们冻得连弓
都拉不开。再说人家那个玩平山火法的,绝对是一等一的大法师!一炸一大片,
铁甲都防不住,连胡巫都给吓跑了。还怎么打?」

  「打不过,那叫非战之罪。只要咱们出力了,谁也说不了二话。」

  吕淑听明白了,这帮货的意思是大伙假装打了,他也假装指挥了,剩下的,
就等着主力平定乱军之后,再来收拾长秋宫这点不长眼的余孽了。

  「你们都给我滚!滚!滚!」

  …………………………………………………………………………………

  秦桧随主公一起入宫,随即联络刘建一方,表示同意结盟。果然不出所料,
剑玉姬不是那种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傻白甜,她传话过来,为了表达双方的诚
意,由刘建出诏书,尊赵飞燕为皇太后,以上林苑奉养太后。同时封赵飞燕之父
为侯,用传国玉玺。作为交换,赵飞燕也必须出具诏书,承认刘建的帝位,用长
秋宫的皇后印玺。

  「贱人!」程宗扬恨恨骂了一句。

  这诏书递出去就是把柄,但眼下不可能拒绝。程宗扬只好问道:「殿下,你
看呢?」

  赵飞燕道:「但凭公子作主。」

  「给她!」

  秦桧笔走龙蛇,文不加点地拟好诏书,然后给赵飞燕念了一遍。

  秦桧文章写得骈四骊六,文采斐然,念得更是抑扬顿挫,声情并茂——不光
赵飞燕没听懂,程宗扬也没听懂几句。

  但不管诏书写的什么,赵飞燕都没有什么好在意的。等用过印玺,秦桧拿着
诏书离开,她才低声问道:「欣儿呢?他该当如何?」

  「定陶王暂时先留在殿下身边。」程宗扬咳了一声,意有所指地说道:「依
我看,刘建的帝位不会长久……」

  赵飞燕眼中露出一分苦涩,「我只盼他平平安安就好。」她双手合什,低叹
道:「可怜他小小年纪便父母双亡,又不幸生在帝王家……」

  程宗扬安慰道:「你若是放心不下,这会儿就把他叫进来。」

  赵飞燕摇了摇头,「让他多睡一会儿,待天亮再说。」

  外面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奴才拜见娘娘。」

  赵飞燕怔了一下,然后看向旁边的程宗扬。

  程宗扬掀开帷帐,蔡敬仲躬身入内。他撩起衣摆,屈膝跪下,向赵飞燕隆而
重之地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赵飞燕连忙道:「蔡常侍请起。」

  蔡敬仲依言站起身,然后看都没有看赵飞燕一眼,便神情严肃地对程宗扬说
道:「我要自焚。」

  程宗扬差点岔气,「啥!?」

  「趁这会儿宫里人多,正好做个见证。」蔡敬仲胸有成竹地说道:「我方才
看过,东南角的承恩楼就不错。一来位置好,靠近阿阁,视野开阔,一览无余。
我在楼上一烧,远近都看得清清楚楚。二来承恩楼独处一隅,便于控制火势。三
来墙外面就是沟渠,方便你们锉骨扬灰。四来眼下正刮北风,烧尸的臭味飘不到
宫里……」

  蔡敬仲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果然是思虑周全。

  程宗扬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你要自焚?」

  蔡敬仲脸上露出一种温和的怜悯与同情——就像看一个智力发育不健全的弱
智儿童一样看着他。

  程宗扬知道自己说了一句人家早就说过的废话,显得神经反射弧特别的长,
可不说出来实在憋的慌。他晃了晃脑袋,好让脑子清醒一下。

  「为了赖账?」

  「那只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蔡敬仲这个人必须要消失。」蔡敬仲十分体贴地
说道:「你总不想让他的仇家以后找到你那里去吧?」

  「你有仇家?」

  「马上就有了。」

  说得太好了。蔡爷觉悟这么高,程宗扬只能无言以对。

  「听说霍大将军的人快要到了,我先安排一下,免得到时候赶不上趟。」

  很体贴,很周到。程宗扬继续无言以对。

  蔡敬仲退后一步,向赵飞燕三跪九叩,阴声细气地说道:「奴才告退。」

  蔡敬仲姿态作得不可谓不足,可从头到尾都没把赵飞燕当活人。赵飞燕对此
也唯有含笑而已。对太后身边这位不与人亲近,却偏偏深得重用的大太监,即便
如今倒戈,赵飞燕也免不了有些忐忑。

  「等一下!」程宗扬道:「我跟你去承恩楼,看着你烧。」

  蔡敬仲奇道:「你去承恩楼干什么?你得赶紧去昭阳宫啊。」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昭阳宫怎么了?」

  蔡敬仲道:「金车骑那边人手单薄,大小姐带着人过去增援了。」

  程宗扬愣了半晌才叫道:「她疯了!?那可是一群兽蛮武士!你们怎么不拦
着她?」

  蔡敬仲一脸没表情的看着他,「奴才只是个不中用的死太监。莫非主公在此
就能拦得住云大小姐?」

  程宗扬噎了一口。这死太监,尽说什么大实话!

  「我去昭阳宫!等我回来再烧!」程宗扬心急火燎地奔出宫去。

  …………………………………………………………………………………

  从长秋宫到昭阳宫要穿过阿阁,幸好此时搏杀的主战场在崇德殿,加上大雪
路滑,沿途并没有多少敌军。即使有人看到,也只是远远呼喝几声,射来几支羽
箭。

  沿途宫室一片狼借,台阶上、宫墙下、沟渠中,到处倒伏着死者的尸体,除
了战死的军士,还有被杀的宫人、内侍。此时尸首都被大雪覆盖,只能依稀看出
一个隆起的轮廓。

  各处宫室大都被人抢掠一空,兰台中藏的都是简牍书卷,也未能幸免,门前
阶上散落着大量竹简。

  越靠近昭阳宫,死气越发浓郁。宫内的宫人、内侍其数逾万,能逃进长秋宫
的不过十之一二,大多数都分散在各处宫苑。昭阳宫内侍最多,遭遇也最惨。天
子驾崩当晚,就被吕冀屠杀了一遍,接着刘建入宫,又有许多宫人死于乱军。好
不容易躲过两劫,却遇到更凶残的兽蛮人。那些兽蛮人完全是报复的心态,不分
良莠,逢人就杀,整座昭阳宫都似乎变成修罗地狱。

  程宗扬揉了揉额角,把心头的烦燥强压下来。

  刚靠近东阁,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通往含光殿的廊桥内遍布尸体,许
多死者大睁着眼睛,脸上凝固着临死前一刹那惊恐万状的表情,尸身上留着巨大
的伤口,甚至肢体不全,就像被野兽凶猛地撕咬过一样。

  远处传来一声咆哮,震得人双耳隐隐作痛。程宗扬加快速度,踏着满地的鲜
血往含光殿飞掠过去。

  殿前的灵堂已经被彻底捣毁,供奉的天子灵位也被人踩得粉碎。西阶那面为
天子召魂的灵旗从中砍断,书写着天子名讳的白帛掉在雪地中。殿外鲜红的地毯
落满白雪,又被人反复践踏过,早已泥泞不堪。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些兽蛮人仍聚在殿外,始终未能踏上台阶一步。

  十余名军士举着重盾,在阶前围成一个三角形,为首一人盔上戴着白羽,正
是霍子孟门下的家奴,羽林郎王子方。他胸前的皮甲被撕开一道大缝,肩甲也被
利爪撕碎,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周围的兽蛮人咆哮着往前攻杀。廖扶的冰封术只冰冻了阿阁一带,含光殿外
又铺着地毯,即使廖扶在此,也不可能故技重施。他们没有再使用巨石,而是挥
舞着巨斧,一下一下猛劈。

  一名军士用重盾挡开巨斧,右手的环首刀伺机而出,劈在兽蛮人腰间。他这
一刀劈得极快极猛,但那名兽蛮人似乎出于野兽的本能,几乎在他出刀的一瞬间
向旁跃出,另一名兽蛮人长爪疾挥,锋利的爪尖像铁钩一样扣住他的皮甲,把他
从阵中拖出。

  军士们来不及救援,那名同袍已经兽蛮人撕碎,鲜血雨点般洒落下来。让人
头皮发麻的是,那些兽蛮人竟然像野兽一样吞食他的残肢。

  趁着殿前军士们阵容不整,一名兽蛮武士挥起重槌,横扫过来。王子方挺刀
狠狠一挡,然后顺势往那名兽蛮武士心口刺去。

  「叮」的一声,刀尖刺中护心铜镜,滑开寸许,重重刺进兽蛮武士胸口,可
惜差了少许,没能刺中它的心脏。

  王子方手腕一拧,刀锋绞住肌肉,刮在兽蛮武士的肋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
磨擦声。

  那名兽蛮武士嘶吼着张开大口,咬向王子方的脖颈。王子方急切间来不及拔
刀,只能勉力斜过身,一边抬起手臂,挡住喉咙。

  兽蛮武士牙关一合,狠狠咬住王子方的手臂,两对狰狞的獠牙刺穿他的皮肤
和肌肉,「格」的一声,咬断了王子方的臂骨。

  王子方伤口鲜血狂喷,他拼尽全身的力气拔出佩刀,往那名兽蛮武士眼中刺
去。

  刀锋从眼眶深深透入颅骨,那名兽蛮武士晃了几下,然后颓然倒地。

  王子方手臂被整个咬断,脸色煞白地跌坐在台阶上。

  一只大手从后伸来,抓住王子方的脖颈,把他提了起来,往后轻轻一抛,送
进殿内。然后五指握紧,化为一只铁铸般的拳头,重重砸在一名兽蛮武士的面门
上。

  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响起,那名兽蛮武士面门整个被砸得凹陷下去,鼻骨断
裂,獠牙迸碎,鲜血混着碎肉泼溅出来。

  赵充国一拳毙敌,旋即拎起斩马刀,与一名兽蛮武士的巨斧硬拼一记。那名
兽蛮武士双肩肌肉隆起,巨大的青铜轮斧夹着雪花猛劈过来,却像是撞在铁板上
一样,被震得连退数步。他尖利的脚爪扣住地面,将地毯撕得稀烂,露出地毯下
白玉般的石板。

  兽蛮首领排众而出。兽蛮人身形本就高大,那名首领比寻常兽蛮人还高出半
头,寒风吹过,他浓密的长发像狮鬃一样浮动起来,露出半边仿佛被烈火焚烧过
的面孔。他左脸只剩下干瘪的肌肉,一只眼睛荡然无存,只有扭曲变形的眼眶空
荡荡地张开。

  「兀那汉子。」他胸腔起伏着,发出闷雷般的声音,「你很强大。如果吃掉
你,我会变得更强大。」

  周围的兽蛮人发出低沉的咆哮声,似乎盯着一盘美味一样盯着赵充国。

  赵充国扭了扭脖颈,颈骨发出几声脆响,「我瞧你这模样,像是被人逮住丢
到锅里过?让我猜猜,是红烧狮子头吧?」

  几名来自车骑将军府的军士放声大笑。

  古格尔獠牙咬紧,仅剩的一只眼睛中露出寒光。

  张恽尖声道:「天子灵寝就在此地!只要吃掉天子的尸体,你就能得到真龙
的力气!」

  古格尔舔了舔嘴唇,「那个天子最宠爱的妃子很美味,口感就像小羊羔一样
鲜嫩,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皇帝是真龙,皇后才是真凤。」张恽叫道:「你先把天子吃了,再去吃掉
皇后,正好凑够一对。」

  赵充国脸上的刀疤跳了跳,狞声说道:「人肉有什么好吃的?」他挑了挑下
巴,「那厮不男不女,吃起来才别有风味。你瞧那屁股蛋子,啧啧……不来块后
臀尖尝尝?」

  张恽躲在一名兽蛮武士背后,伸着脖子叫道:「赵充国!你少挑拨离间!」

  「啊——呸!」赵充国一口唾沫飞出数丈的距离,全啐在张恽脸上,一点都
没浪费。

  大冷天的,冷不防被人洗个脸,张恽不禁呆若木鸡,傻了半晌才狼狈地提起
衣袖,一边在脸上使劲擦着,一边尖叫道:「杀了他!杀了他!」

  古格尔拿出一起巨斧,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斧轮劈开空气,发出低沉的呼啸
声。

  赵充国双手握住刀柄,长逾六尺的刀身斜斜指向地面,他微微伏着身,腰背
绷紧。

  忽然地面一震,一条身影从天而降。那人重重落在地上,双脚落处,坚硬的
汉白玉石阶被踏出蛛网般的裂纹,冰裂般朝四处蔓延。

  「赵长史,给我个面子。」程宗扬头也不回地说道:「这一场我跟他打。」

  赵充国伸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面的裂纹,然后咧开大嘴,「老五,这就
是你说的那个程哥儿?有两下啊。」

  卢景一身破衣,乞丐一样靠在金镶玉嵌的蟠龙柱上,一手拿着破碗,一手捏
着炒熟的黄豆,边吃边道:「废话,我们孟老大一手调教出来的,还能差了?」

  「云大妞!云大妞!」赵充国扯开喉咙道:「你老公来了!」

  云丹琉玉脸通红地走出来,厉声道:「赵充国!你放什么屁呢!」

  赵充国眨巴眨巴眼,「老五,不是你说的吗?」

  「孙子!你就害我吧!」卢景把破碗一揣,缩到柱后,「我啥都没说!」

  程宗扬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个兽蛮首领,「天子的宠妃很好吃吗?」

  古格尔独眼微微眯起,狐疑地打量着他。

  程宗扬竖起一根手指,「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怎么从大草原活下来的?」

  古格尔独眼爆出一丝精芒,他巨大的鼻腔抽了抽,沉声道:「我闻到过你身
上的气味——是太阳的味道。」

  程宗扬足尖一挑,勾起一柄佩刀,握在手中。那柄佩刀是王子方所用的汉军
制式环首刀,虽然比寻常战刀更精良一些,但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可握在程宗
扬手中,仿佛有无数细微的光点从刀柄往刀尖流动,原本平淡的刀身越来越亮,
仿佛一轮太阳撕破夜空,黑暗中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古格尔仿佛被勾起以往惨痛的回忆,独目越眯越紧,脸上被火烧过的伤疤无
法抑制地抽搐起来。

  「都死了……都死在大草原的太阳下面……整个草原都被掀起一层,连地下
的沙子都被烧焦了……部族中无论最勇敢,还是最强壮的武士,都被烈日烧成焦
炭,用手一摸就变成灰……帝国的信使把我从沙子下面挖出来,送回部族。从那
时起,我就害怕见到太阳,怕它喷出火焰,把我们全都烧成灰……」

  古格尔狰狞地笑了起来。他嘶哑着喉咙道:「吃了你——我就会获得太阳的
力量!」

  巨斧卷起大片风雪,呼啸而下。程宗扬双手握住刀柄,丹田气轮疾转,一直
作为压箱底的九阳神功全力爆发,刀身带着耀眼的白光迎向巨斧。

  刀斧相交,长刀的亮度猛然跃升,犹如一轮太阳,放射出万丈光芒。

  「轰」然一声巨响,青铜打制的巨斧整个崩碎。古格尔双手虎口迸裂,大拇
指折断一样向后翻去,他狮鬃一样的浓发仿佛被烈火焚烧一样焦枯弯曲,胸口的
护心铜镜布满裂纹,一块一块掉落下来。

  兽蛮首领向后弯曲的腿关节从中折断,向前跪倒在地。以两人站立的位置为
圆心,周围数十丈范围内的积雪瞬间消融,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赵充国张大嘴巴,半晌才道:「云妞,你这老公可不止两下子啊……」

  云丹琉羞怒地啐了他一口,却又忍不住心底的骄傲。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自
家男人,心底暗道:这家伙果然是个卑鄙小人,连床都上了,居然还藏私!这手
功夫从来都没露过。

  整个含光殿仿佛由夜转昼,宫殿上高耸的金凤,屋脊矗立的海马、獬豸,檐
角悬挂的铜铃,虹桥飞廊,玉砌雕栏,无不沐浴在阳光下,一时间寒意尽去。连
金蜜镝也走出大殿,凝视着场中的年轻人。

  刀身的光芒渐渐收敛,程宗扬的头冠和束发的丝带全部崩碎,额角那处伤疤
红得像要滴血一样。

  也难怪众人震惊,这一击远远超出了程宗扬如今的境界。他两日来吸取的死
气都积蓄在丹田和经络之间,在这一击中尽数释放,如果不是他境界不够,根本
无法驾驭如此庞大的真气,绝大部分都流失在天地间,化成光热白白浪费,面前
的兽蛮首领早就被烧成一团灰了。

  饶是如此,程宗扬展露的修为已经有足够威慑力。剩下的兽蛮武士在强光下
面露惊恐,竟无一人再敢上前。

  程宗扬把刀尖抵在古格尔唯一完好的眼睛上,「最后一个问题,那个信使是
吕冀还是吕巨君派去的?」

  古格尔口鼻中淌出鲜血,他张开嘴巴,发出几声低吼,却再吸不进一口气。

  那些兽蛮武士也发出几声低吼,慢慢向后退去。他们越退越快,然后奔跑起
来。其中几名甚至变身成野兽,跃上屋脊,不多时便消失在黑暗中。

  古格尔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再也支撑不住,庞大的身体慢慢倒下。

  程宗扬低声道:「这一刀献给师帅。」说着刀光一闪,仍然带着余温的刀身
穿透了兽蛮首领的胸膛,将他钉在地上。

  古格尔呼出最后一口气,胸膛凹陷下去,再没有一丝气息。

  场中只剩下一名幸存者。张恽哆嗦着跪在地上,他双眼被强光刺激,泪流满
面,裤裆湿漉漉的一大片,不知什么时候给吓尿了。

  程宗扬淡淡道:「那个信使不会是你吧?」

  「不是我!不是我!」张恽哭叫道:「是颍阳侯的门人!」

  吕不疑?程宗扬心下冷笑一声,真好,这下有理由对吕氏斩草除根了。

  「昭仪什么时候被他吃了?」

  「不是!不是!我骗他的!他吃的是个宫女!」

  「昭仪呢?」

  「在襄邑侯府!她还活着!还活着!」

  …………………………………………………………………………………

  「兄弟,忍着点。」

  王孟撕开一幅为天子挂孝的白绫,将王子方断臂扎紧,然后用牙齿熟练地打
了个结。

  赵充国蹲在旁边,一边帮他按住伤处,一边啧啧赞叹道:「大兄弟,这手艺
不错啊。」

  「那可不是?」王孟牛逼哄哄地说道:「我们大汉游侠跟你们朝廷军官不一
样,吃顿饭都能动两回刀子!天天打打杀杀,玩的就是刀头舐血!什么缺胳膊断
腿,我可见得多了……针呢?」

  「这儿呢!这儿呢!」

  这里是妃子的寝宫,不缺针线,赵充国早已找好针匣,翻开捻了一根细针给
他。

  王孟接过来,一手拿着丝线,眯起一只眼睛,认好了针,然后捏住王子方胸
前的伤口,眼也不眨地在皮肉上飞针走线。

  赵充国两眼火热,「大兄弟,你还会绣花呢?」

  「这算什么?上回有个二货,喝醉了要上山日虎,反过来被老虎给日了,那
脸撕得跟布条似的,最后还是被我给救回来了。」王孟吹嘘道:「我这手艺可是
打小练出来的,正经的童子功!」

  「说你胖你就喘上了?」赵充国亲热地说道:「有没有兴趣投军?我们军中
就缺你这号人才,哎哟,瞧这扎的细致劲儿,跟娘儿们似的。」

  「你才娘儿们似的!」

  「得得得,哥哥说错话了,说错了。」赵充国道:「你这脾气很暴躁嘛,正
适合投军啊。」

  「当官老爷?老子没兴趣!」

  「你可以当个好官嘛。就跟哥哥我一样,靠俸禄吃饭,靠战功升官,一辈子
不欺负穷人。你想想啊,世上官就这么多,多一个好官,不就少一个坏官吗?」

  这边赵充国挥舞着小铁铲,使劲挖郭解的墙角。另一边云丹琉也被程宗扬追
上,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破私情,豁达如云大小姐也吃不住。如果不是卢景逃
得太快,起码要把他砍成七块才能泄愤。

  云丹琉冷着脸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你的。」

  云丹琉翻起眼睛,看着头顶的藻井,不屑地说道:「我还用你看?」

  「我一听说你来昭阳宫增援,当时就慌了,一口气从长秋宫跑过来。」

  「老实说!」云丹琉沉下脸,「你还有多少底细瞒着我?」

  程宗扬愕然道:「哪儿有?」

  「还在装!」云丹琉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以前跟我过招的时候,是不是都
在心里笑话我呢?太卑鄙了!」

  「这都是误会。」

  「哈哈。」云丹琉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真的!」

  「我是瞎的吗?你刚才那一刀,是什么功夫?以前怎么没见你用过呢?是不
是觉得我不配跟你过招啊?程少主?」

  云丫头最在意的原来是这个,以为自己以前是跟她假打。那怎么可能?自己
多少次连命都险些丢了。

  程宗扬低声道:「这是我最大的秘密,从来都没跟人说过。」他戒备地看了
看四周,然后一脸神秘地招了招手。

  云丹琉附耳过去,程宗扬低声道:「我这门功夫叫九阳神功。师帅亲授的绝
学——必须连御九女,才能施展出来。哎哟!」

  云丹琉狠狠踩了他一脚,「以为我没听说过太乙真宗的九阳神功吗?连御九
女?你昨天竟然搞了九个!」

                第七章

  十一月初八。寅时。

  南宫。昭阳宫。

  天子灵柩仍停放在含光殿内。为帝王准备的金缕玉衣早已制作停当,可惜天
子尸骨未寒,各方就打成一锅粥,尸身上只盖了一幅白布了事,连寿服都附之阙
如。

  殿内除了金蜜镝等人,还有一些侥幸生还的宫人,甚至有些从其他宫苑躲避
乱军逃奔而来的。天子的亲眷都避往长秋宫,这些宫人不敢出去,于是都被留在
殿内守灵,天子身后之事倒也不显冷落。

  只不过这么多人里面,除了金蜜镝之外,连一个有份量的人都找不出。那些
本该在灵前哭嚎的诸侯、外戚、大臣们,把天子扔在脑后,自顾自在宫内打得不
可开交。刘骜死后有灵,想必也不能瞑目。

  程宗扬在天子灵前三跪九叩,致礼尽哀。他倒不是愿意给这死鬼天子磕头,
纯粹只是给金蜜镝面子,免得因为一点礼法上的小事,跟这位老臣起什么纷争。

  殿内护卫多是金蜜镝府中的亲随,他们和赵充国一样,在沙场拼杀多年,无
不战功累累。一个六百石的大行令,还真没被他们放在眼里。但程宗扬刚才显露
出的修为,让他们无不刮目相看。此时再面对这个公子哥儿似的小官,众人的眼
神都不一样了。

  程宗扬站起身,对金蜜镝道:「金车骑,宫中如今兵荒马乱,连兽蛮人都来
了。以我们的兵力,长秋宫与昭阳宫两头实在难以兼顾,依我看,不如移灵到长
秋宫。」

  金蜜镝沉默许久,程宗扬道:「事不宜迟,请将军早作决断。况且——霍大
将军已经奉长秋宫诏令,入宫勤王。

  白虎门那边还要将军主持。「」羽林?「

  「正是。霍大将军约定寅时入宫。眼下只有不到一刻钟了。长秋宫的情形将
军是知道的,除了将军,外臣中官职最高的就属我了。羽林天军是天子御卫,怎
么也不可能听我这个六百石的大行令指挥。倒是吕氏诸人位高权重,若是没有将
军坐镇,单靠那些兵丁,只怕出来一个吕冀,就能把他们斥退。」

  程宗扬话音未落,外面忽然一片大乱。接着赵充国快步进来,「是刘建的乱
军,他们丢了崇德殿,逃到此处。」

  「金车骑!」程宗扬叫道:「不能再等了!」

  金蜜镝走出大殿,只见刘建的部属正乱纷纷涌进昭阳宫。他们显然刚吃了一
场大亏,随扈的军士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刘建本人也丢了天子车驾,在家臣的
扶携下徒步赶来。

  程宗扬一眼看到齐羽仙,上前毫不客气地说道:「这就是你们吹嘘得能顶两
个时辰?我看再晚点就只能给你们收尸了。」

  齐羽仙道:「棋至中局,谈何胜负?眼下便论输赢,为时尚早。」

  「死鸭子嘴硬。」程宗扬指了指溃兵,「这就是你们所有的底牌了吧?再输
一把,你们仙姬连裤子都没了。」

  齐羽仙气定神闲地说道:「既然公子目光如炬,不知可曾看到太子妃和屯骑
军呢?」

  行了。知道他们手里的底牌了。

  「按咱们约好的,白虎门和玄武门交给我们,剩下两个门你们可看紧了。万
一被鱼跑了,可别怪我们。」

  「公子只须小心自家门户便是。」齐羽仙微笑道:「代我向定陶王问好。」

  「少来威胁我。定陶王一根汗毛你们都摸不着。」程宗扬道:「昭阳宫给你
们,天子的灵柩我要运走。」

  「莫非公子还怕我们戮尸不成?」

  「说真的,别说戮尸了,就算你们把他拉出来鞭尸我都不在乎。问题是刘建
那疯子,什么事干不出来?他真要干出点什么,别人我说不准,金爷立马就得翻
脸。这后果你担得起吗?」

  齐羽仙盯了他半晌,然后冷哼一声,不再开口。

  刘建走到殿前,看着阶上的金蜜镝,眼中疯狂的杀意一闪而逝,然后哈哈哈
大笑,朗声道:「金车骑连日守护天子灵寝,功劳卓著!朕……」

  没等他说完,赵充国便扯着喉咙道:「东阁这破地方易攻难守,兵法上叫死
地!你们得去西阁啊!那边的凉风殿三面临水,只要一队人马就守得稳稳的。别
说老赵没提醒你们,打仗讲的是兵贵神速!再耽误可来不及了。」

  刘建说了一半的话被堵了回去,可再一想,这粗胚说得还真有几分道理。东
阁有什么好的?不就那个死鬼的尸首吗?西阁三面临水,易守难攻,才是帝王之
资。

  他拔出天子剑,叫道:「诸将士听令!全军赶往西阁!」

  听到号令,负责断后的苍鹭脸颊抽搐了几下,但他麾下的乱军一路逃蹿,此
时都成了惊弓之鸟,闻声立刻折而向西,想阻止也来不及了。苍鹭只好把手中的
雇佣兵集中起来,压住阵脚,随之缓缓西撤。

  金蜜镝终于下了决断,「老夫即刻前往白虎门。充国,天子灵柩不可妄动,
你……」

  赵充国兴高采烈地叫道:「让我上阵杀敌?哈哈哈哈!立功的时候到了!老
赵闷得骨头都快生蛆了,好不容易撞上这个机会!将军放心!谁也别想挡住我升
官发财!」

  程宗扬仔细看了赵充国几眼,他原来觉得这货是个肠子直来直去的粗胚,可
琢磨一下,他两次强行插口,可都不简单。

  赵充国第一次强行打断刘建,是刘建张口说出了「朕」字,接下来不管他再
说什么,金蜜镝都不会答应他以天子自许。事关帝国正统,双方都没有妥协的余
地,一旦争执起来,总有一方无法下台。赵充国大咧咧地一插口,把双方可能出
现的争执化解于无形,又给刘建指了条路,免得双方待在一处,再引发什么预料
之外的冲突。

  这一次打断自家主官,明显是因为金蜜镝有意让他留守。赵充国抢先一步表
明立场,又扯出升官发财的大旗,让金蜜镝也不好拒绝。

  果然,金蜜镝也没办法说什么,只好斥道:「你这个惫赖货!」

  赵充国嘿嘿一笑,「反正我就跟着将军。将军去哪儿我去哪儿。」

  金蜜镝只好重新指了几名手下看守天子灵枢,然后与程宗扬、云丹琉、王孟
等人前往长秋宫。至于卢景,这会儿早就没影了。

  刚走到阿阁,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声音,那声音并不高,但极为密集,
就像无数身形沉重庞大的长蛇在雪地上穿行,发出的沙沙声。众人不约而同地停
下脚步,扭头往白虎门看去。

  …………………………………………………………………………………

  吕淑被一帮子侄气得发昏。自己的卫尉军这回大丢颜面,就算事态平息,将
来引罪革职也是免不了的。卫尉军这滩烂泥他是扶不上墙了,既然无计可施,索
性死猪不怕开水烫,躺倒等着挨捶吧。他也不白费力气攻打什么长秋宫了,只要
守住白虎门就行。

  刚交寅时,宫外蓦然响起一片密集的声音。正在门楼内昏昏欲睡的吕淑猛得
惊醒过来,「什么东西?」

  有眼尖的已经看到外面的情形,叫道:「是骑兵!」

  吕淑心头一紧,「哪里来的骑兵?」

  「是羽林!羽林天军!」

  吕淑快步走到城垛处,只见门外一队人马正疾奔过来。此时正是一天中夜色
最深的时候,那队人马却没有打火把,黑暗中只隐隐约约看到马匹的轮廓,最为
醒目的是他们头盔上飘扬的白翎。

  上千骑兵同时出动,却听不到丝毫人声。军士们投下照亮的火笼,才发现那
些羽林精锐兵甲俱全,而且每人口中都咬着一根箭矢。

  吕淑顿时打了个激灵,衔枚疾进!这是汉军标准的夜袭战法。再仔细看时,
那些战马四蹄都包了稻草,一来防滑,二来也把可能发出的声音降到最低,以至
于羽林军已经兵临城下,守军才听到动静。

  吕淑嘶声叫道:「戒备!戒备!」

  一名吕家子弟伸头往外张望,一边道:「羽林军……应该没事吧?」

  「你傻啊!」吕淑都快哭出来了,「马裹蹄,人衔枚——难道他们是来跟你
玩的吗?」

  「没事,没事。」那名吕家子弟宽慰道:「宫门关着呢。」

  吕淑心里这才塌实了些。眼看羽林军的骑兵已经驰近城门,吕淑伸长脖子叫
道:「来者何人?奉何诏令?」

  一名手持长矛的少年纵骑而出。借着门楼上的灯光,吕淑看清他的面孔,不
由心头一颤,勉强笑道:「原来是霍少,哈哈,不知……」

  霍去病微微笑了一下,接着猿臂一展,长矛呼啸而出。

  一瞬间,吕淑似乎有种错觉,那柄长矛好像根本没有飞出,而是在空中闪了
一下,便直接出现在了自己身前。

  从城上到城下将近六丈的高度,好像被人抹掉了。

  长矛破开吕淑胸前的护心铜镜,撕开皮甲,透胸而过,「咚」的一声,重重
刺进吕淑背后的柱子中。

  接着一名大汉拨步上前,他挥舞着一柄长近丈许,宽如人身,厚宽却极薄的
巨剑,往城门中间奋力一劈。木屑纷飞间,两道足有半人粗的门闩被生生斩断。

  卫尉军的士卒只下了两道门闩,没有用上顶杠,被这一剑劈下,城门顿时洞
开。

  城上的卫尉军已经乱成一锅粥,他们在宫中养尊处优多年,面对如狼似虎的
羽林精锐,根本没有多少还手之力。

  更何况卫尉军已经打了两天仗,敢战之士早已折损一空,剩下的也疲惫不堪,
羽林军破门而入时,许多人还在睡梦中。几乎没有任何抵抗,羽林军就攻占了白
虎门。

  但紧接着,羽林天军就遇到一块硬骨头。

  左武第二军赶到之前,长水军作为平叛军的主力,与同属北军的中垒、虎贲
诸军血战竞日,七百人的长水军此时还能作战的只剩下一百余骑。

  左武第二军赶到后,刘建军一战溃败,平叛军挟胜进逼崇德殿,长水军则留
在阿阁休整,同时配合卫尉军作战。

  白虎门的骚乱传来,长水军第一时间作出反应,仅存的一百余人全部上马,
在阿阁前排列成一个锐利的锋矢阵型。

  羽林军留下部分士卒控制放弃抵抗的卫尉军,其余军士则在霍去病的带领下
踏冰而来,将这支残军团团围住。

  长水军是汉军中唯一一支由胡人组成的骑兵,作战极为骁勇,面对兵员整齐
的羽林天军也毫不示弱。尤其是此时陷入绝境,从上到下都有了必死之心,一旦
交锋,必然是一场血战。

  已经胖出圆脸的高智商被裹在军中,紧贴着他的老相好冯子都,富安和刘诏
犹如哼哈二将,跟在衙内的马屁股后面。

  高智商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攻下白虎门,吐掉口中的箭矢,他便嚷道:「打
啊!怎么不打呢?他们就这么点人马,赶紧弄死拉倒!」

  「说得轻巧。」冯子都两眼紧盯着长水军,小声道:「这鬼地方全都是冰,
战马根本跑不开,只有他们待的那片清理过。我们要想杀过去,就得下马,变成
步兵再跟那帮胡人骑兵打。那不是白吃眼前亏吗?」

  「兵贵神速啊,大哥。这么拖下去,要拖到什么时候?就这么点人,堆也堆
他们了。」

  「别作声,听霍少的。」

  霍去病一边把玩着手中的长矛,一边策骑缓步而行。他进攻之前就听说宫中
已经冰封,但没想到情况这么严重。

  此时温度正低,坚冰远未到消融的时候,整个阿阁广场冻得像一面镜子一样,
饶是坐骑的四蹄上都包着稻草,行走时也得小心翼翼。

  而长水军休整时,在殿前生了几堆火,清出一片空场安置马匹,倒是不影响
战马行动。要歼灭长水军这点人马并非难事,长水军再狠也是久战之余的残兵,
问题是自己准备付出多少代价?整个羽林天军也才一千余人,在此地就折损两到
三成,后面也就不用打了。

  霍去病琢磨了一会儿,然后朝冯子者略一示意。

  冯子都心下会意,上前道:「奉大将军令!天子驾崩,逆贼作乱,羽林天军
奉诏入宫平叛!各色人等,一律听从节制,违命者格杀勿论!立即放下刀枪,饶
尔等一死!」

  过了一会儿,一名胡人道:「吾军主将不在,恕难从命。」

  冯子都一怔,这种节骨眼儿上,长水校尉吕戟居然没影儿了?他倒不知道吕
戟一进长秋宫就没能出来,而且以后也不会出来了。

  「霍大将军的军令,你们也不听从吗?」

  「吾军主将不在,恕难从命。」

  「主将不在,你们就找个能管事出来!」

  「吾军主将不在,恕难从命。」

  冯子都费尽口舌,可无论他说什么,那些胡人都只回复一句:主将不在,恕
难从命。

  冯子都忍不住道:「你们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呢?」

  「吾军主将不在,恕难从命。」

  冯子都还要再说,被霍去病伸手拦住。

  「下马!」

  羽林军士卒闻声跃下坐骑,各自握紧兵刃,准备与长水军厮杀。

  血战一触即发,高智商忽然叫道:「师傅!」

  霍去病皱了皱眉,扭头看时,目中流露出一丝喜色。

  与此同时,那名一直重复着同一句话的胡人翻身下马,毫不犹豫地跪在雪地
中,额头贴着地面,字正腔圆地叫道:「车骑将军!」

  一个高大的身影踏雪而来。金蜜镝走到阵前,吩咐道:「羽林军奉命平叛。
你们把刀枪都收起来。」

  「是!」

  长水军的士卒收刀入鞘,然后跳下马,站成一排。

  「还能打吗?」

  「能!」

  「那好,你们也加入平叛一方,听霍少将军节制。」

  「是!」

  那名胡人丢下佩刀,徒手走到霍去病马前,单膝跪地,「遵霍将军令!」

  「将能战者编为一军,随我出战。」

  那名胡人立即整编部属,与羽林军一起行动。

  霍去病笑道:「多亏金车骑出面,兵不血刃就收服了长水军。」

  金蜜镝道:「若不是程大行诛杀吕戟,长水军群龙无首,岂能一言而服?」

  「程大行,」霍去病抱拳道:「久闻大名!」

  程宗扬笑道:「贼名不足挂齿。在下见过霍少将军。」

  「程大行的大名这两日可是如雷贯耳。」霍去病指着高智商道:「你这位门
下当真是口舌如剑,差点儿把我活活说死。整个羽林军都让他煽动得群情激愤,
恨不得立即冲进宫里为天子报仇。我只好把他关了起来,免得惹出事端,程大行
不会怪我吧?」

  高智商道:「我说怎么昨天就给我给一支箭,让我咬着,还哄我说马上要出
兵,才衔枚的。原来是堵我的嘴啊?

