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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全本] 【六朝清羽记+六朝云龙吟+六朝燕歌行】(全本)【作者:弄玉&龙璇&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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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集

  内容简介:

  程宗扬发现汉宫埋没多少人才:穷汉班超、不得志的东方朔,还有一个疑似
神经病兼科学狂的太后心腹蔡常侍!与东方朔一顿狂饮,程宗扬却在襄城君的侍
女面前露出马脚。

  程宗扬跟卢景遍寻不着的疤面少年及老仆踪迹终于露出一丝线索,假如显露
出来的表象为非,这对主仆是女人呢,她们的身分是???

  弄清楚吕氏一族的企图后,程宗扬又遇上黑魔海的汉国主事者率人拦路,双
方大打出手!

                第一章

  夜色尚浓,程宗扬便爬了起来,先梳头洗脸,然后穿上崭新的官服。他理好
衣襟,拉了拉又宽又长,几乎垂到脚面的衣袖,对着铜镜扶好进贤冠,左右看了
一番,还是觉得有点别扭。

  程宗扬担任的常侍郎五日一朝,今天是入朝的日子。昨日徐璜专门派人过来
交待过觐见的礼仪,在宫中要留意各种的事项:少说多听,少做多看。总之作为
刚入选的文散官,他只用和宫里一批随侍的亲贵待在一起,先混个脸熟就行。

  罂粟女将一支崭新的毛笔簪在他冠侧,然后跪在主人身后,将一柄错金的书
刀佩在他腰带的弯钩上。程宗扬拿起一册用牛皮绳编好的竹简掂了掂,对着镜子
道:「我这算是刀笔吏了吧。」

  惊理娇滴滴道:「恭喜老爷。」

  程宗扬心下叹了口气,自己混入朝中,只是因为汉国如今的情形扑朔迷离,
又赶上天子急于用钱,因缘际会之下,才花钱买了个官。万一将来汉国的政局出
现惊涛骇浪,好设法尽力自保。可罂奴和惊理明明是江湖人,却对当官比自己还
热心。自己在宋国推行纸钞,数日之间百万金铢入手,她们也没有说过什么,如
今自己在汉国只当了个六百石的小官,这些奴婢就显得与有荣焉,连在床上都显
得比以往更谦卑几分。也不知道真是对当官另眼相看,还是故意哄自己开心的。

  「卓奴没来?」

  「也许是有事在忙,没有消息呢。」

  卓云君自从那天没等到自己,一连两天都没有入城。自己昨天在襄城君府待
得太晚,又赶上今天上朝,没有顾得上去北邙找她。想起卓美人的温驯柔婉,程
宗扬心下不由升起一股暖洋洋的感觉。今天从宫里回来,无论如何也要去找卓美
人儿,顺便见见合德。

  程宗扬出门,敖润已经在院中等候。汉国制度,六百石的官员可以配备公车
以及四名随从。程宗扬配的公车也是一辆单辕双轮的马车,笔直的车辕前端连着
木轭,左右各有一匹驭马,马轭下系着拳头大的铜铃。车厢外侧用来挡泥的扶手
左面涂成朱红——按照制度,二千石以上才可以两侧涂朱。车上张着黑色的布制
顶盖,车内铺着茵席,看起来普普通通,并不起眼。

  车上的驭手是鹏翼社的许宾,敖润、刘诏、冯源作为随从徒步跟随,最后一
个却是毛延寿。

  程宗扬笑道:「毛先生辛苦。」

  毛延寿躬身道:「为家主效力,何言辛苦?」

  程宗扬登上马车,许宾拨开车轮下的木轫,双手一抖缰绳,马匹缓缓起步。

  天色尚黑,敖润和刘诏各自提着灯笼,在前带路。城中的宵禁还未解除,但
看到是入朝的官员,士卒不敢怠慢,上来打开路障。

  马车在南宫西侧的白虎门前停下,门前的谒者验过符传,然后笑道:「程大
夫来得却早。」他压低声音,「徐常侍在宫里,吩咐小的在此等候。」

  程宗扬心领神会,从袖中摸出一枚金铢递了过去。

  感觉到金铢的份量,谒者先是吃了一惊,这程大夫出手太宽绰了!随即一张
脸笑得跟菊花一样,灿烂无比。谒者跑前跑后,先指点了车马停放的位置,让人
带着程大夫的随从去侍庐歇息,然后亲自带着程宗扬进入宫门,一边热情地解说
道:「这白虎门是西门,主征伐,天子阅兵,朝廷军令都由此出入。程大夫,这
边请。」

  穿过白虎门,一座巍峨的楼台出现在微亮的晨曦之中,与其他宫殿的华丽相
比,沉静中带着一股峥嵘的气势。

  程宗扬道:「这是什么地方?」

  谒者道:「此处便是云台。」

  「云台二十八将的云台?」

  「正是。非有大功于世,不得留名云台。虽然云台二十八将天下知闻,但台
中留名的功臣名宿,实不止二十八人。」

  程宗扬一边走,一边仰头看着雄伟的云台,感叹道:「果然不凡。」

  谒者吹捧道:「程大夫年纪轻轻便身登高位,少不了立下一番功业,他日名
列云台也不在话下。」

  「说得好!借你吉言。」程宗扬笑着又抛出一枚金铢。

  谒者连忙双手接过,态度愈发殷勤。

  「大夫,这边请。」

  谒者领着他绕过云台,向北穿过一条砖石铺成的御道,眼前是一座四四方方
的建筑。六朝建筑多为砖木结构,以木为主,这一座却是用岩石砌成,通体不见
任何木料。一个年轻人匆匆从阁中出来,见到程宗扬的服色,立刻退到一旁,双
手长揖一礼。

  谒者板起脸,「怎么回事?这会儿怎么还在宫里?」

  那年轻人道:「在下抄写书简,不意误了时辰。」

  「误了时辰?」谒者嗤笑道:「是为了省几个油钱吧?」

  年轻人揖手低头,默然不语。

  谒者挥了挥衣袖,「快滚!」

  年轻人揖了一礼,匆忙离开。

  谒者朝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鄙夷地说道:「穷酸!连油灯钱都掏不起!就
知道占宫里的便宜!」

  程宗扬随口道:「这人是干什么的?」

  谒者陪起笑脸,「大夫头一次入宫,所以不知道。前面的兰台是宫里用来藏
书的馆阁,时常有些书册需要抄写。方才那穷酸穷得要死,托了他哥哥的门路,
在宫里找了个抄书的差事。他想多挣些钱,又舍不得在家里点灯,连夜间都待在
兰台。若非他哥哥是太史令,我早就赶他出去了。」

  「太史令?」听到这个官职,程宗扬都震惊了,「他哥是司马迁?」

  太史令收入怎么样,自己没打听过。但司马迁家里肯定不宽裕。太史公替李
陵说话激怒武帝,下狱论死,免死有两条路,一是交钱五十万,二是宫刑——太
史公要能拿出那五十万钱,怎么也不至于选择后者了。

  「不是。」

  程宗扬松了口气,如果真是司马迁,这五十万自己无论如何也得替他出了。

  谒者接着道:「他哥姓班,叫班固。」

  「什么?你说他哥哥是班固?」程宗扬瞪大眼睛,「他是班超?」

  谒者谀笑道:「大夫见闻果然广博。没错,就是那穷酸。」

  程宗扬险些都想转身把他追回来。班超班定远啊,带领三十六人横行西域,
一人平定五十余国,镇守数十年——这样的人才,还是在最落魄的时候被自己遇
见,这简直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礼物!

  不急不急,程宗扬安慰自己,反正他也跑不了。等见过天子再去找他。

  「兰台都是穷鬼,令史才年俸百石,那些穷酸仗着自己是文人,还瞧不起咱
们宦官和刀笔吏,」谒者一边说,一边对着那年轻人背影啐道:「活该穷死!」

  好吧,自己现在知道了,儒生出身的文人和宫里的宦官,小吏出身的刀笔吏
不是一伙的。也就是说,如果自己能混出名堂,够资格上史书,运气好的话,多
半会被班固放入酷吏列传,和宁成、董宣作伴。运气差点儿,就该进佞幸传,与
一帮该死的太监,没有好下场的幸进小人作伴了。

  过了兰台,面前是一大片广场,以黑色的玄武岩铺成,规模足以容纳万人。
广场之后矗立着一座楼阁,隐约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谒者道:「那边是阿阁,天子阅兵的地方。朝中拜将出征,主将都要先过武
库,祭蚩尤,然后率兵在阿阁拜见天子。」

  这处阅兵场已经多年没有使用过,然而凛冽的杀气却仿佛渗入每一块岩石之
中,远远望去就令人心生惕然,不由自主地挺直腰背。

  程宗扬一边走一边张望,广场另一边是一片宫阙,与兰台遥遥相对,宫门上
绘着飞舞的凤凰,鲜艳的凤羽五彩湛然,华丽无比。程宗扬正要迈步过去,却被
谒者拉住衣袖,「前面可去不得——那是长秋宫。」

  程宗扬在考虑买什么官的时候,曾经注意过官职列表中的「大长秋」一职,
觉得这官职听起来够拉风。后来才知道长秋宫是皇后的寝宫,大长秋其实就是皇
后宫中的大内总管——虽然和汉国大多数宫廷官职一样,担任者不一定必须是太
监,但大长秋无疑是离太监距离最近的职位之一,考虑到前贤赵鹿侯的经历,程
宗扬赶紧打消了主意。

  长秋宫和西宫在阿阁以北,占据了整个南宫的西北角。谒者绕过阿阁,折而
东行,一边解释道:「娘娘原本应该迁往北宫,但太后喜欢清静,娘娘就留在南
宫了。」

  程宗扬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说道:「天子以孝治国,自当如此。」

  这个话题显然不宜多说,谒者只陪笑两声,然后领着程宗扬穿过一道宫门,
径直来到东面一处宫殿前,「这是玉堂前殿,徐常侍就在殿中等候。程大夫,请
进。」

  殿前的广场上不时传来少年的喧哗嘻笑,夹杂着弓弦震动的声音。那些是宫
中的常侍武骑:期门。以期于门下,随时待命而得名。由善于骑射的贵戚子弟以
及六郡良家子充任,是天子的亲随。

  宫殿的台阶是赤红的丹墀,墀上立着几名执戟的守卫,虽然有谒者领路,为
首的中郎将仍然仔细验过程宗扬的符传,一边示意他解下佩剑。

  程宗扬扫了一眼,殿下的木架上已经放了数十把形制各异的兵刃。汉国官员
无论文武都习惯随身佩带刀剑,只有拜见天子时才会取下。他解下佩剑,交给殿
前执戟的守卫,然后把符传收入袖中,摸了摸那条丝帕,迈步进入殿内。

  见识过汉宫的布局之后,程宗扬对汉国宫阙的宏伟和庞大有了另一番认知。
比如南宫,不仅是天子起居之地,而且也附带了一部分官署和其他功能性建筑。
云台可以视为纪念堂,兰台是国立图书馆,还有阿阁这样的阅兵场。

  因此能够出入宫廷,在宫中任职的不仅有太监,还有大量的普通官员,甚至
像班超这样的抄书吏也能私留宫中。而汉宫北部的玉堂、宣德、建德诸殿作为天
子寝宫,以及后妃所住的长秋宫、西宫,才是传统意义上的内宫,外臣无诏不得
进入。虽然略显混乱,但与后世相比,汉国的风格无疑更加质朴,玉堂前殿是进
入寝宫的门户,天还未亮,诸位中常侍、侍中、中郎将……等等有着加官职衔的
内朝官员们,都已经陆续来到殿中等候。天子尚在寝中,官员们三五成群聚在一
起低声交谈。他们有的头戴高冠,神态肃然,举止行礼一丝不苟,一看便是儒生
出身的博士;有的戴着弁冠,身材健硕,孔武有力,流露出纠纠武夫的气概,是
内朝的武官;有的和程宗扬一样,头戴进贤冠,腰佩书刀,是以刀笔知名的官吏。
人数最多的,则是勋贵子弟,这些人虽然年轻,但多有爵位在身,封侯者也不乏
其人。

  汉国官员无论官职高低,官服多为黑色,只凭头冠和印绶区分。殿内官员所
佩印绶大多是二千石以上的银印青绶,位居九卿之上的金印紫绶也颇有几位,被
人尊称为金紫重臣。像程宗扬一样千石以下的铜印黑绶,着实寥寥无几。毕竟与
这些真正执掌汉国权力的内朝官相比,六百石的大行令比芝麻也大不了多少。因
此程宗扬入殿时,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偶尔有人目光扫来,也不以为意
地移开。

  但有人一直在注意着殿门,程宗扬刚一入殿,徐璜便哈哈一笑,过来挽住程
宗扬的手,亲热地说道:「程大夫来得却早。」

  他衣冠整齐,头戴一顶惠文冠,冠上正中佩着蝉形的金珰,右侧垂着一条乌
亮的貂尾,正是中常侍的貂珰冠饰。程宗扬心下暗暗衡量了一下,秦翰虽然被尊
称为大貂珰,但好像还没有穿戴过如此正宗的貂珰冠饰。

  徐璜已经等候多时,寒喧几句便领着程宗扬来到自己所在的圈子。程宗扬发
现这一次自己吸引的目光明显多了许多,有的漠然,有的好奇,有的鄙夷,有的
诧异,有的目光深沉,不知在想着什么。

  程宗扬暗自纳闷,等徐璜停住脚步才明白过来。徐璜所在的圈子人数不多,
加上徐璜也不过四人,但在殿中都有席位,而且和徐璜带着同样的貂蝉冠,同样
的金珰右貂,同样是颌下光溜溜没有一根胡须——这是阉党啊。

  殿内不同官员的圈子虽然不是泾渭分明,但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信奉儒家,
以经学出身的文士;作为职业官僚,禀承法家理念的书吏;弓马娴熟,累世从军
的将门子弟;出身显赫,地位超然的勋贵少年——还有就是太监。

  从殿内诸人的态度来看,此时的中常侍显然还没有后世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的能力,程宗扬原本只是打算当一个旁观者,没想到徐璜会直接把自己引到太监
的圈子里。自己如果被打上阉党的标签,有没有好处很难说,但肯定不是一件光
彩事。

  不等程宗扬开口,徐璜已经领着他到了为首那人面前,笑着说道:「这位是
蔡常侍。」

  程宗扬收敛心神,拱手行礼道:「蔡常侍。」

  蔡常侍凭几而坐,拿着一页信笺低头细看,全副心神似乎都沉浸其中,闻言
只随意点了点头。程宗扬低头时瞥了一眼,并不是想偷看信笺上的内容,毕竟相
隔甚远,一瞥之下也看不到什么东西,然而入目的情形让他大吃一惊——那位蔡
常侍专注看着的信笺雪白一片,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程宗扬感觉像见鬼了一样,这死太监盯着一张白纸看这么认真,莫非是练什
么玄功?还是与徐璜不合,故意摆架子,给自己下马威?

  徐璜却见怪不怪,只微微一笑,也不打扰沉浸白纸间的蔡常侍,径自领着程
宗扬去见第二位,「这位是单常侍。」

  程宗扬依礼拱手,「见过单常侍。」

  那位单常侍身材魁伟,一手凭几,手掌筋骨毕露,犹如武夫,此时正闭目养
神,闻言也只点了点头,眼睛都没睁开。

  程宗扬面上笑容不改,心里不禁嘀咕,自己在北宫也见过汉国的太监,那些
内侍对着吕冀狂拍马屁,一点都不含蓄,怎么南宫这两位中常侍作派如此古怪?
自己的六百石不会是买亏了吧?早知道就该出点血,买个两千石得了。

  徐璜走到最后一位中常侍面前,不等他开口,那人便长身而起,笑道:「昨
日便听徐常侍说过,今日一见,程大夫果然是年轻有为。」

  徐璜笑眯眯道:「这位唐常侍可是天子心腹。」

  程宗扬拱手道:「在下初入宫禁,失礼之处还请唐常侍多多指正。」

  唐衡笑道:「好说,好说。」

  双方寒喧几句,那位唐常侍脾气倒是随和得很,寥寥数语便令人如沐春风,
顿生好感。唐衡似乎对程宗扬大为满意,频频点头,徐璜便道:「那几位呢?」

  唐衡扭头示意了一下。

  殿内一角,几位官员正站立闲谈。徐璜领着程宗扬过去,躬身道:「老奴见
过几位御史。」

  几人停止交谈,态度客气而冷漠地拱手道:「徐常侍。」接着目光落在程宗
扬腰间的书刀上,不由停顿了一下。

  「这位程大夫乃舞都宁太守所荐。」徐璜面带笑容地说道:「说来也是各位
的后辈。」

  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最后有人道:「既然是宁成所荐……」

  另一人面无表情地说道:「一殿为臣,同为天子效力,何分彼此?」

  徐璜似乎对他颇为畏惧,一张脸几乎笑出花来,赶紧陪笑道:「赵御史说得
不错,就是这个道理。」

  看到面前的情形,程宗扬心下雪亮,自己能从西邸买到官爵,甚至得到这位
太监首领的青睐,还真不是钱的事,而是因为宁成的那封荐书。面前这些人以御
史为主,八成和宁成有相似的背景。徐璜特意带着自己过来拜会,隐瞒了自己拿
出一千四百万钱买官的事实,而说成是宁成所荐,无非是在这些向执掌朝廷律法
的职业官僚们示好。

  无论怎么说,酷吏总比阉党强些,能和这些精通律例的刀笔吏结交,程宗扬
更是求之不得,当即上前施礼,说道:「在下追随宁太守时日虽然不长,但久闻
诸位大名。只是官卑职小,未曾拜会诸位,聆听教诲,深以为憾。」

  为首一名官员审视着程宗扬,良久淡淡道:「书刀虽小,寸铁亦可杀人。程
令不必妄自菲薄,更不可不慎。」

  程宗扬心头微凛,恭敬地说道:「是。」

  众人初次见面,程宗扬又是由太监引见,诸人并未深谈,只是见个面认识一
下,便即告辞。徐璜却大感满意,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他辞别众人,领着程宗
扬出了大殿,在廊下一边漫步,一边低声道:「宁太守在舞都大肆诛戮,虽是为
天子分忧,但朝中颇有些人不满。天子的意思呢,想召宁太守回朝。」

  程宗扬明白,徐璜这番话是送个人情给宁成,也是送给自己。天子虽然已经
秉政,但想真正执掌权力,单靠一帮太监是做不到的。儒生出身的官员还能倚仗
名声和师友,刀笔吏所能倚仗的只有天子的信任,只要天子帝位稳固,他们就是
最忠诚可靠的属下。问题是天子的帝位究竟有多稳?毕竟在他之上,还有一位掌
权近二十年的太后。汉国以孝治国,无论是名义还是实际上,太后以及其家族的
权力都大得惊人。

  徐璜低声道:「单常侍和唐常侍是自己人,以后不妨多多亲近。」

  这话分明是说蔡常侍不是自己人,程宗扬索性问明白,「蔡常侍呢?」

  徐璜声音微不可闻,「蔡常侍原在北宫。」

  程宗扬明白过来,那位蔡常侍是太后安排在天子身边的眼线。可他为什么要
盯着一张白纸看呢?难道是暗示大家他只是奉命而来,其实什么都不管吗?

  程宗扬越想越觉得古怪,正要开口询问,忽然一行人从正前方的嘉德殿后络
绎而来。当先一人穿着中常侍的冠服,冠上佩戴的却是银珰,貂尾垂在左侧,尤
其颌下一丛长须一直垂到胸口,在群臣之中显得卓尔不群。

  徐璜在程宗扬手上一按,然后松开手,快步走下阶陛,迎向前去,恭谨地长
揖为礼,说道:「奴才见过吕常侍。」

  吕常侍道:「天子何在?」

  「天子尚在寝中。」

  吕常侍皱起眉头,「天子五日一朝,岂能高卧而误政事?去催!」

  徐璜虽然是金珰右貂,但在这位银珰左貂的中常侍面前却如同奴仆,低头应
了一声,急忙往天子的寝宫宣德殿赶去。

  吕常侍目光扫来,程宗扬上前一步,揖手说道:「大行令程宗扬,见过吕常
侍。」

  「大行令?」吕常侍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可是诸侯有事?」

  「在下名列常侍郎,奉诏随侍天子左右。」

  吕常侍看了他一眼,略微点了下头算是还礼,然后昂然往玉堂前殿行去。几
位金珰右貂的中常侍依次上来行礼,那位吕常侍坦然受之,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
妥。

  陆续有几名官员过来与吕常侍一一见礼。趁着殿中众人寒喧,中常侍唐衡踱
着步子过来,柔声道:「吕闳为人方正,性情严谨,是太后指定的天子辅臣。」

  程宗扬微笑道:「吕家如此多栋梁之臣,天子和太后想必都很欣慰。」

  唐衡微微一笑,「理所当然。」

  殿后传来脚步声,接着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天子启驾!」

  殿内众臣立刻整理衣冠,以中常侍吕闳为首,按照品秩鱼贯而出,来到玉堂
前殿之后,玉堂殿西侧的丹墀前,恭迎御驾。

  程宗扬悄悄抬起视线,只见玉堂殿之后便是天子所居的崇德殿,殿前立着一
匹金光闪闪的铜马,高及三丈,几乎与宫殿的飞檐平齐。铜马之前,一行车驾缓
缓启行。

  比起自己见过的贵族车马,天子车驾更加富丽堂皇,虽然只是在宫中出行,
随行的侍卫便不下千人。队中旗旌如云,最高的天子的御旗足有六丈三尺,装在
一辆大车上,旗上绘着日月升龙的图案,下方十二条火红的长旈一直垂到地面。

  由于不用出宫,因此没有动用出巡的大驾,但队伍中的车舆仍有数十辆,其
中有只能站立的立车,可以安坐的安车,按照五行五色,各自分为青、赤、黄、
白、黑五种,对应五行五色,称为五时车,连拉车的驭马也对应车驾的颜色,丝
毫不乱。

  车驾中所有的车轮尽数涂为朱红,车舆上绘制着金龙,座上是用兽皮切成细
丝,然后编织成的席子,车厢周围悬着十二只金黄色的丝绸编织成的圆球。手扶
的车轼上绘着猛虎,马轭雕着龙首,衡木上雕着鸾雀,车盖用翠绿的鸟羽编成,
上面镶嵌着金制的花饰,每一个细节都如同艺术品般精美。

  队伍中每一面旗帜都有着严格的标准,除天子御旗以外,还有象征诸侯的龙
旗,对应东方苍龙七宿的大火,旗高四丈九尺。象征州郡的鸟旗,对应南方朱雀
七宿的鹑火,旗高三丈五尺。象征军旅的熊虎之旗,对应西方白虎七宿的参伐星
宿,旗高三丈五尺。还有象征县鄙的龟旗,对应北方玄武七宿的营室,旗帜高度
最矮,也有二丈八尺。

  最华丽的两辆车驾,一为金根,一为玉路,都是天子御驾,前者以金为饰,
后者以玉为饰,两车各驾六马,马匹通体雪白,只有马尾被染成红色。更让程宗
扬惊奇的是,连马匹都戴着金制的高冠,冠上插着长长的鸟尾。据说车驾每一处
细节都有其喻义,方形的车厢象征大地,圆形的车盖象征上天,左右车轮象征日
月,车盖的二十八根盖弓对应二十八宿。车上所绘的云气星辰,更是精细绝伦。

  御驾越行越近,遮天敝日的旗帜仿佛带着无上的威严,将众人笼罩在阴影之
下。程宗扬学着旁边众人的动作,长揖为礼,深深低下头去。

  忽然旁边响起一串急切的脚步声,一个男子道:「你不是说来不及了吗?那
车慢吞吞的,坐到什么时候?」

  程宗扬偷眼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男子快步行来,他冠下戴着帻巾,唇角留的
胡须漆黑如墨,身上穿着一身黑色的玄衣,宽大的衣袖垂到脚边,里面却是紧身
的箭袖,步伐矫健而又敏捷。

  徐璜侧着身,一路小跑跟在旁边,央求道:「陛下,便是乘车也耽误不了多
久。虽然不远,可这么走过去,有失天子礼仪,万一被官员看到……」

  「他们还能弹劾朕吗?」

  徐璜苦着脸道:「谁敢弹劾天子?可奴才免不了要受责罚。」

  年轻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朕给你作主……」

  话音未落,那位年轻的天子忽然停住脚步,身子向后倾去,看了看最前面那
名中常侍的相貌,然后赶紧直起腰,若无其事地打了哈哈,「吕常侍,今天是你
当值啊。」

  吕闳一丝不苟地行完礼,然后抬起身,两眼望着天子的脚尖,沉声道:「今
日朝会,陛下当乘卤簿法驾面见群臣。徒步出宫,乃近侍失职。中常侍徐璜难辞
其咎,请天子下诏责罚。」

  天子笑道:「算了吧,这是朕自己的主意,不关他的事。」

  「君有过则谏……」吕闳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停顿了一下,然后道:「不
谏者,小人也。」

  徐璜「噗通」跪下,「奴才死罪!」

  天子笑容僵在脸上,双眼盯着吕闳的貂蝉冠,额角青筋缓缓鼓起。

  忽然旁边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侧身上前,执戟道:「尧舜股无胈,胫无毛,
以养天下,岂闻天子徒步为过?」

  吕闳看了那人一眼,见他只是殿外一名执戟,不由皱眉,开口道:「周公制
礼,乃服天下。」

  执戟男子道:「周公可曾责备尧舜?」

  眼看两人要争执起来,那名刚才告诫程宗扬「书刀寸铁亦可杀人」的官员喝
道:「仔细君前失仪!」

  被御史中丞喝止,吕闳只好住口,伏身谢罪。

  天子盯着他,片刻后恢复平静,淡淡道:「吕常侍谏得好。赏!」说罢头也
不回地往前走去。

  一众内朝官员匆忙跟上去,吕闳低着头,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勉强撑起身
体,步履沉重地跟在后面。

  一眨眼工夫,旁边的内侍都走得干干净净,那名执戟也回到殿下。程宗扬弯
腰扶起徐璜,低声道:「吕常侍说什么了,天子那么生气?」

  「君有过则谏,只是半句。后面还有半句——」徐璜低声道:「反复谏之而
不听,则易位。」

  …………………………………………………………………………………

  「程头儿,你怎么出来了?」

  「有活要干。」程宗扬抬起手,拿着一卷诏书在指间一转,「去传旨。」

  程宗扬头一次参加朝会,原准备进崇德殿好好开开眼界,结果脱了鞋子,跟
鸭子一样小跑着入殿,刚站稳还没看清怎么回事,朝会第一件事就干净利落的办
完了——定陶王前些日子死了,朝廷拟定谥号,确认了继位的人选,派人前去通
传。

  大行令干的就是与诸侯来往的礼仪差事,程宗扬躲都没处躲,于是刚进殿就
奉诏领旨被打发出来了。

  来日方长,程宗扬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边走边道:「这地方怎么样?」

  敖润啧啧赞叹道:「真大。」

  「哪里大了?」

  「什么都大!瞧这水缸,」敖润拍了拍旁边半人多高的大缸,「怎么烧出来
的?」

  冯源道:「不光这些。我听说宫里有种荷花,叫夜舒荷,是从南荒移来的,
开的花比车盖都大,有一丈多高。」

  刘诏道:「吹牛吧?哪儿有那么大的花?」

  程宗扬笑道:「恐怕是真的。」说着转头对毛延寿道:「毛先生,如何?」

  毛延寿谨慎地说道:「小的在宫中所见不远,西南这一带大致能画下来。」

  「改天咱们换个门进。」程宗扬道:「我不需要你画得多好,但细节一定要
准确。」

  「小的明白。」

                第二章

  程宗扬先去了鸿胪寺,将传诏之事记档,然后找了两个懂行的属下随行,一
同赶往定陶王邸。

  王邸是诸侯觐见天子时的住处,如今定陶王驾崩,唯一的儿子在封地守孝,
王邸内只有几名封国的官吏。见到大行令亲自前来传诏,众人不敢怠慢,依照礼
数接待了朝廷的使节。

  汉国开国至今,死的诸侯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朝廷吊丧的礼法规矩都是现
成的。程宗扬作为朝廷使节宣读诏书,先表达了天子的哀悼之情,然后给已故的
定陶王加封了谥号,最后宣布了王位的继承人——定陶王就一个儿子,想争都没
处争去。

  宣读完之后,程宗扬将诏书收起,交给随行的治礼郎。诸侯崩殂,新王继位
是朝廷大事,按例当由朝廷派官员前去吊丧,宣读天子的旨意。如今诸侯王都在
洛都设有王邸,专门等候天子的旨意,于是规矩也稍有变通,由大行令先赴王邸
宣诏,再派人启程前往封国,两名治礼郎负责保管诏书。当然,朝廷吊丧的正使
可不是他们——别说他们只是百石的小吏,就是大行令也不够格,定陶王身为诸
侯,起码要二千石才能当正使。

  至于吊丧的正使是谁,就不在程宗扬的考虑范围之内了。把诏书交给两名治
礼郎,他这大行令的头一桩差事就算是顺顺利利地完成了。

  办完差事,程宗扬又以私人身份吊祭了一番,奉上礼金万钱。这并非规矩,
而是程宗扬自作主张,他倒没有别的心思,只是遇到这种事,结个善缘而已。

  但程宗扬此举让定陶王邸的官吏受宠若惊,汉国有几十位诸侯王,虽然汉国
不禁止官员结交诸侯,但朝廷官员除非私交甚笃,极少会来吊祭一位不相识的诸
侯。邸中已经派人打听过,这位新任的大行令官职虽然不高,却有着常侍郎的身
份,算得上天子近臣,于是刻意奉迎,希望能在朝中得一力助。

  一场丧事,却因为双方各怀心思,最后尽欢而散。等程宗扬回到宫中缴旨,
朝会已经结束。好在朝会的内容从来都不是秘密,很快程宗扬就得知,朝会中天
子应重病在身的霍大司马之请,解除了霍子孟大司马的职权,却保留了大将军。

  接着天子给了吕冀一系列荣宠之极的加封:入朝不趋,谒赞不名,剑履上殿,
食邑四县。除此之外,赏赐的金钱、奴婢、彩帛、车马、衣服、甲第……一律比
照霍子孟当年,赏赐之重历代少有。唯一没有给的,就是大司马一职。

  「大司马之位非襄邑侯莫属。」徐璜面带笑容地说道:「不过是早晚之事而
已。」

  程宗扬知道他是说给旁边那位蔡常侍听的,但蔡常侍盯着那封无字的信笺,
神情没有半点异样。良久,蔡常侍放下信笺,走到殿门处,望着外面的宫阙,然
后开口唤来一名小黄门,「备车。」

  小黄门恭恭敬敬前去准备车马,蔡常侍拂了拂衣袖,向众人揖手行礼,淡淡
道:「告辞。」

  徐璜与唐衡起身相送,「蔡常侍慢走。」

  蔡常侍微微点头,然后离开玉堂前殿。

  蔡常侍身影消失片刻,形如武夫的单超长身而起,一步跨出殿门。

  唐衡摇头叹道:「何必如此?」

  徐璜道:「放心些好。」

  他们的交谈没有回避程宗扬,显然把这个走自己门路买到官位的年轻人当作
自己人,程宗扬却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自己虽然有心参与棋局,但只想在幕后
执棋,可眼下却似乎成了被别人操纵的棋子。

  这种感觉很不好,程宗扬权衡片刻,决定自己行棋,他挪了挪身体,忽然间
「咦」的一声,面露诧异,接着掀开席角,从席下抽出一条丝帕,故作好奇地看
了半晌,问道:「这帕子是哪里来的?」

  徐璜接过丝帕,看到下面绣的「玉堂前殿」四字,笑道:「多半是哪个宫女
不小心忘在殿内。」

  「原来如此。」程宗扬道:「这殿里也有宫女吗?怎么没看到呢?」

  「当然有。今日朝会,宫娥自然回避了。」徐璜一边说,一边随手把丝帕放
在案上。

  忽然旁边一只手伸来拿起丝帕,却是唐衡。他原本面带微笑,神态从容,此
时眼角却狠狠跳了几下。

  徐璜原本未曾留心,看到他的异样才意识到不妥,「这是……」

  唐衡道:「传尚衣!」

  不多时,掌管宫中衣物的尚衣来到殿内。唐衡问道:「各郡前次进贡巾帕是
在何时?」

  「上月初,合浦郡曾入贡一批巾帕。」

  「有无鲛帕?」

  「有。」尚衣回道:「鲛帕一向由合浦郡入贡,本次一共十六条。天子分赐
后宫七条,库中尚余九条。」

  「这一条是哪里的?」

  尚衣接过那条丝帕审视片刻,然后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绣字所用的丝线,良久
才小心翼翼地回道:「此帕正是合浦郡入贡的鲛帕,所用丝线当出自长秋宫。」

  「为何是玉堂前殿字样?」

  「回唐常侍,奴才不知。」

  唐衡沉默片刻,「下去吧。」

  程宗扬在旁越听越是惊心,长秋宫是皇后的寝宫,出自长秋宫的鲛帕却落到
一个游女手中……难道当日在上汤的,竟然有长秋宫的人?他觉得这事自己都不
敢想了,吕冀真要有那么大本事,干脆自己当皇帝得了,至于为一个大司马争来
争去吗?