  霍少,你这可不厚道!昨日许你的美人儿,必须要减半!「霍去病哈哈大笑。

  寒风吹过,一股血腥气息飘来。金蜜镝望着白虎门,眉头皱起。

  白虎门内,卫尉军残存的士卒一律被收缴武器,神色惊惶地跪在地上。数十
名羽林军士卒拿着刀枪在旁看守,另有几名军中的书吏拿着简牍、帛书逐一核对
身份。不时有人被军士们拖出,当场斩下首级。

  那些羽林军下手毫不留情,任何人稍有异动,立刻加以屠戮。卫尉军一众士
卒看得清楚,被拖出斩首的全是吕氏族人,偶有几个异姓,也是与吕氏关系密切
的孙氏等外戚一系。

  等金蜜镝赶到时,卫尉军所有的吕氏族人都被斩杀得干干净净,数十颗人头
丢在雪中,堆得像小山一样。

  霍去病道:「这些人甘心从贼,死有余辜。」

  程宗扬暗赞一声:干得漂亮!如果把这些人头筑成京观,送到永安宫请太后
观摩,那就更好了。

  金蜜镝在那些军士中看了一圈,然后道:「伏无忌!」

  卫尉军仅剩的一名军司马趴在地上,颤声道:「末将在。」

  「你带领剩下的人去上林苑打扫宫殿,限日出之前赶到。如少一人,唯你是
问!」

  伏无忌长舒了一口气,知道这下是死不了了,大声应道:「是!」

  霍去病琢磨了一下,觉得这姜还是老的辣。卫尉军还剩下近千人,虽然斗志
全无,到底还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这些人不可能全部杀光,但要留在此地,
既要派人看守,还要担心他们会不会暴动。金蜜镝把他们贬到上林苑,既保住了
他们的性命,也把这些不安定因素彻底驱出洛都城,免去了后顾之忧。有仁有义
有智有谋,难怪自家族兄对他总是高看一眼。

  …………………………………………………………………………………

  吕巨君带领左武第二军拼命扑救,大火终于没有烧起来。但主力也因此滞留
在崇德殿,失去了除掉刘建一党的良机。

  等廖扶重新整好军阵,白虎门的惊变已经传来。

  江充怒道:「霍子孟好大的胆子!竟敢忤逆太后!」

  廖扶冷静地说道:「事不可为!请主公立即移师玄武门,据守北宫。」

  「不妥!」许杨道:「若此时退守北宫,建逆与霍子孟相互勾结,必定死灰
复燃。当趁其立足未稳,挥军反击。」

  吕奉先道:「我来当先锋!」

  廖扶道:「霍子孟有备而来,我等已失先机,还请主公三思。」

  许杨道:「别忘了白虎门除了卫尉军,还有长水军,若我等弃之不顾,只一
味北逃,等若少了一臂。」

  廖扶道:「唯有夺下玄武门,我军方可立于不败之地,眼下即便壮士断腕,
也在所不惜。」

  吕巨君沉吟片刻,然后道:「奉先,你带一队人马去玄武门。把守门的乱军
逐走便是,不必恋战。其余人等,随我去白虎门。」

  眼下实在不是分兵的好时候,但主公心意已决,廖扶也无可奈何。

  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羽林军涌入白虎门的同时,一群只配着胸铠的隶徒也
登上玄武门,接替下神情惊惶,士气低落的刘建军。为首的董卧虎头缠白布,身
披孝服,手下的隶徒同样为天子披麻戴孝。这也是十余支先后投入宫中血战的军
队中,唯一一支知道要为天子戴孝的。

  朱雀门下,已经休整了一日的屯骑军披好甲胄,整齐地列成战阵,开始向南
宫中央进发。作为刘建军最后的底牌,这支屯骑军编入了大量北军残余的精锐,
人数也膨胀至千人。

  胜负的天平从这一刻开始倾斜。

  …………………………………………………………………………………

  十一月初八,寅时二刻。

  卫尉军在伏无忌的带领下,冒雪往上林苑走去。能够捡回一条性命,已经是
侥天之幸,眼前的风雪实在算不了什么。甚至不少人都在为能够摆脱宫中的乱局
而暗中庆幸。

  长水军全部编入羽林军,双方一同穿过阿阁,向东挺进。就在广场边缘,长
秋宫东南角的位置,他们与闻讯来援的左武第二军撞了个正着。

  两军狭路相逢,迅速摆开阵势。左武第二军沿永福门摆成利于防守的圆阵,
羽林天军则在广场边缘摆出一个富于攻击性的多路突起阵型。

  「皇图天策……」廖扶心下默念着这个名号,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冯子都心情有些激动,大战在即,霍少竟然把全军的指挥权交给他,自己率
领抛下重甲的长水轻骑,从侧后方出击,大范围迂回至吕氏军背后。只要自己能
顶住一刻钟,霍少就会从敌军背后出现。

  「来吧!」冯子都心里默默念着,同样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就在这时,长秋宫东南角的承恩楼上,有人尖声叫道:「姓蔡的!你这个永
安宫的走狗!不齿于人类的臭狗屎!

  你可知罪吗!「众人齐齐扭过头,只见楼上十余名内侍举着火把,照得灯火
通明。一名貂尾金珰的中常侍捆得像粽子一样,绑在一根柱子上,身下堆满木柴。

  那名中常侍毅然决然地昂起头,高呼道:「我蔡敬仲——对太后忠心耿耿!
天地可鉴!」

  蔡敬仲生怕别人看不见听不清,不但自报家门,而且气贯丹田,叫得连两里
外都能听见。一群栖在枝头的乌鸦被惊得飞起,在众人头顶一边盘旋,一边「嘎
嘎」乱叫。

  「好啊!你个姓蔡的!我看你是死不悔改了!」一名胖大的内侍挽起袖子,
高声叫道:「打!打他个满脸开花,看他还嘴硬!」

  说着那名太监劈手一个耳光,扇在蔡敬仲脸上。周围的内侍蜂拥而上,对着
蔡敬仲拳打脚踢,火光下犹如群魔乱舞。一时间,清脆的耳光声响彻云霄,众人
听在耳中,都觉得脸上作痛。

  等那帮内侍停下手,蔡敬仲一张脸已经被打得跟血葫芦一样,根本看不出眉
眼。

  一名内侍阴声怪气地说道:「姓蔡的,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只要你说一
句:从今往后与永安宫恩断义绝,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蔡敬仲怒目而视,然后一口血沫喷在那名内侍脸上,「我蔡敬仲——生是永
安宫的人,死是永安宫的鬼!想让我背叛太后?做梦!」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一名内侍拿起铜壶,朝蔡敬仲兜头浇下,「嘴
硬是吧?我看你还能硬多久!闻出味儿了吗?这是灯油!」

  蔡敬仲嘶声道:「我蔡敬仲就是化成灰!也绝不背叛太后!唔,咕嘟……咕
嘟……」

  那太监把油壶塞到蔡敬仲嘴里,狠狠灌了几大口,然后从头到脚将他淋了个
通透。

  「你们都看清楚了!」一名内侍对着下面兵锋相对的两军叫道:「这个蔡敬
仲,心甘情愿当永安宫的走狗!如今又混到我们长秋宫来!被我们当场抓到!列
祖列宗庇佑!谁敢跟我们作对!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蔡敬仲双目含泪,沙哑着喉咙道:「太后!你的大恩大德,奴才只能来世再
报了!下辈子奴才还要给你当牛作马!别了!永安宫!别了!太后!啊……」

  大火猛然升起,吞噬了绑在柱上的身影。惨叫声不断传来,在数千人的仰望
下,那名来自永安宫的中常侍在火中痛苦的挣扎着,直到一动不动。

  除了程宗扬,在场的人无不是一脸震惊,连吕巨君都有些恍惚,没想到蔡敬
仲此人竟然如此忠义,自己倒是错怪了他。看着看着,那个火中的身影仿佛越发
高大,就像一支火炬,照亮了前路……「妈的!」程宗扬冲着那帮内侍怒骂道:
「承恩楼都烧着了!你们还不赶紧救火!」

                第八章

  大火熊熊燃烧,将半个承恩楼与蔡敬仲的尸身一同化为灰烬。

  没等火势熄灭,一名绣衣使者便立在左武第二军阵前,眼含热泪,振臂高呼
道:「为太后尽忠!为蔡常侍报仇!」

  对面羽林军中,一个小胖子双手拢在嘴边,大叫道:「当永安宫的走狗!这
就是你们的下场!快放下刀枪!弃暗投明!」

  「不用跟他们废话了!杀!」

  「杀!」

  两军狂呼着冲杀在一起,在永福门前展开了生死搏杀。

  左武第二军是能耐苦战的边军,而羽林天军则是父兄战死疆场的羽林孤儿,
出身于军伍世家,对天子忠心耿耿。

  双方的对战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羽林天军的攻势一浪猛过一浪,左武第二
军也寸步不让。太后还政之前,左武第二军的军费一直由内府支出,可以说是吕
氏豢养的私军,对太后的忠诚度极高。否则吕巨君也不会万里迢迢把左武第二军
调回洛都。

  刘诏守着自家衙内,寸步不离,脸色越来越凝重。他是宋国禁军的高手,对
军务也极为留心。此时亲眼目睹汉军作战,不由自主地拿宋军与这些虎狼之师相
比较。宋军的优势在于军械比汉军更精致,种类也更丰富,宋军通常配备的兵器
中,单是佩刀就有八种。而汉军的制式佩刀唯有环首刀一种,所有的战刀均是从
刀柄到刀身一体铸成,份量相差无几,不尚华丽,只讲究实用。不过除此之外,
几乎任何一个环节汉军都完胜宋军。

  无论是军士的士气、战斗意志,还是搏杀能力,汉军都全面领先宋军。眼下
对战双方总计不过两千余人,刘诏置身其中,却仿佛正经历一场数万人的大战,
到处都是刀光斧影,血肉横飞。更可怕的是,两军都不是一味猛打,而是根据瞬
息万变的战局不断进行调动,或是突进,或是撤退,或是分割,或是合围,在局
部形成以多胜少的局面。

  双方的指挥官把地形、风向、气温各种因素全部计算进去,刘诏单是用眼睛
去看,都觉得目不暇接。

  如果是宋军,无论面对双方哪一支,都是溃败的局面。即使上四军也讨不了
好,除非兵力超过三倍以上,才有一搏之力。

  幸好宋军有神臂弓。刘诏庆幸地想道:倚仗神臂弓的犀利,宋军能够稳住快
速稳住阵脚。然后——然后就结寨!

  依靠寨墙坚守。无论如何,绝不能与汉军野战。

  至于汉军的射手……刘诏忽然想到,射声军哪里去了?

  刘诏正在疑惑,战场两翼出现了几列模糊的身影,渐次合拢。

  刘诏猛然发现,羽林天军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拖成一条长蛇。最前面的已经攻
到永福门。过于漫长的阵型使羽林军两侧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软肋,此时侧翼暴露
在射声军的射程下,长蛇阵顿时显得十分脆弱。

  「不好!」

  刘诏心下叫了一声,刚要开口提醒,还未排成阵型的射声军忽然大乱,一支
轻骑犹如有鬼神相助,冒着漫天风雪,千钧一发之际从射声军背后扑出,瞬间将
那些射手的队形撕成碎片。

  快速机动的轻骑对上缺乏保护的弓手,胜负毫无悬念,霍去病根本没有理会
两翼的混战,带着几名马速最快的亲随,直接扑向吕巨君所在的中军。

  听到背后的喊杀声,廖扶握着令旗的手掌僵了片刻,周围的温度仿佛瞬间剧
降,其寒彻骨。

  他扪心自问,对霍去病已经重视到十二分,即使对面羽林天军的指挥一板一
眼,中规中矩,并没有显示出过人的机变,廖扶也不敢稍有松懈。

  皇图天策,骑兵第一,岂会是易与之辈?

  直到此刻,廖扶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对手。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大战关
头,这位霍少竟然敢弃主军于不顾,反而亲自带着一班人马,毫无征兆地迂回到
己方后方,展开突袭。

  真不知道霍少是单纯的运气好,还是对战机的把握有着超乎常人的精准。他
迂回到位的一刻,正是射声军即将投入战场的一刹那,他若来的早一步,射声军
还没有出动,完全可以原地据守,避开突袭。他来的晚一步,射声军已经布好阵
型,以他们的箭术,必定会给那些连甲胄都抛弃掉的轻骑带来巨大杀伤。可霍去
病偏偏来的不早不晚,就像踏着鼓点一样,在最合适的时机,最合适的位置给了
射声军致命一击。

  为了保护弓身和弓弦,弓手们通常都是在临战前才上好弓弦。结果那些轻骑
杀来时,射声军的士卒们连弓弦还没有上,几乎是手无寸铁,就陷入了灭顶之灾
中。

  更大的危机则在于中军。左武第二军的主力大都投入正面战场,吕巨君远在
阵后,身边只有十几名护卫。结果敌军从背后出现,原本最安全的所在转眼间成
为最致命的险地。

  唯一能让廖扶庆幸的是,霍去病率领的轻骑大部分都去追杀射声军,身边只
有七八骑的样子。吕巨君身边的护卫足有他两倍之多,而且都是精锐。

  廖扶双眼四下转动,迅速观察战局的变化。眼下已经不可能在此地决胜,只
能先护着巨君主公脱离战场,收拢军队,设法夺下玄武门,与北宫的守军相互呼
应,再来对付这些叛军。

  霍去病手持双矛,战马冲开风雪,朝着中军战旗的位置呼啸而至。

  守在吕巨君身边的许杨连声下令,两名骑卫拔出佩刀,一左一右夹击过去。

  双方交错而过的瞬间,一名骑卫从马上站起身,双手握刀,朝霍去病脖颈劈
去。刀锋落下,他眼前忽然一花,手持双矛的少年仿佛凭空消失一样,眼前只剩
下一具马鞍。

  惊愕间,那名护卫已经来不及变招,战刀扫过空鞍,徒劳地劈了个空。

  刀锋掠过,一支长矛毒蛇般翻出,从那名骑卫腋下猛然刺入。血花绽放,在
纷飞的大雪中四溅开来。

  另一名骑卫看得清楚,同伴刚一出刀,那少年就甩开一侧马镫,身体完全倾
斜到坐骑另外一侧。

  镫里藏身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技能,以骑术见长的越骑、屯骑诸军几乎人人都
会。但那名骑卫从未见过有人把镫里藏身演绎得如此出神入化。霍去病双手各持
一矛,身体缩成一团,单靠脚下一只马镫支撑。那名骑卫一刀劈空,身前空门大
露,轻易就被对手刺中要害。

  霍去病长矛一击即收,那名骑卫打着转从马上跌落,鲜血洒了满地。

  另一名骑卫双手举起马槊,尺许长的槊锋笔直刺向对手的胸口。

  霍去病横过左手的长矛,似乎想要挡格槊锋。那名骑卫面露狞笑,到底是公
子哥儿,有一点马上功夫就以为天下无敌了。槊重矛轻,他用的又是单手,岂能
挡住自己长槊一击。更何况他出矛的角度也丝毫不对,矛锋歪歪斜斜指向前方。
那名骑卫立刻判断出,自己长槊攻到时,正好能抵在矛锋下方寸许的位置。那个
位置极难使力,他的力气即使比自己大上十倍,也不可能挡住自己的长槊。

  骑卫霹雳般一声大喝,双臂肌肉绷紧,力贯槊锋。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看到对方右手动了一下。那柄一直蛰伏的长矛平着
刺出,刺在他战马颈中。

  战马脖颈血如泉涌,疾驰中双蹄跪倒,那名骑卫身不由己地向前一扑,眼睁
睁看着自己把喉咙送到对手寒光凛冽的矛锋上。

  霍去病双矛一左一右,右矛刺马,左矛刺人,干净利落地将他连人带马刺翻
在地,离吕巨君又近了几步。

  许杨拔出长剑,策马迎上。霍去病微微一笑,战马如风般掠过。

  吕巨君几乎没看清两人如何交手,只见双方纵骑擦肩而过,瞬间拉开距离。
许杨端坐马上,手中的长剑似乎正要刺出,背后的白衣却绽开一团血花,位置正
是心口。

  霍去病一侧衣袖被长剑绞碎,露出里面精致的皮制腕甲。

  吕巨君二话不说,拨马便走。

  一名胡巫挡在霍去病马前,双手拉开脏兮兮的羊皮大氅。他胸口爬满了漆黑
的虫子,就像一件蠕动的铠甲。

  霍去病举矛欲刺,一柄带翼的弯钩飞来,钩住他的长矛。

  「碰不得。」

  那声音几乎是贴着耳朵响起,就像有人趴在他耳边一样。霍去病悚然回首,
却一无所见。

  对面的胡巫喷出一口鲜血,胸口蠕动的虫子振翅飞出,宛如一片黑云朝霍去
病笼罩过去。

  一件像是用无数碎布拼成的衣服兜头罩下,将飞虫裹在其中。几只漏网的飞
虫被一柄快剑追上,快如流星地逐一刺落。堕下的虫尸也被布衣卷住。

  「有毒。」

  那件布衣裹满了飞虫,不停蠕动,让人看着就头皮发麻。那人说着一绞,用
了一招束衣成棍的手法,将满衣的飞虫尽数绞毙。

  对面的胡巫「哇」的吐出一口黑血,跪在地上,接着身体燃烧起来。

  那人说了两句话,便消失不见。霍去病举目四望,连个影子都没看到。他突
然反应过来,猛地转过身,只见一个淡如轻烟的影子正从背后飘出,转眼便消失
在黑暗中。

  霍去暗暗抽了口凉气,幸好此人是友非敌,否则要刺杀自己易如反掌。

  在羽林军的前后夹击下,左武第二军的局面已经岌岌可危。廖扶不得已再次
施出冰封术,将两军交锋的战场全部冰冻,才使赢得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施完术,廖扶乌黑的鬓发也仿佛被大雪染白,如同霜雪。他强撑着指挥左武
第二军收拢阵型,边战边退,逐步脱离战场。

  羽林天军也面临着越骑军当初的困境,战马寸步难行,只能放弃追击,撤到
长秋宫外,暂作休整。

  长秋宫的宫门前生起大堆的篝火,赵飞燕亲自下令,将宫中雕刻精美的香木
栏杆、金漆屏风尽数拆除,甚至连寝宫前后栽种的桂树、古梅也砍伐殆尽,充作
炭薪,供军士们取暖。

  大量伤者被送到宫女们居住的暖阁,由宫人照料。内苑豢养的鹿群变成篝火
上的烤肉,内库储藏的陈酿也被倒进头盔,在火上煮得滚热,让军士们驱寒。

  金蜜镝坐在宫前,三面围着毡毯制成的帷幕,用来遮挡寒风。

  幕内人头涌动,不仅程宗扬、赵充国、霍去病、冯子都等人在座,连徐璜也
拖着受伤手臂赶来,与单超、唐衡等人坐在一处。

  卢景递来一张纸,「这是宫内已经发现的暗道。」

  金蜜镝接来扫了一眼,然后递给赵充国。

  「有这个就好办!」赵充国咧嘴笑道:「我拿人头担保,半个时辰内把这些
耗子洞全堵上!一只耗子都钻不出来!宫里那窝耗子想溜出去,更是没门!」

  「北门情形如何?」

  一名羽林军斥侯道:「叛军数次攻门,都被打退,如今与吕巨君等人合兵一
处,据守平朔殿。」

  洛都地势北高南低,平朔殿紧邻玄武门,是南宫地势最高的宫殿。程宗扬拿
过赵充国手里的纸张看了一眼,发现附近没有暗道出口,才略微放了些心。

  吕巨君第一次反击,就是从暗道潜入宫内,才轻易从刘建手中夺取白虎门。
那张纸上将南宫各处暗道逐一标明,其中能通到宫外就有六条之多。能短时间将
这些恐怕连天子都不知道的暗道摸得清清楚楚,也只有斯四哥有这个本事了。

  程宗扬低声道:「四哥去哪儿了?」

  「他去逮中行说,费了番手脚。」

  程宗扬连忙道:「逮到了吗?」

  「让他逃了。」

  中行说这死太监真是牛大发了,竟然能从四哥手指缝里溜走。

  金蜜镝道:「东门和南门呢?」

  一个穿着灰衣的年轻人轻咳两声,然后道:「将军放心,苍龙门已经被我军
用条石封死,朱雀门内外都有重兵把守,尽可无忧。」

  程宗扬眼角微微跳了一下。

  苍鹭,乱军真正的指挥者。很可能是黑魔海为了对付星月湖八骏,特意培养
的九御之一。没想到此时会和自己同帐而坐。

  刘建为了表示合作,十分慷慨地宣称缴出兵权,由名重朝野,德高望重,堪
称群臣楷模的金蜜镝统一调度。但他宁愿派出一个身为白丁的无名布衣,也不肯
让步兵校尉刘荣,或者屯骑、虎贲诸军的将领与金蜜镝见面,他私底下的心思可
想而知。

  金蜜镝点了点头,「平朔殿北依玄武门,左邻东宫,右为宣德、建德二殿,
南边则是千秋殿、玉堂殿、温德殿——霍去病。」

  「末将在。」

  「你领羽林军赴宣德殿,在平朔殿西列阵。」

  「是!」

  「冯子都。」

  「末将在!」

  「你领长水军赴玉堂殿,随时策应。」

  「遵令!」

  「赵充国。」

  「卑职听令!」

  「你领宫中期门赴建德殿。唯作警戒,不得交战。」

  赵充国大声道:「我跟小冯换换!我领长水军前去厮杀,让小冯警戒!」

  「依令行事。」

  赵充国挺胸道:「遵令!」

  金蜜镝看向旁边一人,「董司隶还在玄武门?」

  那人道:「董司隶一直守在门下,不离寸步。」

  「告诉董卧虎,只要他能死守玄武门,即便一矢不发,不交一战,也是大功
一件,切不可贪图功劳,轻举妄动。」

  「是。」

  金蜜镝望向苍鹭,「贵军。赴东宫以西,在平朔殿东侧列阵。屯骑军赴温德
殿以为策应。」

  苍鹭摩挲着铁如意,沉吟道:「只怕吕巨君不会中计。」

  金蜜镝兵分数路,从平朔殿西、北、东三面合围,正南方的千秋殿不放一兵
一卒,正是兵法上的围三阙一。一旦吕巨君顶不住压力,向南逃蹿,在诸军的追
击下,撤退很容易就变成崩溃。即使吕巨君有本事收拢部属,不被追兵击溃,向
南也是死路一条。

  苍鹭与吕巨君血战连场,深知此子狡诈过人。这么明显的战术,他怎么可能
真老老实实的南撤?

  「闭嘴!」赵充国吼道:「将军面前,有你说话的份吗!」

  赵充国的凶态让程宗扬都觉得有些过分,苍鹭却视若不见,「既然我们已经
知晓他们入宫的秘道,不妨在此处作些文章。吕巨君被困宫中,必定急于脱身。
不如留下秘道入口的位置,让他向此逃奔。我等在此设伏,引其中计。

  甚至可以放开入口,在出口另一端设下伏兵,待其进入秘道再行发动,使之
进退不得。「众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都觉得此计可行。

  「放屁!」赵充国却是直接就喷上了,他用力拍着那张纸,「睁大你的狗眼
看看!秘道的入口离长秋宫只隔了一个永福门!老子是负责警戒的,万一惊动了
娘娘,是砍你的头还是砍老子的头!」

  程宗扬听着赵充国这话完全是抢辞夺理,别说秘道离长秋宫还隔了一个永福
门,当初吕巨君手下的胡巫可是连宫墙都震碎了,叛军都已经杀进长秋宫内,连
宫人都杀了好几个,还说什么惊动不惊动的?

  不过欺负黑魔海妖人这种事,自己喜闻乐见,就当是看热闹了。

  赵充国似乎是因为自己刚才的打算被将军否了,对别人的提议分外不能忍,
一通臭骂,把苍鹭喷了个狗血淋头。

  苍鹭面无表情地摩挲着铁如意。

  金蜜镝喝道:「住口!」

  赵充国这才气怵怵地闭上嘴。

  「我意已决,不必再议。」

  苍鹭看着他,眼中露出一丝讽刺。自己的提议固然是祸水西引,引诱叛军与
长秋宫一方血战。金蜜镝的决定又何尝不是如此?叛军南逃,挡其锋芒的可就是
自己一方了。兵法言:归师勿遏,穷寇莫追。与走投无路的叛军交锋,必定会付
出巨大的代价。

  他看了赵充国一眼。若不是这莽汉搅局,自己的计策会有不少人赞同。

  一名军士奔进帐内,「禀将军,平朔殿有使者前来求见。」

  赵充国跳起来道:「什么狗屁使者!一窝反贼也配称使者?拉出去砍了!」

  「他说他朝廷封的使者,天子御敕。」

  片刻后,一个仪表堂堂的官员走进帐内,躬身道:「绣衣使者江充,拜见车
骑将军。」

  金蜜镝道:「你既然是朝廷官员,为何从贼?」

  江充直起腰,「将军此言差矣,先帝驾崩,皇位空悬,太后秉政方是正统。
我等秉承大义,上不愧先帝,下不负黎民百姓,倒将军多年勤劳王事,如今却执
迷不悟,令人扼腕叹息。」

  苍鹭道:「先帝留有遗诏。」

  江充道:「中行说奔主投贼,其罪当诛!刘建此獠狼子野心,伪造遗诏,必
遭天谴!」

  苍鹭淡淡道:「传国玉玺可是在吾皇手中。」

  这事实在太丢脸了,补都没法补,江充冷笑数声,然后肃然说道:「本人来
此,可不是为了一逞口舌之利。唯有一事告知车骑将军。」

  江充挺直身体,「天子驾崩,中外骇然。逆贼刘建引兵作乱,射声校尉临危
受命,奉太后诏命,率军平叛。怎知诸军多有人受建贼蒙蔽,不服王化。诸位但
凡有忠义之心,此时弃暗投明,为时未晚。只要放下武器,退出宫城,所犯诸罪
一概赦免,既往不咎。」

  赵充国啐道:「大赦要皇帝说了才算数,姓吕的也配?再说了,你们都快死
了,知道不?我们将军领了好几万兵马,把你们围的铁桶一样,都不用打!一人
一泡尿就把你们全淹死了。」

  江充不动声色,「射声校尉让本使者转告诸位一句——」

  「我军人数虽寡,但人人都有效死之心。要打,我们奉陪到底。并且我们会
逮着一方拼死而战。记住,我们只打一方。即便我军不是你们的对手,但把一方
拖下水还是能做到的。诸君,好自为之。」

  我干!程宗扬心里直接爆粗口了。

  吕巨君玩这一手,简直是耍流氓啊。这就好比街头混混打架,势弱的一方逮
着对手一两个人往死里揍。若是正常攻战,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无赖打法只是个
笑话。可问题是现在的局势一点都不正常!