  唐衡叫来小黄门,让他们查清今日进入玉堂前殿的内朝官员,有谁曾在那处
席位坐过。至于事情原委,则绝口不提。

  徐璜与唐衡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对程宗扬道:「此事已经查明,巾帕是宫
女无意间遗在席下。宫中之事,不宜对外宣扬。你自己知道便是。」

  程宗扬一脸恍然地说道:「在下明白。」

  众人各怀心事,交谈几句便各自散去。徐璜前往西邸,唐衡收好鲛帕,入内
随侍天子。程宗扬留在玉堂前殿等候天子召见。可一直等到午后,宫里也没有传
来消息。

  程宗扬耐着性子,打量这座玉堂前殿。和汉宫其他建筑一样,这座玉堂前殿
也极其宏伟,成排的立柱通体涂朱,上面雕刻着金色的蟠龙。忽然他目光一闪,
看到屏风后多了一个影子。

  那屏风是用极细的绢纱织成,上面绣着一个手捧仙桃的仙女。隔着绢纱,能
看到那个影子落在仙女脚边,身高不足三尺,似乎是个七八岁的童子。

  童子摇摇晃晃走到屏风后,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然后踮起脚尖,竭力伸长手
臂,想去摸仙女手里捧的仙桃。可惜他个子太矮,再怎么用力也够不到。

  程宗扬本来心里有事,但看着屏风后面那童子天真烂漫的模样,禁不住笑了
一声。

  听到笑声,童子停下手,接着那个矮小的影子慢慢挪到屏风边缘,小心伸头
往殿内张望。

  天子至今尚无子嗣,这小家伙显然不会是皇子。只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一
个人在宫里乱跑,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程宗扬露出一副亲切的笑容,紧接
着,他的笑容僵在脸上,背后的汗毛几乎竖了起来。

  那童子从屏风边缘露出来的面孔,赫然是一张皱巴巴的马脸,扭曲的五官看
不出有多大年纪。他眉毛画成两个红色的墨团,鼻子又圆又大,下巴奇宽,肥厚
的嘴唇间露出两颗八字形的门牙,头发扎了一个童子式的丫角,身上穿着五色的
彩衣,手臂和双腿短小无比,那模样活脱脱就是个怪物。

  程宗扬惊出一身冷汗,一手闪电般伸入怀中,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把
匕首留在家里。传说深宫古殿易出精魅,没想到今日让自己撞上了。他展臂抓住
面前的长几,暗道这妖怪要敢过来,自己就跟他拼了。

  那怪物开口道:「你是谁?」

  程宗扬喝道:「你是谁!」

  「你为什么在这里?」

  程宗扬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怪物拍手笑道:「真好玩!」

  程宗扬道:「有什么好玩的?」

  怪物应声道:「有什么好玩的?」

  程宗扬一怔,才发现他在学自己说话,连口气都模仿得维妙维肖。

  「你是什么怪物?」

  「我是宫里的常侍郎!」

  「我在对一个三尺高的怪物说话。」

  「我在对一个七尺高的怪物说话。」

  程宗扬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开口道:「正宗好侏儒正宗小怪物还是熟悉的面
孔还是古怪的声音正宗小怪物天然不刺激本届汉宫侏儒大赛由小怪物集团特约播
出我们面前的小侏儒即将踏上神奇的怪物之旅欢迎投票支持参与节目互动赢取小
怪物集团提供的丰厚礼品!」

  殿内安静下来,面前的小怪物张口结舌,半晌才道:「你娘!」

  程宗扬已经认出这小怪物其实是一个先天发育不全的侏儒,作为宫中蓄养的
俳优弄臣,供天子取乐。见他发怒,程宗扬只觉得好笑,笑吟吟道:「怎么不学
了?」

  那侏儒拍着几案,头上的丫角一晃一晃,怒道:「你会不会玩啊?」

  「玩什么?」

  「我这么矮,肠子也短,一口气能说那么多话吗?」

  程宗扬笑道:「等你学会再说吧。」

  侏儒赶紧道:「等你学会再说吧。」

  程宗扬索性闭嘴,侏儒还不罢休,气鼓鼓地缠住他,一个劲道:「再来!再
来!再来!」

  那侏儒倒也不见得有什么恶意,但像块牛皮糖一样吵闹不已,让程宗扬也不
禁头大。

  纠缠间,殿外那名身材颀长的男子执戟进来,先惊奇地「咦」了一声,然后
对那侏儒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侏儒仰脸看着他,黑豆一样的眼睛眨巴几下,「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吧?」执戟男子神情严肃地对那侏儒说道:「天子刚才说了,
如今宫中用度吃紧,你们这些侏儒耕田比不上农夫,让你们当官又不会治民,从
军又不懂兵事,一点用处都没有,与其白白浪费衣服粮食,不如把你们这些侏儒
全都杀光!」

  那侏儒见他说得认真,吓得张大嘴巴,然后放声大哭。

  「蠢货!」男子训斥道:「你对我哭有什么用?还不赶快去找天子请罪!」

  侏儒哭哭啼啼往宫里跑去,只不过他腿太短,跑着还没有常人走路快。

  程宗扬松了口气,对这个替自己解围的男子颇有好感,笑道:「敝姓程,忝
居大行令一职,敢问先生贵姓?」

  男子抱着戟靠在柱子上,懒洋洋道:「复姓东方,东方曼倩。」

  程宗扬眼睛亮了起来。先遇到班超,又遇到这位名垂后世的执戟郎,刚入宫
半日,就给了自己两个惊喜,看来汉宫被埋没的人才还真不少。

  「原来是东方先生,久闻大名!」

  东方曼倩不以为然地说道:「不过是殿外执戟的无名小卒,何来大名?我看
你方才应付那矮子的手段,也非是满腹膏腴的庸人,你我今日萍水相逢,明日相
忘于江湖,何必大言相欺?」

  「先生诙谐多智,声名在外,我可是久仰得很了。」

  「久仰什么?」

  程宗扬笑道:「世间英雄辈出,以先生之能,堪称滑稽之雄,」

  「滑稽之雄?」东方曼倩大笑道:「不意今日遇一知己!」

  说话间,一名小黄门奔进来,对东方曼倩尖声道:「又是你这个狂人!方才
是你吓唬的孟舍人?」

  东方曼倩精神一振,「可是天子召见于我?」

  小黄门没好气地说道:「做梦去吧!外面送来新酿的贡酒,天子正在尝新。
若不是我拦着,让姓孟的侏儒闯进去,打扰了天子的兴致,少不了治你的罪!行
了,你们先回去吧。今日天子不会再召见你们了。」

  程宗扬取了佩剑,东方曼倩将所执的朱柄银戟交还殿外的虎贲中郎将,两人
并肩离开玉堂前殿。

  不知何时,天际已经浓云四合,望着阴霾下的重重殿宇,东方曼倩长吁了一
口气,然后道:「程兄是刚刚入侍吧?」

  程宗扬道:「今天是头一天。本来还等着天子召见,担心君前失仪。结果只
在殿前远远看了一眼。」

  「不错了,初次进宫便能见到天子。」东方曼倩道:「我以文字自荐,被天
子特诏入宫,原本以为能攀龙附凤,快意此生,谁知入宫多时,只在殿前执戟而
已,十有九次只能看见天子的背影。」

  程宗扬笑道:「晨间反驳吕常侍那位是你吧?在众臣面前引经据典,侃侃而
言,东方兄胆子真不小。以一个执戟郎的身份当众驳斥吕常侍,替天子解围,不
是一般的有胆有识。」

  东方曼倩叹息道:「晨间之事却是我错了。」

  「哦?」

  东方曼倩坦然道:「程兄是明眼人,自然知道我敢以小搏大,无非是投天子
之好。若是天子有心,早该遣人前来询问我的姓名出身。于今不闻不问,可知天
子对吕常侍那番话深忌在心,连带的连我不愿理会。若非如此,我何必去借一个
侏儒弄臣的口舌,冀图面见天子?」

  程宗扬怔了半晌,东方曼倩敢在众臣面前驳斥吕闳,换作别的君主,至少也
要私下略作抚慰,谁知天子竟然会对他不加理睬,实在出乎自己的意料。这位天
子对待强项令董宣的宽厚,颇似有为的明主。私下在西邸卖官鬻爵,又有几分行
大事者不择手段的枭雄之色。可因为吕闳触了他的逆鳞,连替他解围的东方曼倩
都不愿理睬,却显露出外宽内嫉的本色来。

  遇到这种君主,东方曼倩可是够倒霉的。程宗扬本来想安慰几句,话到嘴边
又咽了回去,「这么说来,东方兄刚才是故意吓唬那个姓孟的侏儒?」

  「如此行事,倒让程兄见笑了。」东方曼倩自嘲地说道:「我东方曼倩满腹
才学,难近天颜,那些倡优之辈,却能时时面见天子。姓孟的身高不及三尺,每
月俸禄粟一囊,钱二百四十,我东方曼倩身高七尺,每月俸禄也是粟一囊,钱二
百四。这点俸禄侏儒能撑死,我得饿死。」

  两人出阿阁,过兰台,一路往白虎门行去,东方曼倩边走边谈,旁若无人地
说道:「我已经想好了,一旦天子召见,我就这么说。天子若觉得我可用,就给
我个像样的职事,免得我空度时日,蹉跎岁月,若不可用,我就回家,不再浪费
洛都的粟米。」

  程宗扬道:「东方兄要辞官?」

  东方曼倩狡黠而又无奈地笑了一下,「当着天子的面自然要这么说。」

  程宗扬道:「不当着天子的面呢?」

  「那我跟你说实话。」东方曼倩道:「假若我这番言辞仍无法打动天子,我
就——做一个弄臣。」

  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后两人同时放声大笑。两人此时正在兰台之前,作为宫
中最具规模的藏书阁,来往兰台的都是饱学的鸿儒,见东方曼倩笑得肆无忌惮,
不禁频频皱眉,抖着胡子远远斥道:「又是这个狂人!」

  东方曼倩对那些文士视若无睹,一番狂笑,几乎笑出泪来,他扶着程宗扬的
肩膀,喘着气道:「你说,我若是做弄臣,岂不比那些侏儒强上百倍!」

  「东方兄即便作弄臣,也少不了青史留名,」程宗扬道:「这些儒生将来在
兰台抄书,还要抄写东方兄的传记。」

  东方曼倩大笑道:「正是!正是!」

  他笑声虽然狂放,眼中的泪花却暴露出他的不甘。程宗扬索性道:「咱们喝
酒去!我请客!」

  东方曼倩毫不推让,「走!」

  两人乘车直奔小胡姬伊墨云的酒肆,要了酒食,连敖润、刘诏等人都凑到一
起,同席而饮。

  交谈间,程宗扬越来越发现东方曼倩是个妙人,言语诙谐,却不失正道,能
言善辩,又不坚持己见。对朝中公卿多有讥刺,却跟敖润、冯源等人很谈得来,
颇有些出入朝堂,游戏市井的洒脱。

  席间谈到俸禄,汉国的俸禄是钱粮各半,一半为粟米,一半折为钱铢。但所
折的钱铢是按照固定价格,如今一石粮食价格是五枚银铢,官方折价只有二百四
十铜铢。东方曼倩月俸不过两石,只有敖润的四分之一,几乎是最低一级。

  这点俸禄在洛都只能勉强养家糊口,好在东方曼倩是宫中当值,不时会有赏
赐——东方曼倩声称自己要当弄臣,并非仅仅只是激愤自嘲之言。汉宫俸禄普遍
微薄,很大一部分收入都来自各种赏赐。作为天子近臣,赏赐尤其丰厚。

  程宗扬当场替东方曼倩算了笔账,发现他的俸禄加上赏赐也不是十分菲薄,
至少比班超强得多,可东方曼倩那点俸禄却远远不够花,问其缘由,东方曼倩问
道:「你我年纪相近,多半已经成亲了吧?」

  程宗扬笑道:「最多两月便要成亲,到时请东方兄喝杯喜酒。」

  「可是续弦?」

  「初婚。」

  东方曼倩有些意外,汉国男子十五六岁成亲是常事,程宗扬这么晚才初婚,
着实少见,不过他本是洒脱之人,也没有多问,径自道:「既然如此,我也在两
月之后成亲罢了。」

  「咦?东方兄也是初婚?」

  「不是。」

  「二婚?」

  「也不是。」

  程宗扬笑道:「你不会是要结第三次婚吧?」

  东方曼倩道:「不瞒程兄,这是我第九次娶妻。」

  程宗扬差点儿把酒喷出来,「你前面八个老婆都死了?」

  东方曼倩大笑道:「岂是如此?我每年娶一妻,一年即尽,便出妻再娶,家
中财物无论多寡,尽付于前妻,因此常患俸禄不足用。」

  程宗扬奇道:「你这是什么作派?」

  东方曼倩抬手指着外面的街市,「程兄且看,这洛都多少美女?满园名花,
我东方曼倩岂能只折一枝?」

  「你可以纳妾嘛。」

  「纳妾最是恶事,」东方曼倩一手覆着酒樽,醉醺醺道:「我来问你,你有
几个鸡巴?」

  「废话!你难道有两个?」

  「这不就是了。」东方曼倩道:「美女如名花,我既采撷新花,何必将前花
锁于一室之中,使外人不得见也?」

  程宗扬琢磨了一会儿,叹道:「你这才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东方曼倩拍案道:「说得好!正是如此!程兄,我敬你一杯!」

  「还是我敬你吧。像东方兄这么潇洒的人物,我还是头一次见。」程宗扬举
樽道:「干了!」

  两人举樽一碰,然后一饮而尽。

  东方曼倩也是善饮之辈,两人喝到半醉,在席间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只觉
相见恨晚。

  要论折花,自己折得也不少。但像东方曼倩这样洒脱,程宗扬自问是万万不
能。无论小紫、如瑶还是月霜、小香瓜,自己一个都舍不得放手,天荒地老都嫌
不够,怎么能说弃就弃?占有欲是人类尤其是男人最基础的本能,东方曼倩连连
这点占有欲都没有,真不知道该说他是全无情感的非人存在,还是游戏风尘,太
上忘情的出世高人。

  程宗扬正喝得眼花耳热,旁边一个声音娇叱道:「程厚道,你又在喝酒!」

  程宗扬回过头,只见一个俏丽的小婢双手叉腰站在身后。她不知找了多久才
找到自己,此时面带愠怒,眼底却有几丝怯意。

  东方曼倩笑道:「好标致的小姑娘,可惜已经非处子。」

  红玉俏脸一红,转身就走,又停住脚步,「你要不想死,就赶快过去!」

  「等等!」

  程宗扬摸出一支木简,在上面写了一行字,中间写错了两个字,又拿书刀刮
掉,重新填好,一边打着酒嗝道:「我今晚不过去了。她要想见我,就到这个地
址来……」

  程宗扬不由分说,把木简塞到红玉手中。红玉只想把木简扔到他脸上,最后
恨声道:「你去死吧!」然后逃也似的跑开。

  东方曼倩笑道:「程兄尚未娶妻,这是哪里来的胭脂虎?」

  「偶遇而已。」

  东方曼倩执觞道:「世间名花虽多,手中一支足矣,程兄切莫看花了眼。」

  程宗扬听出他话中规劝之意,笑道:「多谢指点。东方兄放心,程某自有分
寸。」

  东方曼倩本是洒脱之人,闻言也不放在心上,摘下头冠往角落里一扔,意气
风发地喝道:「谁来与我射覆!」

  「我来!」

  冯源拿出一只带钩用碗扣住,让他来猜,东方曼倩张口即中。冯源不信邪,
举觥饮了一杯,然后接着来。东方曼倩连射连中,无一虚发。冯源一口气连输七
局,输得脸都绿了,干脆换成酒瓮,照样挡不住东方曼倩的连胜,让冯大法直后
悔没有把远在临安的林清浦请来。

  敖润一看不是事,挽起袖子就要跟东方曼倩划拳,刘诏拦住他,「敖哥,划
拳那么粗俗的勾当就别拿出来献了,你玩投壶啊。」

  敖润一脸茫然,「啥?」

  刘诏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亏你还是射箭的——投壶都不知道?」

  「哦!哦!」敖润想了起来,「那就投壶!老东,你敢不敢?」

  东方曼倩笑骂道:「什么老东?我很老吗?那就投壶,一投一觥!」

                第三章

  「呕……」敖润抱着车轮一阵狂吐,半晌才喘着气道:「老刘,你出的什么
馊主意……老东投壶比射覆还狠……哥今天算是被你害惨了……」

  刘诏脑袋顶着墙,一边「哗哗啦啦」的尿着,一边吐了口酒气,语重心长地
说道:「酒量不行,说啥都是白搭。你瞧我,输是输,可咱输得起啊,不就是一
连输了三十多杯吗?咱喝完精神焕发,走路都带风的。」

  说着刘诏转过身,熟练地套好车马,打开卡住车轮的车轫,一手拿起赶车的
鞭子,就要上车。

  冯源趴在车厢里,马车一晃,醒了过来,他抬头看着刘诏,然后嘿嘿笑了起
来。

  「笑啥呢?」刘诏一脸纳闷。

  旁边的毛延寿咳了一声,提醒道:「刘爷,你裤子湿了。」

  刘诏低头一看,脸顿时黑得锅底一般。

  敖润抱着车轮哈哈大笑,「老刘,别人是解了裤子撒尿,哪儿有你爽利?撒
尿连裤子都不解,难怪走路都带着风呢。」

  刘诏强辩道:「我明明解了的!」

  「你是拎着裤带当那话儿了吧?」

  程宗扬道:「得了,你们也别回去了,和老东一起,都在酒肆歇一夜,让伊
墨云给你们找铺盖。」

  东方曼倩虽然酒量惊人,但好汉架不住人多,此时早已醉倒,伊墨云刚收拾
停当,几名刚送走的醉汉又转了回来,一进门就倒成一堆,呼噜声响成一片。毛
延寿倒是喝得不多,这会儿前后奔忙,好不容易帮着把敖润、刘诏等人扶到席上
安置下来,累出一身臭汗。

  程宗扬也有了七八分醉意,可这间酒肆本来就不大,一下挤进四名壮汉,连
下脚的地方的都没有。小胡姬伊墨云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苦恼地给几人腾地方,
找铺盖,还要防着他们吐到自己的被褥上,还要照看外面的车马,不由得狠狠给
了程宗扬几个白眼。

  程宗扬也有点心虚,自己带人来喝酒也就罢了,结果还把客人留到店里。要
不是自己那乖徒儿面子够大,这几个醉汉恐怕早就被人扔到大街上了。

  酒肆中鼾声四起,敖润和刘诏嗓门一个比一个洪亮,那气势声震屋宇,连房
顶的瓦片都震得乱摇。瞧着小胡姬一脸委屈的模样,程宗扬赶紧打了个招呼,就
带着毛延寿溜了。

  两人都不会驾车,只能徒步,程宗扬只好就近去金市旁边那处租住的房子,
准备凑合一夜。

  刚走过一个路口,程宗扬就开始后悔。下午从宫里出来,天气便阴沉沉的,
随时都可能下雨。此时已经是深夜,天际浓云密布,无星无月,四周一片漆黑,
伸手都看不见五指。周围的里坊都建着高墙,但此时连墙的影子都看不见。如果
不打个灯笼,这样的夜里根本是寸步难行。

  程宗扬的手电筒留在了游冶台,手里连个打火机都没有,只能摸索着前行。
刚走出几步,程宗扬忽然心生警兆,抬手接住一道黑影。

  手中毛绒绒一片温热,接着「喵」的一声,却是一只野猫。

  程宗扬松了口气,扔下那只野猫,说道:「延寿,我看得回去借个火把,要
不然根本没办法走啊。」

  说完却没听到毛延寿的回话,程宗扬脚步一顿,然后侧着身慢慢靠在墙边,
一手握住腰间的短剑。

  身后一片寂静,毛延寿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毫无声息。

  程宗扬屏住呼吸,然后猛地往地上一扑。「叮」的一声,一柄弯刀劈在他刚
才所立的位置,刀锋在墙上溅起几点火星。

  程宗扬扳开机括,短剑悄无声息地出鞘,朝前刺出。接着剑锋一沉,刺在那
人小腿上。黑暗中传来一声低叫,却是一名女子。

  程宗扬猛虎般跃起身来,左手握拳挥出,打在那女子握剑的手腕上,接着往
上一攀,搂住她的脖颈,扳住她的下巴往上抬起,右手举起短剑,朝她露出的咽
喉刺去。

  那女子喉咙被他扼住,只能勉强吐出一丝声音,「别杀我……」

  剑锋落在那女子颈上,留下一道血痕,让那女子魂飞魄散。

  程宗扬寒声道:「你是谁?为什么偷袭我?」

  那女子艰难地说道:「我是襄城君府里的婢女……」

  程宗扬酒意醒了大半,略一琢磨,便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自己酒意上
头,在红玉来的时候拿木简写了地址,让红玉带给襄城君。问题是六朝的识字率
本来就不高,何况自己还装成傻子。襄城君接到木简,再问明是自己在席间亲手
所写,再傻的人也会起疑心。与一个傻子私下偷情倒也罢了,可一个别有用心的
人假扮成傻子,麻烦就大了。如果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免不了后患无穷。没想到
襄城君这么果决,立即派人在酒肆外等候,自己一出门,就要杀人灭口,斩草除
根。

  程宗扬心念电转,弄清了其中的缘由。一边懊恼自己喝酒误事,一边暗叹这
狐狸精真够狠辣的,前一刻还着急上火地让红玉四处寻找自己,察觉不对,立刻
翻脸无情。程宗扬一问那女子来的时间,襄城君几乎没有半点迟疑,接到木简就
派人来到酒肆,如果不是她低估了自己的身手,只匆忙派出一个心腹婢女,自己
此时早已血溅街头,还要落一个私闯宵禁,为贼所杀的名头。

  事已至此,如何善后,让程宗扬头痛不已。襄城君已经起了疑心,自己即使
杀了这婢女也没有意义。襄城君不见回音,肯定会再派人来杀自己灭口。可留这
婢女一条性命,襄城君立刻会知道自己不仅会写字,还有一副不错的身手,下次
再派人来,就不会这么容易打发了。

  襄城君是太后弟媳,吕冀的正妻,背后是太后和汉国最强大的外戚。从安全
起见,最好的选择应该是立刻离开洛都。可自己好不容易从冯子都口中找到徐璜
的门路,花重金买来官职,洗白身份,就这么狼狈逃蹿,一大把的前期投资全打
了水漂不说,还要惹一屁股的麻烦擦不干净,这也太失败了。

  程宗扬找到毛延寿,发现他倒在街角,所幸只是被那女子击晕,并无大碍。
既然没出人命,程宗扬也收起杀意,心一横,决定赌一把。

  他收起刀,对那婢女说道:「你去告诉夫人,就说我是五原城来的。听清楚
了吗?」

  黑暗中看不到那婢女的表情,但能听出她的错愕,「奴婢……听清楚了。」

  …………………………………………………………………………………

  襄城君猛然坐起身,失声道:「五原城?」

  婢女道:「那人是这么说的。」

  襄城君目中异彩连现,翻身从榻上下来,吩咐道:「来人!备车!」

  「夫人,」旁边的仆妇劝阻道:「眼下已经是半夜,夫人若是出行,只怕引
起城中议论。」

  襄城君冷静下来,她身为吕冀的正妻,一举一动都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若是
就这样出门,天不亮可能就传遍整个洛都。

  「你说的是。」襄城君从容道:「你们出去吧。红玉,你留下。」

  等周围的仆妇离开,襄城君旁边的床榻忽然一动,整面墙壁旋转过来,从刚
才的大厅转到厅后隐秘的奥室。

  「你去取两面腰牌,」襄城君对红玉吩咐道:「一会儿从后门走,你与我一
起去。」

  红玉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女主人这么急于出门,有些慌乱地说道:「可是夫
人,只我们两个人,万一……要不要再带些人?」

  襄城君眼神一厉,斥道:「闭嘴!不该问的别问!」

  红玉身子一颤,隔了一会儿才小心道:「出门可要拿求医的通行书简?」

  权贵之家自有夜间通行的令简,逻卒虽然不会阻挡,但襄城君连夜出府的事
就无可隐瞒。除此之外,一般人家生子或是急病,不在宵禁之列,但需要里坊出
具的书简以供查验。襄城君府中婢仆不下千人,求医的通行书简是必备之物,执
此出门,遇到巡逻的士卒也容易解释。

  襄城君点头道:「你去取吧。」

  红玉匆忙取来腰牌、令简,找出两套带着兜帽的罩衣,与女主人扮成府中的
仆妇,然后提了灯笼,从后门悄悄出府。

  路上遇到两起巡夜的士卒,看到是两个女仆带着襄城君府的书简,说府中有
人得了急病,前去求医,士卒们并没有留难,还好心地送了她们一程。

  告辞了好意的士卒,两人藉着灯笼微弱的光芒,来到金市南门。虽然已经牢
牢记住地址,可襄城君还是拿出木简,就着灯笼又仔细看了一遍。

  里坊的大门已经关上,但这处里坊的住客多是外乡人,人员混杂,里正也不
甚用心。红玉上前敲了门,又塞了一串钱铢,里正便权作不知,睁只眼闭只眼地
放两人入内。+ 素白的灯笼内烛火摇曳,映出坊中杂乱的房舍,襄城君皱起眉头,
扶着小婢绕过积水的泥坑,找到木简上写的位置。红玉刚要叩门,房门已然打开,
一名艳丽的女子露出面孔,看到是两名陌生的女子,只嫣然一笑,便扭头入内。
既没有问她们的身份,也没有问她们的来意。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女子惊人的艳色直让红玉看呆了眼。那女子浓妆艳
抹,妆扮得如同街头倚门卖笑的娼女,眉眼间却看不出半分艳俗,衬着周围破旧
的房舍,就如同一只骄傲的凤凰飞入鸡窝之中。

  红玉回头看着夫人,只见襄城君的面孔被兜帽遮住,露出的红唇微微抿紧,
似乎下了决心,接着举足踏入门内。红玉虽然心怯,也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

  屋内颇为狭窄,陈设倒还整洁。外间的角落里铺着一张草席,一名看着有几
分寒酸的文士蜷身躺在上面,似乎已经睡熟。里间挂着一副半旧的竹帘,隔着竹
帘能看到里面点着油灯,不时有氤氲的水雾从帘中飘出。

  那艳姬衣饰甚是古怪,身上只有几件小到不能再小的布片,勉强掩住羞处,
却极具美感,外面罩着一层透明的黑色薄纱,白美的玉体大半暴露出来,走动时
香肌雪肤在薄纱下时隐时现,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艳姬回眸看了裹在罩衣中的女子一眼,浅浅一笑,抬手挑起竹帘。只见屋内
摆着一只宽大的木桶,一个年轻的男子仰着脸靠在木桶中,他头上的发髻已经解
开,湿漉漉的头发披散下来,旁边的木几上放着一套黑色的官服,上面摆着一顶
簪着毛笔的进贤冠。看他的容貌,正是那个叫程厚道的傻瓜,只是此时他全身上
下全无呆气,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眼底却隐隐闪着寒光。

  襄城君慢慢走过去,像不认识一样打量着他,灯光下,那张艳如桃李的面孔
充满了谨慎和戒备的神情。她张口想说什么,却见那男子抬起手,漫不经心地勾
了勾手指,让她进前,然后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身边。

  木桶旁放着一只剥好的丝瓜瓤,丝瓜子已经去掉,只剩下金黄细密的内瓤。
襄城君怔了片刻,才意识到他是让自己给他擦背。一股怒气涌上心头,襄城君挑
起眉梢,面露愠色。她双手握在胸前,对那只丝瓜瓤看都不看一眼,盯着程宗扬
冷冰冰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来洛都?」

  程宗扬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你说呢?」

  忽然间襄城君嫣然一笑,神情变得妩媚异常。她美目微微一瞥,娇俏地抛了
个媚眼,那种妖艳的媚态,让程宗扬也不禁为之失神。与此同时,鼻端飘来一股
淡淡的异样气息,猛然闻到似乎令人直想掩鼻,余味却香媚之极。

  程宗扬恍惚间想到,难道这就是狐狸精所谓的骚味?

  襄城君却是目光数变,然后转身就走。

  襄城君刚转过身,就看到一只茶盘递到胸前,却是方才的艳姬捧茶过来,两
人险些相撞。

  襄城君身形微闪,想要避开,谁知那女子的茶盘也同样移来,眼看茶盘就要
撞到身上,襄城君纤手一伸,翘起两根玉指,按在茶盘边缘。

  指尖微一用力,她却发现那只茶盘像游鱼一样滑不溜手,劲力刚一吐出,就
如同泥牛入海,被人轻轻巧巧的卸去,倒象是她自己伸手想去接住茶盘,却手上
一滑,几乎要把茶盘掀翻一般。

  就在这时,茶盘往前略微一递,动作看似极轻,但襄城君力道已经用尽,被
茶盘一推,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错愕之下,襄城君抬手挡住茶盘,劲力连吐,
试图将茶盘原封不动地推回去。可那只茶盘被艳姬稳稳托在手中,无论她如何变
招,都无法推动分毫。

  襄城君心下大怒,索性放开茶盘,抬掌往盘上的茶盏拍去。

  木制的茶盘微微一旋,茶盏停在了襄城君掌中。

  襄城君一手捧着茶盏,脸上终于露出惊骇之色。她这一掌拍出,就算是石盏
也能拍得粉碎。可那只茶盏却仿佛无视她的掌力,就那么被她轻轻拿起。

  这并非巧合,而是那艳姬算准了她的出招,用茶盘托着茶盏一送,陶制的茶
盏无论递出的角度,还是蕴藏的劲力都巧妙之极,不仅正好抵消了她这一掌拍出
的力道,而且正好停在她指间。

  两人动作极快,从险些相撞到襄城君拿住茶盏,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外
人看来,倒象是襄城君转身时不小心碰到茶盘,伸手扶了一下,然后用一个再正
常不过的动作顺势拿起茶盏,从头到尾没有半分异状。

  望着那名艳姬脸上浅浅的笑意,襄城君眼底禁不住露出一丝惧色。她此前蓦
然听到五原城的消息,情急之下,顾不得多想,便连夜来找那个呆子。谁知见面
之后她接连施展狐族秘术,那呆子却全无反应,襄城君暗叫不妙,知道这呆子并
非狐族一脉,于是转身就走,不料又撞上这名艳姬。

  藉着茶盘小小的比试一番,襄城君已经知道那艳姬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即
便取自己性命,也轻而易举。如果翻脸的话,只怕自己连这道门都出不去。

  意识到实力的巨大差距,襄城君打消了翻脸的主意,嫣然笑道:「难为姊姊
还给奴家送茶汤来。」

  那艳姬笑道:「这可不是给你喝的。主人饮了酒,容易口渴,你先去服侍主
人用过茶水,然后再去给主人陪浴好了。」

  襄城君妖媚的面孔时红时白,手中的茶盏仿佛重逾千斤,半晌才回身往木桶
走去。那呆子身边一个侍姬就有如此修为,他却装痴扮傻,潜入府中屈身为奴,
想方设法接近自己,他到底会有什么样的谋划?襄城君想想就觉得背后发凉。