  无论吕巨君跟哪一方玩命,被他选中的都玩不起。他要是跟刘建拼到死,长
秋宫自然笑到最后。可他要是选了长秋宫当垫背的,刘建肚皮都能笑破。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吕巨君放下这句话,自己与刘建的盟友也算走到
头了。可以想像,无论吕巨君选哪一方,另一方都会坐壁上观,等着两个对手自
相残杀,以剑玉姬的道德品质,很可能还会帮吕巨君一把,把自己彻底干掉。

  反过来,如果吕巨君挑中刘建当作携手黄泉的死鬼伴侣,自己也会敲锣打鼓
地送他们一程。

  更可怕的是长秋宫这边也不是铁板一块。金蜜镝为什么把赵充国放在羽林军
和隶徒中间?从根本上说,代表官员利益的霍子孟与忠于天子的董宣并不是一路
人。即使有金蜜镝在,双方不至于兵戎相见,但有一方遭受重创,另一方肯定也
乐见其成。

  程宗扬倒抽了一口凉气。太毒辣了!吕巨君这计策要破解也简单,只要各方
齐心协力,他就算想拼死,也未必能拼掉几个。但自己这帮反吕同盟,最缺的就
是信任。看看在场这些人,恐怕都在琢磨吕巨君会挑哪个倒霉鬼,以及自己怎么
不被选中。

  吕巨君没有派一兵一卒,只用了一个使者,一句话,就瓦解了双方的攻势。
程宗扬这时候才开始佩服赵充国的先见之明。如果真听他的,直接把江充拉出去
砍了,哪里还会有这种鸟事!

  帐内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默。而这沉默进一步暴露了彼此间的不信任。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轻咳,有人说道:「依在下之见,吕巨君用的是缓兵之
计。」

  秦桧起身说道:「我们必须要承认,吕巨君的虚言恐吓确实击中了我们的要
害。这一点无庸讳言。不过吕巨君的目的是什么呢?即使我们不主动攻击,他们
也不可能逃出南宫。那么他想要做什么呢?」

  「我认为他想要的目的只有一个——僵持。」

  「如今我们双方联手,吕氏大势已去,已经看不到翻盘的希望。但把目光放
远一点呢?我们都知道,洛都周边的兵力已经全部卷入此局——除了池阳宫的胡
骑军之外。但再远一些呢?天子驾崩已经两日,宫内的乱局也持续了两天。也就
是说,消息最远已经能传到千里之外。但不用那么远,只要消息传出五百里,或
者说永安宫的诏书传出三百里——三百里以内的各郡刺史有多少会接到诏书?又
有多少会派出军队?以最近的距离计算,明天午时,我们就会看到赶来勤王的郡
兵。三日内,数万大军云集洛都也绝非虚言。那么现在再问,那些外郡军士奉永
安宫的诏命而来,他们会站在哪一边呢?」

  众人一片沉默。但都竖起耳朵,听着这位兰台典校的推想,一个字都不敢错
过。

  秦桧轻轻吁了一口气,「吕巨君选择平朔殿据守,看似愚蠢之极。他最好的
选择应该是选一处靠近宫墙的殿宇,设法破墙而出,其次是抢占秘道所在,找好
退路。而他偏偏选了孤悬宫中的平朔殿。何以如此?」

  「在下原本也在疑惑,直到方才才想明白。」秦桧道:「原因在于平朔殿不
仅地势高亢,易守难攻,而且殿内设有储冰的冰库和粮库,利于坚守。吕巨君之
所以不设法逃出南宫,是因为他以自己为饵,把我们都困在南宫。是的,真正被
困住的,不是吕巨君,而是我们。」

  秦桧微微躬身,「我的话说完了,谢谢大家聆听。」

  寂静中,忽然传来一声大笑,「你这个文士,很会危言耸听嘛。」赵充国捋
着胡须笑道:「外郡的军士他们能召来,我们也能召!比如说董破虏,他的北凉
军就在池阳以北。离洛都不过两三日的路程。」

  赵充国的话犹如一石激起千重浪,除了赵充国提到的董破虏,众人都在盘算
有什么故旧在外郡掌兵。连唐衡和徐璜这些太监也在出主意。

  程宗扬对汉国的将领不是很熟,问道:「你刚才说的谁?」

  「老董嘛。」赵充国道:「破虏将军,董卓!」

  程宗扬一口血险些喷出来。

  让董卓带兵进洛阳?这是要上演三国群英吗?那位董破虏要是把皇后和定陶
王一块打包带走,再一把火烧了洛都……汉国就此灭亡,英雄辈出的乱世由此开
启……

  想想都觉得是犯罪!

  「停!」程宗扬大喝一声,止住众人的吵嚷。

  「吕巨君那句话把你们吓住了吧?没错,他说的连我都害怕。苍妖人,坦白
说,你信不过我,我也信不过你。

  联手攻打吕巨君的事就此作罢,免得大家互相拖后腿。吕巨君算得很准,只
用一句话就让我们无法进攻。假如我们不想让局面拖延下去,让郡兵进入洛都,
直到战乱蔓延整个汉国,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杀死吕雉!「程宗扬道:」吕氏
的权势、地位,都系于太后一身。没有太后,吕氏就会土崩瓦解!「

  赵充国瞪着一双牛眼,看着这个很有两下子的公子哥儿。

  谋杀太后,这可是等同于弑君的大罪!就算刘建,即使心里恨不得把太后削
成人彘,嘴上也不敢这么说。瞧瞧旁边的冯子都,脸都吓白了。

  霍去病掏了掏耳朵,纳闷地说:「刚才外面吵什么呢?我什么都没听见。」

  赵充国道:「我也没有。」

  徐璜刚要开口,却被唐衡拉住。单超低头看着双手,双拳慢慢握紧。

  程宗扬对苍鹭道:「你别盯着我看。回去告诉你们仙姬,她必须出人!要不
然我立刻就走!」

  空中飘来一个声音,轻笑道:「便由公子作主。」

             【第三十六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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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集

  内容简介:

  五方人马兵分三路潜入永安宫围捕吕稚,程宗扬在永安宫外围与小紫会合,
继续推进,没想到,接近永安宫时,那枚识别狐族的琥珀灼灼发热,如果九面魔
姬就是擅于幻化之术的狐族,那麽深藏在永安宫裡的那隻狐狸究竟是胡夫人还是
……吕稚本人?

  程宗扬准备出手抓捕吕稚,却被吕稚身边的老太监阻拦,谁都不知道深宫中
竟还藏著这名老怪物,一出手就打断了程宗扬的两根掌骨,但当老太监打伤小紫
后,情势再次逆转……

                第一章

  长秋宫前,临时张开的帷幕遮不住漫天飞雪,鹅绒般的雪花片片落下,沾在
座中诸人的衣冠上。只不过此时没有人在乎这点雪,众人神态各异,目光不约而
同地落在座中那个年轻人身上,眼中的意味更是耐人寻味。

  杀死吕雉!彻底清除吕氏势力!

  程宗扬的提议简单而直接。

  刘建一方的使者对这个提议显示出极度的热情,甚至不等苍鹭开口,一直隐
而不显的剑玉姬便直接表态,第一时间给予支持。

  霍家一方则是避而不理,霍去病装聋作哑,摆明车马要置身事外,不愿意承
担杀死太后的罪名。

  金蜜镝没有开口,但拧紧的眉头已经表明他的态度。

  不仅几方势力各有心思,连同处于一条船上的三位中常侍也态度迥异。徐璜
脸色煞白,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唐衡双手抚膝,神情凝重,眼中的反对明
显要多于赞同。单超紧闭着嘴巴,一言不发,眼中却多了一抹视死如归的决绝。

  「今日之事便议到此处。」金蜜镝果断取消商议,起身道:「诸位各自回去
整顿兵马,天明之后依策行事。」

  金蜜镝选择略过程宗扬的提议,苍鹭却没打算轻易让步。他弹了弹衣襟上的
雪花,淡然道:「以草民之见……程大行方纔所言就颇有道理。」

  赵充国凶神恶煞般说道:「说的啥?我没听见!你小子再说一遍!」

  苍鹭瞥了他一眼,木着脸没有作声。自己要敢重说一遍,立刻就会被这家伙
抓住把柄,将谋弒太后的罪名扣在刘建头上——这种拙劣的伎俩,自己当然不会
中计。

  除了苍鹭,其他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诛杀吕雉的话头。众人各自散去,最后
一个离开的是单超。他恭敬地向程宗扬施了一礼,躬身退到帐外。

  帷幕内只剩下金蜜镝和程宗扬两人。

  看着金蜜镝冷硬的神情,程宗扬肚子里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所谓亲贤臣,远
小人的道理自己当然知道,可知道归知道,只有亲身接触之后,才会发现,小人
之所以是小人,正是因为他们那么容易亲近。就比如奸臣兄,即使自己说月亮是
方的,他也能毫不犹豫地挽起袖子上场,力证月亮有几条棱几个角。而贤臣往往
固守原则,不知变通,让人敬而远之,着实亲近不起来。

  得了,自己也别跟他费舌了。他不是忠臣吗?皇后下一道诏书,比自己说一
万句都好使。

  程宗扬转身要走,金蜜镝却跨出一步,不偏不倚挡住他的去路。

  程宗扬道:「金车骑为何拦我?」

  「程大行要去何处?」

  「金车骑应该明白,眼下的情形无论如何也拖不得。」程宗扬尝试作最后一
次努力,至于能不能说服金蜜镝,自己就不抱任何指望了。

  他抬起手掌,「千万别跟我提召董卓入京的事!行,我知道你们说的那位董
破虏慷慨豪爽,勇而有谋,才武过人,有健侠之名,手下将士更是敢战精锐,足
以平定逆贼——可是我胆小啊!引郡兵入京,这个险打死我都不敢冒!」

  金蜜镝道:「你认为老夫的布阵,不足以攻灭吕氏残军?」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程宗扬不客气地说道:「敢问金车骑,明日一战,
你有多少胜算?」

  金蜜镝沉声道:「我方有隶徒两千,羽林天军千余,江都建太子一方尚有三
千余人。眼下长水军已经反正,吕巨君所领不过左武军第二军、射声军残部,能
战者总计不及两千——以三敌一,明日一战,我方必败无疑。」

  程宗扬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必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金蜜镝道:「若只有羽林一军,明日即使以一敌二,金某也有七成胜算。加
上董宣的两千隶徒,金某尚且有五成把握。但若加上刘建党羽,明日一战绝无胜
机。」

  老金这是明白人啊。眼下的局势,吕巨君所领的兵马并不可怕,但加上刘建
一方这个拖后腿的,就变得险恶起来,人数越多,胜算反而越少。

  「既然必败无疑,金车骑为何要拦我?」

  金蜜镝道:「程大行欲往何处?」

  程宗扬坦白地说道:「诛杀吕雉这么大的事,金车骑既然不同意,我只好禀
报长秋宫,请皇后殿下定夺了。」

  金蜜镝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想让殿下背负弒母之名吗?」

  此言一出,程宗扬不由张口结舌。自己当然不是想往赵飞燕头上推卸责任,
可这不是你老人家不同意,才逼得我搬出长秋宫吗?

  程宗扬半是嘲讽地说道:「金车骑不会是要为太后肝脑涂地吧?」

  「你以为金某是那种唯知尽忠的愚人?」

  金蜜镝背负双手,微微昂起头,望着火光下巍峨的宫阙,「汉国民风勇烈刚
健,朝野之间,忠贞之士比比皆是。单论忠义,原也轮不到金某这个异族之人名
列辅政。吕氏所为,堪称国贼,诛灭吕氏,是为生民除恶,金某为何要反对?」

  程宗扬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笑道:「我就说嘛,金车骑怎么会是那种不知
轻重缓急的庸人呢?既然金车骑也同意,我们就来商量商量怎么诛灭吕……」

  「你错了。」金蜜镝打断他,「我说的是吕氏后族,而非太后。有些臣子为
了替主上分忧,不惜去做种种脏活,甘愿背负骂名,以此自诩忠义无双——如此
行径,不过是玩弄权术而已。须知天子行事,如日月行天,世人皆见,自当正大
光明。何况我汉国以孝治天下,士子以孝廉入仕,天子谥号必以孝字为先。若将
孝字弃若蔽履,无异于为图一时之快,而坏百世基业。其间得失,程大行尽可以
不计较,但金某身为辅政,又岂能置之不理?」

  程宗扬总算理解了金蜜镝的苦心,他不是愚于忠孝,而是作为辅政,必须要
为汉国的长远考虑——问题是这关自己鸟事?

  程宗扬索性道:「敢问金车骑,怎么光明正大地解决朝廷乱局,还不耽误为
太后尽孝呢?」

  「上太皇太后尊号,移居长信宫。」

  程宗扬沉默半晌,金蜜镝的意思是给吕雉足够的尊荣,但必须让她离开权力
中央。不过自己对此并不看好,先不说吕雉接不接受,即使她同意交出权力,可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彻底灭掉吕氏,天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幺蛾子?

  看着金蜜镝的脸色,程宗扬知道这已经是他能够作出的最大让步了。

  「可以。」程宗扬眼也不眨地答应下来,「下官这便去永安宫,恳请太后移
宫。金车骑若是不放心,可以让赵长史随我一道。」

  金蜜镝扬起头,望空道:「尊驾以为呢?」

  空中一声轻笑,一个身影伴着雪花,宛如飞鸿般飘落下来。

  剑玉姬穿着一袭雪白的长袍,整个人如同散发出淡淡的光芒,那条白袍式样
简约到了极点,反而看上去有种出尘的神圣感。她的长发挽成一个椎髻,髻上戴
着一支青玉簪子,簪身光华流动,一看就不似凡品。此时踏着白雪款款行来,整
个人如同幻影一样,没有在雪地上留下丝毫痕迹。

  「江都王邸宫人,见过车骑将军。」剑玉姬一边说,一边依着宫人礼数,侧
身施了一礼。

  金蜜镝望着她,良久道:「太平道?」

  剑玉姬单掌竖在胸前,重新稽首施礼,「太平道大贤良师座下弟子,见过金
车骑。」

  「朝廷之事,尔等也敢插手,大贤良师不怕诛灭吗?」

  剑玉姬不动声色,从容道:「我太平道唯以天下苍生为念,无暇谋身。」

  程宗扬表情怪异,别人是狡兔三窟,这贱人却是一堆化身,居然又冒出来一
个太平道的身份——汉国的太平道不会已经被她鸠占鹊巢了吧?

  「车骑将军方纔所言皆是正理,奴婢钦服不已。」剑玉姬道:「只是长信宫
远在上林,如今天寒路滑,车驾难行。依奴婢之见,当诏命洛都令,征发徭役,
以黄土筑路,以免延误太后凤驾。」

  金蜜镝道:「筑路之事,请建太子赴长秋宫自禀。」

  剑玉姬说的筑路只是试探,要紧的是以谁的名义下诏,让洛都令征发民夫。
金蜜镝要是稍有疏漏,一不留神答应下来,刘建转头就敢以天子的名义下诏,再
堂而皇之地宣称得到金车骑的支持。但金蜜镝岂会轻易入套,他寸步不让,让刘
建亲自到长秋宫觐见禀报,逼其以臣下自居。

  眼下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剑玉姬投石问路,一击不中,也不再纠缠,慢条斯
理地说道:「请太后移宫之事,关乎社稷,想来金车骑也不欲惊动太多人,招惹
物议。金车骑若是同意,程大行、赵长史以外,我方也去三人。」

  程宗扬心下一动,眼下几方势力,就数刘建的党羽人马最多,尤其又莫名其
妙地蹦出来一个太平道,令人摸不清深浅。眼下她主动提出限制人数,自己求之
不得,当即说道:「那好,每方出三人,加上我这个带队的,一共十人。」

  剑玉姬道:「金车骑觉得呢?」

  雪花落在剑玉姬的身影上,随即消失不见。金蜜镝知道眼前只是个虚影,不
愿多费口舌,只略一点头,应许下来。

  剑玉姬轻笑道:「十人也不算少了,一道去的话,只怕惊扰了太后,不如分
道而行。」

  …………………………………………………………………………………

  「一共十人?」秦桧问道。

  程宗扬点了点头,「那贱人要求分成三组。长秋宫去的是单超,金霍一方去
的是赵充国和冯子都,那贱人只说他们收买了一名永安宫内侍,其他两人没提。
我们这边你和卢五哥肯定是要去的,还剩下一人——四哥呢?」

  「斯爷神龙见首不见尾,」秦桧道:「眼下多半在凉风殿。」

  吕巨君已经是瓮中之鳖,盯紧刘建纔是正事。有斯明信盯着,自己能放一百
二十个心。程宗扬想了想,「卓教御呢?」

  秦桧道:「尚在宅中,此时相召,只怕要半个时辰才能到。」

  自己手边的人马大都投入宫中,再把卓云君召来,老巢就彻底空虚了。剩下
的人手里面,吴三桂是阵前猛将,入宫行刺这种事非其所长。王孟也是一样,而
且长秋宫同样需要人坐镇。至于蔡敬仲,自己一想起蔡爷,就心头发慌,头皮发
麻,都快落了心病了。刺杀太后这种大事,自己带着蔡爷这种行为完全无法预测
的妖人,到底是找虐呢?还是找虐呢?

  「让蒋安世去。」程宗扬拍板道:「三组人分成三路,分别走东、北、南三
路,在永安殿会合。剑玉姬要了东边一路,由永安宫那名内侍带领。你看怎么安
排分组合适?」

  秦桧心念电转,这十人分属三方,甚至五方势力,如何分组可以说关系到整
局成败,大意不得。

  片刻间,秦桧厘清头绪,说道:「东边一组出于剑玉姬的安排,必须有强力
人物坐镇,此人非卢五爷莫属,再加上赵充国,定可万无一失。单常侍熟稔宫中
道路,可以独领一组,依属下之见,不妨由他走北路,再辅以蒋安世。这两人都
是信得过的,剑玉姬那边无论去的是谁,都难以搅起风浪。」

  程宗扬想了想,「永安殿位于北宫东北角,剑玉姬占了东路,单超和蒋安世
走北路,我们选南路的话,要穿过大半个宫城,似乎有点太远了。」

  秦桧提醒道:「主公莫非忘了复道了么?」

  程宗扬一拍额头,要不是秦奸臣提醒,自己真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

  「吕巨君和刘建都是饭桶啊!怎么都忘了两宫之间的复道?!」

  「并非两人的疏漏。」秦桧道:「当初吕淑的卫尉军撤退时,在复道内堆积
了大量木柴、灯油等物。整座复道都架在空中,通体木制,一旦纵火根本无处可
逃。刘建军不敢借复道进攻,不过他们也如法炮制,在复道另一端同样堆积大量
木柴和灯油,派人看守。眼下双方投鼠忌器,谁也不敢拿这条复道作文章。」

  「戒备很严吗?」

  秦桧道:「两宫之间的复道长近七里,吕氏和刘建的手下都只敢待在复道两
端,中间全是空的。」

  「中间没有人?」

  「一个人都没有。」秦桧道:「尤其是夜间通行须用灯火,更无人敢进。」

  深更半夜,举着火把钻进泼满灯油的木制建筑里面,压根儿就是找死,难怪
没人敢进。程宗扬奇道:「你怎知道的这么清楚?」

  秦桧咳了一声,「属下原本准备派几个人过去,看有没有机会好替他们放把
火。」

  程宗扬忍不住狠狠给他竖了个大拇指。煽风点火这种事干一回两回不难,难
的是时时刻刻都操着煽风点火的心思。真不愧是奸臣兄,周到人啊。

  程宗扬心思活络起来,这条复道用来通行大军肯定是不行的,但如果只是几
名高手,这条复道就是一条难得的捷径。

  「那我们就选南路,走复道。你、我再加上冯子都,剩下一个不管剑玉姬派
谁来,是龙是虎都得给我盘着!」

  程宗扬定下方案,这纔道:「蔡爷呢?」

  秦桧有些尴尬地说道:「蔡常侍不小心被火烧了一下,眼下正在调养。」

  「什么?」程宗扬怔了一下,然后捧腹大笑,「哎呀,蔡爷也有今天啊,玩
火者必自焚,真是老天有眼,大快人心啊。」

  …………………………………………………………………………………

  程宗扬的好心情只维持了不到一刻锺,在见到剑玉姬派来的人手之后,立刻
化为乌有。

  「怎么是你?」

  齐羽僊讶然道:「不行吗?」

  「你们是不是没人了?整天都是你这娘儿们在外面瞎跑,有加班费吗?」

  「公子商会的待遇很优厚吗?」

  「咦?有兴趣跳槽到我们这边吗?绝对待遇从优啊!不但管吃管住,而且管
婚配。」程宗扬恶意满满地说道:「我们商会全是精壮汉子,包你满意!」

  齐羽僊笑吟吟道:「公子好像也尚未成亲呢,说来你未婚我未嫁……」

  「少胡扯!」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我可是有主的!」

  寅时四刻,正是一天最黑暗的时候。置身复道之中,即使以程宗扬的目力,
伸出手来也看不到五指。一行四人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冯子都心里有些纠结。临行之前,霍少特意叮嘱过,自己既然参与此事,唯
一要做的,就是保住太后的性命。金车骑的态度与霍少大同小异,可以请太后移
宫,收其印绶,但绝不能伤及太后的性命。问题是程大行的态度。路上程大行给
了他一颗手雷,交待他就对着太后丢——摆明了要取太后的性命,平心而论,他
也觉得程大行的主意不错,假若能搞定太后,不说别的,单是羽林天军的兄弟们
就能少流多少血。但自己作为大将军的家奴,必须要站在大将军的立场上考虑。

  冯子都正想着心事,忽然脚下一滑,跪倒在地,膝盖像是被尖刀刺中一样,
一阵剧痛。

  冯子都死死咬住牙关,鼻中却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

  「当心。」秦桧低声说着,一边扶起冯子都,袍袖拖在地上,微微一滞,像
是沾到了什么东西。

  「灯油。」

  秦桧说着袍袖一卷,地面传来一片细碎的碰撞声,彷佛洒满了碎瓷。

  「走上面。」程宗扬说着跃起身,结果手刚攀上横梁便滑了下来,反沾得满
手是油。

  齐羽僊嗤笑一声,亮出掌心一颗珠子。

  程宗扬一边擦着手上的油,一边没好气地说道:「有照亮的,你还不早点拿
出来?看我的笑话很爽吗?」

  「岂敢?只是怕公子眼红罢了。」

  「就一颗破珠子还当宝贝了?你当我没见过世面?」程宗扬腹诽道:要不是
大爷没带应急手电筒,非亮瞎你的狗眼不可!

  淡淡的珠辉下,只见木制的楼板上满是陶瓮的碎片,复道内像是被灯油洗过
一样,从横梁到楼板都油汪汪一片。而且地板上还插着箭镞和三角锥,防止大军
通过。

  冯子都膝盖被箭镞刺伤,虽然没有见骨,但也难以再跟随行动。无奈之下,
程宗扬只好让他先行回去。

  出师不利,刚开始行动就先折损一人,让程宗扬对此行有种不祥的预感。

  秦桧道:「此处是复道中段,再往前就好走了。」

  程宗扬点点头,三人绕开徧布的碎陶、箭镞,继续往北宫行去。

  复道北端已经深入北宫,尽头处驻守着一队军士。他们此时都猥集在一处,
周围插满了火把。在他们身前的复道内堆着大捆大捆的稻草,上面浸满了灯油。
一旦有警,一伸手就能放火烧毁复道。

  这点人手自然挡不住三人,程宗扬等人远远躲开火光,从窗口穿出复道,攀
在檐下,轻轻松松就避开守军的视线。

  程宗扬留心看去,那些军士一个个面带惊惶,真要有人杀过来,很可能放火
之后就一哄而散。北宫军中士气如此低落,倒是一个好消息。

  东路和北路都有识途老马带路,南路这边原本冯子都在北宫当过值,说好由
他领路,结果冯子都受伤退出,来过一趟的程宗扬只好赶鸭子上架,领着两人穿
过重重宫室,赶往永安宫。

  与血战不休的南宫相比,北宫安静得令人发指,整个北宫彷佛空无一人,绝
无半点声息。秦桧神色平淡,心底却提起十二分的戒备。以他的神识,能感应出
各处宫室都聚集着大量宫人,数量之多绝不下于南宫,然则大乱之际,却没有一
个人乱说乱动,单是这分严整肃然,就能看出太后的手腕。

  远处一座高大的门楼,在黑暗中显出宏伟的轮廓。按照方位,应该是通往永
安宫的云龙门。只是此时门洞大开,门前同样看不到一个人影。

  「情形不对。」秦桧低声说道。

  程宗扬也觉出不对。吕雉规矩再严,也不可能把人全赶到室内,外面不留任
何戒备。尤其是这座通往永安宫的门户,就这么大开着,怎么看都是陷阱。

  齐羽僊道:「求我。」

  「求你个鸟!」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大不了我回去睡觉,大伙儿一拍两
散,谁也别想捞着好。」

  「真是不解风情呢。」齐羽僊轻声叹息着,然后屈指一弹。

  「嘎」的一声,夜空中传来一声鸦鸣。一只离巢的乌鸦盘旋着飞来,靠近云
龙门的剎那,空气中彷佛浮现出一抹微光,接着一道寒光闪电般射出。那只乌鸦
来不及惊叫,便看到空中血花四溅,黑色的羽毛四处纷飞。

  程宗扬倒抽一口凉气,他猜测过宫中很可能布有禁制,但这座禁制未免太庞
大了。从刚刚浮现的轮廓推断,很可能从云龙门直到永安宫都被禁制笼罩。通常
的禁制法术范围不过一室之地,大的也顶多笼罩一个院子,可眼前这座禁制,直
径起码有三里,这还怎么玩?

  「绝不会有这么大的禁制,」秦桧一边计算距离,一边推断道:「应该是六
个禁制排成一周,呈六出雪花之状。」

  齐羽僊看了他一眼,「秦先生对这些法术也了如指掌呢。」

  「略知一二。」秦桧谦逊地说道:「不比贵宗,精擅此道。」

  齐羽僊吹了声口哨。不多时,殿后飞来一片鸦群,它们分散开来,三三两两
往永安宫方向飞去,有些刚靠近云龙门就被突如其来的寒光射杀,有些却飞过云
龙门,一直飞到永安宫附近才猛然地堕下。

  「你这个蠢货!」程宗扬毫不客气地喝斥道:「死这一地乌鸦,傻子也知道
不对。」

  「公子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呢,大家还能不能愉快地合作了?」

  「算了,这次就原谅你了。去,到前面带路。」

  齐羽僊转身就走。

  「喂,你往哪儿去啊?真不玩了?」

  「公子不是让奴家带路吗?这边走喽。」

  齐羽僊绕了一个大圈,一直绕到西边一座高楼旁,才停下脚步。

  程宗扬看了看地形,「大嫂,你迷路了吧?再往西都到神虎门了。」

  齐羽僊闪身进入楼内。片刻后推开一扇小门,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暗道。她
转过身来,微笑道:「公子以为,我们在汉国这么多年,都是白待的吗?」

  程宗扬警惕地往暗道看了一眼,「你想阴我?」

  齐羽僊翻了个白眼,当先踏入暗道。

  暗道中散发着潮湿的霉味,脚下的石板不少地方都长着苔藓,稍不小心脚下
便是一滑。程宗扬留心看去,暗道中虽然有一些行走的痕迹,但看上去已经有些
时间。

  「这条暗道尽头是朔平署,并不通往永安宫,只不过能绕开大半的禁制。天
子亲政之后,朔平署已经废弃,眼下算是北宫最安全的地方。」

  齐羽僊一手托着明珠,一边在前领路,一边说道:「公子何须这么小心?要
知道如今大家同舟共济,哪里就先闹起来了呢?」

  说着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笑吟吟看着他,「公子,你说是吧?」

  程宗扬面沉似水,一颗心直掉到冰窟窿里,头皮阵阵发麻。

  眼前是两条暗道交汇形成的一小处空间,丫字形的暗道两端,隐隐现出几道
人影。左边两人,一男一女,是曾在洛水与自己交过手的斗木獬和危月燕,右边
同样是一男一女,男的穿著一身雪白的僧袍,面目俊俏,神情妖异,正是昔日伤
在自己手下的壁水貐。他旁边却是一名小女孩,是那位打过数次交道的小玲儿。

  程宗扬深深吸了一口气,「原来你们早就准备好了。」

  「可不是吗?」齐羽僊轻声笑道:「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公子与我们僊姬想
到一块儿去了呢。」

  妈的!程宗扬心里痛骂一声,千算万算,到头来还是被那贱人阴了。剑玉姬
那贱人早就准备要刺杀吕雉,甚至已经把龙宸的杀手都布置到了北宫之内。结果
自己好死不死,也提出刺杀吕雉,这下正中那贱人下怀,先是一个顺水推舟,全
力附合自己的提议,接着来个请君入瓮,把用来对付吕雉的杀局先用到了自己身
上,难怪她又是限制人数,又是出主意分道而进,全都是为了诓自己上套。

                第二章

  程宗扬拔出佩刀,「五个人?少了点吧?」

  齐羽僊抬起一只手掌,正容道:「公子若是束手就擒,我齐羽僊以魔尊之名
起誓,绝不伤公子性命。」

  程宗扬冷着脸道:「你们要是束手就擒,我也发誓,绝不动你一根阴毛。」

  「公子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齐羽僊叹道:「我们僊姬对公子可是绝无
半点恶意。」

  「别废话了,你们要不怕崩了牙,就上来吧!」

  程宗扬举刀指着齐羽僊,一边说一边一手伸到背后,拚命给秦桧打手势。

  眼前的暗道总共三个出口,两个被人挡住,只有入口这一端毫无动静,但程
宗扬敢肯定,自己走进暗道的一剎那,后路已经被人断掉。

  既然退不得,只有往前。两厢比较,壁水貐当初在洛水重伤过,眼下虽然看
不出来受过伤,但肯定没那么容易痊愈。另一个小玲儿擅长土遁、暗杀,硬碰硬
的话,未必就强过另一边的斗木獬和危月燕。最恶心的是齐羽僊,这贱人故意站
在中间,自己无论选哪边突破,她立刻就能上前策应。

  「都别动!」秦桧一声厉喝,从袖中擎出一只拳头大的铁罐。

  「这是君侯特制的五煞天雷!」秦桧将铁罐高高举起,叫道:「只要秦某一
丢手,足够把这条暗道炸上天去!大伙全都死个干净!」

  「长得帅的男人果然会骗人。」齐羽僊冷笑道:「这种手雷奴家又不是未曾
见过,哪里能把暗道炸上天去?」

  「别忘了,」秦桧森然道:「这可是君侯所制!」

  「除非它能大上十倍,否则便是殇侯所制,也不可能用它把我们这些人全都
炸死。」

  「哈哈,果然骗不过你。」秦桧爽朗地一笑,随手把铁罐一丢,然后从怀中
取出一只瓷瓶,一把捏碎,弹出一颗药丸,落在程宗扬手中,低声道:「含在口
中。」

  「不好!」危月燕一声惊呼,扬手挥出一幅罗帕,朝那颗五煞天雷罩去。

  可惜她晚了一步,那只铁罐没有爆炸,而是冒出一股黑紫色的烟雾,在狭窄
的暗道中迅速弥漫开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暗道风声大作,斗木獬、危月燕、壁水貐、小玲儿、齐羽
僊同时出手。

  「咄!」程宗扬舌绽春雷,接着双刀齐出,一招「夜战八方」,将众人的攻
势尽数接下。

  「退后!」齐羽僊叫道:「守住通道!别让他们闯出去!」

  「晚了!」

  程宗扬身形一闪,硬闯进右边的暗道中,接着丹田真气狂涌,双刀奔雷般朝
壁水貐斩去。

  壁水貐挥起那柄血红的长刀,挡在胸前。双刀相交,他怪叫一声,踉跄着向
后退去,一边吐出一口鲜血,将胸前雪白的僧衣染得一片殷红。

  程宗扬一刀试出壁水貐的深浅,知道他伤势未愈,顿时心头大定,刀光随即
一转,往小玲儿颈中斩去。

  程宗扬这一刀几乎拼尽全力,刀身上的白光彷佛要迸射出来。小玲儿惊叫一
声,连忙往后退了一步,靠在洞壁潮湿的泥土上,然后就像脱壳的金蝉一样,消
失无踪。

  程宗扬旋风般直闯过去,背后的秦桧十指连弹,犹如狂风暴雨般点在齐羽僊
弯刀上,将她逼退,紧跟着主公的后尘掠入暗道。

  壁水貐死命压下伤势,拔足追赶。他紧紧握住血刀,恨不得将两人一刀砍成
四段。

  另一边的斗木獬和危月燕齐齐扑上,一个擎出两柄短戟,一个则抖出软索,
贴着地面往秦桧腿上缠去。

  秦桧足尖一点,轻松躲开软索。

  壁水貐紧盯着前面的背影,俊俏的面孔几乎扭曲,那名中年文士速度似乎并
不快,身法也只是平平,看不出有什么高明之处。要是换作自己没受伤的时候,
轻松就能把他追上斩杀。即使现在有伤在身,但只要加一把劲,快上那么一点一
点,就能追上他。先一刀把他拦腰砍成两段,然后趁他还有气,一刀一刀砍掉他
的手脚,最后再砍掉他的脑袋……可惜总差那么一点……

  壁水貐正心里发狠,前面的背影忽然一顿,那文士转过身,笑道:「看你这
么辛苦,赏你了。」

  壁水貐来不及止步,就看到他拿出一只黑黝黝的铁罐,塞到自己怀中。

  壁水貐一边吐血,一边慌忙把铁罐抛开,拚命后退,结果把赶来的齐羽僊、
斗木獬和危月燕都挡在身后。

  众人齐齐止步,各自戒备。谁知那只铁罐掉在地上,半晌没有动静。

  良久,斗木獬上前踢了一脚,铁罐在地上滚了几滚,依然动静全无。

  「假的。」

  齐羽僊面冷如冰,忽然抬手给了小玲儿一记耳光,厉声道:「贱人!」

  小玲儿委屈地摀住脸,「我又打不过他……」

  齐羽僊一把扯掉她颈中的银链,然后弯下腰,粉面几乎贴在她的鼻尖上,一
手提着银链,冷冷道:「再有下次——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小玲儿脸色慢慢发白,无声地点了点头。

  「快走!」危月燕道:「烟里有剧毒!」

  众人回头看时,身后的暗道已经充满紫黑色的烟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丝
丝的香气。

  齐羽僊道:「是殇老贼的鬼瘴!屏住呼吸,闯过去!」

  斗木獬叫道:「回去?为什么不追?」

  「他们若是在另一端再放一只鬼瘴,你以为自己能撑多久?」齐羽僊停顿了
一下,然后道:「况且他们去的方向,无关大局,眼下先去永安宫要紧,且让他
们留一条命。」

  …………………………………………………………………………………

  程宗扬奋力掷出佩刀,将甬道尽头的木盖击碎,接着又是一刀掷出,防备有
人躲在外面。

  这一招果然奏效,木盖刚被击碎,一柄银戟就捅了进来。如果程宗扬是砍碎
木盖杀出去,猝不及防下,少不得一阵手忙脚乱。结果程宗扬脱手两刀,外面那
人银戟刺空,随即被飞来的第二刀劈中,发出一声惨叫。

  秦桧飞身上前,一把抓住银戟,拧腕夺下,然后贴着洞口扫了一圈。

  等程宗扬跃上地面,只见一个人倒在血泊中,他穿着内侍的服色,一条手臂
被齐肘斩断,连腰腹都被刀锋斩中,血如泉涌,脚踝更是被秦桧那记横扫击得粉
碎,此时躺在地上,四肢不停扭动。那柄银戟掉在一边,看上去光彩闪亮,是宫
中常用的制式。

  秦桧一手按住那人的嘴巴,免得他的惨叫声惊动他人,一边出指如风,封住
他身上数处要穴。

  程宗扬环视一周,只见眼前是一间斗室,室角胡乱扔着一堆宫中器具,似乎
是一处杂物间。

  他捡起刀,走到窗外往外看了一眼,不由一愣。

  外面是一座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殿中点着几盏油灯,似乎是怕失火,不仅
相隔极远,而且只有豆大一点光焰,与宫中常见的青铜灯树截然不同。借着微弱
的灯光,隐约能看到一排……大门?

  这可实在太蹊跷了,自己还从未见过殿内设门的,而且还是一扇连着一扇,
一眼望过去,看不到尽头的样子。

  秦桧吐出那颗解毒丸,然后轻轻捏开,从中挑出一粒粟米大小的红珠,张口
服下,一边解释道:「这颗解毒丸能克制鬼瘴在内的多种毒物,但本身也含有剧
毒,必须在一刻锺内服下其中的赤珠才能化解。」

  程宗扬吓了一跳,赶紧依样挑出赤珠吞下,抱怨道:「连解毒药都含毒,老
东西也太黑了吧?」

  这话秦桧没法接,他咳了一声,然后道:「属下已经问明,方纔那人是此地
内侍,也是太平道信徒,说是奉教中渠帅之命,把守暗道。我们出来时既没有示
警,也没有说出口令,因此试图拦截。」

  「居然还有口令?」程宗扬问道:「什么口令?」

  秦桧惭愧地说道:「属下无能,那人伤势太重,属下只问出半句,他便咽气
了。」

  「哪半句?」

  「苍天已死。」

  程宗扬七情上脸,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干!」

  他终于明白过来,刘骜死得一点都不冤!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问题是今年就是甲子年!即
使吕冀没有动手弒君,最多一个月内,刘建也会动手,干掉苍天,自己过一把天
子的瘾。难怪刘建动作这么快,转眼就纠集一大票人马出来,原来他早就准备好
要造反,这纔能赶在天子刚一驾崩的时机,立即发动。眼下天子驾崩,只是让他
把动手的时间提前了,而且更加师出有名。

  吕氏诸人一手炮制了天子驾崩的戏码,从深宫弒君,到暗中调左武第二军入
京,布局不可谓不周密。可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伙同样处
心积虑的野心家,甚至处置局面的精细犹在他们之上。从趁乱抢夺玉玺虎符,到
截杀吕让、吕忠,一路翻云覆雨,硬生生将吕氏稳赢的局面搅得七零八落。

  这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是两只螳螂狭路相逢,各自磨刀霍霍,要独
吞刘骜那只死蝉,而最终的赢家只能有一个。相比之下,自己卷进此事,完全是
倒霉催的,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秦桧已经将暗道出口封住,毒烟消散前,不虞有人杀出。自己这一路已然吃
了大亏,东路情形想来也不妙,毕竟是剑玉姬一方的人领路,不设上七八十来个
圈套,简直对不起剑玉姬那贱人卑劣的人性。不过东路有卢五哥,一般的圈套还
真套不住他。相对而言,单超所在的北路危险性更大一些。

  眼下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剑玉姬已经在北宫布局停当,随时都可能攻入
永安宫。她要真动手杀死吕雉,自己还不算太担心,最可怕的是吕雉没死,而是
被剑玉姬挟持,到时刘建一手抓住玉玺虎符,一手抓住太后,这个天子之位就算
彻底坐稳了,即使长秋宫有金蜜镝支持,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进还有一线生机,退则万事俱休。怎么选择也不用多想。

  「此地不可久留。」秦桧道:「还是尽早离开为上。」

  「稍等片刻。」程宗扬望着外面那排雕刻精美的大门,皱眉道:「这地方似
乎有些古怪。」

  秦桧侧身贴在门上,仔细听了片刻。

  「我先来!你断后!」程宗扬将佩刀贴在肘后,推开门,籍着油灯昏暗的光
线,往那排高大的宫门走去。他神情越来越疑惑,离宫门还有数步,他忽然停下
脚步,然后抬起头,倒抽了一口凉气。

  直到此处程宗扬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宫门,而是一排巨大的木橱。这些
橱柜高达两丈,上端几乎与大殿的横梁平齐,一座连着一座,一直延伸到视线尽
头。紧闭的橱门挂着金锁,由于规格过于庞大,使他生出错觉,误以为是宫门。

  「锵」的一声轻响,长刀破开金锁。

  程宗扬拉开一扇橱门,眼前不由一花。木橱中是数不清的格子,一格一格摆
满各式各样的珍宝。各种水晶、玛瑙、珍珠、翡翠、象牙……琳琅满目,即使黑
暗中,仍然闪动着诱人的光泽。

  程宗扬打开另外一扇橱门,里面是雕琢精美的玉碗,从上到下不知有多少。
再打开一扇,里面全是珍贵的香料。每个格子里,都挂着一支竹简,上面写着某
年某月某地所贡,然后是具体数量。

  以程宗扬如今的见识,陡然见到如此之多的宝物,也不禁犯晕。他仰起头,
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往上看去。高达两丈的木橱里面,一层一层盛满了累世收藏
的宫廷贡品,数量之大,足以撑爆任何一个珠宝商人的眼球。

  秦奸臣这会儿也有些愣眼,如此多的珍藏,数量太过骇人。不过换一个角度
来想,以汉国的国力,每年各地州府进献的贡品都差不多能装满一只木橱,累年
积累下来,这样的数量也在情理之中——别忘了被刘建放火烧掉的武库,单是兵
甲就有百万之巨!

  两人都被眼前海量的珍宝震住,一时间默然无语。

  忽然,一个牛皮哄哄的声音从殿后传来,「这里就是增喜观!里头都是些不
值钱的小玩意。看中什么,尽管拿!别跟大爷客气!」

  程宗扬张开嘴巴,目瞪口呆地望着殿后。

  一个穿着破袄的老东西,脏得跟刚从地里刨出来的一样,此时正背着手,一
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走过来,下巴一撮山羊胡都快扬到天上了。可他脚上那双破鞋
烂得都快没边了,只能拿脚趾夹着,走得踢踢拉拉。

  在他旁边,一个少女抱着一条雪白的小狗,就像一个午夜出现的精灵一样,
轻盈地走来。她长发垂在颊侧,一双乌黑的眸子光泽流动,精致的面孔犹如珠玉
般散发着迷人的光彩,满殿珍宝与她的姿容一比,都不禁黯然失色。

  少女翘起唇角,像唱歌一样脆生生道:「说得好像都是你的一样呢。」

  「那可不是?」朱老头吹着胡子道:「这些玩意儿本来就是大爷的!」

  「吹牛。」

  「嘿!紫丫头,连大爷的话你都不信?」朱老头拉开一扇橱门,口沫横飞地
说道:「瞧这玉瓶!美不美?上好的羊脂白玉!你瞧这雕工!每片树叶都清清楚
楚!还有这头发,一根一根刻得这细啊……」

  忽然,那只小白狗从小紫怀里奋力挣出,钻进木橱里面。只见它尾巴一摇,
一只羊脂玉瓶从橱中滚落,「咣啷」一声,在地上跌得粉碎。

  「咣、咣」声不绝于耳,那小贱狗就跟炮弹一样,一溜烟撞翻了一排玉瓶,
直冲到一只玉盆旁边,这纔欢快地凑过去,然后翘起一条小短腿,「哗哗」地尿
了起来。

  朱老头下巴差点儿掉在地上,这一排十好几个羊脂玉瓶,被这死狗一泡尿全
给毁了——这泡尿得有多金贵啊?

  小紫眉花眼笑,「雪雪最乖了,知道不能随地便溺呢。」

  小贱狗「汪」地叫了一声,得意地摇着小尾巴。

  「哎哟!」朱老头一手摀住胸口,用力捶了几下,一脸的痛心疾首。

  小紫撇了撇嘴,「几个瓶子都舍不得,还说都是你的呢。」

  朱老头脸颊抽搐了几下,最后一甩破袖,豪气干云地挥手道:「随便砸!这
破瓶大爷有的是!」

  雪雪一泡尿尿完,浑身轻松地跳回女主人怀里。小紫摸着它白绒绒的软毛,
一边游目四顾。

  朱老头走到一座有年头的木橱前,笃定地说道:「就在这儿了!」

  老头扭开金锁,一格一格找下来,本来自信满满的表情逐渐变得迟疑。等最
后一格找完,老头眨巴眨巴眼睛,只剩下一脸茫然。

  「瞧我这记性!」朱老头一拍脑袋,哈哈笑道:「这个!这个!」

  朱老头拉开旁边一座木橱,半个身子都趴到里面,卖力地一通乱扒。他越扒
越是心虚,嘴里嘀嘀咕咕道:「就在这儿啊……咋会没有了?」

  「哪儿去了这是……」

  「这个!诶……不对,不对……」

  雪雪在小紫怀里翻了个身,蜷起四条小短腿,露出小肚皮扭来扭去,一边谄
媚地吐着小舌头,使劲撒娇卖萌,讨女主人开心。

  忽然间,一只手伸来,揪住它的耳朵一扯,然后劈手扔了出去。接着一双手
臂紧紧抱住小紫,咬牙切齿地说道:「死丫头!」

  小紫没有半点慌张,好像就知道他会在这里一样。她舒服地偏了偏头,把脸
贴在程宗扬胸口,一边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一边半闭着眼睛道:「有罂奴的
味道,蛇奴的味道,兰奴的味道……咦?你跟人动手了?」

  程宗扬点了点头。

  「你不是不愿意暴露那个吗?」

  自己担心引来是非,一直隐藏九阳神功,直到在昭阳宫外,用师帅传授的功
法,斩杀了古格尔。

  「遇到一个必须要杀的仇人。」

  「哦。」

  程宗扬低头看着小紫,「你怎么跑到这里了!」

  「来找东西啊。」

  这边朱老头也露出脑袋,他刚纔的笃定一扫而空,这会儿一边心虚地搓着双
手,一边凑过来,亲热地说道:「小程子,你也来了啊?想大爷没有?」

  程宗扬笑道:「想你大爷!」

  朱老头的脸皮早已厚到无形的境界,直接把这话当成赞美,乐呵呵道:「我
就知道你跟大爷亲!」

  程宗扬对小紫道:「来找什么?你不是去参拜魔尊了吗?参拜了吗?」

  小紫皱了皱鼻子,「你问他好了。」

  朱老头一张老脸立刻皱得跟苦瓜一样。

  「这事可不能赖我啊。」朱老头先开口叫屈,然后抱怨道:「我那师兄虽然
是个不要脸的老泼皮无赖,可以前不这样啊。」

  「没见着?」程宗扬不以为然地说道:「没见着就没见着吧,有什么大不了
的。」

  「可不能这么说。」朱老头少见地严肃起来,「不拜魔尊,不得列入宗门。
这是规矩。」

  程宗扬听着纳闷,「他们干嘛死拦着,不让紫丫头参拜魔尊呢?」

  「怕了呗。紫丫头要是入了宗门,哪儿还有他们混的?」朱老头道:「你不
是怕那个啥玉姬的,怕得要死吗?」

  「谁怕得要死!」

  朱老头没理会他的辩解,「紫丫头要是入了宗门,让她撅着她就不敢盘着,
让她卧着她就不敢蜷着。」

  程宗扬嗤之以鼻,「我怎么没见她对你这么老实呢?」

  「啊呸!紫丫头是大爷能比的吗?紫丫头只要入门,将来一统宗门,不在话
下!」朱老头涎着脸对小紫道:「我看好你呦。」

  小紫翻了个白眼。

  程宗扬道:「所以你们又白跑了一趟?」

  朱老头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来。

  小紫嘟着嘴道:「还是上次杀的太少了,把他们全部杀光光就好了。」

  朱老头竖起大拇指,「通透!」

  小紫口气虽然轻淡,作为最熟悉她的男人,程宗扬听出来死丫头是真恼了。
被人三番五次的戏耍,单是巫宗这种态度,就必须全都死一死。

  「要杀光他们,眼下就有个机会。」程宗扬对小紫控诉道:「我刚被她们坑
过!」

  秦桧适时地上前施礼,「君侯,紫姑娘,事情是这样的……」

  奸臣兄口齿流利,三言两语,就将事情经过说得明明白白。

  听过原委,朱老头道:「小程子,你跑错路了嘛。这增喜观和朔平署一南一
北,隔着好几里,跟永安宫更是隔了半座宫城呢。」

  程宗扬笑道:「幸好跑错了路,哈哈哈哈。」说着忍不住开怀大笑。

  忽然脚踝一疼,程宗扬低头一看,那条小贱狗正咬着他的脚脖子拚命使劲。
程宗扬本来想把它一脚踹飞,接着又改了主意,恶狠狠道:「再不老实——我就
找条黑獒跟你配种!」

  雪雪呆了片刻,然后夹住尾巴,一溜烟蹿到小紫背后,再也不敢露头。

  …………………………………………………………………………………

  确定了方位之后,朱老头带路,一行四人杀往朔平署——巫宗势力早已渗透
入宫,如今空置的朔平署很可能是他们的据点。朱老头的意思是反正顺路,大家
都听紫丫头的,先杀几个再说。

  但刚过温德殿,众人便发现情形不对。殿后白茫茫的雪地上多了许多杂乱的
脚印,不时还有血迹出现。

  秦桧用手指醮了醮血痕,「是新血,应该不到一刻锺。」

  再走不远,雪地上出现了几具尸首,有穿着黑衣的内侍,也有带甲的军士,
甚至还有一名戴着面具的吕氏死士。

  忽然眼前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倒在地上的是蒋安世,他胸腹中了数刀,此时还睁着眼睛,但气息已绝。

  程宗扬半跪在地上,一手托起他的脖颈。蒋安世身体还没有僵硬,但皮肤已
经冰冷。程宗扬默然片刻,然后伸手帮他合上双眼。

  秦桧上前接过尸身,「先找个地方收敛好,回头再风光大葬。」

  程宗扬低声道:「都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自己错信了剑玉姬那贱人,蒋安世也不会出事,死在这深宫之中。

  秦桧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还请主公节哀。」

  小紫忽然道:「那边有声音。」

  程宗扬起身往声音来处掠去。不多时,眼前出现一幢小楼。十余人散成一个
圈子,将小楼团团围住。为首一名内侍阴声细气地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单
常侍,依咱家说,你还是尽早弃暗投明,及时归顺……」

  楼内一片死寂。

  「想当年,咱们一道在宫里当值……」那名内侍一边攀着交情,一边悄悄挥
手。

  两名军士暗暗靠近小楼,然后挺矛冲进门内。黑暗中蓦然伸出一双手掌,握
住矛身一拉一送,矛尾重重击在两人胸前的皮甲上,将两名军士撞得横飞出去。

  后面一名戴着铁面具的死士闪身而入,挥刀朝那双手腕绞去。

  单超化掌为拳,一拳击出,就像铁锤一样击在刀身中央,将那柄长刀砸得弯
折过来。那名死士单刀脱手,踉跄退了几步,接着机括声响,从他腰间射出一篷
乌黑的透骨钉,夺命毒蜂一样飞入门内。

  「笃、笃、笃」……

  单超拽过一条长几,将那些透骨钉尽数挡下,随即往外一抡。钉满毒钉的长
几旋转着从门中飞出,将一名躲闪不及的内侍砸翻在地。

  「好胆!」为首的内侍尖叫道:「杀!杀!杀!杀了这逆贼!」

  叫了半晌,却不见动静,那内侍疑惑地扭过头,只见自己身后的手下不知何
时已经倒在地上,不知生死。一名风雅的文士微笑着走过来,「有劳尊驾,永安
宫怎么走?」

  那内侍还想反抗,被秦桧一指点在颈侧,顿时浑身酸麻,直挺挺跪了下来。

  围在小楼另一侧的诸人一阵骚动,几名内侍挥刀舞棒地杀过来,剩下一名卫
尉军却是转身就跑。

  程宗扬脸色冷厉,双刀发出虎啸般的刀鸣,犹如虎入羊群,转眼将几名内侍
斩杀当场。

  那名卫尉军眼看就能逃出去,前面忽然多了一名抱着小狗的女孩。听着身后
传来的惨叫声,那军士狗急跳墙,恶狠狠挥刀往女孩劈去。女孩对袭来的刀光视
若无睹,怀中那只白绒绒的小狗像打呵欠一样,懒洋洋地张开嘴巴。

  那小狗比一只鞋盒大不了多少,看上去娇憨可爱,嘴巴也小小的,张开来跟
撒娇一样。然而一眨眼工夫,那张小嘴就张大到可怕的地步,几乎是吞天噬地,
只一口,就将那名卫尉军整个吞下。

  那名卫尉军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被吃干抹净。雪雪伸出红红的小舌
头舔了舔嘴角,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第三章

  单超一手按着胸口,从楼中出来,躬身道:「程大行。」他胸口中了一刀,
伤口不时渗出血迹。

  单超简短说了经过。按照三方达成的约定,他与蒋安世和刘建一名手下从北
路入宫。起初一切正常,谁知刚过永巷,刘建那名手下突然暴起发难,刺伤蒋安
世,同时大肆鼓噪,惊动了宫中的守卫。

  蒋安世与单超猝不及防之下陷入苦战,一路被守卫追杀到此,蒋安世途中战
死,单超也受了伤。至于刘建那名手下,早已趁乱逃得无影无踪。

  「都是我大意了。刘建心存不轨,我们那一路也吃了亏。」程宗扬安慰了几
句,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然后道:「单常侍受了伤,不如先回去休养。」

  单超道:「这点伤,不妨事。」

  程宗扬扭头道:「老头,拿点伤药来。」

  朱老头傲然道:「大爷的伤药贵得很,一个死太监,用得起吗?」

  单超脸上青气微现。不给就不给吧,张口闭口的死太监,这是什么意思?自
己眼下虽然倒了霉,可再怎么说也是排名第一的中常侍,寻常王侯也少有轻慢,
这个糟老头子算老几?

  单超含怒望去,待看清朱老头的模样,他目光先是一怔,露出一脸不敢相信
的表情,片刻后如受雷亟,「扑嗵」跪倒在地,接着一头磕在地上,溅起一片冰
雪。

  「是你啊。」朱老头哼了一声,「都这么大了啊?这点小伤,忍着吧。」

  大冷的天,单超颈背间却出了一层冷汗,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接连叩首
三记,应道:「是。」

  秦桧问完话,抬手一掌拍在那名内侍脑门上,将他毙杀,过来说道:「昨晚
一入夜,永安宫就设下禁制,严禁走动。这些人在宫中各处防守,每一组都由内
侍、卫尉军和吕氏死士混编,藉此互相监视。据他交待,是在永巷巡视时听到动
静,才追上围杀。」

  程宗扬松了口气。按道理来说,剑玉姬与吕雉联手的局面绝不可能出现,但
往最坏的角度来想,她们两人联手,无疑是对自己最具威胁的局面。此时知道只
是剑玉姬个人的伎俩,而不是双方内外勾结,处心积虑设好圈套让自己跳,让他
安心许多。

  「对付我们那一路,用的是龙宸。对付单常侍,用的是借刀杀人,这说明了
什么?」程宗扬道:「说明那贱人眼下能动用的人手也很有限,要留在南宫,要
监视各军,要联络各方势力——人手不够才正常。至于他们布置在北宫的人,多
半都用来对付卢五哥了。」

  秦桧道:「要不要去东路接应?」

  「不用。」程宗扬道:「卢五哥不会轻易着了他们的道,说不定眼下已经到
了永安宫。」

  单超裹好伤口,说道:「从此地到永安宫,有一条近道。」

  程宗扬爽快地说道:「你来领路!」

  武库大火至今未熄,越往东北,火光越发明亮。风雪中不时飘来一股浓烟,
呛得人忍不住想咳嗽,雪地上也多了些星星点点的灰烬。

  单超不愧是宫里出身,对宫中道路了如指掌,沿着他选的那条捷径,一路没
有遇上任何暗哨,顺利靠近永安宫。此时众人正隐藏在一条夹道的阴影中,两旁
都是夯土的高墙,再往前就是禁制的范围。

  「这禁制算个屁!」朱老头满脸不屑地说道:「大爷随便吹口气,就能把它
破掉。」

  程宗扬用衣袖掩住小紫的口鼻,免得她呛到,一边扬了扬下巴,「你吹。」

  朱老头真的鼓起腮帮,往空处吹去。

  空气微微波动着,浮现出一抹微光。随着朱老头一口真气喷出,那层微光彷
佛水面上的油膜一样,流动着朝两边滑开,慢慢露出一道缝隙。

  等缝隙裂开足够大,朱老头把脑袋伸进去看了看,然后拔出脑袋,得意地说
道:「成了!」

  程宗扬道:「你这是耗子洞?能过人吗?」

  「你咋是死心眼儿呢?」朱老头道:「这禁制要紧的是破开,要大要小那都
不是事。」

  朱老头往掌心唾了口吐沫,双手搓了搓,然后抓住缝隙边缘,往两边扯开。
不知道老头用了什么手段,那层禁制在他手下如有实质,缝隙越扯越大,不多时
便露出一个足够过人的空洞。

  程宗扬抱住小紫,戒备地看着那个破洞。老东西的不靠谱他可是见得多了,
小白鼠这种事,自己打死都不干。

  「我来!」

  秦桧自告奋勇,他运功吸住衣物,游鱼般穿过缝隙,没有碰触到禁制分毫。

  等单超同样无惊无险地穿过缝隙,程宗扬抱着小紫,起身欲跳。

  「大笨瓜,放我下来。」

  程宗扬说什么也不肯撒手,「我还没抱够呢。」

  两个人一起跳,缝隙就显得小了些。程宗扬留神避让,可衣角还是碰到禁制
边缘。那层微光微微一闪,浮动的灵力顷刻凝聚起来。

  眼看程宗扬就要被禁制击中,小紫扬手将雪雪放了出去。禁制的灵力找到目
标,立刻爆发。众人眼前一亮,只见空中电光四射,小贱狗浑身的白毛都竖了起
来,空气中传来一股烤焦的糊味。

  等光芒闪过,小贱狗像被火烧过一样,白绒绒的皮毛变成炭黑色。它掉在地
上,打了个滚,然后耷拉着舌头吐出一股烟气,一边委屈地爬起来,一边可怜巴
巴地看着女主人。

  「快,装死!」

  听到女主人的吩咐,雪雪二话不说,跳起来往后一摔,原地挺倒,四条小短
腿直直伸向天空。

  众人刚藏好身形,两名乌衣大袖的内侍便鬼魅般飘来。他们先绕了一圈,然
后看向地上的小贱狗,其中一人呸了一口,「原来是条死狗。」

  另一人打量了一番,然后提着小贱狗的尾巴,拎了起来。

  前面一人道:「你拿它干嘛?怪恶心的。」

  「查查是哪处宫里跑出来的。」那人尖笑两声,阴恻恻道:「惊扰了太后可
是死罪。」

  另一人顿时会意,扯着公鸭嗓子怪笑几声。

  两人一边商量着如何去敲竹杠,一边走远。

  朱老头捂着胸口,颤声道:「小程子,你这是要吓死大爷啊。」

  这事自己不占理,只能认错。小紫却道:「谁让你不弄大一些呢?」

  朱老头气得直吹胡子,「紫丫头,你偏心眼儿都偏到胳肢窝了——这咋还赖
我头上了?」

  小紫笑吟吟道:「反正不怪程头儿。」

  朱老头一跺脚,痛心疾首地说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么搂搂抱抱
的,成何体统!」

  「我纔不管!」小紫笑道:「人家就喜欢让程头儿抱着。」

  看两人吵起来,程宗扬打圆场道:「天太冷,我是怕她冻着。」

  这么睁着眼说瞎话,朱老头气都不打一处来,他捂着破袄,腰弓得跟大虾一
样,一边哆嗦着,一边悲声道:「大爷……也冷啊。」

  程宗扬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还真不看出来。」

  踏入禁制的范围,永安宫已经在望。五人从永安宫西侧逾墙而入,迎面是一
池湖水。天气严寒,湖面已经结冰,此时覆了雪,白茫茫一片,唯有几支残荷兀
自挺立,枯萎残缺的荷叶被积雪压弯了腰,看上去如同低矮的灌木。如果不是程
宗扬来过,记得方位,来个不相干的人,很容易把这片冰湖当成一片平地。

  众人绕过湖面,往雪中的永安宫掠去。这会儿踏在雪上,便看出诸人功力深
浅。秦桧身法潇洒自若,脚步轻若鸿毛,几乎是踏雪无痕。程宗扬抱着小紫,脚
印明显要深得多。倒是朱老头,趿拉着那双破鞋,一路踢得雪花乱飞。

  程宗扬忍不住道:「你这是撒欢来了?悠着点不行吗?」

  朱老头翻了个白眼,「有人干活,大爷费那劲干啥?」

  程宗扬回头看去,只见单超落在最后,一边倒着走,一边挥动衣袖,将众人
留下的足印一并抹去。跟蔡敬仲一比,这位单常侍真算是厚道人了,作为宫里排
名第一的中常侍,任劳任怨干着苦力的活,一句抱怨都没有。

  眼看离永安宫越来越近,手心忽然一热。程宗扬低头看去,却是小紫将那只
琥珀放到他手中。原本冰凉的琥珀此时热得烫手,里面那滴血液就像燃烧的火苗
一样,源源不断地散发出热量。

  附近有狐族!

  程宗扬精神一振,自己早就怀疑那位九面魔姬的身份。无论是她与苏妲己的
交情,还是对孙寿的照顾,都显示出九面魔姬与狐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自己
第一次与胡夫人见面时,由于孙寿就在旁边,琥珀无法分出附近有几名狐族,因
此没有引起自己的警觉。第二次见面时,琥珀不在身边,同样没有觉察到她的真
实身份。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九面魔姬也是狐族,那么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这名九面魔姬擅长狐族的幻化之术,如同人有九面,可以随时化身为太后、
胡夫人,或者其他人。她平常藏于深宫,偶尔出来活动,也借用他人身份。至于
真正的吕雉,很可能已经被她控制,甚至很早就被她取代。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真实的吕雉就是狐族。但程宗扬知道,吕冀、吕不疑兄
弟绝不是狐族,唯一的解释是吕雉与两位弟弟同父异母,她身上的狐族血统来自
于母系。但无论吕雉本人是不是狐族,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这永安宫中有一只隐
藏多年的狐狸精,自己要做的,就是揪出她的狐狸尾巴。

  小紫从程宗扬怀中露出眼睛,好奇地望着台陛上宏伟的宫殿,「这是永安宫
吗?好香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禁制的过滤,空气中的烟火味已经消失不见,鼻端飘来一
股馥郁的香气,混着雪后特有的冷冽,沁人心脾。

  「这边的宫室可都是用香料涂的墙,」朱老头道:「用的香料比长秋宫的椒
房还多。」

  「嘘!」程宗扬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绕过湖水,离永安宫的台陛只剩下数十步的距离,问题是剩下这段路全是空
地,周围没有半点遮掩。想再像前面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行过去,除非大伙都
能隐形。

  「大爷就知道,你小子要抓瞎。」朱老头一脸的幸灾乐祸。

  程宗扬道:「我是没辙了,要不大爷你给指条明路?」

  「想找路,问他啊。」朱老头抬了抬下巴。

  单超道:「奴才曾在宫中当值。永安宫地下明面上有三条甬道,暗地里至少
还有两条。其中最要紧的一条甬道连接了北宫一半的宫苑,出口极多。」

  难怪整个北宫一派风平浪静,外面看不到半个人影,单靠设在地下的暗道就
足够了。暗道虽然是捷径,但可以想象,此时里面必定是人来人往,不断将外界
的消息汇集过来,再将宫中的命令分发出去,想借助暗道潜入宫中,绝非易事。

  「其他几条呢?」

  「另外两条甬道分别通往北苑和太仓,这三条是平时常用的,各宫之间的消
息传递,人员往来,也大都由此经行。」单超道:「两条暗道一条通往东北的角
楼,另一条的出口奴才也不知晓,这两条极少启用,平日由太后的心腹看管。」

  程宗扬心下反复权衡,连接各宫的主暗道固然人多眼杂,其他几条也不见得
安全。尤其眼下城中激战正酣,宫中戒备远超平日,只怕刚踏进暗道,就被人发
现,到时想脱身可就难了。暗道用不成,只能设法硬闯。

  正思量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抓住了!抓住了!」

  「拿铁枷来!」

  「锁住!快锁住!」

  不多时,宫门处亮起一行灯火,十几名内侍押着两名人犯,往永安宫行来。
一名内侍提着灯笼,弓着腰在前领路,一边侧着身,满脸谄媚地尖声道:「幸亏
邓公公出手,才没让这帮贼子溜走。说来也是这帮贼子瞎了眼,竟然一头撞到邓
公公手里——这可不是自寻死路么?」

  提灯的内侍马屁滚滚,拍得为首那名太监十分受用,不时发出几声得意的尖
笑。

  灯笼晃动着,照出两名人犯的形貌。前面一人披头散发,满脸是血,两只眼
睛肿得跟包子一样,不似人形。他带着一面黑沉沉的铁枷,被两名内侍架着,一
边蹒跚前行,一边不断咳血,要不是他满脸的虬髯有点眼熟,程宗扬还真认不出
来这个被揍成血葫芦一样的大汉,居然会是赵充国。

  程宗扬心不由揪了起来,赵充国有多猛自己可是见过的,作为汉国数一数二
的猛将,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徒,竟然被一帮太监揍成这样?北宫这帮太监得有多
猛?莫非蔡爷说得是真的,汉国最能打的都在宫里?可自己刚纔碰见那一拨,也
没多强啊。难道是永安宫的太监特别猛?