  襄城君走到木桶旁,强忍着把茶盏砸到他脸上的冲动,双手奉上茶盏。谁知
她刚弯下腰,膝弯处忽然一麻,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茶盏险些脱手。

  那艳姬扶住她的手腕,笑道:「小心了。」

  襄城君强笑道:「多谢姊姊。」

  「哟,这可当不起。」那艳姬仿佛不经意地说道:「你就叫我卓姨好了。」

  襄城君怔在当场,望着那艳姬浓妆的面孔,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不敢相
信。

  「别啰嗦了,」程宗扬道:「过来给我洗头。」

  那艳姬接过襄城君手中的茶盏,笑着推了她一把。襄城君这才发现,以自己
的修为,在她手下就像婴儿一样,全无半点反抗之力。她只好跪在木桶后,一边
挽住主人的头发,一边忍不住朝那艳姬张望。

  襄城君早已听说太乙真宗的卓教御如今正在北邙,可这样的念头简直是开玩
笑,堂堂太乙真宗的教御怎么会出现在洛都一条陋巷之中?而且还浓妆艳抹,衣
着暴露,就像一个下贱的娼妓。

  也许只是同姓而己。襄城君安慰自己,天下之大,姓卓的女子又不只太乙真
宗的卓教御一个。

  襄城君想着,一边给那呆子沐发。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那呆子颈后,猛然间瞪
大眼睛,发出一声惊叫。

  一个呼吸之后,襄城君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她挽着程宗扬的头发,发出吃吃
的娇笑,「你这呆子,好生不老实,来便来吧,还装模作样地骗人家……」

  程宗扬心下纳闷,他回到住处,才知道卓美人儿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以卓云
君的修为,对付一个狐女可以说手到擒来。因此他打定主意,襄城君不来便罢,
如果敢来,自己即便强吃,也要把她制住,好揪出她的狐狸尾巴。

  正如自己所料,襄城君发现不对,就萌生退意,然后卓云君出手,把她强行
留下。谁知襄城君会突然改变态度,亲热得令人难以置信。

  襄城君娇嗔道:「这么久都没有音信,我还以为她忘了人家这个女儿呢。」

  「你是她的女儿?」

  「是养女啦。」襄城君道:「奴家是苏姨收养的孤儿,论血脉,比不上苏姨
的天狐血脉,可也是狐族嫡传。苏姨当日原说旬日便回,没想到一去便是二十余
年,一点消息都没有。直到去年奴家才听说她在五原城。苏姨走时,奴家年纪尚
小,这个标记却是见熟的……」

  襄城君说着,双手拥住程宗扬的脖颈,伸出舌尖在他颈后舔了舔,吃吃娇笑
道:「你这呆子,既然有标记还不肯说,骗得奴家好苦。」

  程宗扬恍然大悟,这才想起来自己颈后那个耻辱的奴隶烙印。没想到却因为
这个印记,才使得襄城君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襄城君一连串地问道:「苏姨眼下可好?为何去了五原城?这么多年都不通
音讯,莫非是出了什么事?为何她不回来看我?」

  襄城君满肚子都是疑问,喋喋不休问个不停。程宗扬随口回答,无非是一切
都好,让她不必担心。她亲爱的苏姨如今还有些事,快则年底,慢则明年,肯定
会回洛都一趟。

  襄城君安下心来,她瞥了一眼旁边的艳姬,在程宗扬耳边道:「她真是太乙
真宗那位卓教御吗?」

  程宗扬笑道:「你猜呢?」

  「若看她的修为,多半是真的。可若是真的,又怎么会……」襄城君打量着
她身上的衣着,不由迟疑起来。

  忽然她眼睛一亮,「莫非是苏姨的天狐秘典已经大成了?」襄城君兴奋地说
道:「苏姨说过,天狐秘典一旦大成,不仅变化无穷,而且能惑人心智,任意驱
使。苏姨最恨太乙真宗那些牛鼻子,没想到竟然把他们的教御捉来当作奴仆。嘻
嘻,倒是便宜你了。」

  程宗扬原本打算让卓美人儿亮明身份,一来震慑这个妖女,二来也好顺水推
舟,让襄城君相信这些都是苏妲己的手段。然而看到襄城君的笑脸,程宗扬却突
然间不想证实卓云君的真实身份。也许仅仅是因为不想让襄城君把卓美人儿视为
苏妲己的婢仆吧。

  程宗扬道:「她的身份你不用管。但你那位苏姨,与她是姊妹相称的。」

  襄城君不由改容相向,幸好自己没有得罪她。不过她与苏姨姊妹相称,在这
个呆子面前却如同侍姬,这个呆子的身份难道还在苏姨之上?

  「喂,你叫什么名字?」

  「程厚道啊。」

  「骗人!」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打听打听去。」

  襄城君半信半疑,不过他名字即便是假的,他颈中的印记也做不得假。

  「苏姨把这么厉害的人都交给你,看来你是苏姨的心腹喽。」

  程宗扬神情傲然地哼了一声,「何止是心腹?」

  襄城君笑道:「你年纪又不大,当然不会是苏姨最喜欢的那个人——不过苏
姨让你来找我,你肯定是她最信任的人了。」

  「说得没错。」程宗扬咳了一声,「她让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长进。」

  「奴家这些年没有苏姨指点,只能自己修炼,那些法术又难得要死。」襄城
君拥着他的脖颈,娇滴滴道:「呆子,你可一定要给人家美言几句。」

  程宗扬摸着她柔软的纤手,露出一副色迷迷的表情,「那要看你有没有什么
长进了……」

  襄城君抬起上身,双手挽住衣襟一分,衣衫从肩头滑落下来,露出一具白艳
的肉体。她双手托住丰挺的雪乳,娇声道:「奴家的姹狐心法已经修至第六层了
呢……帅哥,你看奴家这对奶子美不美?」

  襄城君双乳确实很美,乳峰丰挺浑圆,饱满的乳肉又白又腻,像违反地心引
力一样高高耸起,充满弹性。

  「奴家的奶子模仿的是江婕妤。」襄城君媚眼如丝地说道:「江婕妤身材高
挑丰满,乳房最是肥滑圆硕,白生生如同雪团一般,触手绵软,偏又丰挺耸翘,
不管怎么揉弄,都不会变形。」

  说着她用两指捻住一颗樱桃般配乳头,娇媚地扯起,然后轻轻一松,丰满的
乳球在胸前沉甸甸跳动起来,抖动出一片香艳的肉光。

                第四章

  程宗扬双手枕在脑后,靠在木桶内,看着美貌的狐女身无寸缕,淫态十足地
抚弄双乳,展示她所化成的人形如何完美。

  虽然对襄城君的肉体并不陌生,这样的展览秀却是难得。襄城君肌肤白滑,
玉体丰满,双乳无论尺寸、形状、弹性,还是与身体的比例,任何一个细节都完
美无缺——完美到了不真实的地步,就像一件毫无瑕疵的艺术品,令人惊艳,却
少了一丝真实的韵味。

  「奴家腰身是仿的冯贵人。冯贵人腰身细软,轻轻一扭就艳态横生,是最好
看的水蛇腰。」

  「那个被打入永巷的冯贵人?」

  「正是她。可惜那个美人儿得罪了侯爷,在永巷里面被人把腰打折了,如今
只能让人拖着在地上爬。」

  「奴家的私处可是与田贵人一模一样呢……」

  襄城君用玉指分开下体,露出鲜美娇艳的秘处。仍然是完美的形状,完美的
色泽,连耻毛的位置都仿佛一根一根精心设置过,没有一丝杂乱。

  「田贵人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不仅花容月貌,艳色倾城,那只玉户更是生
得光润柔腻,千娇百媚。不仅先帝喜欢,连阉奴也喜欢。她被打入永巷,那些监
看永巷的阉奴,就最喜欢让她趴在巷子里,当众把玩她的阴户。」

  「不错不错。」程宗扬伸手搂住她的腰肢,捏了捏她浑圆的丰臀,「屁股像
谁呢?」

  襄城君吃吃笑道:「是合欢殿的沈美人。」她转过身,翘起雪臀,坐在木桶
边缘。那只白艳的圆臀在桶上晃动着,就像一团腻脂一般,饱满而充满弹性。

  襄城君双手摩弄着白腻的臀肉,娇声道:「好不好看?」

  「好看是好看。但拼凑了这么多美人,你身上哪一处才是真的?」

  「自然都是真的。」襄城君娇笑道:「我们狐族虽然变化无穷,可也不是凭
空变化。不过是看到别人的好处,用了姹狐心法一点一滴的改变过来。而且变的
是肉身,骨骼变易不得。那些娇小玲珑的美人,奴家便是想学也学不来。况且也
不是见到好的便随意拼凑,总要能化为己有才是。不然以奴家的身材,生着一对
小巧玲珑的秀乳,岂不成了笑话?」

  「怪不得你的身子这么丰硕饱满,原来每一处都是挑选过的。」程宗扬摸弄
着她的丰臀道:「你刚才说,这屁股是模仿的沈美人?」

  「帅哥要是不信,奴家便把沈美人召来,让你赏玩一番。」

  「宫里的人你也能召来?」

  襄城君笑吟吟道:「沈美人如今在永巷,平日以舂米为生。到了夜间,便和
那些罪奴跪成一排,被那些阉奴挑选侍寝。能前来伺候,是她的福份呢。」

  程宗扬手指沿着光润的臀沟一点一点滑下,然后按住那个柔软的凹陷,「这
里呢?」

  「哎呀,帅哥……不要弄奴家那里……」

  程宗扬用指尖揉弄那只软嫩的肉孔,「这里仿的是谁?」

  襄城君娇声道:「那里是奴家的本相……」

  「难怪又圆又小,一点褶皱都没有,跟一般的屁眼儿不一样。」程宗扬道:
「这么丰满挺翘的大白屁股,里面的屁眼儿却这么小,真是有趣,哈哈……」

  卓云君笑道:「有些狐狸拉出的粪便就跟枣核一样,一粒一粒的。这奴婢的
后庭多半就是那种的。主子不妨试试她后庭的深浅。」

  襄城君求饶道:「奴婢后面还没用过……」

  「是吗?那头一次就归我了。」

  「奴婢后面不堪用的,待奴婢把后面变大一点,再让哥哥用。」

  「要变大还不容易?一会儿我就把它弄大了。」

  程宗扬趁着酒意把她拖到桶里,让她跪在水中。卓云君掰开她白腻的臀肉,
露出臀间那只又小又嫩的屁眼儿,用清水濯洗。水光中,那狐女白臀嫩肛,妖艳
无比。

  「帅哥哥,轻一些……」

  程宗扬拿出一颗药丸,放到她屁眼儿中,然后挺起阳具,用力捅入。

  「啊!」襄城君一声痛叫,雪团般的白艳粉臀颤抖着收紧。

  狐女的后庭紧密无比,狭小得几乎插不进去,程宗扬用力捣入,充满弹性的
肛肉紧紧包裹着棒身,就像被人紧紧握住一样。如果是平常女子,肛洞此时多半
已经受创。襄城君的肛洞越绷越紧,却丝毫没有受伤的迹象。程宗扬放下心来,
知道她屁眼儿小是小,但承受力惊人,于是一口气捅到根部,来个尽根而入,然
后用力挺动起来。

  襄城君大半身子都浸在热水中,只有头部和屁股高高翘起。随着程宗扬的抽
送,水花不断泼溅在襄城君白花花的大屁股上,臀肉水淋淋散发着湿媚的艳光。

  襄城君双手攀着木桶边缘,眉头紧紧颦着,被插弄得连声尖叫。卓云君拿起
她一只手,放到臀后,让她摸住肛中那根粗圆的肉棒,一边笑道:「你瞧,是不
是变大了?」

  摸着肛中的肉棒,襄城君羞态毕露。她讨饶道:「哥哥轻一些……奴家后面
好胀……屁眼儿都要裂开来了……」

  程宗扬真气微吐,那颗药丸碎裂开来,融化在柔腻的肠道中。襄城君双目渐
渐变得迷茫起来,螓首也开始不受控制的来回摇摆。她臀沟上方的椎尾部位,慢
慢伸出几根银白的毫毛,接着银光一闪,伸出一条银色的狐尾。毛绒绒的狐毛又
松又软,在臀后来回摇晃。

  程宗扬一把揪住狐尾,襄城君浑身一颤,然后整具身子都像失去骨骼一样,
变成绵软无比。

  程宗扬一口气插弄了小半个时辰,直到襄城君屁眼儿被肏得发烫,整只雪臀
都被干得乱颤,才「啵」的一声拔出阳具。

  襄城君臀间留下一个直通通又粗又圆的肉洞,能清楚看到肛内的嫩肉还在不
住痉挛。

  黑魔海毒宗的大宗师亲手制成的毒品,效力果然惊人,襄城君吃吃娇笑着,
任人摆布。程宗扬站起身,把襄城君抱到腰间,分开她的双腿,架在桶上,然后
从下方挺身而入。

  襄城君下体敞露,蜜穴悬在半空,那根肉棒在她湿淋淋的穴中不停出入,每
一下都捣入蜜穴尽头,重重撞上花心。

  襄城君仿佛升上云巅,一边失神地尖叫着,一边摇头摆尾,她长发散乱,毛
绒绒的狐尾在丰臀上扫来扫去。

  眼前如雪的肤光一闪,一条白美的玉腿迈入桶中。卓云君浑身赤裸,含笑进
入木桶,从后面抱住那个妖艳的妇人。襄城君高耸的双乳被人握住,接着乳头被
人挟紧,熟练地揉弄起来。她叫声愈发尖亢,随着肉棒的进出,下身淫液泉涌。

  程宗扬与卓云君相视一笑,双唇吻在一处。那个妖艳的狐女被他们两人夹在
中间,丰腴的肉体像条白蛇般蠕动着,前后奉迎。充满肉感的雪乳丰臀被揉弄得
不住变形。

  小婢红玉靠着门柱席地而坐,她闭着眼,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似乎正在做
一个美梦。室内的淫声浪语像被罩在一只玻璃瓶中一般,没有泄漏丝毫。

  …………………………………………………………………………………

  程宗扬直到天色大亮才醒,卓云君早已返回北邙,身边空无一人,只有榻上
那条揉成一团的亵衣,诉说昨夜的荒唐。毛延寿对昨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当
自己昨日太过劳累,沾上枕头便睡熟了,丝毫不知道昨晚还有人来过。

  程宗扬随便洗漱过,便和毛延寿一道出门。他本来想去酒肆取回车马,顺便
看看老敖他们酒醒没有,结果刚出坊门,就被一股肉香吸引过去。

  对面的金市大门敞开,坊内临街几间食肆用大鼎煮着羹汤,浓白的骨汤不住
翻滚,散发出阵阵香气。旁边的漆盘里盛着大块大块煮熟的猪肩肉,大筐中摆着
成堆的雪白蒸饼。食客们拿出几文钱,便能买上一大碗浓汤,然后指点着叫人割
下一块猪肩,在案上剁得稀烂,再洒上椒盐、香葱,夹在饼中,便是一顿美味的
早餐。

  程宗扬昨晚只剩喝酒了,肚子还空着,见状要两碗羹汤,两块肉饼,和其他
食客一样席地而坐,伏案大嚼。一口浓汤下肚,整个胃里都暖和起来。毛延寿一
边吃一边看着周围的人群,不时用箸尾在袖子上画着什么。

  程宗扬喝了半碗羹汤,感觉残留的酒意全部驱散,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他拿
着肉饼慢慢吃着,见毛延寿在衣袖上画得认真,连饭都忘了吃,不由笑道:「画
什么呢?」