  赵充国已经被擒,卢五哥呢?程宗扬提心吊胆地往后看去,却见后面那人脸
色发灰,一双眼睛跟死鱼一样,都已经翻白了。他同样被两名内侍架住胳膊,两
脚拖在地上,在雪里拖出老长的印迹。只是那张面孔,自己从未见过,压根就是
个陌生人。

  程宗扬怔了片刻,猛的转头往前看去。

  那名提灯的太监兀自满口拍着马屁,他一张脸白惨惨的,不知道涂了多少脂
粉,嘴巴倒是抹得通红,这会儿一开一合,谀辞滚滚,满脸堆笑,卖力地阿谀奉
承,不时掩口作态,从眼神到举止,都透出太监特有的阴微。如果不是那根挑灯
的竹杖自己认得,程宗扬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个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散发着死
太监气味的马屁精,居然会是卢五哥装扮的。

  程宗扬一颗心落到肚里,打起精神盯着卢五哥的一举一动。

  一行人到了台陛前,上面有人尖声喝道:「什么人?」

  那名邓公公小跑着上前,邀功道:「小的抓到两名奸细!」

  殿中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往向上禀报。片刻后一个女声响起,「哪里来的奸
细?」

  「是逆贼刘建的手下,欲图入宫行刺太后!」那位邓公公道:「幸亏太后洪
福齐天,小的巡查时发现端倪,当机立断,拿下这两名贼子。」

  那女子不耐烦地说道:「何必禀报?立即处死便是。」

  程宗扬刚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这剧本不对啊。连问都不问,直接处死?这
戏不是白演了吗?

  提灯的内侍悄悄提醒一句,那名邓公公连忙道:「禀夫人,这两个逆贼方纔
交待,不仅还有几名刺客潜入宫中,而且宫里有他们的内应!这里头有一个就是
宫里当值的!」

  殿门吱哑一声打开,一个女子领着几名内侍走了出来。那女子年过四旬,相
貌平凡,正是太后的贴身女官胡夫人。

  邓公公刚要带人上去,就被胡夫人身边的内侍喝止,「不许踏上台阶!」

  邓公公连声应是,押着两名人犯在台阶前跪下。

  胡夫人走下台阶,先看了邓公公一眼。然后往人犯看去。

  赵充国脸肿得跟猪头一样,胡须上的鲜血已经结成冰,神情萎靡,看起来就
像一个粗鄙的武夫。胡夫人一眼扫过,目光落在那名被擒的内侍身上,眼神中多
了几分讥诮的意味,「原来是你。」

  那名内侍脸色愈发灰暗,此时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眼看要不行了。

  胡夫人唤道:「义姁!」

  义姁闻声出来。胡夫人道:「给他续命片刻,我有话问他。」

  义姁翻开那名内侍的眼皮,看了看他的瞳孔,然后捻出几根银针,依次刺入
那人的人中、凤池、印堂、百会。

  那内侍已经涣散的目光微微亮了一些,认出面前的胡夫人。

  胡夫人寒声道:「尹赏!你身为宫中黄门,为何与逆贼勾结!」

  尹赏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串瘖哑的低叫。

  义姁仔细看了一眼,眉头不由皱起,「他舌头被人割掉了。」

  胡夫人一怔之下,旋即反应过来,失声道:「不好!」

  一直跪在地上,看似奄奄一息的赵充国蓦然间一声大吼,猛虎般跃起身来,
他双臂一震,将颈中的铁枷生生绷断,然后双手攀着铁枷边缘,犹如拿着两柄砍
刀,将身边两名内侍砍倒在地,接着泼风般闯上前去。

  义姁飘身而退,一边素手连弹,银针疾射而出。赵充国舞动双枷,将银针尽
数格开。那位邓公公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厉喝着双掌拍出,却被赵充国直取中
路,铁枷从他双掌间劈入,正中面门。「格」的一声脆响,姓邓的太监整个面门
都凹陷下去,鲜血伴着脑浆飞溅出来。

  胡夫人往袖中一抹,擎出一柄尺许长的短剑。那大汉铁枷挥来,她只轻轻一
递,只听「擦」的一声轻响,铁枷被短剑斩去一角。

  胡夫人短剑微沉,朝赵充国腰腹捅去。赵充国挥枷封档,那柄短剑刺在铁枷
上,就像穿过豆腐一样,透枷而过,如果不是剑柄被铁枷档住,这一剑就足够在
他腹间刺出一个大洞。

  赵充国惊出一身冷汗,怎么也想不到那柄短剑会如此锋利。他虎吼一声,用
铁枷绞住短剑,试图将她短剑震飞。谁知劲力一吐,却遇到一股绵柔的力道,不
仅将他的劲力尽数卸开,反而往他腕上缠去。

  赵充国攻势被阻,当即一个鹞子翻身,跳出丈许,铁枷左右一抡,将身后两
名内侍撞飞,然后迈开大步,一边狂奔,一边扯开嗓子叫道:「苍天已死!黄天
当立!轮到江都王当天子啦!兄弟们!杀啊!」

  胡夫人面寒如冰,她一挥手,殿内掠出一队乌衣内侍,朝赵充国猛追过去。

  义姁吃惊道:「这人是谁?身手好生了得!」

  胡夫人同样目露狐疑,只是赵充国那脸肿得太厉害,胡夫人也没能认出他的
底细。她半是讽刺半是不屑地说道:「招揽一帮江湖恶客,就想兴风作浪,刘建
这厮不过如此。」

  只片刻工夫,雪地上已经伏尸处处,刚纔还兴高采烈,前来邀功的一帮内侍
转眼间三死两伤,剩下几人呆立当场,牙关「格格」发抖。

  胡夫人扫了他们一眼,转身准备入殿,忽然间旋身过来,目光在众人脸上依
次掠过,然后厉声道:「怎么少了一人!」

  几名内侍面面相觑。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胡夫人已经连声下令,「来人!
把他们全部押下去!严刑审讯!大搜宫中!务必要找到那名刺客!」

  紧闭的殿门次第打开,在殿中值守的内侍如同出巢的乌鸦,往四周散去。接
着宫殿四角腾起火光。那是四座用木炭搭成的尖塔,高及丈许,一点燃立刻腾起
一人多高的火焰,将宫殿四周照得如同白昼。

  数百名穿着黑衣的内侍在雪地上如线而行,宫中早已布置停当,每隔十余步
就有一堆篝火燃起,一直扩散到宫殿四周百余步的位置。木炭被积雪覆盖,燃烧
时「吱吱」作响,冒出滚滚白烟。

  「在这里了!」

  随着内侍一声尖叫,雪中蓦然飞出一道人影。

  那人身在半空,便高呼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江都王太子万岁!」说
着大袖一甩,掷出十余只雪球。

  近旁的内侍纷纷闪避,躲闪不及的便运功硬扛。到底只是雪团,就算那刺客
神力惊人,又有多少杀伤力?

  结果硬扛的全都倒了大霉,其中一名内侍挥拳击中雪球,当场手骨断折,惨
叫道:「石子!里面藏的石子!」

  那刺客指力惊人,至少一半被雪球击中的内侍,连叫都没能叫出来,就栽倒
在地,生生被砸得闭过气去。另外一半则被雪球中暗藏的鹅卵石砸的皮开肉绽,
血流不止。

  最后一枚雪球落下,却是掉在空处。旁边的内侍还没有来得及庆幸,便听到
轰然一声巨响,近旁的十余名内侍血溅当场,弥漫的硝烟间,甚至还能看到断肢
高高飞起。

  强烈的爆炸声震动了整个永安宫。又一名刺客的出现,让那些内侍的神经都
绷紧到极点,同伴的惨叫声更是让人心胆俱惊,不少带了弓弩的内侍纷纷搭箭,
朝刺客消失的方向射去。可就这么一阵混乱,那人已经施施然离开,飞出的弓箭
只射了个空。硝烟散处,那刺客已经了无痕迹。

  一道刺眼的光芒从殿顶射下,宫殿上方的火炬被人点燃,那只数丈高的金凤
凰剎那间绽放出万道光芒,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与此同时,本来面朝前方的金凤
旋转起来,凤嘴处的火炬被凤凰金色的羽翼反射成一道光柱,环绕着宫殿四周不
停转动。光柱到处,空旷的雪野被照得纤毫毕露,一切痕迹都无所遁形。

  籍着光柱,一行足迹在雪中显现出来。那足印只有半只脚掌大小,在及踝深
的积雪上只留下一个淡而又淡的浅痕,脚印之间相隔足有丈许。

  在太后眼皮底下出了这等纰漏,那帮内侍也发了狠。上百名内侍扇形散开,
朝着足迹直追下去。

  背后靠着一人多高的斗拱,程宗扬一边看着下方雪亮的光线,一边忍不住吸
了口凉气。他已经猜到永安殿内会有大批内侍,但胡夫人一声令下就能出动这么
多人,还是远远超乎他的意料。

  永安殿并不是一座独立的宫殿,而是包括主殿、寝宫、偏殿在内的一整组建
筑,挤一点的话,里面容纳上万人也不稀奇。眼下参与搜索的内侍已有近千人之
多,而且随着搜索范围的扩大,人数还在不断增加,让人怀疑殿内此时还有多少
人。

  耳旁飘来一个尖细的声音,「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第四章

  程宗扬苦笑道:「五哥,你还有心情逗乐子呢。先听好消息吧。」

  卢景还是抹着一脸白粉的太监打扮。趁着赵充国暴起,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
引的一剎那,卢景飞身掠上殿檐,结果刚躲好,就与摸上来的程宗扬等人碰个正
着。

  程宗扬也是有样学样,那边赵充国搅得宫中大乱,这边便放出秦桧这个满腹
狡计的死奸臣,一枚手雷下去,折腾出的动静更大。于是程宗扬抓住时机,追着
卢景就上来了。至于单超,则与秦桧一道,两人一明一暗相互配合,极力把宫中
的内侍引走。

  卢景道:「好消息是太后就在这里头。大伙总算没白跑。」

  「坏消息呢?」

  「按照宫里人交待,从昨晚开始,太后身边随时听差的内侍,就不少于一百
人。这只是听差的。至于护卫,从殿门开始,一直到太后的御榻,两千名内侍分
为三重,寸步不离。」

  听到两千名内侍,程宗扬当场就想爆粗口:干!这还刺杀个屁啊!两千名内
侍,几乎是手挽手围成三层,谁要想刺杀吕雉,得先干掉两千名死太监——就算
是两千头猪,杀到天亮也杀不完啊。

  「姓尹的是怎么回事?」

  「刘建那边派来带路的。」卢景道:「老赵心眼儿多,路上卖了个傻,试出
那家伙不地道,刚进宫就把他制住,一通逼问,把他的底细全盘了出来。果然姓
尹的没操好心,设了套想让我们钻。我跟老赵一商量,来都来了,不如摸进来先
试试深浅。」

  赵充国这粗胚果然是贼精,剑玉姬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被两人反过来摆了一
道,连口令都拷问出来。

  局势发展到现在,各方都已经图穷匕现。剑玉姬那贱人压根就没打算与自己
联手,处处包藏祸心。眼下三路人马中,北路是自己一方吃了大亏,东路是剑玉
姬那贱人吃了亏,自己这一路算是不亏不赚,双方谁也没讨得好去。

  另一方面,显然吕雉也意识到会有人采用刺杀的手段,设法除掉她这个吕氏
权势的核心。吕雉的应对不是躲藏,而是公然摆开阵势,你想下阴手,我就摆出
堂皇之阵,两千人围成铁桶一般——反正宫里太监有的是——让你找不到下手的
空隙。

  程宗扬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索性道:「既然宫里守得这么紧,
刘建他们打算怎么办?」

  永安宫的情形,剑玉姬想必早已知晓,她既然敢跟自己翻脸,肯定有足够的
把握,能够独自搞定吕雉,她会怎么做呢?

  「简单。殿内有他们的人。」

  程宗扬心头一震。

  卢景道:「人越多,越容易出纰漏。那是两千活人,不是两千木偶。既然是
活人,肯定有自己的心思。如果殿内只有几十个人,有一两个心怀不轨的,也掀
不起什么大风浪。可这位吕太后居然蠢到安排两千人,即便里面只有半成人心怀
不轨,也有上百人之多——等于是她自己把上百名刺客安排到身边。啧啧,换作
是我坐在她的位置上,这会儿怕是得吓出尿来。」

  「上百名刺客?不至于吧?」

  「你以为黑魔海那帮妖人在汉国这些年是白干的?」卢景说道:「那姓尹的
说了,宫内信奉太平道的差不多有一成,十个人里面就有一个。他们平时行事隐
秘,极少显露身份,但对太平道忠心耿耿,即使卖命也在所不惜。」

  程宗扬讶道:「太平道在汉国的影响力有这么大?」

  卢景哂道:「什么太平道,不过是黑魔海的幌子罢了。」

  程宗扬忽然想起当年晋宫的往事,心下不禁发紧。黑魔海在晋国的渗透自己
记忆犹新,看样子,两边都用了同样的路数,暗中招揽了一批狂热的信徒。当时
黑魔海还是刚涉足晋国未久,根基不深,而汉国他们可是耕耘多年,水面下的实
力只怕远比自己想象中庞大。

  如此看来,吕雉的堂皇大阵貌似无懈可击,其实充满了变数。天知道里面有
多少居心叵测之徒,只等一个发难的契机。

  说话间,一群内侍用长杆挑起灯笼,沿着檐下的椽头一处一处照过来。卢景
道:「得,咱们得换个地儿了。来,丫头,让哥哥抱抱。」

  小紫笑道:「好啊,只要程头儿答应,就让你抱。」

  程宗扬道:「放心吧,我死都不会答应的。咦?老头呢?」

  卢景道:「他刚传音跟我说了一声,突然内急,找个地方去方便了。」

  程宗扬仰天长叹,「这老东西——真他妈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啊!」

  …………………………………………………………………………………

  大殿内灯火如昼。镌刻着凤纹的御榻上,一袭黑色宫装的吕雉正襟危坐,她
微微昂着头,腰背挺得笔直。乌黑如墨的发髻上戴着一顶凤冠,凤嘴的珠链上悬
着一颗血红的宝石,正垂在她雪白的额头中央。她腰间左侧系着一副玉佩,右侧
挂着一只革囊,里面装着印玺,外面垂着一条交织着四彩缨络的鲜红绶带,双手
握在身前,宽大的衣袖平铺在身侧,宛如张开的凤翼。

  在她身后,树着一扇紫檀屏风,白发苍苍的淖夫人席地而坐,满是皱纹的脸
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从御榻往四周望去,是一重一重的背影。最内一重一百人,每面二十五人,
全部是有品秩的内侍,一个个戴貂佩珰。中间一重二百人,每面五十人,都是身
体强健之辈,他们衣内衬着铁甲,随时准备用身体挡住刺客的刀剑。最外面一重
六百人,每面一百五十人,他们手执银戟,肩并着肩,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原
本在殿中待命的一千余人,此时已经分散出去,防止刺客靠近永安宫。

  御榻旁还有十余名女官,她们有的已经满头白发,有的尚自年轻,这些女官
出身不一,有的出自寒门,有的是吕氏亲眷,但无论哪一个都是深受吕雉信重的
心腹。她们负责处置各处传来的讯息,此时简牍往来不绝,一切都井然有序。

  再外面是数百名身着曲裾的宫人。她们披着麻衣,头上缠着白布,算是为天
子戴孝。至于先帝留下的妃嫔,此时都被禁足,不许踏出各自宫禁一步。吕雉并
不在乎她们的生死,只是不想让她们添乱。

  外面围捕刺客的骚乱声逐渐远去,吕雉有些疲倦地微微闭上眼睛。过不了多
久,北宫又将迎来一批未亡人。西边的濯龙园尚有空处,尽可以安置。阿冀这次
办了不少错事,大司马是不能再做了。但他也吃够了苦头,便把那位赵氏打发去
永巷,聊作补偿。至于不疑,他为人方正,可惜失之迂腐,这次的事,他到现在
也无法接受。还有巨君,吕氏纨绔之辈比比皆是,难得有个有志气的,可他到底
还是年轻了些,少了些磨砺……

  吕雉幽幽叹了口气。

  「再挺一挺。」淖夫人道:「无论如何,都要支撑到天亮。」

  吕雉挺直背脊,睁开凤目,淡淡道:「没想到区区一个刘建,竟然会如此棘
手。」

  「是老奴思虑不周。」淖夫人道:「这些日子我们只顾着天子这边,却没想
到江都王太子私下里做了这么多手脚。」

  「这位建太子也是好心术,勾结了这么多不安分的宗室,又拉拢了一帮草莽
之辈,还与那些眼睛里只有钱铢的商蠹牵上了线。」吕雉冷笑道:「真以为他是
奇货可居吗?」

  「世人逐利,原无可厚非,但士农工商四民之中,唯独商贾把唯利是图这四
个字刻在血肉之中。」淖夫人道:「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不惜敲骨吸髓。尤有甚
者,那些商蠹仗着手中的金铢,四见处播弄是非,挑动兵戈,藉此渔利。若不早
日剪除,必定祸乱天下。」

  「既然这些贼子都搅到一处,正好一并除之!」吕雉望着殿中内侍的背影,
唇角微微挑起,「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手段。」

  「滴答」,一滴水珠溅入铜壶。壶中的刻箭微微升起一丝。

  吕雉冷眼看去,再有一刻锺,便是卯时了。长夜将尽,明日太阳照常升起。
今夜过后,不知有多少勋贵、宗室、豪族、世家将会除名,给天子陪葬。也不知
有多少汲汲无名之辈将一跃而起,成为炙手可热的新贵。

  忽然一个阴森的声音响起,「卯时已到……」

  那声音拖得极长,可怖的腔调压根不似人声,更像是一个九幽之下的恶鬼,
充满了邪恶和疯狂的意味,深夜中陡然响起,令人毛骨悚然。

  随着这一声怪叫,一名执戟的内侍突然嘶声吼道:「苍天!已死——」

  「啊!」

  他身边的内侍抱住小腹,凄厉地惨叫起来。银亮的戟锋深深没入他腹中,几
乎将他腹腔穿透。

  彷佛应合一样,大殿另一侧同时传来尖叫,「黄天——当立!」

  一名内侍双手握刀,狠狠劈在旁边一人颈中。

  一时间,殿中的吼叫声此起彼伏。

  「岁在——甲子!」

  「天下——大吉!」

  「苍天已死!」

  「黄天当立……」

  转瞬间,戒备森严的大殿就彷佛变成了修罗地狱,惨叫声此起彼伏,凌乱的
灯影间,到处是飞溅的鲜血。骚乱最开始仅仅是零星分散的几处,但随即以超过
任何人想象的速度波及开来。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举起屠刀,整个大殿都陷入癫狂之中。没有人知道身边的
同伴会不会朝自己举起屠刀,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混乱中被杀。要想活命,最
好的办法似乎只有一个:先把别人杀掉。

  一名貂珰尖声叫道:「千秋万岁!」

  最内重四名貂珰从四面应道:「长乐未央!」

  这两句是汉宫常用的祝辞,此时唤出,顿时收到镇定人心的效果。

  另一名貂珰高声道:「汉并天下!」

  第二重穿着铁甲的内侍缓缓后退,彼此间挤得更加严密,将外围的混乱隔绝
开来。

  一名内侍高声叫道:「保护太后!」说着一刀将同伴劈倒,转身往内杀去。

  在他正前方,是最内一重的貂珰。眼看他挥着滴血的长刀奔来,一名黄门侍
者拔出佩刀,似乎要冲上去拚杀,却猛的转身,用力捅进旁边一人腰间。

  内侍接连倒戈,看似严密的三重防护顷刻崩溃。那两名内侍双目血红,一边
齐声尖叫,「苍天已死!」一边杀向御榻。

  殿中刚刚好转的秩序再度陷入混乱,一支利箭突然射来,直取吕雉的心口。

  一名女官身形一闪,挡在太后身前,用随身的银错刀将箭矢斩落。

  一名内侍嚎叫着杀来,却被一只素手按住额头。胡夫人掌力一吐,那人颅骨
顿时破碎,鲜血从眼眶迸出,死状凄惨。

  危急关头,最内重的一众貂珰总算不负太后信重,只出现了一名背主之徒,
使得局势没有恶化下去。他们在胡夫人的吩咐下竭力弹压,喝令内侍不许妄动,
任何人只要转身,即视为逆贼,当场诛杀。

  眼看混乱逐渐平定,忽然一股浓烟升起,不知何人点燃了帷幕。几名貂珰飞
身而出,试图扑灭火势。接着「轰」的一声,一株一人多高的灯树被人踢倒,数
以百计的青铜灯盏倾斜过来,灯油泼溅得满地都是。

  流淌的在灯油随时可能引发大火,眼看局势一时间难以收拾,一名女官匆匆
上前,躬身说道:「请太后移驾。」

  吕雉款款起身,两名尚衣过来给太后披上御寒的大氅。吕雉看了一眼殿中的
乱象,与胡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神情淡然地离开御
榻。

  …………………………………………………………………………………

  小紫伏在程宗扬背上,一缕散开的发丝在脸侧轻轻飘动,将她肌肤更衬得晶
莹如玉。她一手握着颈间的琥珀,一边侧耳听着周边的动静,星眸中异彩连现。
忽然她在程宗扬后脑轻按了一记,「大笨瓜,你笑什么?」

  程宗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只是自从见到小紫,连日来的焦虑、担忧、
急切,都彷佛不翼而飞。虽然身处乱局,却有种心旷神怡的舒坦,一想到死丫头
就在自己身边,就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卢景就在前方不远处,可从程宗扬的位置看去,连个衣角都看不到。程宗扬
怎么都想不明白,卢五哥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能在积雪的廊檐上飞掠,还不留下
丝毫痕迹。

  在他们下方,太后的凤驾正穿过廊桥,迤逦前往寝宫。大殿的火势暂时没有
波及开来,但纵火的逆贼尚未就擒,角落里仍时不时冒出一股浓烟,让殿中的内
侍疲于奔命。

  前往寝宫的队伍有二百余人,其中一半是宫人,一半是内侍。除了淖夫人,
佩着药囊的义姁也随行在侧,胡夫人则留在大殿平乱。

  穿过廊桥便是寝宫,宫内的灯火长明不熄,几尊巨大的铜制博山炉此时烧得
正旺,宫室内温暖如春。

  随侍的宫女放下帷帐,吕雉张开双臂,两名尚衣上前解开大氅,取下她腰间
白玉制成的九环鸣佩,当她们准备取下印绶时,吕雉微微挣了一下。尚衣心下会
意,没有再碰印绶,只帮太后整理了一下钗钿饰物。

  另一边,几名宫人搬来一面一人高的铜镜,吕雉看了看自己的仪容,然后转
过身。

  尚席铺开茵席,设好锦垫,扶着太后屈膝坐下。接着掌管宫中饮食的尚食奉
上羹汤。一名女官拿起羹匙,舀了一勺到碗中,先行尝过,少顷并无异样,才奉
给太后身边的义姁,再由义姁执羹奉给太后。

  吕雉摊开双手,一边由宫人卸去指上的饰物,一边用着羹汤。

  一名谒者小跑着进来,奉上一支木简。那木简绑在一截箭矢上,此时箭头已
经去掉,只留下光秃秃的箭杆。

  淖夫人接过木简,扫了一眼说道:「吕射声退守金马门。奏请太后谕旨,诏
伊阙、虎牢诸军勤王。」

  吕雉微微蹙眉,抬手揉了揉额角,「没有虎符,哪里调得动那些兵卒?」

  淖夫人道:「总要试一试。诸关守将虽非吕氏亲族,但出自吕氏门下的门生
故吏、宿将旧部所在多有。」

  「既然如此,便行诏发往伊阙、虎牢、孟津,」吕雉停顿了一下,「至于函
谷……」

  淖夫人提醒道:「函谷的张敞与霍子孟素有嫌隙。」

  「那就不能诏他入京了。免得霍大将军担忧。」

  淖夫人慢吞吞道:「若太后下诏,霍大将军必不会抗命。」

  「为时已晚。」吕雉叹道:「若非那些小儿辈忌惮霍家,本宫何必弄险?」

  说着她凤目一寒,望向方纔那名试羹的女官。

  那女官想笑,但嘴角牵了牵,「哇」的吐出一口黑血。旁边几名宫人不禁色
变,连忙挡在太后身前。

  吕雉冷冰冰道:「那些逆贼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宁肯舍了性命,也要
背主?」

  那女官凄然道:「太后还不明白吗?那些姓吕的老爷们整日兼并田地,为非
作歹,劣迹斑斑,种种倒行逆施,早已惹得天怒人怨……」

  那女官一边说一边吐血,整个人如同失去水分的花朵一样,迅速枯萎。

  义姁递上瓷盏,吕雉喉头微微一响,张口将毒液啐入盏中。

  就在她低头的剎那,背后一名尚仪手腕一动,从袖中挥出匕首,毒蛇般往吕
雉背心刺去。

  那尚仪离吕雉极近,几乎手一动,匕首就刺到吕雉衣上。间不容发之际,一
支木简破空而至,穿透了尚仪执匕的手腕。

  那尚仪发出一声惨叫,手腕鲜血四溅。

  吕雉从容啐去毒液,然后用丝帕抹了抹红唇,淡淡道:「还有多少逆贼,一
并跳出来吧。」

  话音未落,吕雉突然脸色大变。她双掌一按,整个人如同乌云般飞起。她身
边的尚沐躲闪不及,双膝被地下飞出的刀光绞住,顿时血肉横飞。

  刀光一闪而逝,只见华贵的地毯鼓起一个微隆的圆包,彷佛在水面滑行一样
飞快掠过。

  旁边一名貂珰一声冷喝,单掌拍在地上。已经被刀锋划破的地毯笔直裂开,
裂痕尽头跃出一个火红的身影,飞鸟般往吕雉扑去。

  小玲儿手持弯刀,奋不顾身地攻向吕雉。两名貂珰一左一右围住小玲儿,招
招搏命,困得她进退不得。

  吕雉落在喷吐着香雾的铜炉旁,冷眼旁观。一名握着血刀的妖僧从天而降,
被两名女官截住。接着一男一女从柱后闪出,被义姁拦下。四周风声接连响起,
现身的刺客越来越多。

  吕雉凤目冰寒,这些刺客不知何时已经潜入寝宫,甚至就隐匿在帷幕之内,
显然算准了自己会移往寝宫,分明是有备而来。自己特意设局,引这些不轨之徒
现身,谁知他们竟有如此通天手段。如今看来,只怕反落入对方算计中。

  转瞬间,已经有十余名刺客先后现身,虽然都被内侍拦住,但局势已经岌岌
可危。那些刺客显然并非一股,配合间略显生疏,饶是如此,也不是幕中这些内
侍所能应付的。

  随侍的尚衣、尚食、尚冠、尚席、尚沐、尚仪、尚工等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
女官纷纷张开双臂,将太后团团围住。

  戒备森严的宫禁中,居然有这么多刺客潜入,一众宫人都惊骇莫名。更让义
姁意外的是,这些刺客与方纔的叛乱者截然不同,他们没有人喊什么口号,也不
呼喊作势,就像一群无声的影子,默不作声的痛下杀手。

  那些刺客身手极为强悍,甫一交手,内侍一方就出现大量死伤。紧接着,义
姁惊愕的发现,她竟然听到了回声。寝宫四周并没有围墙,而且回声近在咫尺,
这只有一种可能:外面已经被人布下禁制,甚至就在帷帐周围。

  义姁惊呼道:「不好!」

  可惜为时已晚,吕雉身后一只半人高的花瓶彷佛一个气泡被人戳破一样,消
失不见,悄然幻化出一个身影。她从头到脚都覆盖在黑色的布衣下,就像一个黯
淡的影子,一出现就紧贴着吕雉,接着抬手一刀,刺穿了吕雉的肩胛。

  吕雉发出一声悲鸣,鲜血瞬间浸透了宫装。

  与此同时,一股诡异的气息涌入殿内。

  寒风掠过,溅满鲜血的帷幕掀起一角。能看到外面守卫的一众貂珰彷佛中邪
一样,毫无声息地一个接一个扑倒在地。

  一个周身散发着圣洁光辉的白衣女子缓步行来,穿过昏迷的人群,踏过溅血
的地毯,一直走到吕雉面前。

  「初次见面,」剑玉姬浅浅笑道:「想来也不必关照了。」

  吕雉痛楚地咬住嘴唇,眼中透出深深的不甘。

  剑玉姬温言道:「太后以身为饵,欲图引蛇出洞,堪称勇气可嘉。奈何韶华
易逝,时运不再,如今天命所归,正在吾主。」

  吕雉唇角淌下一缕鲜血,她挺直娇躯,勉力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刘建不过
是你们的傀儡吧。」

  她目光从殿中已经现身的诸人身上扫过,「龙宸、黑魔海、太平道,还有晴
州商会……好!好!好!」

  剑玉姬没有理会她,而是对义姁说道:「光明观堂的小姑娘,莫非你还要助
纣为虐吗?」

  义姁叹了口气,「我只是行医而已,何来助纣为虐?」

  「光明观堂自诩正道,可汉国外戚乱政,残民自肥,这其中说来也有阁下一
份功劳呢。」

  义姁反唇相讥,「太后秉政多年,汉国何尝生乱?倒是你们,在汉国经营多
年,难道为的是国泰民安?」

  「若非吕太后恋权不舍,哪里会有今日的乱象?」剑玉姬道:「虎毒尚不食
子,吕太后为了一己之利,不仅弒君,更是自残其子。心肠如此冷厉,义姑娘怎
么就肯为她效力呢?」

  义姁道:「你既然问到,我不妨告诉你——因为太后秉政,远胜那帮须眉男
儿。」

  剑玉姬忽然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原来如此……哈哈……」

  吕雉微微昂起头,「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太后误会了。」剑玉姬轻笑道:「妾身对太后绝无半点恶意。今日所为,
不过是忧虑朝中的纷争再持续下去,以至于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纔不得已
出此下策。只要太后手书一封,劝吕射声就此罢手,妾身可以保证,太后余年都
可以安享富贵。」