  毛延寿回过神来,「小的见这市中人物纷纭,不由技痒,一时失态,让家主
见笑了。」

  「都是些市井的小人物,有什么好画的?」

  毛延寿一向逢迎拍马,专捡好听的说,但谈到画技,却罕有的反驳道:「家
主此言差矣。画鬼容易画人难,市井百态,人间烟火,才是丹青大道。」

  「是吗?我看有人画些山山水水,花鸟鱼虫,不仅能大把大把的换钱,品位
还挺高。」

  「小的不敢说山水静物只是画中末技,但以小人之见,山水花鸟终究是山水
花鸟,千载万载亦不改其色,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其技唯有写实写意之分。市
井则不然,人乃万物灵长,虽是一日之内,一人之面,或喜或怒或思或悲,不一
而足。此其表耳,若是丹青圣手,点滴之际,或奸或直,聪颖愚鲁,贤与不肖,
其思其想,其行其止,跃然纸上。此乃丹青之大道。」

  毛延寿越说越起劲,指点着市中往来的行人道:「家主且看,此一后生年不
及弱冠,步履匆忙,面带饥色,腰间却佩着一方青玉,当是出身尚可,其后家道
中落,不得不入市谋生,然其志气可嘉,描摹时眉宇间当有三分希冀。再如门外
胥吏,肥头大耳,满面虬须,喝斥商贩时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然其衣多尘土,
裤有陈垢,可见家无贤妻。绘其凶狠之余,笔端当存三分怜意。」

  毛延寿抬手指着远处,「再如街角那位老者,敝衣烂鞋,犹如丐者,其袜虽
是上等棉料,却脏旧难辨。再看其以垂暮之年,与一群斗鸡儿混迹一处,见得一
鸡便双目发亮,可见此翁老不正经。其少年之时,多半是斗鸡走犬之辈,至老无
恒产,略有钱铢,便挥霍一空,描绘此等人物,颓唐中当有三分痴顽,更有一分
若有若无的悲凉……哎,家主,家主……」

  老头蹲在墙角,眯着眼睛,乐呵呵看着场中。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抱着斗鸡
商量半晌,然后选出两人。

  东边少年抱的斗鸡赤冠黑尾,往地上一放,那鸡立刻绷直身体,高耸着头,
爪、胸、颈、首,斜着昂着一条直线,然后发出一声尖啼,它胸脯肌肉隆起,中
间凹出一道细线,金色的羽毛凌乱不堪,显然此前已经斗过多场,唯有黑色的鸡
尾依然完整,骄傲地高高耸起。

  少年们吆喝道:「下注!下注!」

  「我押十钱!赌黑尾胜!」

  另一边的少年嗤之以鼻,阴阳怪气地说道:「西城的小子们,你们都输三场
了,再输连裤子都没了。」

  西城的少年反唇相讥,「东城的蛤蟆们,没见识过我们黑尾的厉害吧?我押
二十钱,赌黑尾赢!」

  「让你们瞧瞧什么叫好鸡!」

  对面的少年不慌不忙抱出一只斗鸡放在地上。那只斗鸡褐羽棕爪,落在地上
只微微舒展了一下双翼,翅上的羽毛紧绷绷的,仿佛一整块生锈的铠甲,接着昂
起头,一动不动。

  周围除了东西两城参与斗鸡的少年,还有一群纯粹的围观者。见到东城少年
抱出的斗鸡,顿时一片哗然。

  有人兴奋地叫道:「你看!你看!这鸡斜瞪着眼,羽毛一动不动,这叫呆若
木鸡!最顶尖的斗鸡!」

  「羽毛不动,眼珠子一直在动,这叫什么呆若木鸡?」

  「那是黑尾在绕着它转呢,它要连眼珠都不转,那不成了死鸡?」

  接着有人叫道:「二十钱!我押东城的褐羽胜!」

  「十钱!押褐羽胜!」

  东城一名少年傲然道:「一枚银铢!黑尾要赢,就都是你们的!」

  人群里一阵轰动,没想到有人拿一枚银铢来押褐羽赢。洛都斗鸡成风,最顶
级的斗鸡坊,一局胜负不下千金。这些市井少年,最大的梦想就是养一只上好的
斗鸡,有资格进入斗鸡坊一决胜负。在他们中间,黑尾可以称得上是明星斗鸡,
要不是城东的少年专门寻了一只斗鸡,夸口斗遍城西无敌手,黑尾的主人还不肯
让黑尾下场。

  不过片刻工夫,场中便放了两小堆钱铢,围观的众人七成押西城的黑尾赢,
三成押的是褐羽,两边的钱铢倒相差无几。

  老头凑过去,拢着手一脸讨好地说道:「我也押一个?」

  「赶紧的!买定离手!」

  老头从袖中摸出两枚铜铢,偷眼看了看,挑出一枚最旧的,狠了狠心,递到
场中。

  还没等他说押哪一边,就被人不耐烦地拦住,「最少五钱!」

  「一枚铜子也是钱啊。」

  「没钱滚蛋!别碍事!」

  老头讨好地说道:「我就凑个热闹,沾点儿喜气……」

  「拿一文钱也往这儿押?你是来捣乱的吧?」

  「我就是瞧瞧……哎哟,你瞧这鸡!不得了啊!」那老头一连串的马屁拍过
去,人家连眉毛都没动,「没钱?一边玩去!」

  老头没奈何,又不甘心收手,在人群里找了几个七八岁的小毛毛头,一番花
言巧语,拍着胸脯保证能大赚一笔,诳了几个小屁孩,合伙凑了五枚铜铢。老头
攥着钱犹豫半晌,最后押在黑尾一边。临到开场又改了主意,一把抓过来,放到
褐羽那边。

  金市本来就是西城少年的主场,老头出尔反尔,顿时引起众怒。西城的少年
固然不高兴,东城的少年也觉得这老头着实惹人讨厌,顿时一片鄙夷的目光毫不
掩饰地投过来。

  老头权当没看见,拢着手蹲在场边,满脸振奋地看着场中两只斗鸡,一张老
脸容光焕发。

  黑尾绕着褐羽越走越快,忽然羽毛一振,伸长的脖颈上绒羽直竖起来,凌乱
的羽毛一阵摇晃,红着眼睛扑了过去。褐羽蜷着一条腿,以金鸡独立地姿势斜眼
看着对手,黑羽磨利的尖喙啄来,它避也不避,只头一偏,往黑尾翼下啄去。

  黑尾的尖喙落在褐羽背上,那层铠甲似的羽毛只被啄出一个小坑。褐羽却一
口从黑尾翅上啄下几根羽毛,让它本就稀疏的羽翼更加零乱,羽下渗出血迹。

  褐羽一击得手,前来挑战的东城少年顿时喜笑颜开。在黑尾身上下了赌注的
少年大声鼓噪,给黑尾鼓劲。

  两只斗鸡翻翻滚滚恶斗起来,黑尾不愧是常胜将军,充血的鸡冠高高鼓起,
双翼像风车一样张开,在空中飞腾。另一边的褐羽微微张着双翅,用厚实的羽毛
挡住对手的尖喙利爪,稳稳向前迈步,偶有反击,必定溅血。

  场中鸡羽乱飞,两只斗鸡斗出血性,疯狂地扑击对手。眼看黑尾的羽毛越来
越少,老头脸上的皱纹也跟菊花一样绽开,他一眼不眨地紧盯着场中的斗鸡,拢
在袖里的双手也伸出来,乐滋滋搓着,似乎对面那一堆小钱钱正冲自己招手。

  忽然身后有人道:「哟,乐着呢?」

  老头扭头一看,赶紧陪上笑脸,「您乐!您乐!」

  程宗扬风轻云淡地说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打个招呼呢?」

  「这不刚进城吗?」朱老头眼睛一亮,盯着程宗扬手里半张肉饼,狠狠咽了
口吐沫,口水涟涟地说道:「吃着呢?」

  「少废话!死丫头呢?」

  「我这不正找她吗?:」朱老头左顾右盼,喃喃道:「这丫头跑哪儿了?」

  程宗扬一听就急了,劈手揪住朱老头的衣领,「你把人丢了?」

  「哎!哎!小程子,你别急啊。那丫头指定没事。」朱老头道:「钱都在她
身上呢。紫丫头说钱搁我身上不放心,全都给我要走了,她身上带着钱,能有啥
事?我可是饿了三四天了。」

  「什么?你们两个三四天都没见面了?」

  「前天她走的,再往头里两天,紫丫头说大爷挣俩钱不容易,路上省着点,
到了城里好吃你的,我听着是这个理儿,头两天就在饿着。」

  「行啊。饿了三四天,还有心思玩斗鸡,你这是有钱烧的吧?」

  朱老头精神一振,「这可不一样!大爷身上就剩两个铜子,进城正犯难呢,
谁成想,运气好啊!正好碰上斗鸡的!这场一赢,一文钱变两文钱,再赢一场,
就是四个铜子,再赢一场就是八个,再赢一场就是十六个……小赌怡情,大赌发
家,全指望这一文钱了。」

  「你要连赢上六十场,整个六朝不都全成你的了吗?」

  「瞎说,哪儿有那么多?最多赢个房子。」朱老头美滋滋道:「赢个房子也
不赖……」

  「万一输了呢?」

  「铁定赢!大爷这眼睛毒着呢!」朱老头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瞧
见大爷押的那鸡了吗?斗到这会儿,羽毛一丝都不乱!」

  程宗扬往场中瞥了一眼,黑尾还在上下翻飞,但身上的羽毛掉落大半,已经
是强弩之末。另一边的褐羽虽然不会飞腾,却一步步走得极是稳健,羽毛上只有
几个浅浅的小坑。

  「这鸡的羽毛这么结实?」

  「小程子,你这就不懂了吧?斗鸡这事,大爷可是行家!」朱老头低声道:
「外行看不明白,大爷可是一眼就瞧出来——这鸡羽毛下面是刷过胶的!要不连
飞都飞不起来呢?羽毛都粘实了。」

  话音未落,场中突然一声尖啼,黑尾高高飞起,利爪探出,闪电般落在褐羽
胸口,像铁钩一样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褐羽铠甲一样的双翅使劲挣扎几下,
然后倒在地上,黑尾跃到褐羽身上,利爪紧紧扣住它的脖颈,偏着头往它胸前的
伤口狠啄,鲜血四下飞溅。

  朱老头目瞪口呆,眼看着自己的一文钱拍着翅膀扑扑棱棱飞走了。

  场中少年大哗,这一幕实在太快,黑尾本来节节败退,谁知忽然飞起一蹬,
对面的斗鸡就血溅当场。

  程宗扬同情地说道:「本来能赚个六朝的,这下没了。」

  朱老头用脏兮兮的衣袖擦着眼,一脸不相信地说道:「咋回事?咋回事?」

  忽然人群中有人叫道:「西城这些狗贼!在鸡爪里藏了刀片!」

  「放屁!你哪只眼睛看见有刀片?」

  「打!打西城这帮狗贼!」

  「东城的小贼敢到我们西城来撒野?揍他们!」

  场中顿时大乱,两边拳脚交加,黑尾的主人扑过去用身体护住自己的斗鸡,
然后连滚带爬地钻出人群,远远躲在安全的位置,抱着斗鸡亮出鸡爪,义愤填膺
地大骂东城的少年输不起。东城的少年只当没看见,先出口恶气再说。两边虽然
打得激烈,但颇讲道义,一不碰对手的斗鸡,二不乱动下注的钱铢。朱老头厚着
脸皮去讨自己一文钱的赌金,结果被骂了回来。倒是信了他的忽悠,合伙下注的
几个小屁孩,哭天抹泪地抱着他的大腿死活不肯撒手,要他还钱。最后还是程宗
扬掏出钱打发了他们。

  程宗扬扯着朱老头离开,朱老头还在长吁短叹,「这世道!还能不能安安静
静斗回鸡了?」

  程宗扬提声道:「来碗羹汤,一个肉饼。」

  毛延寿有些诧异地长身而起,拱手道:「家主。」

  程宗扬介绍道:「这是毛延寿毛先生。丹青圣手。这是朱八八,商会里打杂
的。」

  毛延寿客气地说道:「原来是朱先生。」

  朱老头倚老卖老地说道:「是小毛啊。往里边挪挪。」说着毫不见外地捧起
毛延寿的汤碗,活像饿死鬼投胎似的,一口气下去半碗。

  毛延寿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不讲究的老家伙,直看得目瞪口呆。程宗扬只好
解释道:「别介意啊。他饿了好几天了——反正你那碗也没怎么喝。给你换一碗
算了。」

  朱老头半碗热汤下肚,整个人都活泛起来,中气十足地冲着食肆嚷道:「刚
才那碗多加杂碎!弄个大腰子!抓把肥肠!」

  程宗扬安慰毛延寿,「再给你另外要一碗得了。」

  毛延寿不知道该说什么,没话找话地寒喧道:「朱先生口味挺重啊。」

  朱老头大咧咧道:「叫啥先生?叫大爷。这肉羹就得喝味儿冲的。小毛啊,
给你也添个腰子?」

  毛延寿摆手道:「这就好,这就好。」

  程宗扬道:「怎么样?」

  朱老头自然知道他问的什么,摇头道:「这世道,人心都败坏了……就剩这
腰子味儿还地道。」

  程宗扬黑着脸道:「慢点吃,没人抢你的!」

  朱老头呼呼噜噜扒了半碗杂碎羹汤,舒坦地呼了口气,然后苦着脸道:「他
们不肯认啊。」

  程宗扬一怔之下,顿时大喜,「他们不承认死丫头是门人?太好了!我看咱
们也别折腾了,就这么着吧。就当你们这一支绝后算了。」

  「就算我愿意,紫丫头能愿意吗?」

  「她有什么不愿意的?我跟她说!」

  「你说她有什么不愿意的?」朱老头语重心长地说道:「那丫头可是要面子
的。」

  程宗扬哑口无言。被岳鸟人遗弃,已经是小紫的心结。现在朱老头带着她归
入黑魔海门墙,又被拒绝,可以想象她的心情,两次被当成弃儿啊。

  「收个弟子还管这么宽?」

  「要不我怎么只有阿巫一个弟子呢。」朱老头道:「没拜过魔尊,算不得列
入门墙,他们说了,什么时候拿回玄天剑,什么时候让她拜魔尊。」

  「凭什么啊!」

  「玄天剑咋丢的?」

  程宗扬又一次哑口无言。就凭鸟人当年办的那事,巫宗能同意用玄天剑换小
紫列入门墙,已经是天大的让步了。说到底,小紫还是被他的便宜老爹给坑了,
这鸟人真是害人不浅。

  「玄天剑去哪儿找呢?」

  「那么要紧的物件,总不能说没就没了吧?」

  没错。玄天剑作为黑魔海镇教三宝之一,鸟人抢到手总不会随便乱丢。当年
剿灭黑魔海巫宗,八骏可都是出过力的,当事人还有一堆,总能问出些线索来。

  程宗扬放下心,「入门暂时不说,大祭的事呢?」

  「押后了。」朱老头道:「玄天剑都丢了,还有什么脸去祭祀先人?」话虽
这么说,朱老头脸上却露出一丝慎重,程宗扬也觉得蹊跷,二十年大祭对于黑魔
海来说是多重要的事情,怎么可能推迟?即使少了玄天剑,也没有祭祀的时日来
得重要。鸟人消失这么久,从来没听说过因为祭品不足,星月湖八骏就把他的祭
日往后推的。

  「有点古怪啊?」

  朱老头没有作声,只捧着碗猛喝。

  「不想说就算了。但提到玄天剑,我倒有个想法……」程宗扬道:「姓岳的
消失之前,曾把一批东西运到洛都……」

  朱老头从碗里抬起脸。

  「有什么东西会让他宁愿运到洛都,也不敢留给星月湖那些爷儿们呢?」

  「谁接的手?」

  「严君平。」

  朱老头把碗一舔,站起身,「走,找他去。」

  程宗扬大吃一惊,「你认识严君平?」

  「可不是咋的。严大裤裆嘛,当年他偷老乡家的狗被人逮住,还是我替他求
的情。」

  「这是哪年的事?」

  朱老头眨巴着眼睛琢磨一会儿,「村里有狗那年吧。」

  「干!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咋了?」

  「他都失踪半年了。」

  「瞎说,」朱老头吹着胡子道:「我昨天还恍惚看见他一眼。」

  「别恍惚啊!真是他吗?在哪儿见的?」

  「城西,要不就是城东。」

  程宗扬沉着脸道:「延寿,你回去说一声,我去城西办点事。中午要是不回
来,你们就把老头那驴杀了,晚上吃驴肉汤。」

  「是。家主。」

  「小程子,你可不兴这样啊。」

  「想保住你那驴就赶紧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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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金市紧邻着城西的雍门,两人穿过城门,程宗扬立刻问道:「死丫头去哪儿
了?别说你不知道。」

  「说是去散散心。」说着朱老头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丫头有点不高兴。」

  「那个秘御天王是不是年纪大了,脑子不清醒?」程宗扬牢骚道:「黑魔海
的传人很光彩吗?白送我都不要!可死丫头既然想要,他还敢不给?这不纯粹是
活腻了吗!」

  「丫头要面子,我那位师兄也要面子。」朱老头道:「玄天剑就是黑魔海的
面子。」

  程宗扬沉默半晌,然后道:「你真见着严君平了?」

  「严大裤裆……」

  「打住!我不管你们以前怎么叫的,他如今是书院的山长,你把人家年轻时
的绰号挂在嘴边,我听着浑身不舒服。」

  「他都不在乎,你还在乎个啥?」朱老头道:「只在路上恍了一眼,但九成
是他。」

  「他一个人?」

  「一帮人呢。骑着马,打扮得跟狗腿子一样。」

  严君平是奴仆打扮?程宗扬略一琢磨便明白过来,洛都权贵如云,严君平如
果扮成奴仆进入某个豪门,无疑是最好的藏身之法,也难怪以斯明信和卢景的手
段都找不到他。问题是他为什么要避开星月湖的人呢?

  城西的官道上商旅如织,朱老头折而向北,路上行人渐渐稀少。半个时辰之
后,他在一处山坳前停下来,「就在此地。时间是两天前的傍晚,当时他黏了浓
须,和一群奴仆一起,乘马往北去了。」

  程宗扬估算了一下距离,换成自己,恐怕连面容都看不清。如果不是朱老头
眼睛够贼,又和严君平相识多年,看穿他黏的是假胡须,只怕卢景在场也无法认
出严君平就在其中。

  「能看出是哪家的奴仆吗?」

  「奴仆的服色都一样,顶多是腰牌不同。」

  程宗扬往路上看了一眼,「去的是北邙……北邙有多少权贵的苑林?」

  「几十家总是有的。」

  「只有用笨方法了。一家一家的问,看两天前有谁家的奴仆进山。」

  「咦?小程子,你不一向喜欢投机寻巧吗?怎么肯下笨工夫了?」

  「不管巧办法,笨办法,能见效才是好办法。取不了巧就要踏踏实实的干,
你这一把年纪的,不用我教你吧?」

  朱老头道:「你啥时候有这见识了?跟谁学的?」

  程宗扬叹了口气,「卢五哥。他办事外人看着好像很巧,不费什么劲就办妥
当了。跟他混过才知道,他其实是用笨工夫一点一滴堆出来的,只是下的功夫够
深,才显出巧来。可惜别人只看到巧的,没学到的笨的。」

  两人沿山路往北邙走去。山路旁零星的农田已经收获完毕,山间的田地收成
本来就不好,再加上天旱,残留的麦秸稀稀拉拉,一块地只怕打不了半袋粮食。
再往上,山势渐陡,农田也逐渐绝迹,只剩下茂密的植被。

  一处树荫下停着一辆马车,旁边站着几名仆从。程宗扬本想顺路打听几句,
到了近前却突然闭上嘴,默不作声地擦肩而过。

  那几名仆从盯着他们的背影,等两人走远才收回目光。

  「熟人?」

  「有一个我见过。」程宗扬低声道:「在宫里。当时天子上朝,他捧着香盒
跟在天子身后,」

  宫里的太监一身奴仆妆扮出现在山野里,这事怎么看都透着古怪。而且看他
们的样子,象是在等什么人——难道天子又微服出巡了?大白天跑到山坡下的野
地里干什么呢?

  程宗扬与朱老头对视一眼,「看看去!」

  两人绕了一个圈,穿到那几人背后。山野中一片寂静,齐膝深的野草随风舞
动,空气中传来田野的气息。

  忽然两人伏下身,小心藏好身形,从草叶间看去。野草深处,一个背影正在
漫步,他披发裸体,赤裸的皮肤在阳光下透出不健康的苍白色。双手拿着各种各
样的野草,还有折下的枝条和藤蔓,不时放到鼻下嗅吸,遇到满意的,就系在发
上。

  虽然阳光耀眼,程宗扬却莫名感觉到一股寒意。那人挑选的草茎枝条,既不
是按外形美丑,也不是凭色泽种类,就跟疯子一样,完全看不出挑选的标准。

  那人又走了几步,然后张开手臂,赤条条沐浴在秋风中,昂首闭上眼睛。山
风吹落了他手中的草茎、枝条,也拂起了他乌黑的头发。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认出他是蔡常侍——那个盯着一张白纸发呆的诡异太
监。

  即使有死老头跟着,程宗扬仍然遍体生寒。这太监实在太古怪了,自己都怀
疑他是不是神经病。万一引起误会,跟一个神经病打起来,怎么看都不光彩。他
潜下身,悄无声息地往后退去。

  朱老头像看西洋镜一样看着蔡常侍的下边,程宗扬把他拉到小溪边,他还在
啧啧称奇,「大爷活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回开眼。哎哟,那玩意儿就是没用也
不能割了啊?瞧着都痛得慌……」

  「那你还盯着看?不怕长针眼?」

  「这不瞧稀罕吗?」朱老头道:「我是没当上皇帝,我要当上皇帝,想怎么
看就怎么看,长啥针眼啊?」

  小溪被山石阻挡,形成一个浅湾,周围生着芦苇。两人蹲在芦苇丛中,程宗
扬还有些惊魂未定,朱老头已经没边没际地吹了起来。

  「他一个太监,怎么跑到野地里裸奔呢?」

  「不懂了吧?这阉人啊,身上缺了物件,脑子也古里古怪,啥怪癖都有。有
些喜欢赚个钱的,有些喜欢弄个权的,喜欢裸个奔的也不算啥。还有喜欢小相公
的呢。」

  朱老头声音越说越高,程宗扬连忙拦住他,「声音小点!这么大嗓门,你怕
他听不见?」

  程宗扬到底还是拦的晚了一步,身后草叶微响,已经有人过来。程宗扬闪身
躲在石后,一手握住刀柄,朱老头却蹲在原地未动。

  接着一个阴柔的声音道:「奴才蔡敬仲,见过阳武侯。」

  朱老头拢着手啐了口吐沫,扭过脸理都不理。

  蔡敬仲仍然裸身无衣,脸上的神情却庄重无比,就像在朝堂之上拜见天子一
样,双手长揖,然后拜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三次头。

  「多年未见,侯爷风采犹胜往昔。今日偶遇于此,奴才何幸如之?」

  「你不是抱着吕家女儿的大腿,拼命往上爬吗?我还以你封侯了呢。」朱老
头道:「既然见着我,还不赶紧回去禀报本侯的行踪,好带人来围杀本侯?」

  蔡敬仲对他的讥刺恍若未闻,恭敬地说道:「食君俸禄,忠君之事。敬仲一
阉奴耳,自当为主子效力。」

  「有奶就是娘都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小蔡子,你可长进了。青天白日,你
不在宫里伺候主子,弄这一头的野草,是打算卖身给谁呢?」

  「奴才今日休沐,到田间搜罗野麻,做些微物而已。」

  朱老头这才回头看着他,别人休沐都是在苑中会客、垂钓,有兴致的,会带
着宾客随从到山中射猎。可蔡敬仲双手都是泥土,要不是他模样实在古怪,倒像
一个在田中耕作的老农。

  「你自小便精于器物,别人只道你是以此为晋身之阶,然而非有志于此,难
得用心如此精深,你若专心匠作,当可大成。」

  蔡敬仲顿首道:「奴才虽有心于此,奈何身不由己。」

  「既然如此,我给你十息时间,逃命去吧。」

  「多谢侯爷恩德。」蔡敬仲知道山石后藏得有人,但丝毫不敢分神,他恭敬
地施礼再拜,然后足尖一点,往后退去,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宗扬这才吐了口气,从石后探出头来,「这太监是什么人?」

  「一个聪明人,可惜走错了路。」朱老头道:「你若能得他之助,只怕比冯
大法强些。」

  「他是个喜欢捣鼓器物的太监?看起来不像啊。」

  「他跟冯大法兴趣都是琢磨些新鲜物件,只不过一个喜欢闭门造车,一个喜
欢暴体田野。」朱老头说着站起身来。

  「你干嘛?」

  「本侯一言即出,驷马难追。说十息就十息,说杀人就杀人。」

  「我干!你真要杀他?先等等!我怎么觉得这太监的兴趣有点眼熟呢?」

  程宗扬紧张地思索着:盯着一张白纸猛看,喜欢捣鼓点新鲜器具,姓蔡,还
是个太监,当的中常侍……干!他不会是蔡伦吧??

  程宗扬连忙追上去,一边冲着朱老头远去的背影叫道:「千万抓活的!」

  程宗扬穿过山野,一口气追到山路上,朱老头和蔡常侍已经踪影皆无。远远
只能看到刚才那辆马车这会儿跟野狗似的在山路上狂奔。蓦然间,车中发出一声
惨叫,一条人影横飞出来,跌在路边。接着驭马像发疯一样跳踉起来,整辆马车
猛然失控,在山石上撞的四分五裂。车上的零件四处飞溅,一只轮毂弹得飞起,
往山涧飞去。

  车轮飞到半空,一个苍白的人影忽然从轮下钻出,闪电般没入溪流。朱老头
闪身追上,一掌拍出,平静的溪水仿佛被激怒般腾起一条水龙,水花四溅。蔡敬
仲从水中跃出,「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程宗扬看得揪心不已,也不知道老东西听见没有,万一他真的一巴掌把蔡伦
拍死,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追入山中,四周恢复平静,程宗扬没有理会倒在一旁的马
车,盯着两人交手的痕迹往山中追去。

  山势渐深,山脚的灌木也变成了参天古木,更让程宗扬窝心的是,自己追到
一半,竟然再也找不到两人留下的痕迹,不知道两人是打到树上,还是用了什么
遁术。程宗扬四处张望半晌,只好在一截铺着青石的山路上停下脚步。

  脚下的山路是用青石铺成,每一块都是三尺长一尺宽,整齐无比。只是年深
日久,石隙间长满杂草,石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裂纹,但大体还保持完整。

  山路尽头,隐约是一处陵园。北邙到处都是坟墓,遇见陵园根本不稀奇,遇
不上才是怪事。这处墓葬铺地的青石打磨十分精细,规模颇具气势,但墓道两侧
没有权贵陵寝惯常的石兽、翁仲,显然只是没有功名的普通人家。看此地荒芜的
模样,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前来祭奠过了。

  程宗扬看了看方位,似乎离卓云君所在的上清观不远。他对墓地没兴趣,也
没有多理会。此时一边在墓道上散步,一边想着死丫头会去哪里。按说她来到洛
都,应该立即来见自己,即使心情不好,想捉捉迷藏,逗逗自己,好散散心,也
不会没有一点音讯——连点影子都没有,自己想配合也找不着节奏啊。

  死丫头现在还没露面,难道是去办什么事?或者……被巫宗的人暗中盯上,
准备雪耻……程宗扬心里升起一丝忧虑,又立刻否定了。如果这样,死老头绝不
会没事人一样,在市井跟一群小屁孩斗鸡赌搏。

  至于巫宗对小紫的刁难,虽然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岳鸟人办事太过
缺德,把人家玄天剑抢了,女儿还要进入人家门内,黑魔海要不提些条件,实在
咽不下这口气。蹊跷的是推迟大祭,程宗扬心下揣测,玄天剑只是个借口,巫宗
多半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西门庆被卓美人儿腰斩的那一剑。

  巫宗本来推出西门庆与毒宗的传人打擂台,争夺天命侯的称号。结果小紫下
手太狠,大祭还没开始,就在小瀛洲一战突施杀手,早早取消了西门庆的比赛资
格,让巫宗哭都没地儿哭去。

  巫宗以玄天剑为借口推迟大祭,西门狗贼的情形多半不乐观。毕竟被卓云君
险些腰斩,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侥幸。另一种可能性就是巫宗在拖延时间,好重新
培养传人——巫宗为什么不让剑玉姬出手呢?剑玉姬的修为明显在西门庆之上,
而且对老头执弟子礼,完全有资格与小紫争夺天命侯。除非剑玉姬和小紫一样,
也没有拜过魔尊,并不在黑魔海的传人之列……

  黑魔海的人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严君平究竟在躲什么?岳鸟人交给他的东西
到底都有什么?

  程宗扬边走边想,走到石径尽头一转身,正与后面一人打了个照面。那人从
石径穿过,见这边有人,诧异地看了一眼,正好与程宗扬看了个脸对脸。他身材
不高,肩上背着一个包袱,行色匆忙,看年纪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但他脸上
最醒目的是疤痕,从眉间到下巴,几乎遮住半张面孔。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程宗扬像做梦一样,吃惊的张大嘴巴,然后就看到那
少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然后转过身,飞也似的往山上跑去。

  程宗扬心里升起一个念头:这肯定是自己寻觅良久的那个疤面少年,上汤脚
店最后一个目击者!可他为什么见到自己要逃呢?难道他认识自己?

  程宗扬飞身追去,越看越觉得那个疤面少年背影有点眼熟,好像不久前还在
哪里见过。这根本没道理,自己和卢五哥拼了命要找的目标,居然认识自己,而
且不久前还见过,漏洞究竟出在哪里?

  程宗扬提声道:「前面那小子!再跑我就放箭了!」

  那少年一听,跑得更快了。不过他体力明显不及自己,脚步软绵绵的,没有
什么力气,显然是个没练过什么功夫的雏儿。程宗扬索性不再保留,全力施展之
下,旋风般越追越近。

  没多久两人的距离就由几十步拉近到五步以内,程宗扬几乎能听到那少年急
切的喘息声。少年越跑越急,忽然人影一闪,钻进一片藤萝。程宗扬拔出匕首,
将绿墙般的藤萝一划两半,紧接着他猛然止步,一手向后拽住藤条。

  面前赫然是一条三丈多宽的深涧,程宗扬攀在藤上,正能看到那少年背的包
裹往涧中落去,像朵蒲公英一样,良久才掉到涧下,然后溅起一片几乎看不见的
水花。程宗扬呼了口气,再看那少年,已经踪迹杳然,不知道是失足落入山涧,
还是跳了过去——以他刚才显露出来的身手,实在不可能跳过这条三丈多宽的山
涧,除非他赶在自己追上之前,玩了个撑杆跳。

  程宗扬攀着藤条往脚下看了半晌,这山涧实在太深,想攀下去至少要半个时
辰。如果那小子还活着,等自己攀到涧底,早就走得没影了。如果死了——晚点
去那尸体也不会跑。

  眼前的迷雾似乎一点一点被风吹散,程宗扬有种感觉,自己与谜底之间只有
一层薄薄的纸。轻轻一捅,就能得到最终的真相。他思索片刻,然后跃回山崖,
往刚才那处墓葬走去。

  疤面少年会在这里出现,也许与那处墓葬有关联。这个可能性虽然很微小,
但跟着卢景奔波多日,程宗扬知道,一些小线索中,往往有大惊喜。

  青石的山路依然荒凉,石径尽头的墓园枯草丛生,将墓园和石碑都埋没在荒
草之间。

  程宗扬分开枯草,只见坟前设了一张石制的供桌,上面空无一物,除了蛇行
蚁走的痕迹一无所有,似乎从来就没有祭奠过。那座墓碑倒是极为广大,上面爬
满了层层叠叠的枯藤,墓碑下方赫然是一头巨兽:赑屃。巨大的龟首高高昂起,
口中生满利齿,神情凶猛,龟甲坚实,仿佛连一座山都驮得动。

  一处神道两侧连石兽都没有的墓葬,却有形制如此庞大的墓碑,这墓主究竟
是什么身份?一不做二不休,程宗扬跃上石兽,用匕首挑开藤条,寻找墓主的名
讳。

  好不容易清理了一半,程宗扬心里已经凉了半截,等全部清理完,心里已经
彻底凉了。那碑上空荡荡,一个字都没有。

  程宗扬直想骂娘,难不成让自己把墓挖开,去找墓主的身份?碑上连名字都
不留,又没有人祭奠过,难道这是空墓?谁闲的没事,造个空墓放在这里,几十
年都没有安葬?如果是预先造好的陵地,这墓主未免也活得太久了。看陵墓的年
头,墓主活到现在起码得一百好几十岁——汉国有这样的人瑞吗?