  吕雉嗤笑道:「你这番话不过是骗骗小孩子罢了。刘建是何等货色,哀家难
道还不知晓?安享富贵,说得好听而已。」

  齐羽僊揶揄道:「太后作恶多端,以己度人,自然不信僊姬的善意。」

  「既然知道我不信,何必饶舌?」

  齐羽僊笑道:「敬酒不吃,只好请你吃罚酒喽。」说着她上前一掌掴在吕雉
脸上,将她头上的凤冠掴得滑到一边。

  齐羽僊忽然觉出一丝异状,不由「咦」了一声。

  剑玉姬心知有变,她目光在殿中一扫而过,有些失态地疾声喝道:「淖方成
呢?」

  挨了一掌的吕雉却笑了起来,随着她的轻笑,原本乌黑的发髻一丝一丝变得
灰白,头上的凤冠也逐渐变淡。

  「晚了!」吕雉飞身而起。

  斗木獬、危月燕等人一直紧盯着吕雉的一举一动,吕雉刚一掠起,他们便与
另两名刺客同时出手,四人各占一角,从四个方位一起往吕雉扑去。但紧接着,
四人脸色同时大变。

  那位吕太后人在半空,已经变得发如霜雪,她抬指点在眉心,身上的气势急
剧攀升,剎那间就超过了肉身可以承受的极限,竟然以精魂为引,悍然引爆了自
己全身的精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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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程宗扬没有看到寝宫中正在发生的一切,因为只走到一半,小紫就贴在他耳
边道:「我们回去。」

  「为什么?」

  「这边让卢五哥跟着好了,我们去找她。」小紫说着,把琥珀放在他手里。

  自从靠近永安宫就开始发烫的琥珀此时已经冷却,只剩下一层薄薄的余温。

  程宗扬眼角跳了两下,「太后是假的?」

  小紫道:「我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不过那位胡夫人一直很小
心,没有靠近过太后的御榻,而且那位淖夫人和太后说话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不
时在留意胡夫人的位置。直到太后启驾之后,那位胡夫人才第一次靠近御榻。」

  小紫眨了眨眼睛,「这是为什么呢?」

  程宗扬猜测道:「也许是怕刺客有什么手段,同时波及到两人?」

  小紫笑道:「程头儿的手雷,连宫里都知道了。」

  程宗扬想了想,胡夫人和太后的距离,还真是在手雷的杀伤半径之外。

  通过指纹,自己早已发现太后与胡夫人暗中交换身份的秘密,只是无法确定
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今晚永安宫注定不会太平,如果吕雉早有防备,最安全的方
法莫过于故技重施,假扮成胡夫人,用一个假太后引出敌人的杀着。这也是她敢
于以身犯险的最大凭仗。

  也正是因为早有防备,吕雉才会搞出两千人聚在一处这种蠢事。她打的算盘
无非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借机把宫中的叛贼一网打尽。结果剑玉姬精心布下
杀局,将自己埋伏在宫中的棋子暴露得一乾二净,最终却误中副车,反而与真正
的目标擦肩而过,这一把可是亏大了。

  终于摸到九面魔姬的狐狸尾巴,程宗扬不再迟疑,立即返回大殿。

  殿中的混乱已经平息,一众内侍齐心协力,将为数不多的叛乱者剿杀一空。
此时浸满灯油,沾染了鲜血的地毯已经被人卷起,烧残的帷幕也逐一取下,内侍
们正拖走尸骸,将地上的血迹擦洗干净,看起来一切都井然有序。

  然而程宗扬知道,事情已经大大的不对——那枚琥珀没有任何变化,仍然一
片温凉。就在自己离开的空隙,那只狐狸精已经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个
本来应该留在殿内的胡夫人。

  小紫并没有在大殿中多作停留,她只往殿中看了一眼,便折而往西,来到殿
侧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内。

  琥珀仍然没有变化,程宗扬道:「九面魔姬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啊,」小紫道:「只好赌一把啰。」

  小紫说着把尾指放在唇边,作了一个吹口哨的动作。她唇间没有发出声音,
只是空气中隐隐传来一阵波动。

  片刻后,一个皮毛斑驳的影子从黑暗中跃出。那影子远看时颇为庞大,就像
一头威猛的雄狮,气势汹汹地踏雪而来。但它跑得越近,体型反而越小,等到了
近前,只剩下鞋盒那么大点。它舔净嘴上一抹新鲜的血迹,然后吐着红红的小舌
头,一脸讨好地朝女主人摇晃尾巴。

  小紫拍了拍它的脑袋。小贱狗张大嘴巴,接着喉咙一动,吐出一件熟悉的物
品。

  那是一支手电筒,自己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物品之一。

  小紫轻轻一按,一道雪亮的光柱立刻划破黑暗,照出屋角一只木橱。她打开
橱门,在里面找了片刻,然后轻轻一推,露出橱底一道暗门。

  程宗扬奇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暗道?」

  「老头告诉我的啊。」小紫道:「他以前来过好多次,找出许多没人用的暗
道。这一条通到永安宫大殿的下面,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正好能碰到那位胡夫人
呢。」

  朱老头真正住在宫里的时间并不长,但没少入宫打探,找到一些无人知晓的
暗道也不稀奇。只盼着老东西这回能靠谱些,别再把自己带沟里了。

  暗道越走越深,半晌后忽然一个急转,已经到了尽头。与此同时,那枚琥珀
又开始变得发烫。

  …………………………………………………………………………………

  吕冀被两名内侍扶着,一边走,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体格本就肥
壮臃肿,此时浑身缠满绷带,身边又挤着两名内侍,在狭窄的甬道内举步维艰。
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我走不动了……放我下来……」

  胡夫人冷冰冰道:「走不动也要走。」

  吕冀气恼地说道:「我伤还没好!哪走得了这许多路!阿姊呢?」

  「要想活命,就快些走。」

  「我在宫里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吕冀叫道:「我要见阿姊!」

  胡夫人转过身,语气平静地说道:「太后遇刺,如今危在旦夕。眼下能够救
太后的,只有你了。」

  吕冀呆了片刻,眼眶突然红了,语无伦次地说道:「阿……阿姊……」

  「太后眼下暂时无恙。」胡夫人道:「只是吕射声所部兵马此时受羽林天军
所阻,被困南宫——」

  吕冀叫道:「霍子孟!你这个狗贼!」

  「大司马冷静一些。」胡夫人道:「要救吕射声出来,只有靠你召募的那批
私兵了。」

  「好!好!」吕冀连连点头,「我这就叫他们动手!」

  「你联络的外郡将领呢?」

  「董卓!」吕冀道:「我已经跟他约好,只要我一声令下,他就立刻提兵入
京!」

  胡夫人道:「眼下局势危若累卵,大司马这便下令吧。」

  「好!好!」

  吕冀忍着身上的痛楚,从腰囊中取出一枚白玉私印,交给旁边的内侍,交待
道:「董破虏跟我说好的,此时应该就屯兵在伊阙关外,你持此印去找他,让他
立即发兵!告诉他,事成之后,当以三公相赠!」

  那内侍接过玉印,看了胡夫人一眼。胡夫人微微点头,那内侍躬身行礼,然
后匆忙离开。

  吕冀道:「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濯龙园。」胡夫人道:「那些人以为我们会向东或者向北,好尽快离开
宫禁,我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走这条向西从湖底穿过的暗道。我已经让阿寿安
排车马接应。到了濯龙园,我们就驱车去你府上,与你手下的私兵汇合,然后设
法收复两宫。」

  「可是阿姊……」

  「放心。只要尽快出兵,太后必定无忧。」

  濯龙园荒无人迹,从暗道出来,远远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雪野中。车前的驭手
披着斗篷,浑身落满白雪。除此之外,林间的积雪上只有一行脚印,是那名先行
离开的内侍所留。

  看到胡夫人等人现身,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妖媚的面孔。孙寿裹着一件
貂裘,扬手唤道:「姨娘,寿儿在这里。」

  吕冀又痛又累,早已精疲力尽,此时从暗道出来,被夹着雪花的寒风一吹,
顿时打起哆嗦,牙关「格格」作响。

  孙寿下车扶住胡夫人,娇滴滴道:「半个时辰前,寿儿接到胡姨传讯,就赶
紧过来,幸好没有误事。」

  胡夫人颔首道:「你做的很好——」

  话音未落,林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风中传来轻微的踏雪声,一个身影从林中出现。他戴着一顶两翼遮耳的却非
冠,穿着深黑色的缁衣,宽大的衣袖系在肘间,露出两截光溜溜的手臂,此时手
里一上一下,抛着一枚沾血的玉印。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吕冀嘶吼道:「中行说!」

  中行说缁衣上布满刀箭的破痕,神情却浑不在意。他两根挟住玉印,举在眼
前一边观瞧,一边阴声细气地说道:「引外郡兵士入京——真是个好主意!我怎
么就没想到呢?等刘建杀光你们,我就去召董卓入京,再把刘建那帮逆贼全都杀
干净,好给大司马报仇雪恨。」

  吕冀刚要怒骂,却被胡夫人拦住,「刘建不是你教唆的吗?」

  「呸!」中行说狠狠啐了一口,指着众人叫道:「你们都是贼!又蠢又贱的
贼!我只勾了勾手指,你们两拨恶狗就咬了起来!」

  胡夫人对他的斥骂充耳不闻,神情平静地淡淡道:「你倒是有些手段,居然
能找到此处。」

  「我不过是去襄邑侯府去找吕冀那个蠢货,没想到正遇上襄城君深更半夜鬼
鬼崇崇地出门。」中行说咬牙笑道:「圣天子在天有灵,你们这些弒君的逆贼,
终逃不过我的手心。」

  「什么弒君!」吕冀咆哮道:「不过是诛一独夫!独夫!君视臣如手足,臣
视君如心腹,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寇雠!」

  中行说嗤之以鼻,「又是君君臣臣那一套陈辞滥调。」

  胡夫人道:「不曾想到头来,最忠于天子的,居然是你。」

  「忠心?哈哈哈哈!」中行说仰天大笑,「那个傻瓜!我把他当朋友,他却
把我当奴才——你说他蠢不蠢?」

  胡夫人怔了片刻,不由哑然失笑,「蠢的是你吧。一个奴才,居然想与天子
为友……真真是异想天开!」

  「你给太后当了几十年的奴才,已经跪惯了。」中行说傲然道:「我中行说
的心胸,你这种奴才根本就不会懂!」

  「是吗?」

  话音未落,胡夫人已经掠到中行说身前,抬掌往他胸口按去。中行说反应丝
毫不慢,一边鬼魅般往后退去,一边双掌一合,掌心「格」的发出一声脆响。

  吕冀目眦欲裂,「你个狗奴才!」

  中行说咬着齿尖发出一声狞笑,「我最恨人叫我奴才……去死吧!」

  他身形微伏,整个人如同一头暴怒的猛兽,一路溅开积雪,滑到吕冀身侧,
挥出一柄尖刀,往他腰间捅去。

  一声惨叫响起,却是吕冀身旁那名内侍以身为盾,硬生生用身体挡住刀锋。
中行说眼也不眨,一刀俩眼儿,在那内侍大腿上留下一个透明窟窿。

  吕冀失去搀扶,一跤跌在雪中,撞到身上的伤口,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中行说抬腿将那名内侍蹬开,然后侧身一伏,堪堪躲开胡夫人从后拍来的一
掌,接着两人身影交错,战成一团。

  孙寿硬着头皮上前,扶住吕冀的手臂。吕冀感动得几乎淌下泪来,忽然间孙
寿一声惊叫,却是中行说摆脱胡夫人的纠缠,重新杀来。孙寿扔下吕冀,慌忙退
开。

  吕冀急了眼,顾不得身上伤势,拚命往旁边滚去。周身十余处伤口接连撞在
地上,如受酷刑。吕冀彷佛又重新经历了昭阳宫内噩梦般的一幕,被中行说一口
气捅了十几刀,刀刀都避开致命处,只有钻心的痛楚,使人疼不欲生。

  中行说握紧刀柄,如同捕猎的鬣狗张开獠牙,往吕冀背心刺去。身畔风声响
起,胡夫人双掌再次拍来。中行说右膝一沉,重重撞在吕冀腰背间,上身往后仰
去,尖刀直刺胡夫人胸腹。

  胡夫人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剑。刀剑相交,中行说只觉手中一轻,尖刀
无声无息地断成两截。他身体猛地一扭,以毫厘之差避开刀锋,免去了破胸开膛
之祸,但紧接着他瞳孔猛然一缩,眼看着胡夫人一只手掌轻飘飘按来,正拍中自
己胸口。

  中行说一心杀死吕冀,终于置身险境,胸口结结实实挨了一掌。他身体横飞
起来,半空中喷出一口鲜血,然后「篷」的一声落在雪中,再无动作。

  胡夫人收起短剑,慢慢抬起眼睛。

  中行说中了自己一掌,胸骨尽碎,就算活着,也只剩下一口气。吕冀躺在地
上,已经痛晕过去。

  雪地另一侧,孙寿脸色苍白。一名侍女打扮的女子立在她身后,一手勒住她
的粉颈,一手拿着一支娥眉刺,抵在她腮侧。

  那侍女笑道:「本来想等夫人上车再动手,却不料夫人修为如此了得,还有
如此神兵利器……没奈何,只能出此下策了。」

  胡夫人沉默片刻,然后叹道:「到底还是低估了黑魔海的手段,没想到你们
手能伸得这么长。」

  孙寿凄声道:「姨娘,救我……」

  胡夫人苦笑着丢下短剑,「傻孩子,姨娘也自身难保了。」

  惊理微微一笑,正待放开孙寿,忽然心生寒意。

  一条白色的物体悄无声息地从雪中钻出,灵蛇般缠住她的脚踝。惊理飞身而
起,可双脚刚一离地,就被又一条白色物体拦腰缠住,接着用力一绞。一股大力
涌来,惊理五脏六腑都彷佛被拧得错位,喉头顿时一甜,吐出一口鲜血。

  胡夫人凤目生寒,冷冷看着孙寿。

  孙寿已经惊得呆住,以胡夫人双足为中心,方圆数十丈的雪地都翻腾起来,
彷佛无数白蟒在雪中蜿蜒游动。

  林中传来一声轻笑,坐在车前的御者抬起马鞭,支起斗笠一角。积雪簌簌而
下,露出斗笠下一张艳丽的玉颜。

  「终于逼出来夫人的真实手段了。」那御者笑道:「到底应该称呼你是胡夫
人,还是……吕太后呢?」

  胡夫人双手握在身前,虽然没有开口,整个人却流露出一股逼人的气势。

  「你不是黑魔海的人。你是谁?」

  御者从容笑道:「妾身姓卓,出自太乙真宗门下。」

  「原来是卓教御。」胡夫人面无表情地说道:「连太乙真宗也插手此间之事
了吗?」

  「妾身所为,与宗门无关。」卓云君道:「只是奉主人之命行事。」

  「堂堂卓教御,居然有主人?不知你家主人是何方神圣?」

  「是我。」一个男声从背后响起。

  胡夫人缓缓扭过头。一个男子斜靠在一株虬曲的苍松下,他不知来了多久,
此时一手抱着肩,一手摸着下巴,就像在看戏一样。在他旁边,立着一个娇俏的
少女,她怀里抱着一条小狗,这会儿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程宗扬望着雪地上翻滚的白影,啧啧赞叹道:「难怪你会跟苏妲己那妖妇情
同姊妹,原来都出自狐族一脉。我的乖乖,这是多少狐狸尾巴啊?全做成狐皮大
衣,可够我发财了。」

  胡夫人盯着他,半晌才道:「你颈后的烙痕不会错。」

  程宗扬摸了摸脖颈后面的奴隶印迹,「翻身作主人了。」

  胡夫人神情冷厉。一条狐尾蓦然荡起,卷起漫天风雪。

  程宗扬肩膀往松树上一撞,藉势腾空而起,凌空手腕一翻,长刀挑出,与飞
来的狐尾硬拚一记。

  狐尾倒卷而回,紧接着又有数条狐尾飞来,飞至中途,狐尾蓬松的银毫蓦然
张开,甩出无数雪末。

  程宗扬视线受阻,索性闭上眼,全靠耳力和身体的感应挥刀而进。

  巨大的狐尾每一击都充满沉重的力道,然而当程宗扬挥刀斩中,那些狐尾剎
那间又变得滑如游鱼。他暴喝一声,蛰伏的九阳真气激荡起来,在经脉中凝聚起
一个又一个光球。

  中行说生死未卜,吕冀昏迷不醒,除了自己志在必得的胡夫人,场中再无外
人。程宗扬再无忌惮,全力施展出九阳神功,刀身光芒大作。

  长刀斩下,雪白的狐尾立刻多了一条血痕。胡夫人神情愈发冷厉,狐尾挥舞
时也愈发谨慎。

  对于这种老狐狸,程宗扬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胡夫人身边尾影交错,根本数
不清有多少狐狸尾巴,他一刀一刀耐心劈出,在狐尾上留下血痕,一边仔细寻找
机会。

  惊理强忍伤势,娇叱一声,加入战团。她是杀手出身,最擅长寻找对手的弱
点,压根就没有理会那些狐尾,一双娥眉刺直指吕冀。

  胡夫人眼中露出一丝愠怒,两条狐尾同时挥出,一条抽向惊理,另一条则着
地一卷,将吕冀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彷佛一只茧蛹一样。

  惊理勉强避过,退到狐尾范围之外,继续寻找机会。

  卓云君背着长剑,玉蝶般在林中飞舞,她一边飞掠,一边不时抬掌,打出一
道符箓。

  不多时,卓云君就绕着胡夫人走了一圈,重新回到车旁,她驻足笑道:「驱
妖捉狐,可是我道门的看家本领呢。」

  胡夫人眼中迸出寒光。

  卓云君抬起玉指,在空中划了一个符文,然后双掌一推。分布在四周八个方
位的十六张符箓同时燃起烈焰,连接成一道火网。

  胡夫人身周飞舞的狐尾一僵,然后潮水般往后退去,消失在她脚下。

  卓云君身后一声清响,长剑脱鞘而出。

  胡夫人脸色惨白,眼中露出一丝绝望,她身形一闪,出现在孙寿身旁,一边
伸手去拉,一边道:「快走!」

  孙寿本能地闪避了一下。自己与惊理做的勾当并不精细,姨娘方纔看着自己
的眼神恨意分明,显然看出破绽,却没想到直到此时,她还过来要救自己。

  孙寿慢了一线,没能躲开,两人指尖一触,胡夫人身影突然像水中的倒影一
样波动起来。孙寿惊愕地瞪大眼睛,眼看着牵住自己手的胡夫人转瞬之间已经完
全换了一个人,无论相貌、身材、肤色、发型,乃至衣衫、饰物,都与自己一模
一样,就如同牵着自己的影子一样。

  那个镜像中的女子挽着自己的手绕了一圈,然后一推,孙寿身不由己地飞了
出去。

  程宗扬只看到胡夫人与孙寿牵着手一转,活生生就变出两个孙寿,然后一人
一边朝两边飞出。

  程宗扬根本分不出哪个纔是真的,只好盯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猛追上去。

  卓云君一记烈焰凤羽,射在其中一个孙寿身前,将她逼得停住脚步。程宗扬
趁机追上,挺刀喝道:「你是谁?」

  那个孙寿凄声道:「奴家是寿儿!那个纔是假的!」

  程宗扬「哦」了一声,接着一刀劈出。孙寿仓皇退后,脸上恐惧的神情维妙
维肖。

  另一边,惊理也截住另一个孙寿,不等她喝问,那个孙寿就叫道:「惊理姊
姊,我是寿奴!」

  惊理笑道:「这个是真的。」

  化为孙寿的胡夫人转身往惊理掠去。惊理受伤之余,无法力敌,屈指弹出一
枚娥眉刺。那孙寿扬手接住,随即与她对了一掌。

  双掌一触即分,身影变换间,场中又多了一个惊理。两人一人一支娥眉刺,
从头到脚一无二致。

  程宗扬呆了片刻,只见两个惊理同时跪下,异口同声地说道:「奴婢见过主
子。」

  接着两人又同时说道:「主子不要信她,奴婢纔是真的!」

  我干!程宗扬心里浮现出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这世道!居然让自己见到活
的狐狸精了!

  卓云君道:「自刺肩井穴!」

  两个惊理脸色同时变得难看起来,这贱婢多半是借机报复!

  两个惊理举起娥眉刺,咬牙往自己肩井刺下。银针刚一落下,其中一个惊理
双肩同时剧痛,却是另一个惊理将娥眉刺一并刺在她肩头,接着往卓云君掠去。

  同样的一幕再次上演,两人略一纠缠,再分开时,已经变成两个卓云君。

  卓云君嫣然一笑,盈盈拜倒,「卓奴拜见主子。」

  另一个卓云君与她的动作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差别。只不过其中一个卓云君
说完之后便拉住衣领,往两边一分,露出一截雪滑的玉体,尤其是她娇红的乳头
上,还镶着一只闪亮的金环。

  狐性本淫,裸身穿环也不是不能接受。但这一幕实在太过出乎意料,谁能想
到堂堂太乙真宗教御,私下里却是这副淫贱之态?另一个卓云君僵在原地,到底
没能作出和她一样的姿态。

  程宗扬放声大笑,「你脱啊,怎么不脱了?有本事你接着变!要不要我让她
们三个在雪地里裸奔一圈,让你也过过瘾?」

  那个卓云君啐了一口,「没想到你竟是这等衣冠禽兽。」

  「承蒙夸奖,不胜荣幸。」程宗扬赞叹道:「这变身之法令人大开眼戒,真
不愧是九面魔姬。今天你肯定是逃不了了,还是老老实实束手就擒,让我带回去
变着玩吧。」

  那个卓云君冷哼一声,闪身往场中最后一个女子掠去。如果她没看错,那少
女还是处子之身,总不会像前面三个一样,全是淫奴。

  看着九面魔姬朝自己掠来,小紫不闪不避,只笑吟吟抬起一根手指。

  胡夫人毫不犹豫地抬指点去,指尖一碰,场中又多了一个小紫,甚至怀里同
样抱着一只小狗,连皮毛上残留的焦痕都完全相同。

  小紫笑靥如花,拍了拍雪雪的脑袋。两只小贱狗同时张开嘴巴,但紧接着,
其中一个身影就僵住了。

  那只小贱狗嘴巴越张越大,从它喉咙深处,露出一个暗青色的物体。顶端又
尖又细,刚露出一角,狐妖浑身的血液就彷佛凝固了,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恐
惧,使她彻底僵住,再也动弹不得。

  雪雪伸直喉咙,将那只物体全吐了出来,恋恋不舍地舔了舔嘴唇。

  一只尖尖的海螺出现在小紫雪白的手掌中,海螺外壳呈现出妖异的铁青色,
上面隐约有细微的暗金色光泽时明时灭,散发出无形的威慑。

  狐妖再也无法维持化形,身形一点一点变得模糊,开始扭曲溃散。她发出一
声凄厉的尖叫,纵身而起。

  小紫嫣红的唇角微微挑起,露出一丝娇俏的笑意。她手中的海螺微微一震,
发出「嗡」的一声低鸣,外壳暗金色的光泽瞬间闪亮,浮现出一层金色的符纹。

  一道白色的身影在幽暗的雪林间不停飞舞,但每次飞起,都彷佛被一股无形
的力道扯住,更何况四周还设有太乙真宗的符箓,就像一个无形的牢笼,使她脱
身不得,刚飞出丈许,便又跌回雪地。

  狐妖的尖叫声越来越凄厉,她一次又一次纵起,一次又一次跌回地上,无法
逃脱。忽然她身影猛地张开,身后挥出八条硕大的狐尾。空气彷佛被压缩一样发
出爆响,交错的尾影霎时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卷起无边的风雪,暴风雨般往小紫
手中的海螺攻去。

  胡夫人已经施出压箱底的手段,但见识过妖海蝠威力的程宗扬毫不在意,还
有闲心去问卓云君,「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

  「是秦夫人的安排,让我们跟紧孙寿,果然接到宫中传讯。」

  程宗扬放下心来,有王蕙在外拾遗补阙,比自己想得还周全。这一步棋,结
结实实堵死了吕雉的生路。

  面对呼啸而来的狐尾,小紫一手抱着雪雪,一手握着幽海螺,微微举起。

  一团黑色的物体从螺口翻滚着涌出,然后伸出一条尖尖的腕足,上面布满吸
盘。妖海蝠八条腕足在空中略一盘旋,然后蓦然射出,像是闻到无上美味一样,
贪婪地盘住狐尾。声势惊人的狐尾面对八条细长的腕足,却没有丝毫抵抗之力,
刚一接触就被腕足吸住,腕足上无数吸盘彷佛直接连接到她血肉深处,一吸之下
就将她的精血吸去大半。狐妖魂飞魄散,急忙试图挣脱。但紧接着,妖海蝠腕足
之间的软膜彷佛被寒风鼓起,张成一个巨球,将她一口吞没。

                第六章

  寝宫内一片狼藉,危月燕单膝跪地,大口大口吐着鲜血。斗木獬脖颈扭曲,
早已气绝身亡。另外两名刺客死状更为凄惨,淖方成自爆威力惊人,他们离得最
近,浑身的骨骼都彷佛被人碾碎,不复人形。倒是齐羽僊及时抽身,除了沾了些
许血迹,居然毫发无伤。

  壁水貐脸色阴沉,龙宸这一次可谓是大败亏输,玄武七宿五死二伤,几乎可
以除名。更让他忿恨的是,黑魔海诸人心知有异,却不出言示警,白白断送了几
人的性命。

  寝宫内一片寂静,剑玉姬沉默一时,最后无奈地扬起脸,「卢五爷,帮个忙
吧。」

  卢景懒洋洋的声音从殿顶飘来,「帮个屁。」

  剑玉姬柔声道:「卢五爷的追踪之术天下无双,眼下大家同在一条船上,还
请卢五爷不吝援手。」

  「前半截的马屁我爱听,后半截就免了。」卢景道:「先动手掀船的,可是
你们。这会儿跟我装什么傻呢?再说了,凭你们的手段,难道还找不出人来?让
五爷给你们卖力,不会是又操着什么歪心思吧?」

  剑玉姬声音愈发谦柔,「我们那点小伎俩,岂能瞒得过五爷的法眼?不瞒五
爷说,若把整个寝宫都翻一遍,倒是也能找得到,可只怕要找到天亮去了。此前
之事,确实是妾身的不是,若非眼下没有时间可耽误,妾身也不敢厚颜求五爷帮
忙。」

  「不帮。」

  「五爷不怕吕氏趁机翻盘?」

  卢景雷打不动,「那是小程子的事。」

  剑玉姬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只木盒,「这是妾身偶然间得来的,据说是
岳帅的遗物。」

  眼前一花,身前已经多了一个人影。

  剑玉姬打开木盒,露出里面一只外壳金光闪闪,通体镶满水钻,风格俗不可
耐,除了表针不会动,其他全都货真价实的假表。

  卢景盯着那只手表足有一时,然后头也不抬地说道:「先去把光明观堂那婊
子宰了。」

  剑玉姬嫣然一笑,「好说。」

  …………………………………………………………………………………

  幽暗的雪林中,螺壳上的符纹黯淡下来,妖海蝠漆黑的腕足和软膜在雪地上
蠕动着,就像黑色的潮水一样涌回海螺内,雪地上只剩下一个赤裸的身影。

  那身影肢体修长,曲线曼妙动人,此时就像被抽去骨骼一样,浑身瘫软地伏
在地上,瑟瑟发抖。她光洁的肌肤上满是冷汗,此时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被寒
风一吹,顿时蒙上一层寒霜。

  小紫用脚尖撩起她被冷汗打湿的发丝,露出一张美艳却从未见过的面孔。她
五官依稀还残留着狐化的痕迹,眼中充满绝望。

  小紫像唱歌一样说道:「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吗?」

  那女子喉中挤出一个沙哑的声音,「是……」

  小紫道:「你到底是谁?」

  那女子吃力地颤声道:「胡……胡情……」

  小紫恍然道:「原来我们都猜错了呢,你就是真正的胡夫人啊。那九面魔姬
是谁?」

  胡情虚弱地说道:「是我和吕雉共用的名号……」

  小紫眨了眨眼睛,「吕雉和那个胖子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弟吗?难道她也会
变身?」

  「是我帮她幻化的……」

  程宗扬道:「我在襄城君府见到的胡夫人是你吗?」

  「是。」

  程宗扬道:「店铺那个呢?」

  胡情吃力地说道:「也是我。」

  程宗扬都被绕糊涂了,合着吕雉压根儿就没露过脸,全是这狐狸精变的?

  小紫笑道:「你在撒谎哦。」

  胡情凄然道:「我现在已经没有还手之力,哪里还敢撒谎?」

  程宗扬道:「昭阳宫赵昭仪入宫拜见的是谁?」

  胡情目光微微闪烁,「是吕雉。」

  程宗扬面无表情,「吕雉呢?她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好狡猾的狐狸,从头到尾都没有一句实话呢。」小紫道:「撒谎的小孩子
可是要打屁股的哦。」

  胡情收起脸上的凄然,冷冷道:「你杀我了好了。」

  「傻瓜,我纔不会杀你呢。」小紫抱起雪雪,笑吟吟道:「乖雪雪,我给你
找个妹妹好不好?」

  看着她怀中那只小狗兴奋地摇着尾巴,胡情眼中透出一丝绝望。

  …………………………………………………………………………………

  义姁紧靠着蟠龙柱,两手各拿着一柄薄如蝉翼的银刀。淖方成自爆时有意避
开了她的位置,因此未被波及,只是素白的衣袖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宛若桃
花。

  齐羽僊举起弯刀,遥遥指向义姁。义姁见识过她的手段,知道她修为过人,
一旦出手,必是雷霆一击,当下屏息敛视,凝神以对。

  眼看一刀就要斩出,齐羽僊忽然问道:「敢问五爷,她若自尽算不算?」

  「不算。」

  义姁心一横,举刀抵在颈侧。

  齐羽僊掩口笑道:「傻丫头,逗你玩呢。这样的可人儿,卢五爷怎么舍得杀
你呢?」

  义姁忽然醒悟过来,右手用力切下。可惜她晚了少许,手腕刚一抬起,银刀
就被一截竹制的刀鞘套住。她用力一斩,只在粉颈上留下一道红痕。

  一个黑影紧贴在义姁身后,几乎是呼吸相闻,她一手拿着竹鞘,套住银刀,
一手从义姁腋下穿过,像对待一只动物那样毫无感情地一拧,将义姁左臂卸下。
义姁痛得花容失色,粉颈一扬,咬牙往后撞去。

  身后的黑影宛如气泡一碰即碎,在义姁右臂的位置,却凭空多出一双戴着黑
色手套的手掌。一只手拿住义姁的手肘,另一只手攀住义姁的肩头,一折一拧,
原样卸下。

  眨眼间,义姁双肩都被摘得脱臼,接着那双手又捏住她的下巴,准备将她下
巴摘掉,免得她咬舌自尽。

  这一连串的动作犹如电光石火,令人目不暇接。直到义姁下巴被黑影捏住,
左手的银刀才「叮」的一声落地。

  义姁身陷人手,眼看就要万劫不复,危急关头,求生的欲望终于占了上风,
赶在下巴被摘掉之前,她急声道:「我是当年许下的谢礼!」

  这句话没头没尾,让人莫名其妙,卢景却是一听就懂——光明观堂当年曾经
许诺,给岳帅培养两名绝色,作为谢礼。对于光明观堂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光彩
事,门中弟子知道的也不会太多。义姁既然能说出来,多半有些凭仗。既然是岳
帅的礼物,这么随随便便杀掉就不合适了——起码也得在岳帅坟前现杀现埋才说
得过去。

  「咔」的一声轻响,义姁下巴被人摘掉,再说不出话来。

  那黑影手指一旋,竹制的刀鞘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柄银刀在她指间灵巧的翻
动着,如同一团银球滚到义姁颈下。义姁襦衣的领口齐齐绽开,露出一抹雪白的
肌肤,接着溅出一滴鲜血。

  忽然刀光一顿,翻动的银刀被两根手指挟住。黑衣人眼中爆出一丝精芒,接
连变换数种手法,银刀都像嵌在盘石中一样,纹丝不动。

  齐羽僊挑起眉梢,「卢五爷,你这样可让我们难做了。」

  剑玉姬道:「且罢手,听五爷吩咐。」

  那黑影不甘心地看了卢景一眼,然后一闪而逝。

  卢景一手扣上木盒,揣到怀里,一手弹开银刀,「这个活的归我。」

  剑玉姬抬手道:「五爷自便。」

  卢景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截皱巴巴的草绳。一头栓在义姁颈中,一头拴在
蟠龙柱的龙角上。

  义姁双肩都被摘下,痛得玉容苍白,此时被一截草绳拴住脖颈,苍白的脸色
一点一点涨红。

  卢景没有理会她,只两眼翻白,揣着手像瞎子一样,在帐内走了一圈。

  帷幕内原本就鲜血四溅,淖方成自爆后,更是像被鲜血洗过一样,散发着浓
浓的血腥气。帐中的内侍、宫人死伤惨重,还活着的此时也已经昏迷过去,犹如
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剑玉姬动手之前,已经在帷幕四周设好禁制,别说一个大活人,便是一只蚊
虫也飞不出去。可真正的吕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了。剑玉姬知道自己的
算计出了纰漏,却不知道漏在何处,若非一筹莫展,她也不会去求卢景援手。

  卢景道:「人数了吗?」

  齐羽僊道:「帐内一共四十六人,卢五爷若是需要,我能把她们的名字全都
写下来。」

  「都在吗?」

  「眼下只少了一人,就是吕太后。」

  卢景捡起那根沾血的木简,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后在帐内走了几步,最后在
一尊博山炉前停下脚步。那尊博山炉的炉口不知何时被人打开,里面燃着沉香,
厚厚的香灰盘成兽形,异香扑鼻。

  剑玉姬道:「以妾身之见,多半是太后与淖夫人两人互换身份,淖夫人伪装
太后,太后则妆扮成淖夫人。方纔局势未定,那位扮成淖夫人的太后找到机会,
趁乱从帐内逃脱。妾身不明白的是,她是怎么逃出去的?」

  「很简单,因为她压根就没在帐内。」

  「不可能!」齐羽僊道:「方纔她掷出木简,岂是幻术能做到的?」

  剑玉姬道:「妾身不敢自矜,但幻化之术,妾身也略知一二。那位淖夫人一
路走来,影随身动,绝非幻形。」

  「那时候是真的,后来才变成假的。」卢景道:「说到底,是你们这帮蠢货
打草惊蛇。那位太后一看情形不对,就借机溜了。」

  说着,卢景用竹杖拨了拨炉中的香灰,露出一片灰色的痕迹,看轮廓,依稀
是一根长羽。

  剑玉姬叹道:「妾身明白了,多谢卢五爷指点。」

  旁边众人都一头雾水。黑魔海诸人默不作声,一切唯僊姬马首是瞻,一个罩
着头套的黑衣男子却按捺不住,笑嘻嘻道:「卢先生说的蠢货多半就是我了,我
怎么没弄明白呢?她是怎么溜走的?」

  卢景翻了个白眼。

  剑玉姬道:「那位淖夫人本就是淖夫人,太后就是太后,一直都是真的。直
到发现羹中掺有毒物,吕太后才开始施展手段。送信是假,送信的小太监更是假
的。淖夫人接过木简,再递予吕太后,而后那位吕太后种种作势,其实都是在掩
饰。啐出毒物时,帐内的吕太后已经是淖夫人了,真正的吕太后则借着那个小太
监金蝉脱壳,逃之夭夭。」

  剑玉姬摇了摇头,叹息道:「妾身早该想到,吕巨君被困南宫,怎么可能送
信出来?」

  黑衣男子道:「那个小太监是幻化出来的?」

  剑玉姬指了指炉中那片灰痕,「这是一片施过术的符羽。这种符羽的幻形并
不是什么高明的术法,然而用在此时此地,却是足够了。等符羽失效,那位假扮
的吕太后悄悄把它投入炉中,就此焚尸灭迹。」

  黑衣男子想了一会儿,「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非想让我们判断失误,以为那位吕太后已不在宫中。」剑玉姬道:「如
果我没猜错,吕太后眼下不但尚未走远,甚至就在此宫中也未可知。」

  那名黑衣男子大为叹服,「你们心眼儿真多。我听着都糊涂,你居然都能猜
出来。」

  剑玉姬目光流转,望着卢景笑道:「让五爷见笑了。」

  卢景道:「该帮的我已经帮了,这里没我的事了。」说着他拎起草绳。

  义姁下巴被摘,嘴巴无法合上,口水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将胸前的衣襟打
湿了一片。这种污辱性的待遇,让义姁羞愤欲绝,可眼下形势比人强。黑魔海与
光明观堂是生死之仇,自己落在她们手中,下场只会悲惨百倍。两害相权,只能
取其轻了。

  义姁忍下羞辱,拖着软垂的双臂,被卢景牵着离开。

  黑衣男子望着卢景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道:「就这么让他走了?」

  「哦?」

  「我的意思是:起码要派个人跟着他吧——说不定他是去找吕太后的下落了
呢?说不定还真让他找到了呢?」

  剑玉姬笑道:「找不找得到太后,已经不重要了。」

  黑衣男子想了一会儿,不由恍然大悟,「你是故意让他们去找的?好让他们
把注意力放在吕太后身上?」黑衣男子击节赞叹道:「心眼儿太多了!」

  剑玉姬浅浅笑道:「五爷过奖了。」

  …………………………………………………………………………………

  看着卢景带回来的礼物,程宗扬目瞪口呆。

  「看什么看?」卢景翻着白眼道:「这可是岳帅的礼物。小心看到眼里拔不
出来。」

  义姁衣襟被口水湿了一大片,这会儿都已经结冰了。程宗扬实在看不过眼,
伸手按住她的下巴。

  「啥意思这是?」卢景阴阳怪气地说道:「咋地还摸上了?」

  「我有几句话要问她。」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然后「咔」的一下,把义
姁下巴合上。

  「你是义纵的姊姊?」

  义姁一时不察,被黑魔海偷袭,为了避免落在黑魔海手中,纔不得不向卢景
求援。却没想到这瞎眼的乞丐更坏,任由她双臂和下巴被摘得脱臼,丝毫没有帮
忙的意思。

  双臂倒也罢了,可下巴被人摘脱,口水无法阻止地流淌下来,那窘态足以令
任何一个女子羞愤欲绝。

  义姁又羞又气,舌头也几乎失去知觉,过了一会儿才勉强应道:「是。」

  「光明观堂的?」

  「是。」

  「你知道吕雉在哪里吗?」

  义姁没有开口。

  卢景笑了一声。那笑声赤裸裸的,毫不掩饰,就是嘲笑。

  程宗扬权当没听见,「你干嘛要帮吕雉啊!你不知道她是坏人吗?」

  义姁没有回答。

  「你好端端的光明观堂出身,怎么就不干点正事呢?」

  义姁仍然默不作声。

  程宗扬还想再说,卢景给了他一个大白眼,「你挽救失足妇女来了?」

  「我是不理解,光明观堂出来的,怎么连是非都不分呢?」

  「哎哟,你这话我叫个不爱听。」卢景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光明观堂
那婊子窝能出什么好鸟?」

  「得得得。」一扯到光明观堂跟星月湖大营的恩怨,程宗扬就没了脾气。

  卢景不依不饶,「再说了,你不理解的事多了。光明观堂受了岳帅大恩,一
转脸,就怼个冷屁股过来,你能理解吗?」

  「行行行,咱不说这个了。」

  卢景扭头道:「礼物,你说呢?」

  义姁把脸扭到一边。

  赵充国道:「老五啊,你这礼物咋还有脾气呢?好新鲜啊。」他脸上的伤势
全是卢景拿面糊出来,然后涂上血迹,看着维妙维肖。

  程宗扬道:「赵老爷,你就别煽风点火了。」

  赵充国越发上杆子,「老五,要不我跟你换换?五匹马换你这礼物——我那
儿就缺个军医了!」

  卢景口气风凉地说道:「你是缺军妓吧?」

  朱老头道:「后生小子,留点口德吧!大爷跟你说,拿盒一装,眼不见心不
烦。回头刨一坑,往里一埋,齐活!」

  好吧。光明观堂跟黑魔海是世仇,比星月湖大营结怨还深。

  「都住口!」程宗扬道:「礼物我先收起来!死丫头,你看好。别丢了。」

  小紫道:「不用看的。只要程头儿不偷吃,肯定不会丢。」

  程宗扬怒道:「大爷!敬事房往哪边走?」

  「哎哟,小程子,你可别想不开啊。」朱老头劝道。

  小紫笑盈盈道:「程头儿要割掉是非根吗?让礼物给你割好了。」

  程宗扬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干嘛多这几句嘴呢?好嘛,被一圈人挨个给呛
了一遍,颜面何在啊。

  「好吧。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弄死她,我也一句话不说。」程宗扬指着脚
下,「我要多说一句,就从这儿跳下去!」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大片大片的雪花。几人待在一处宫苑的廊庑顶上,
旁边便是永安宫。

  人影微晃,秦桧掠了过来。

  「方纔几名内侍从寝宫出来,传太后谕旨,让各人守好门户,并赏赐平乱有
功者。」

  剑玉姬谋定后动,布局不可谓不精细,连善后都考虑进去,通过暗中布置的
禁制,将宫中的惊变完全隔绝,再通过安排和一些不知真相的内侍传递消息,让
人以为太后仍安然无恙。可惜千算万算,没想到要紧关头,最关键的太后却脱网
而出,她精心布下的骗局迟早要完。

  程宗扬作为旁观者,眼看着剑玉姬吃瘪,却没有多少幸灾乐祸的心思。吕雉
逃脱,倒霉的不仅仅是剑玉姬那贱人,自己也没落着什么好。尤其是胡情透露出
的信息——吕氏早就安排好引董卓入京——更让程宗扬一阵阵的心惊肉跳。

  「找到暗道了吗?」

  秦桧道:「单常侍尚在寻找。」

  永安宫地下五条暗道,程宗扬已经找到四条,可以确定都没有吕雉的踪迹,
还剩最后一条没有找到。

  吕雉身边最亲信的三个心腹,淖方成已死,义姁和胡情都落入自己手中,可
惜这两人一个抵死不说,另一个倒是肯说,但谎话连篇,根本分不出哪句是真哪
句是假。

  眼下能够断定的是,吕雉将大批内侍集中在永安宫,就是为了引出宫里潜伏
的叛逆,好一网打尽。同时布好后手,一旦事有不济,就设法逃脱,等吕冀带董
卓兵马入京平定叛乱。

  显然吕雉对董卓同样心存忌惮,不到最后关头,也不肯动用他的兵马。程宗
扬现在担心的是:胡情和吕冀被自己截住,吕雉不会径直去了伊阙,把董卓这头
饿虎召来吧?

  秦桧欲言又止,程宗扬道:「怎么了?」

  秦桧咳了一声,「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少兜圈子,赶紧说!」

  「以属下之见,吕雉已然遁逃,吕氏叛逆中枢已失,主公当藉此机会,请皇
后入崇德殿,由金车骑、董司隶辅佐,立即召群臣入宫,早定大局。」

  程宗扬不禁纳闷,「这话有什么不当说的?」

  秦奸臣吞吞吐吐地说道:「太后吕雉垂帘多年,早已年老色衰……」

  程宗扬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我神经病啊!他恨不得把心都扒出来给大伙看
看,「我真没这个意思!」

  卢景奇道:「那你闲杵这儿干啥呢?」

  「不抓到吕雉,我放心不下,万一董卓……」

  程宗扬的担忧让赵充国大为不解,「老董入京也不是坏事啊。程老弟,你咋
这么忌惮呢?」

  忌惮?我何止是忌惮!一想到董卓领兵入京,一辆马车把皇后赵飞燕和定陶
王拉走,然后一把火烧掉洛都……

  程宗扬毅然道:「我意已决!必须先抓到吕雉!」

  小紫抬起雪雪的小爪子,「程头儿,我支持你哦。」

  …………………………………………………………………………………

  长夜将尽,南宫紧闭多时的朱雀门忽然洞开,喧嚣声中,一队人马举着火把
呼啸而出,在宫门前分成数十条火龙,扑往洛都各处。

  由宫中内侍、刘建门客以及北军残部组成的队伍明火执杖,闯入吕氏各处宅
院,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吕氏族人绳缠索绑,押上街头。内侍手捧诏书,口称天
子之命,以吕冀弒君的罪名宣布族诛。军士们随即举起刀剑,当街诛杀。

  刀光过后,昔日的老爷、贵公子们尸横就地。长街上伏尸处处,鲜血在泥泞
的雪地间肆意流淌。

  相同的一幕在洛都各处不断上演,无论权贵云集的尚冠里,还是步广里、通
商里、治觞里……到处都有吕氏族人喋血街头。

  伴随着吕氏家族的鲜血,新天子的名讳也在第一时间传遍了整个洛都:江都
王太子刘建!

  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各种谣言像野火一样在城中蔓延。

  有人说:建太子已经登基,成为新君。

  有人说:太后已经自焚而死,彻夜未熄的大火并非来自武库,而是永安宫。

  有人说:群臣已经大礼参拜,新天子手握传国玉玺,明日就要下诏改元。

  有人说:天子暴毙是吕氏谋逆,吕冀用一张毒饼害死了天子,而且长秋宫也
有嫌疑。

  有人说:新天子得到霍大将军、金车骑、董司隶的效忠,如今正紧闭宫门,
大索宫中。

  有人说:二鹅就是两后的征兆,北宫的吕太后已经升天,南宫的赵皇后少不
得要下九幽黄泉,去陪先帝……

  「这是什么意思!」程宗扬接到传言的情报,气都不打一处来,「吕雉还没
逮到,刘建这就准备翻脸?」

  秦桧也皱起眉头,刘建的动作实在太快,堪称动如雷霆。永安宫尘埃尚未落
定,他就第一时间抓住机会,以天子的名义下诏,全面清除吕氏势力。

  这孙子拿准了自己不会反对他对吕氏下手,才精准地把握机会,把生米煮成
熟饭。诏令一下,新天子的名分也随之确立——连太后族人都被诛杀了,谁还敢
反对?

  奸臣兄刚纔那番话,真是金玉良言啊,人家早一步,自己就晚了一步,现在
诏书已下,吕家人都死得七七八八了,自己还怎么捧定陶王上位?

  唐衡送来的消息,刘建以天子的名义接连颁下诏书,除了对吕氏诛连九族,
还宣布没收吕氏财物,入于府中,同时减免天下百姓一半的赋税。并且下诏废除
吕冀等人的林苑,允许贫民入内谋生。吕氏族人吞并的田地,允许原主赎回,家
奴尽数放出。

  眼下吕氏已经被诛杀的有西平侯吕蒙、屯骑校尉吕让、越骑校尉吕忠、长水
校尉吕戟,几人的头颅都被悬挂在朱雀门外,公开示众。吕冀的妻族孙氏也被夷
族,其余与吕氏有关而在诛杀名单上的公卿、刺史、二千石、校尉足有近百人,
论罪罢职的超过三百人,全是吕冀等人的属吏和门客。

  更可怕的是内侍捧着天子诏书驰谕四方,各处里坊无不欢声雷动。甚至有吕
氏族人穿上布衣,试图逃出城去,却被百姓拿住送官。

  民心所向啊这是。一时间程宗扬都有点动摇了。刘建真要拢络住民心,就彻
底坐稳了天子之位。即便自己逮到吕雉,又有什么用?

  一言兴邦,一言丧邦。自己忽略了秦桧的提议,结果全面陷入被动。尤其是
那些谣言中,刘建已经迫不及待地亮出獠牙,准备对长秋宫下手了。

  程宗扬咬牙道:「先抓住吕雉!她要是翻盘,比刘建更可怕!」

  正当程宗扬心急如焚的时候,终于传来一个好消息:单超找到了那条最为隐
秘的暗道。

  暗道位于永安宫西南角,看守入口的两名内侍已经被单超用重手法震毙,只
留了一名活口。

  据那名内侍交待,半个时辰前,太后突至,她只带了一名老太监,径直入了
暗道。临行时,命他们把入口封死。

  卢景俯身辨认着地下的痕迹,片刻后说道:「就是这里。」

  程宗扬追问道:「这条暗道通向何处?」

  内侍费力地吐了口血,「北寺狱……」

  众人面面相觑,难怪这条暗道从不启用,居然是通往牢狱的。

                第七章

  动乱从南宫蔓延到北宫,眼下已经扩散到了整个洛都。一片动荡不安之中,
北寺狱却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阴暗的牢房内,寒意侵人,往日充斥其间的臭味和呻吟声彷佛被寒冷冻结,
一片死寂。

  唯一的热源来自于夹道之旁的隔间,土坑中的炭火已经熄灭,只剩下零星的
火星。几名内侍挤在榻上,似乎已经睡熟,没有发出半点声息。木架上吊着一名
囚徒,他身上印满烙痕,这会儿垂着头,肮脏的头发沾着发干的血块,分不出是
男是女,是死是活。

  甬道两侧的囚牢内,那些被人遗忘的囚犯或坐或卧,僵硬的肢体犹如死尸。

  牢狱最深处,有一个狭小的天井。吕雉就坐在天井下方一张草席上,她一手
支着粉腮,带着一丝倦意,望着从天井中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华丽的宫装拖在
沾满血污的泥地上,却丝毫不以为意。

  「我还以为太后会去永巷,没想到会来北寺狱视察。」程宗扬揶揄道:「真
有闲心啊。」

  吕雉淡淡道:「把我打入永巷,你们就会放心了吗?」

  「放心,怎么不放心?」程宗扬道:「只要太后无恙,不管是在天涯海角,
我都放心。」

  吕雉轻叹了一声,「自从先帝驾崩,哀家垂帘听政,把他的两名宠妃投入永
巷之后,我就起过誓:有朝一日,哀家失势,宁肯死在北寺狱中,也绝不在永巷
苟活一日。」

  说着她坐直身体,扬手将一柄带鞘的长剑插在草席前,淡然道:「谁来取哀
家性命?」

  程宗扬摸了摸鼻子,往吕雉身后瞟了一眼。这妖妇一副坦然受死的模样,不
会是有诈吧?

  吕雉身后站着一名太监,他微微佝偻着身子,整个身体都被阴影笼罩,彷佛
与黑暗融为一体。

  自己左有卢五哥,右有秦奸臣,前有单常侍,后有赵长史,外面还有朱老头
那个老东西押阵,这样的阵容足够在六朝横着走,别说一个老太监,就是来一打
也不怕。

  寂静中,一只骨节毕露的大手伸出,握住剑柄。

  吕雉露出一丝鄙夷,「一介奴才,你也配拔剑?」

  「奴才生为刘氏人,死为刘氏鬼。」单超沉声道:「圣上遇害,奴才早该死
了。待斩杀太后,为先帝报仇,奴才自当伏剑自尽。」

  「好一个忠心的奴才!」吕雉大笑道:「来杀了我吧。好让世人都知道,是
天子的奴才手刃太后。让我那乖儿子在九泉之下背上弒母之名,真是一个忠心的
好奴才!」

  单超面沉如水,握着剑柄,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赵充国分开众人,气势汹汹地挤到吕雉面前,一手指着她的鼻子,横眉竖目
地怒喝道:「你嚣张个啥?」

  吕雉瞥了他一眼,「若哀家没有记错,你是车骑将军府中长史赵充国。当日
北原一战,你率死士突围,身被七创,尤自血战不已。战后长水校尉吕戟抢夺你
的功劳,最后是哀家特旨擢拔你为长史,放在金车骑门下,保命了你的性命。」

  赵充国叫道:「若不是你们吕家人克扣军饷,把大黄弩改成腰弩,老子用得
着突围吗?行啊,你把我的命保住了,我那些兄弟呢?跟我一起突围的五十人,
活下来的只有六个!吕戟呢?照样升官发财!我赵充国好歹也是皇图天策府出来
的,升个官还得拿命去换?我这么有勇有谋的人才,当个长史还得承你的情?我
憋屈不憋屈啊!」

  「吕戟收你为亲卫,你不干;升你为都伯,你也不干。为什么?」

  「我赵充国堂堂大汉军士,不是给吕氏作狗的!」

  吕雉厉声道:「那你有什么好委屈的!又想忠于汉室,又想当官,凭什么好
处都让你占了!」

  赵充国冷不防被噎了一口,哼了两声,硬没找出话来。

  「充啥大头蒜呢?」卢景讥笑道:「两句话就被人堵回来,还天天吹自己口
才了得,一张嘴能把活人说死,把死人说活——皇图天策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赵充国使劲指了指吕雉的鼻尖,最后撂下一句,「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吕雉望着卢景,「岳鹏举欠我的人情什么时候还?」

  卢景道:「你说王真人的左武军?这人情算不到岳帅头上吧?」

  「若不是看在岳鹏举的面子上,哀家凭什么让王哲独领一军?」

  眼看卢景也要吃瘪,秦桧挺身上前,挥臂高呼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
之!大伙别跟她废话,我先捅她一剑,大伙再一块上!」

  吕雉喝道:「叫你主子来!」

  程宗扬摸着鼻子走到吕雉面前,叹道:「商量一下,你自杀得了,咱们都别
麻烦了,成不成?」

  吕雉一双深黑色的眸子冷冷盯着他,良久才冷笑道:「真没想到,哀家居然
会死在你这小人手里。」

  小紫道:「程头儿,有人说你是小人哦。」

  「爱说什么说什么吧。跟死人计较什么呢?」

  「那可不行。」小紫道:「谁也不能说程头儿小。」

  「……人家不是这个意思吧?」

  「找个理由嘛。」小紫说着去握剑柄。

  「放着我来!」程宗扬不想让死丫头平白沾血,赶紧拦住她,把剑柄抢到手
中。

  赵充国干咳一声,「差不多得了。咱们可说好是请太后移宫的。」

  「我改主意了。」程宗扬瞟了他一眼,「你要拦我?」

  赵充国摊开双手,一脸无辜地说道:「我拦不住啊。那啥,老五,给我一拳
狠的。」

  卢景翻了个白眼。

  赵充国抬头给了自己脑门一拳,然后仰面倒下,嘴里嘟囔道:「我啥都没看
见啊。你们赶紧着,这地上凉……」

  程宗扬握住剑柄,一把拔出,然后就怔住了。

  鞘内只有半尺长一截断剑,断口上刺着一张道门符箓,只是上面没有绘制符
纹,空白的符纸上用朱砂写了一个「吕」字,字迹宛如滴血一样,红得刺目。

  「王哲独领左武一军,十八年间,征战万里。外起边衅,内伤国体,哀家一
忍再忍,却忍到让人把剑送到枕侧——左武军以为我吕雉是好欺负的吗?」

  程宗扬一脸古怪,「有人用断剑威胁你?」

  「何必装傻?」吕雉扬起玉颈,「来,杀了我吧。」

  程宗扬执剑看了许久,心绪像潮水般起伏不定。虽是断剑,亦可杀人。自己
一剑挥出,自然是一了百了,反正左武军覆没的元凶就是吕氏,杀了她,也算为
师帅报仇了。况且吕雉拿柄断剑,扎张符箓就硬说师帅威胁她,自己凭什么要相
信?说不定这符就是吕雉自己弄的,故意来搅混水的。

  可是……这么了结此事,自己真就甘心吗?是谁送来的断剑?师帅?还是另
有其人?

  「你赢了。」

  程宗扬把断剑重新送回鞘中,「弄清真相之前,我不会杀你。」

  不但自己不会杀她,有人要杀她的话,自己还得拚命拦着——这感觉实在太
他妈的了!简直就像吃了一大口晒干的狗屎,都快噎死了,还得玩命地往下咽。

  「不过……虽然不能杀你,也不能就这么放过你。」

  程宗扬收起长剑,然后抬手朝吕雉抓去。

  吕雉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她身后一直没有动作的老太监低低咳了一声,然
后一掌拍出。

  那一掌看似缓慢,但程宗扬还没来得及反应,耳边便「咯」的一声脆响,整
个左手的骨骼像被人生生碾碎一样,剧痛攻心。

  「干!」程宗扬大骂一声。

  自己出手的时候,其实已经在防着吕雉身后的老太监,可这老太监实在太阴
损了,自己一把抓出,他应该上来一掌封住,两边硬碰硬对上一掌,好先试试彼
此的斤两再说。可这老太监不按套路来,反而一掌反切,砍在自己手背上,直接
震断了自己两根掌骨。

  程宗扬捧着手跳到一边,额头冒出一层冷汗。这老太监不仅阴险,而且下手
凶残毒辣,手底的功夫也够硬。以自己如今的修为,就算全无防备,想一掌拍断
自己两根掌骨也不是易事。

  卢景和秦桧一左一右掠上前去。老太监袍袖鼓起,两只枯瘦的手掌从袖中探
出,慢条斯理地往两边一抹,拦住两人的攻势。

  秦桧的惊雷指指法潇洒自若,如同红尘中飘然行走的书生,带着一股从容洒
脱的书卷之气。指掌相交的一剎那,他十指犹如鲜花怒放,霎时间幻化出重重指
影,带着一连串惊雷般的爆响,往老太监掌腕间的要穴点去。老太监不闪不避,
直接一掌横封,秦桧十指彷佛点在一块又厚又韧无比的老牛筋上,足以洞石穿金
的指力如同泥牛入海,没有激起半点涟漪就被化解殆尽。

  卢景指如鹰爪,错掌相过之际,与老太监右手五指逐一拼过。小指相交,如
击败革,发出「噗」的一声闷响。接着是无名指,指端如中枯木,「笃」的叩出
一声低响。然后中指相击,如中坚石,「绷」的一声震响。食指指风劲锐,如同
金铁相击,传来一声刺耳的震响。最后拇指攻出,卢景长吸一口气,指上筋节蓦
然爆起,重重点在老太监的掌心。

  老太监鼓起的袍袖倒卷而回,脸上也露出一丝讶色,他退后半步,化去卢景
的指力,随即右手一甩,将卢景抛开。

  单超吐气开声,一掌往老太监胸口推去。老太监袍袖一翻,卷住他的手掌。
一股大力涌来,单超胸前的伤口顿时迸裂,鲜血狂涌。

  耳边一声娇叱,「你敢打程头儿!」

  一只白玉般的小粉拳挥来,朝老太监的鼻梁打去。

  老太监神色木然,右手鸡爪一样张开,扣住小紫的拳头。接着他手指忽然扭
曲,一道幽蓝色的微光从他指缝间疾射而出,没入土墙。

  老太监掌力一吐,将小紫震开。小紫手上多了几道青紫的指痕,掌心暗器的
机括更是被他掌力捏碎,碎片刺入肌肤,淌出鲜血。

  程宗扬勃然大怒,「你找死啊!」

  程宗扬拔刀在手,正要劈出,身后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吼,「老杂毛,你
敢打紫丫头?!」

  在外面把风的朱老头不知何时蹿了进来。

  一看到他,吕雉双眸立刻像燃起烈火,流露出无穷恨意。

  朱老头疯狗一样猛扑上去,一脚把老太监踹翻,然后骑在他身上,一手脱下
脚上快没边的破鞋,劈头盖脸一通猛抽。

  吕雉脸色变得铁青,眼看着汉宫硕果仅存的老怪物彷佛街头泼皮殴斗一样,
被人骑在身上,打得满头是包。

  「让你打!」

  老太监甚是硬气,被鞋底抽得脸都肿了,还在硬撑,「询哥儿!你啥时候回
来的?咋不打个招呼呢?你这是看不起我啊!」

  「看不起!」

  「别打脸!哎……别打!咱别打脸行吗?」

  「不打脸!」

  老太监抱头叫道:「瞧你这臭脾气!啥事不能好好说呢?动啥手啊?不是当
兄弟的说你!就你这脾气,迟早有你吃亏的时候!」

  「吃亏!」

  老太监顶着雨点般的鞋底爬到墙角,大吼道:「刘询!你丫再打!我就还手
了哇!」

  「还手!」

  老太监厉声道:「算我没说!」

  「没说!」

  老太监放声大哭,「姊啊,有人打我!」

  朱老头悻悻然停下手,「打你都是轻的!瞅你那熊样,你再哭!」

  老太监吸了吸鼻子,爬起来道:「你这鞋几年没洗了?臭大发了都。」

  吕雉坐在席上,眼中恨怒交加。

  老太监没答理她,哈着腰过来,一脸赔笑地说道:「几位都不是外人哈?小
的姓曹,草字季兴。打小在宫里当差。有啥事打个招呼哈。哎哟,这闺女长得这
个俊啊……来来来!这串珠子你拿着玩。」

  老太监从袖里取出一串明珠,不由分说塞到小紫手里。

  「我手痛。」

  「来来来,这块玉佩拿着。」老太监从腰里摘下一块玉佩。

  「还痛。」

  老太监浑身上下摸了一遍,这回连根毛都没摸出来,他左右看了一圈,随手
把吕雉颈中一串明珠摘下来,乐呵呵地递给小紫,笑眯眯道:「这闺女我越看越
喜欢。拿着玩!」

  小紫手一指,「我要那个。」

  程宗扬一眼看过去——嗬!死丫头还真敢要!直接指着吕雉腰间的印绶。

  太后绶带用的是赤绶四彩,与天子相同,这是随便拿来玩的吗?

  曹季兴道:「哎哟,闺女,你要这干啥呢?」

  小紫笑道:「好玩。」

  看着死丫头天真无邪的笑脸,老太监倒抽了一口凉气,然后竖起大拇指,狠
狠挑了两下,「这闺女会玩!」

  「借过借过。」曹季兴恭恭敬敬抬起吕雉的手臂,把她的印绶扯了下来。

  吕雉身体微微发抖,她压下心底的忿恨,咬牙道:「曹老,哀家怎么不知你
与阳武侯有交情呢?」

  「知道的都死了呗。」曹季兴道:「当年为了询哥儿那事,宫里可杀了不少
人。我呢,算是运气好,捡了条命,一直也没受啥重用,就在宫里打个杂,闲来
无事,练练功夫。倒是询哥儿还记得我,每次来宫里,都要找我唠会儿磕。这一
眨巴眼呢,好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老人就剩我一个了。谁成想到老了老了,反
而受了太后的信重。咂咂,世上这事,可咋说呢?」

  太后绶带长两丈六尺,系的花结更是繁琐无比。曹季兴也不着急,一边慢悠
悠解着,一边唠唠叨叨说道:「哎,询哥儿,咱俩头回见面,就是在这儿吧?」

  「可不是嘛。」朱老头环顾四周,口气沧桑地叹道:「想当年,这北寺狱要
不是因为我,还建不起来呢。」

  程宗扬不由刮目相看,「真看不出来啊,老头儿。你当年在宫里还挺牛?」

  「你听他吹。」曹季兴撇了撇嘴,「他是坐牢的。这北寺狱可不就是为他建
的吗?」

  怪不得好端端的宫里会建个监牢,原来当年就是为了关这个老东西。

  朱老头道:「坐牢咋了?不丢脸!」

  「这世上就没你觉得丢脸的事吧?」

  「他当然不丢脸了。」曹季兴道:「他坐牢我还得伺候他。头回见面,他就
揍了我一顿。」

  「有这事儿?」朱老头一脸糊涂,「从小到大我动过你一指头?」

  「咋没有啊。宫里人悄悄送你的饼,我摸了一块吃,你就揍我。」曹季兴感
慨道:「那时候宫里的风气和现如今可不一样,搁现在,打死我都不敢吃,谁知
道里头有毒没有?」

  「时候不一样啦。」

  「后来我被打发去守陵,你也搬到五陵边上。」曹季兴咧开嘴,「咱们不打
不相识,那段日子过得可真快活啊……」

  曹季兴长长叹了口气,然后打起精神,「前儿个吧,娘娘找到我,说要用上
我这把老骨头了。我呢,也没当回事。真没想到咱哥儿俩还有见面的日子……」

  曹季兴一边说,一边把赤绶和「太后之宝」的玉印扯了出来,一古脑捧给小
紫,「闺女,拿着玩吧。」

  雪雪浑身的绒毛猛地炸开,「嗷呜」狂叫一声。

  一道乌光从绶带下方穿过,无声无息地射向小紫。程宗扬长刀挥出,差了少
许未能挡住。曹季兴反手一捞,那道乌光像游鱼一样穿过他的手掌,只一闪就射
到小紫腰间。

  「叮」的一声,那道乌光射在玉佩上,却是一根黑色的长羽。

  小紫用玉佩挡住长羽,抬眼望向吕雉,星眸闪闪发亮,「你身上还有好玩的
东西呢。」

  吕雉双手一按,乌云般飞起。身在半空,大袖蓦然张开,雨点般洒下数十道
黑光。

  秦桧十指连弹,将袭来的黑羽弹开。卢景左手破碗一举,收走黑羽,右手竹
杖挑出,刺向吕雉膝侧。单超双拳齐出,将射来的黑羽尽数砸飞。原本打定主意
装死的赵充国再混不下去,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接着腰背一弓,衣衫鼓起,
黑色长羽射在身上,彷佛射在鼓上,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响声。

  「留下罢!」曹季兴一爪挥出,往吕雉脚踝抓去。

  程宗扬也没闲着,他左手受伤,右手舞出一团刀花,格开黑羽,一边盯着吕
雉的身影。

  在场的全是老手,吕雉飞得再高,终究要落下来。不用吩咐,众人就盯住吕
雉可能的落脚处,只等她势尽而落,便群起攻之。

  谁知吕雉飞到最高处,眼看着就要落下,只听「呼喇」一声,吕雉身影猛然
一凝,就那么悬在空中。

  程宗扬张大嘴巴,看着吕雉背后伸出一对纯黑的羽翼。

  那对羽翼宽约丈许,形状犹如凤翼,虽然色如墨染,没有传说中凤凰华丽的
色彩,但修长而神秘,彷佛有种无言的高贵。

  「干!她是羽族!」

  程宗扬惊愕得眼珠子几乎瞪出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堂堂汉国太后,居
然是个羽族!这简直比吕雉是个人妖更令人难以置信。

  「刘询!」吕雉厉声道:「你杀我父母时,可想过今日!」

  朱老头敲了敲脑袋,眯着眼回想半晌,才恍然道:「我当年杀的那个羽族原
来是你娘啊。我说她一个羽族女子,怎么为了一个吕家男人那么拚命呢。」

  吕雉眼圈发红,接着泪如雨下,「冤有头,债有主!当日毒杀许平君的,又
不是我们这一支!先父先母却无缘无故死于你这老贼手中!」

  朱老头收起平常的嘻笑,目光变得深沉,「你觉得父母死得冤枉?可谁让他
们姓吕?」他沉声道:「除了阿君,这世间哪有什么无辜之人?」

  「好!举世滔滔,尽是有罪之人!」吕雉尖声道:「我今日就先杀了你!」

  周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彷佛蛇行雪上。

  赵充国大吼一声,从袖中挥出一条铁链,黑蟒般往吕雉腰间缠去。

  吕雉轻蔑地冷笑一声,双翼微微一振,身形陡然拔高,从天井中飞出,居高
临下地望着众人。

  卢景、秦桧、单超同时掠起,飞身穿过狭小的天井,跃上屋檐。

  程宗扬抱起小紫,紧跟着跳了上去。屋顶风雪猛然一紧,寒风拂面,犹如刀
割。借着武库的火光,能看到四周的雪地上涌出一队戴着面具的死士,数量不下
二百。

  吕雉已经收起羽翼,遥遥落在一株劲松上。松树下,数十名胡巫聚成一圈,
手中拿着骨制的法器。

  让程宗扬惊异的是,那些死士当中,一名壮汉长发披肩,手中拿着一杆丈许
长槊,正是朱老头手下的卫队首领,石敬瑭。

  老石挺胸凸肚,装得跟真的一样,一边大声下令,让手下架起攻城的重弩,
一边偷偷拿眼去瞟吕雉,也不知道他刚纔是否看到吕雉的双翼。

  「赵充国!秦会之!」吕雉寒声道:「你二人若是投诚,哀家可以饶你们一
条性命,留在宫中效力。」

  赵充国小心翼翼地问道:「啥意思?」

  吕雉冷冷道:「净身入宫。」

  赵充国往胯下看了一眼,商量道:「能不割吗?」

  吕雉冷哼一声。

  卢景叫道:「我割!我割行不?」

  「卢五爷即便净身,哀家也不敢留你。」

  卢景抱怨道:「你这是看人下菜碟啊。凭啥他们能割,不让我割呢?」

  「因为你们都该死!」

  这就没得商量了。卢景吹了声口哨,「老赵,比比?」

  「成啊。」赵充国道:「你东我西,一个来回定胜负。」

  卢景飞身跃下。赵充国把外衣一脱,露出腰间一长两短三把快刀,然后虎跃
而出。

  那些死士分别结成阵型,以执盾披甲的壮汉为首,缓步向前,手持刀剑的短
兵手和持矛执戟的长兵手紧随其后。他们戴着金属制成的面具,除了面具上镌刻
的猛兽图案,看不到任何表情,犹如一群狰狞而冰冷的野兽。

  阵后散落着数十名银制甚至金制面具的死士,他们所带兵刃各异,身手也明
显比结阵的死士高出一截。特别是其中几名金制面具的死士,显露出的修为尤为
深厚。

  看来这纔是吕雉真正的底牌,有八成可能是吕雉准备用来对付剑玉姬的,结
果让自己给撞上了。

  赵充国还在半途,卢景已经突入阵中。他身法迅捷,就如同一柄快刀,从两
名执盾的死士中间插入,再出现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柄长刀。刀光飞舞,血花四
溅,这位昔日武穆王麾下八骏之一的云骖踏血而行,只片刻便破阵而出。

  赵充国招法凶悍,作为一名惯于沙场厮杀的猛将,他出手大开大阖,比卢景
少了一分精准和细致,却多了一股一往无前的逼人杀气,长短刀交替挥舞,左右
荡决,所向披靡。

  两人一先一后撕开敌阵,随即又返身杀回。在后方押阵的金面死士纷纷上前
截杀,终于在距离狱墙十余步的位置截住两人。

  「完蛋!完蛋!」赵充国一边砍杀,一边扯着嗓子叫道:「这回要让瞎子老
五占便宜了!」

  卢景叫道:「谁占便宜了?我这边三条大虫!」

  「我这边也是仨!两个使剑的,一个使棍的。嘿,这个使棍儿的路数有点眼
熟啊。像是浮屠门的。」

  「啥浮屠门啊,你说的是秃驴吧?」卢景叫道:「我这边有个玩刀的,看手
艺,像是玩惯戒刀的。」

  这两人都是久经战阵,眼力惊人之辈,对手虽然极力隐藏,仍被他们看出破
绽。卢景说着,忽然竹杖一挑,将那名死士的面具挑开。

  面具后是一张布满伤疤的面孔,尤其是他眼角一道伤口,将眼睑斜着切成两
半,血红的眼睑往外翻卷,无法闭合,让人过目难忘。

  卢景冷笑道:「我说是谁呢,这不是道上有名的疤和尚吗?怎么?你不在大
孚灵鹫寺出家,改行给人当狗腿了?」

  听到大孚灵鹫寺,程宗扬心头瞬间滚过一连串的名字:花和尚、净念、沮渠
二世、十方丛林、外道叵密、已死老僧……尤其是那件绣着英文的袈裟,还有那
位十方丛林的缔造者,来历诡异的不拾一世大师。

  没想到居然会在汉国的深宫之中,又见到他们的身影,而且还假冒成吕氏门
下的死士。

  被揭穿身份的疤脸死士一言不发,他撕开衣襟,用手指在胸膛上画了一个血
淋淋的「卍」字符,嘴唇微微翕张。

  程宗扬大叫道:「五哥小心!」

  一团巨大的血花在雪地上爆开,剎那间,视野中只剩下刺眼的殷红。

                第八章

  卢景彷佛一片树叶,被奔腾的血雾掀飞,眼看就要撞到檐角,他突然伸出一
脚,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檐上,身体傲然挺立。

  程宗扬刚松了口气,却看到卢五哥挺直的背脊后面,一片血迹正迅速扩大。

  「老赵,这回可是我赢了。」卢景长笑声中,特意跺了跺脚。

  「我认输!」赵充国十分光棍,眼看无法脱身,立刻叫道:「哪位大哥行行
好,拉兄弟一把!」

  单超从墙头掠下,将赵充国接应回来。

  程宗扬抬起头,望向立在松枝上的吕雉,眼睛微微眯起。

  「我在汉国待了不短时候,一座寺庙都没看见。太后请来这些强援,不知许
下多少好处?」

  吕雉道:「何需好处?无非是殇老贼的性命而已。」

  朱老头往人群看了一眼,「才七个光头,少了些吧?」

  话音未落,一名拿着长戟的死士突然倒地,他面上戴着金制的面具,只能看
到露出的手掌迅速变成死灰色。

  朱老头嘿嘿一笑,「只剩六个了。」

  单超没有作声,只是从后扶住卢景,暗暗输气过去。

  卢景伤势不轻,但眼下不敢显露丝毫,只能硬撑。

  吕雉寒声道:「石敬瑭!你不是说他的毒物能被雨水克制吗?」

  正在调校大黄弩的石敬瑭赶紧抬起头,嚷道:「娘娘明鉴啊!这会儿下的是
雪,不是雨啊!」

  秦桧厉声道:「石敬瑭!你敢背主!」

  石敬瑭理直气壮地叫道:「良禽择木而栖,我这是弃暗投明!」

  说着他手不小心一歪,架在弩上的重矢失去控制,还没拉到底就猛地弹出,
直射吕雉胸口。

  吕雉错身避开。紧接着身后一声惨呼,一名隐藏在黑暗中的黑鸦使者在半空
中现出身形,他腰部被大黄弩射穿,鲜血喷泉一样涌出,只勉强扇了几下翅膀,
就堕入雪中,一命呜呼。

  石敬瑭错愕之下,立刻叫道:「有刺客!娘娘小心!」

  吕雉咬住齿尖,声音冷入骨髓,「石敬瑭!你从本宫手里拿那五万枚金铢的
时候,是怎么说的?」

  石敬瑭恼道:「别说这个!谁提我跟谁急!五万金铢?谁要拿到一枚,谁他
妈是孙子!全被姓蔡的那货给私吞了!」

  「你是觉得蔡敬仲一死,你就可以信口胡言了?」

  「他活着我也这么说!算了,这暗我也不弃了,明也不投了。」石敬瑭一边
说一边朝秦桧打招呼,「老秦!咱们还是一伙的啊。主上!我让人坑了,没捞着
钱!」

  朱老头哂道:「活该。什么钱你都敢捞。」

  吕雉美目中几乎喷出火来。石敬瑭带来的有五十余人,临阵倒戈,自己一方
一下就少了四分之一。

  她低下头,对胡巫厉声道:「为何还不下雨?」

  那些胡巫凑在一起小声议论几句,最后一名年轻的胡巫起身道:「我们大祭
司说,他前前任大祭司曾经来这里望气,知道那位阳武侯。大祭司说,既然是你
们家事,我们决定不再参与。」

  一众胡巫躬身行礼,然后鱼贯离开。

  转眼之间,吕雉一方已经从占据绝对优势的二百比八,降为一百五比六十,
再降为一百二比六十,原本稳操的胜券,已经岌岌可危。

  然而崩溃还没有结束,一名死士开口道:「我们是吕家的门客,食主之禄,
为主分忧,给主家卖命,绝无二话。不过我听说郭大侠被人陷害,祸及满门,竟
然是咱们的人干的——」他摘下面具,狠狠扔在地上,大吼一声,「连郭大侠都
敢陷害,老子早就不想干了!」

  此言一出,顿时一片哗然。

  程宗扬还是头回见到这种事,对方的死士阵前哗变,简直是老天爷往自己头
上扔馅饼。正自诧异,却见石敬瑭正跟秦奸臣眉来眼去,使劲打着眼色。

  一看到两人鬼鬼祟祟的眼神,程宗扬就懂了,这绝不是那名死士突然间良心
发现,而是设计好的。吕雉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招揽石敬瑭,结果来了个引狼
入室。话说回来,不能忘了策划石敬瑭被招揽的主谋是谁。王蕙和蔡敬仲两个人
一起跟吕雉玩,吕雉玩得起吗?

  郭解的名头真不是盖的,作为当世大侠,可以说是无数人的偶像,蔡爷安排
的这个选题,极为精准而又精妙地触碰到这些死士情绪的敏感点。

  眼看场中就要大乱,有人叫道:「别听他胡说!」

  「我胡说?」那名死士叫道:「杨七!伊震!是不是你们干的!」

  一名戴着银制面具的死士冷笑道:「是我干的又怎么样?」

  一名死士道:「郭大侠侠义无双,害得他满门被斩,你们还讲不讲道义!」

  那名戴着银面具的死士狞声道:「我们把命都卖给吕家,还讲什么道义?跟
襄邑侯作对的正人君子,你难道就没杀过?」

  远处有人叫道:「你连道义都不讲,干嘛还替吕家卖命?吕家拿钱,我们卖
命,公平交易,讲的就是道义!不讲道义,我凭什么不拿了钱就跑?」

  另一处有人叫道:「郭大侠不图当官不图名利,担当的是道义两个字!陷害
郭大侠,就是坏规矩!」

  郭解因为一桩无头悬案被连累满门抄斩,早已引起满城风雨,此时突然被揭
出真相,越来越多的人发出不平之鸣,吵闹声越来越大。

  吕雉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些死士都是吕冀的门客。打着替郭解报仇的幌子,
光天化日之下杀死郑子卿,陷害郭解是吕巨君的主意,目的是借天子的手除掉郭
解,再借郭解的侠名宣称天子失德。

  眼看着众人因为郭解被冤之事人心浮动,她此时却无法开口,因为她不知道
那些死士了解多少内幕。吕家诸人处心积虑对付天子,甚至不惜牵连与此无关的
郭解,这些内幕一旦被人揭穿,比单单陷害一个郭解更动摇人心。

  吕雉已经意识到此事是一个绝大的阴谋,可这个阴谋不但用心歹毒,发动的
时机更是阴损之极,正选在石敬瑭和胡巫接连倒戈,对手锋芒毕露,大孚灵鹫寺
僧人被揭穿身份的关键时候,以至于她空有太后之尊,却无计可施。

  无论她怎么辩解,只要一开口,就会成为导火索,把话题引到天子与吕氏的
明争暗斗上。尤其眼下正是天子暴毙,流言四起的关口。她唯一的选择,就是闭
紧嘴巴,什么都不说。这也许是最差的选择,可她此时已经没有足够的资本去冒
险赌那些死士不顾一切的忠诚。

  可她不开口,有人替她开口。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将众人的吵嚷声都
压了下去,「兄弟秦桧!乃是郭大侠结义兄弟!」

  在程宗扬「果然是你这死奸臣」的目光中,秦桧跃上墙头,抱拳一揖,行了
个江湖礼节,朗声说道:「兄弟此番来到宝地,正是为郭大哥之事!列位都是铁
骨铮铮的好汉子!因为讲究重然诺,轻生死的道义,才为吕家卖命。郭大侠与吕
家有杀父弒母灭妻屠子之仇,此仇不共戴天!春秋公羊有言,父无罪而被诛,纵
有天子之命,子为父复仇,即便弒君,亦属大义!」

  秦桧振臂一挥,「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秦某与郭大哥义结金兰,郭
大哥之父即为我父!今日正是为父报仇!兄弟不敢请各位好汉自坏规矩,倒戈相
助,只请各位暂且封刀,待秦某报过杀父之仇,即便诸位兄弟再为主家报仇,乱
刃交加,将秦某碎尸万段,秦某也自当含笑九泉,死而无憾!」

  程宗扬张大嘴巴,半晌没有合拢。自己一向知道死奸臣是个人才,可没想到
这家伙这么人才!从江湖道义扯到春秋大义,又是结拜兄弟,又是为父报仇,引
经据典,滴水不漏,硬是把自己要杀吕雉这事说得大义凛然,好像谁不答应,就
是跟大义过不去似的。

  秦桧一番话说完,指着孤零零立在松上的吕雉,慷慨悲呼道:「吕雉!今日
我为父报仇!快快下来受死!」

  吕雉气得眼前发黑,再看场中,百余名死士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拨,一拨已经
收起兵刃,退出战圈,果真是袖手旁观,准备秉承大义,坐视秦桧的复仇之战。
剩下的铁杆死士,不过寥寥二十余人。其中还包括那几名假冒身份的大孚灵鹫寺
僧人,胜负之势,已经彻底逆转。

  赵充国道:「老秦,你这舌头真不得了啊!足足能当百万兵!掷地可作金石
声!我跟你说,我那儿可就缺你这种能说会道的人才了!」

  曹季兴道:「光凭这舌头,起码值个三公!」

  小紫却道:「她要逃了。」

  话音刚落,吕雉便飞身而起,她漆黑的羽翼与夜色融为一体,只能看到她黑
色的身影扶摇直上,逐渐变得模糊。

  与此同时,最后那二十余名铁杆也一哄而散。

  程宗扬望着已经看不到人影的天空道:「这下麻烦了。」

  自己本来还想留吕雉一条性命,查清王哲被害的真相,谁知道她竟然会是羽
族,而且一看势不可为,立即远扬,这下天高任鸟飞,天知道她飞到哪儿了。

  小紫道:「我去追她好了。」

  「往哪儿追?」

  「伊阙啊。」

  吕雉仅剩的翻盘机会,就是伊阙关外的董卓。这也是她唯一的生路。失去这
根救命稻草,汉国再大,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她再多长两对翅膀,化身六翼天
使也没用。

  程宗扬不同意,「不行,太危险了。」

  死丫头速度再快,也赶不上吕雉——人家是用飞的。等小紫赶到伊阙,吕雉
说不定已经与董卓合流,那纔是自投罗网呢。

  小紫笑道:「一点都不危险,你瞧。」

  小紫说着,拿出那条赤绶摇了摇。赤绶下方悬系着一枚玉玺,玺身质地洁白
细腻,犹如上好的羊脂,莹润无比。

  死丫头一张口,朱老头和曹太监立即把胸口拍得山响,表示他们早就想去尝
尝伊阙清晨时分的西北风和洛都有什么不同了。

  有这两个老东西跟着,程宗扬连劝阻的理由都没有了。只能警告小紫快去快
回,无论是否找到吕雉,都必须在六个时辰内回来。

  「如果再敢玩消失,我就学剧大哥,拿根链子把你锁上。」

  「安啦。」小紫把印玺一丢,雪雪扑上去一口吞下。朱老头和曹季兴跟狗腿
子一样,一边一个扶起这位小姑奶奶的手臂,三人一犬,消失在风雪中。

  …………………………………………………………………………………

  程宗扬坐在车上,骨折的左手缠着厚厚的绷带,缠得跟个球一样。只要有一
点可能,自己也想跟死丫头一起去伊阙,可惜没有。

  洛都的事已经多得挠头,自己要敢把这烂摊子一丢,跑去跟紫丫头玩,下边
的人非得造反不可。

  卢五哥伤势不轻,必须尽快找地方疗伤。蒋安世的遗体要送回去安葬。还有
岳鸟人的礼物:义姁,卢五哥嫌带她麻烦,封了她十七八处穴道,找了个箱子一
丢,这会儿也要带走。

  同样重伤的还有中行说。按理说,这死太监没少找自己麻烦,刨个坑把他埋
了都算对得起他。可是中行说那句把天子当朋友,让程宗扬心有戚戚,一时间狠
不下这份心来。自己在六朝见惯了君臣主仆之类尊卑分明的人际关系,中行说这
个死太监中的奇葩,着实是个异数。

  同样落在自己手里的还有吕冀,这个废物,自己可没有什么舍不得的。把他
砍了脑袋,悬首示众,不但自己喜闻乐见,对汉国百姓而言,更是普天同庆的大
好事。问题是怎么杀?毕竟他是太后的亲弟,朝廷的大司马,是按照司法程序,
明正典刑,当众斩首?还是直接来个痛快的,自己拿刀把他砍了算完?

  如果走司法程序,又牵涉到一件头痛事——自打剑玉姬占了寝宫,刘建就像
疯了一样下诏,天还没亮,便发下去一百多道诏书,铁了心要把天子之位坐实。

  问题是,吕氏的叛军还未剿灭,连天子正殿都在吕巨君的威胁之下,刘建只
敢待在昭阳宫,还不敢选天子停灵的东阁,而是西阁的凉风殿——这算哪门子的
天子?

  吕雉已经穷途末路,长秋宫和刘建的矛盾差不多也该浮出水面,剑玉姬那贱
人随时都可能跟自己来个图穷匕现。斗完吕氏,来不及松口气,又要接着跟刘建
斗。单一个吕雉,就一波三折,斗得自己精疲力尽,何况接下来的对手是那个卑
鄙狡诈无耻阴险的贱人,程宗扬想想就觉得头痛欲裂。

  头痛的不仅是程宗扬,刘建这会儿也不好受。

  赵充国说凉风殿三面临水,易守难攻,巴拉巴拉一通忽悠。刘建一来才知道
这鬼地方真是殿如其名,天那叫一个凉,风那叫一个大,而且这破宫殿还他娘的
四面透风,美其名曰八面来风。刘建这一宿冻得那叫一个惨,用道家的说法,那
叫玉筋长垂——鼻涕都拖出来老长。

  一片刺骨的寒意中,唯一让刘建暖暖心的,就是那枚传国玉玺了。两名太监
小心翼翼地捧起玉玺,蘸满朱砂,然后稳稳放在拟好的诏书上,用匀了力气,仔
细按下。

  玉玺抬起,绢帛上留下一枚鲜红夺目的印痕。这道帛书立刻成了天子御诏,
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普天之下,率土之滨,世间百姓,天下万民,都将拜服
在这道诏书之下。

  即使再强大的法术,也比不上权势万分之一的威力。自己一道诏书,就能让
那些公卿贵族人头落地。无论勇冠三军的猛将,学富五车的文士,还是飞扬跋扈
的权贵,一道诏书,便能予取予夺。

  刘建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权力的滋味,而当他真正品尝过权力的甘腴,才发现
自己所有的幻想,在真实的权力面前,都如此苍白。

  十余名文士正在不停地挥毫泼墨,将自己的意志转化为御旨。那些诏书有大
量重复内容,但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颁布的御旨正在不断地发往整个
天下,直到汉国每一位官员,每一个黎庶百姓,都知道自己这位新天子的存在。

  想到得意处,刘建不禁大笑起来。

  「咚!咚!咚!咚!」

  急促的鼓声传入殿中,刘建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蹿到屏风
后,尖声道:「怎么回事?为何击鼓?」

  内侍回道:「苍先生正在击鼓聚将。」

  刘建攀着屏风,只露出半张面孔,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一样,「为何不禀报
朕呢?」

  两名内侍面面相觑。

  刘建心头涌起一股无名火。骄狂!太骄狂了!朕是天子!不是什么摆设!

  一名内侍机灵一些,「奴才这就叫他们停鼓待诏。」

  刘建哼了一声,沉着脸从屏风后出来,重新坐回御榻,看着内侍在诏书上加
盖传国玉玺,不多时又沉浸在那种心醉神迷的快感。

  苍鹭道:「从龙之功,向来可遇而不可求。一旦错过,必将后悔莫及。若是
立功,则是恩泽三代,惠及后人,家族百年基业,由此发韧。今日为王前驱,从
龙建功,幸何如之!」

  「再有一刻,便是辰时。生死成败,在此一举!」苍鹭声音越来越激昂,脸
上却没有丝毫表情,他举起铁如意,大睁着眼睛,薄膜一样的眼皮不住抖动着,
高声道:「诸军士!一鼓作气,攻灭吕氏逆贼!」

  还没等一众军士山呼万岁,一个公鸭嗓子插了进来,「圣上有旨!召苍某人
觐见!」

  苍鹭慢慢抬过头,好像不理解自己怎么突然从苍先生变成苍某人?

  在场的有几名出自北军的军司马,却是心里门儿清——汉国分内廷外朝,一
向争权夺利,按照离天子越近权势越重的传统,通常都是内廷压倒外朝。这会儿
眼看吕氏失势,刘建真要坐稳天子之位,这些内侍立刻就蹦了出来,还真是一点
机会都不错过。

  苍鹭抄起铁如意,往帐门处一丢。一名神情阴鸷的护卫抬手接住铁如意,顺
势一击,像敲碎一只西瓜一样,将那名内侍砸得脑浆迸裂,扑倒在地。

  苍鹭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说道:「诸军进退,以苍某金鼓为号。不遵号
令者,杀无赦。」

  在场的军士都闭紧嘴巴。他们知道,这位苍先生的身份只是一介布衣,但他
身边不但有数名身手过人的护卫,而且包括两支佣兵团在内,至少一半的人马都
直接听他指挥。短短两日,他们不仅见识了这位苍先生用兵的精妙,更见识过他
森严的军纪。这不,堂堂天子近侍,擅闯军机要地,当场打杀。

  「就这样吧。」

  苍鹭说完,在场的军士、门客、邸中旧臣、佣兵团的首领纷纷抱拳,齐声应
道:「遵令!」

  …………………………………………………………………………………

  吕巨君立在平朔殿外的台陛上,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北宫的方向,手指几乎
抠进栏杆。

  许杨身死,廖扶一夜白发,此时他手头所有的兵力只剩下左武第二军的一千
余人,还有百余名射声士。

  经过一夜鏖战,军士们不但体力耗尽,难以再战,装备损毁也极其严重。武
库被烧,吕巨君失去了最要紧的军械来源,射声士军连战多场,箭矢已经所剩无
几,备用的弓弦也几乎消耗殆尽。左武第二军虽然出战最晚,但上来就是恶战,
弓刀大量损坏,又无处补充,而且冒着严寒苦战至今,连口热水也喝不上,整个
军中仅存的十余战马被全部杀死,用来裹腹,局面越来越恶化。

  幸好吕巨君抓住对手联而不合的弱点,威胁只与其中一方搏命,使他们心存
忌惮,才赢得了喘息之机。

  再长的夜,也总有过去的时候。眼看着天色渐亮,吕巨君心里也越发焦急。
按照最初的设想,若是进攻南宫失利,自己必须支撑到天亮,届时太后将亲自出
面,宣布垂帘听政。

  天子暴毙,继任者出现之前,由太后垂帘天经地义。长秋宫毕竟儿媳,怎么
也不可能绕过婆婆去。可没想到刘建这个在吕巨君眼中志大才疏,福浅德薄的无
能废物,居然这么坚韧,怎么打都不死。

  更是吕巨君意外的是,董宣招募的那批隶徒仓促上阵,竟然爆发出非同一般
的战斗力,死死守住玄武门,连吕家不世出的天才吕奉先,都只能在城下饮恨。

  还有霍子孟。若不是这老贼派羽林天军突然夺下白虎门,自己也不会退路尽
失,被困宫中。

  武库的火光越来越淡,不是火势变小,而是天色越来越亮。

  苍凉的号角声次第响起,不用仔细分辨,吕巨君就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是四面
楚声。北边是卧虎董宣的隶徒,西边是霍去病霍少的羽林天军,南边是投靠刘建
的屯骑、越骑诸军,东边则是刘建招揽的一群乌合之众。

  敌方势力越来越强大,己方的援军却遥遥无期。吕巨君竭力保持镇定,无论
如何,自己也支撑下去,撑到太后出面的那一刻。

  董宣身为臣子,没有任何理由阻拦太后的车驾,更不可能阻止太后去见自己
死去的儿子最后一面。霍子孟那头老狐狸受过太后大恩,眼下虽然躲在背后,不
敢露头,但也不可能丢开上下尊卑,与太后兵戎相见。

  唯一敢犯上作乱的只有刘建,但区区一个诸侯王太子,拿到玉玺虎符又当如
何?太后车驾亲至,北军诸校尉未必就肯听他的。剩下一批乌合之众,根本无足
轻重。

  可是太后为什么还不出现?

  吕巨君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永安宫内血流成河的惨状,他赶紧摇摇头,把这个
念头驱到脑后。他相信以自家姑母的眼光手段,不会不考虑到刘建等人铤而走险
的可能。永安宫内已经设下重重陷阱,等着他们往里面跳。

  「主公。」

  廖扶头上的白发苍苍,原本丰神俊朗的外表此时也变得衰朽不堪。

  吕巨君心底涌起一丝愧疚,假若自己早听他的计策,不一味倚仗左武第二军
这支伏兵,而是在天子驾崩的当晚就将霍子孟、金蜜镝等重臣召至永安宫,也许
不会走到如此地步。

  他笑道:「往后得叫你廖公了。」

  吕巨君意识到廖扶的视线,有些疑惑地摸了摸头,谁知手一碰,头顶的却敌
冠险些掉落。他以为是头冠松了,连扶了几下都没能扶正,摊开手时,却发现指
间多了无数灰白参差的发丝。

  吕巨君有些发怔,他只看到廖扶一夜白发,却没想到自己同样是一夜之间,
不仅黑发转白,而且还脱落了大半。

  吕巨君手指颤抖着取出一条布巾,勉强绕在头上。就这么一会儿,他的头发
已经掉落殆尽,连挽好的发髻都松脱下来。

  「属下无能,已经无力回天。」廖扶平静地说道:「请主公自认天命,属下
理当奉陪。」

  「不,不会的。」吕巨君语无伦次地说道:「天命在我,不!不!在太后!
不是……太后肯定会来的!天命,天命所归……那些逆贼不会……」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驰来。一名内侍手执诏书,从隶徒阵前穿过,然后是期
门、虎贲、长水、羽林……一直到车骑将军金蜜镝阵前,才滚鞍下马。

  吕巨君一颗心直沉下去。他当然能认出那是永安宫的内侍,连他捧的诏书,
也是永安宫的式样。

  那内侍捧着诏书尖声道:「太后谕旨!先帝龙驭宾天,吕冀身为朝中重臣,
举止失仪,于灵前咆哮,行事无状,着令免去其大司马之职,收取印绶。除襄邑
侯爵,改封景都乡侯。」

  内侍念完,又取出一道诏书,「圣上大行,百姓震惶。先帝无子,以至帝位
空悬。太后有谕:国不可一日无君,召大将军霍子孟、车骑将军金蜜镝、御史大
夫张汤、丞相韦玄成、大鸿胪车千秋赴永安宫。余者扫净宫室,以迎新君。」

  金蜜镝伏身拜道:「臣,遵旨。」

  听到扫净宫室,迎立新君,吕巨君忽然平静下来。他丢下布巾,不再徒劳地
遮掩头上的秃痕,而是扶着栏杆,深深吸了口冰凉的空气。然后转过身,对廖扶
说道:「文起,这次要辛苦你了。」

  廖扶道:「与有荣焉。」

  吕巨君叫来心腹,命他们把所有能搬来的木柴全都搬来,堆积在平朔殿内。
他特意嘱咐道:「若是有简册书卷,那最好不过。」

  「我记得殿里还有点灯油……唔,在这里。」吕巨君对廖扶道:「得咱们两
个动手了。」

  廖扶挽起衣袖,想了想又随手解开,将灯油泼在袖上。

  一个少年匆匆奔进来,「君哥,我听到……哦?」吕奉先瞪大眼睛。

  吕巨君道:「油不多,就不给你分了。一会儿火起,你趁乱走吧。」

  「君哥……」

  「走!」

  鼓声隆隆响起,按照太后谕旨中扫净宫室的命令,诸军同时出动,喊杀声越
来越近。

  吕巨君站在高高的木堆上,他浑身泼满灯油,手里拿着一支火把,对廖扶笑
道:「文起可记得,当日你推算汉国运数,我吕氏与汉国休戚与共,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

  他抬手将火把丢到木堆上,然后张开双臂,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说道:「至
此,汉德已尽,天命将改。」

  烈焰腾起,吞没了两人的身影。

             【第三十七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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