  程宗扬往碑后的墓丘看了一眼,眼珠顿时凝住。汉国平民通常是平地而葬,
植杨为记,不留坟冢。有资格立冢的,依照爵位、官职不同,坟冢的高低大小各
有不同,形制通常是圆形。由于坟墓被藤草覆盖,程宗扬下意识的以为这也是一
座圆冢。这会儿凑近一看,才发现碑后的坟冢竟然形如方椎,四面起梭,上方削
平——这是被称为「方上」的帝王陵墓形制!

  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后扭头看石碑后端看去。由于背阴,碑后的藤蔓稀疏了
许多,隐约能看到碑后的字迹。

  程宗扬沉着脸扯去藤条,又花费了一个刻钟之后,终于看清刻在碑石后面的
字迹,文字非常简单,只有四个字:戾太子据。

  第一个字是他的谥号:戾。中间两个字是他曾经的身份:太子。最后一个字
是墓主的名讳:据。既然在汉国,这位太子应该是姓刘。

  程宗扬望着墓碑上的文字,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辛苦半
天,居然会摸到死老头的祖坟……

  「先祖蒙冤自尽,太子之位却始终未废。」朱老头不知何时从碑侧出来,淡
淡说道:「昔日我获封阳武侯,群臣为先祖议谥,由我选择谥号。最终我选了这
个戾字——不悔前过曰戾;不思顺受曰戾;知过不改曰戾。朝中诸臣对此略无异
议,便以戾字为定。其实我选此戾字,是因为先祖自尽于湖县。戾字加水,则为
泪字,以此为祭。」

  「那你怎么没有……」

  「没有当天子是吗?」

  朱老头望着山外,「我虽是皇孙,但因先祖之事,自幼便被废为庶人,后来
虽被列入宗室,但与平民无异,生长于民间。当时曾祖尚有子嗣,我从未想过自
己会能继承帝位。十余年间流连市井,斗鸡走犬,与洛都的游侠儿游戏风尘,快
意恩仇。」

  朱老头低叹道:「那是我平生最快活的一段日子。我还记得那是我刚过完十
七岁生日,朝廷突然派人找到我。原来是天子死了,新立的天子登基不足一月,
就招募潜邸时的手下,准备替换朝中重臣。可惜他做得太蠢,朝中辅政的大臣实
在看不过去,与吕氏联手,废黜了那位天子,等废黜完才发现,近支宗室已经荡
然无存,我这位前太子的嫡孙,成了离帝位最近的一个。」

  「辅政大臣找到我,请我入宫,禀明太后,欲立我为天子,太后下诏,先封
我为阳武侯,然后开始筹备登基事宜。当时我尚未婚娶,于是吕家想把一个女儿
嫁给我,作为正妻。」

  程宗扬感觉气氛有些压抑,玩笑道:「你当时有相好的了?」

  「没错。如果不是朝廷来人,我便准备成亲了。」朱老头道:「她是一个小
官的女儿,门第与吕家不啻天壤之别。我那时年轻,直接告诉吕家,我已经定过
亲事,非卿不娶,让他们不必操心。」

  「没多久,有人送来一壶酒,说是宫中所赐。阿君怕殃及家人,只能当着使
者的面,喝下那壶鸩酒。」

  「等我赶到,阿君已经过世。我杀掉送酒的男子和吕氏那个女儿,又准备入
宫去杀太后,却被羽林天军阻拦……太后重新选了一位天子,而我则开始逃亡。
那几年我化身乞丐,混迹于江湖,甚至投入佛门,装成和尚,但一直被吕氏的死
士追杀。直到我遇见毒宗一位长老,投入黑魔海门下。」

  「待我毒术大成,便返回洛都。两个月中,我接连毒杀吕家三十余人。吕家
发疯一样找我,甚至请来焚老贼,还从江湖中找来大批鹰犬,要与我决战。那些
人怎么是我的对手?我一口气又毒杀吕家十余人。没想到我杀死的吕氏族人中,
有人的女儿被立皇后,不久又成了太后。终于我在汉国无法存身,远赴南荒。」

  老头说得虽然平淡,程宗扬却听得惊心动魄,以一人之力挑战汉国的后族,
甚至对抗整个汉国,这老头真豁得出去。

  「那叶媪呢?」

  「阿惠和阿慈是我和阿君的邻居。我与吕氏结仇,连邻居也遭了殃,只好改
名换姓,与我一道逃亡。阿慈是在途中所生,刚出生,父母便去世了。她从未见
过阿君,虽然名义上是阿君的妹妹,但我一向把她看作我和阿君的女儿。那时候
我剃度为僧,她们也被庵堂收留。我投入黑魔海之后,阿慈却辗转回到洛都。等
我回来复仇,才发现她不仅长成了大姑娘,而且……还与吕家的人来往颇密。」
朱老头怅然道:「当时我劝她离开,她却和我大吵一通。」

  可以想象老头当时的心情,九死一生回来报仇,却发现视如己出的小妹妹和
仇家混在一起。程宗扬同情地说道:「师太这就有点过分了。」

  朱老头淡淡道:「阿慈父母家人都因我而死,她恨我也是应该的。」

  程宗扬咳了一声,「大爷,我问件事,你要不想说,就当我没问。」

  「哦?」

  「只差一点就当上天子,你后悔过吗?」

  「当然后悔过。」朱老头道:「如果我再聪明一点,再小心一些,阿君本来
不该死的。」

  「我是说,一边是阿君,一边是天子之位,让你重新选,你会选哪个?」

  「一边是紫丫头,一边是天下,让你选呢?」

  「我当然选天下。死丫头本来就是我的,还用选吗?」

  朱老头感叹道:「小程子,你比大爷当年聪明啊。」

  「哎哟,八八爷,你这好端端的,突然蹦出来一句大实话,我怎么觉得浑身
上下都不对劲呢?」

  「行了,大爷的事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想问的?」

  「听说太后的父亲和兄长都是你杀的?」

  「我杀的吕氏族人多了,谁知道太后的父兄是哪个?但看她恨我的样子,多
半是被我弄死的吧。」

  太后因为父兄之死,对朱老头恨之入骨,结果朱老头连她的父兄是谁都不知
道,只不过因为是吕家人,就随手杀了。这要让太后知道,该吐血了吧?

  「你在南荒搞了一支近卫军,还搜罗那些手下,不会还想着反攻汉国吧?」

  「做梦都想。」朱老头道:「我在南荒终于想明白,以我一人之力,也许能
杀掉吕家几十人、上百人,但要让吕氏灭族,只是痴心妄想。这些年,汉国的天
子已经换了三位,吕氏仍然是后族。我收下阿巫,看着他的鬼王峒一点一点由弱
变强,我才终于想通,除非我来扶植一位天子,才能把吕家一网打尽。」

  「然后呢?」

  「要不我会找那么多天命之人?」

  程宗扬苦笑道:「我可不想当天子。」

  「我只要灭了吕家,换一个天子。」

  「为什么要换天子?」

  「他不能是那位吕太后的后裔。」

  那位给他的阿君赐毒酒的太后吧。

  「还有吗?」

  「为什么要杀汉国的大贤良师?」

  「那些所谓被我毒杀的高手中,有一半是吕家的走狗,另一半跟我没有半点
关系,太平道的大贤良师,我连见都没见过。」

  有人故意往老头身上泼污水啊。这事儿根本解释不清楚,尤其是老头本来就
不干净,作案累累不说,还背着黑魔海这口黑锅。吕家想对付他,最好的办法莫
过于把他打成六朝公敌。

  「最后一个问题——你真的当过秀才吗?」

  「那当然。我那时在太学可是大名鼎鼎,整个太学,从教书的博士,到刚入
学的弟子,所有读书人里头,我是打架最好的。洛都的游侠儿里头,我是读书最
好的。」

  「你就接着吹吧。蔡常侍呢?」

  蔡敬仲双目紧闭,半裸着躺在石碑下,身上只有一条犊鼻裤。程宗扬忍不住
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放心吧。活着呢。」朱老头道:「你逮个太监干嘛?你屋里用得上吗?」

  「这你就别管了,总之有用,而且是大用。」程宗扬摩拳擦掌地说道:「先
把他送到上清观。等风声过了,把他弄回临安去。喂,知情人都灭口了吧?」

  「就剩这个活的。」朱老头像拍西瓜一样,拍拍蔡敬仲的脑袋。

  程宗扬赶紧拦住,「乱拍什么?小心把他脑袋拍坏了。万一拍出啥毛病,你
赔得起吗?」

  蔡敬仲被朱老头用毒药封住六识,对外界一无所知。按老头的说法,保证放
半个月都不会坏,连水都不用浇。

  本来找严君平的,结果半路抢了个人,还是个太监。如果是个小太监,丢了
也就丢了。蔡敬仲可是汉宫的中常侍,太后的亲信。他在野外遇袭失踪,肯定是
轰动朝野的大事。但比起泄漏老头的行踪,甚至暴露自己和老头的关系,这些都
是小事。

  朱老头道:「小程子啊,鱼都给你捞来了,你是打算红烧?还是清蒸呢?」

  「你就瞧着吧。」程宗扬信心十足地说道:「看我怎么让这鱼服服贴贴,自
己往我碗里钻。」

  忽然朱老头眼神一厉,盯着远处一片草丛,衣袖微微扬起。

  「别动手!我自己出来!」

  半黄的草丛微微一晃,站起一个人来。

  程宗扬张大嘴巴,「卢五哥,怎么是你?」

                第六章

  卢景拎着一只破碗,蹲在石供桌上,一边撅着屁股捡豆子吃,一边道:「我
遇见那个拉胡琴的瞎老头。原来他被人接到驿馆,和他失散的族人在一处。我在
驿馆蹲了一夜,天不亮,他就和一群胡人上了山。」

  「你说他们在山上往洛都张望?他们在看什么?」

  「望气。」卢景道:「他们是来自魁朔的胡巫。我听他们与随行官员交谈,
据说洛都有天子之气,却不在两宫之内。」

  「别开玩笑!那个拉胡琴的老头是个瞎子,望什么望!」

  「你倒是长着眼睛,见过天子之气什么样吗?」

  「这些胡人不会是来蒙事的吧?」

  「谁知道呢。反正领头的是个官,要蒙也是蒙的朝廷。」

  「那五哥你怎么跑这儿了?」

  「他们往这边来了。」

  程宗扬有点糊涂,「来干嘛?」

  「好像是天子之气在这边吧。」

  说着卢景和程宗扬都扭头看着朱老头。朱老头被他们看得发毛,「瞅啥呢?
瞅啥呢?」

  「八八爷,你要是当了皇帝,可千万给我封个大官。」程宗扬道:「我这人
也不挑剔,一字并肩王什么的,随便给两个就行。」

  「你咋不自己去当呢?」

  「我不行。」程宗扬谦虚地说道:「咱没那个福份,天子之气怎么也落不到
我头上。不过你年纪这么大了,当天子挺费力的。要不我跟小紫生个娃,给你当
太子?你也省了再弄后宫,太麻烦不是?」

  「有啥麻烦的?大爷要是当了皇帝,先把你弄宫里。阉人那点手艺大爷刚瞧
过,那活儿太糙。大爷给你弄点药,保证你走着走着,那话儿自己就掉了。」

  「好说。」程宗扬大方地说道:「只要死丫头答应,我是没所谓了。」

  三人一边说,一边在林中飞掠。来的有一群胡巫,还有朝廷的官员,八成也
不少了宫里的太监。无论是朱老头,自己和朱老头的关系,还是只包了屁股的蔡
常侍,没有一个能曝光的,让人瞧见就是一场血雨腥风。

  卢景扛着一无所觉的蔡常侍,叹道:「我是没想到你们玩这么大。娘啊,弄
个太监满山乱跑。早知道打死我也不来。」

  程宗扬捂住胸口,痛苦地咳了两声,「我这不是还带着伤吗?八八爷,要不
你搭把手?」

  朱老头嗤之以鼻,「你见过让皇上干活的吗?」

  「不对!」卢景忽然停住脚步,「这边有人来过。」

  他俯身看着地上的痕迹,「是那些胡人。他们分散开了。」

  「咱们也分散。」程宗扬立刻道:「各走各的,到上清观碰面。」

  卢景把蔡敬仲放在地上,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衣物,一眨眼就把蔡敬仲打
扮起来,用药水把他面孔抹得蜡黄,还戴了一副胡须,看着就像一个昏迷不醒的
病人。

  三人分头行动,程宗扬有意坠在最后,他现在一个人,即使被人撞见也好混
过去。

  林中忽然升起一根烟柱,看方位,正是刚才那处戾太子墓的位置。紧接着又
一根烟柱升起,不久是第三根、第四根……

  一共七根烟柱从林中升起,程宗扬看着七根烟柱的方位,然后转身往正北方
向掠去。

  七根烟柱排列成北斗七星,如果自己没有猜错,应该还有第八根——群星之
主,紫微星的位置。

  几名披发的胡人携带着各种法器在山林中穿行,前面是一个戴着鹰形金冠的
大巫,他额上留着深深的伤疤,胸前佩着骨制的项链,两耳垂着圆锥形的金制耳
环,腰间插着一柄狼头匕首。手里捧着一枚铜镜。后面一名盲眼的老胡人被两个
胡人巫师搀扶着,艰难地迈着步,最后面是一个身穿绣衣的汉朝官员,带着几名
精悍的军士。

  最前方的巫师停下脚步,盯着铜镜看了片刻,然后开口道:「江直使,北极
星位当在此地。」

  那位姓江的绣衣直使体形高大,身姿挺拔,颌下留着长须,面容颇为威武。
他微微颔首,「请大巫作法。」

  那巫师挥了挥衣袖,随行的军士取下背囊,倒出晒干的狼粪,两名胡人蹲下
身,将狼粪一一摆列整齐,洒上几种味道刺鼻的药粉,然后将十几支芦管插入地
上,只露出被芦苇内膜覆盖的管口。

  为首的巫师躬下身,态度恭敬地对着盲眼老人说了几句什么。盲眼老人一手
摸索着琴弦,良久才拨了一下。其中一根芦管应声而振,管口的薄膜破开,飞出
一股极细的轻灰。

  为首的巫师抬手抛出一只金环,将那根芦管套在正中,两名胡人立即移来狼
粪,架上细木,用火石点燃。

  一股浓烟笔直升起,与下方的北斗七星遥相呼应。就在这时,一名军士忽然
喝道:「谁!」说着反手摘下龙首雕弓,搭上羽箭,张弓对着山林深处。

  程宗扬认出那个姓江的官员,正是自己从舞都来时遇见的绣衣使者。他好奇
那些胡人的施法仪式,不小心露了行藏,眼看那些军士纷纷举弓搭箭,指向自己
的藏身之处,只好喊道:「我是过路的。」

  姓江的绣衣使者皱了皱眉,从魁朔召来胡巫望气,是太后私下的吩咐,连天
子都不知晓,无论是主持其事的自己,还是随行的羽林军士,都是由太后和主掌
南北二军的吕氏族人仔细挑选出来的。这人不小心撞见,只能说他运气不好。

  绣衣使者抬起手,正准备下令射杀那人,后面的盲眼老人却说了句什么。

  为首的巫师连忙道:「江直使,请慢!这人是琴大师的故交。琴大师曾受过
此人的恩德。」

  「既然是琴大师的故交,那就罢了。」姓江的绣衣使者仔细看了看那个年轻
人,记下他的容貌,想知道他究竟是谁,竟然敢和胡人私下勾结。

  那巫师道:「琴大师想请先生说几句话。」

  程宗扬暗暗松了口气,没想到这盲眼的胡琴老人竟能记住自己的声音,而且
看他所受的礼遇,在部族的地位相当不俗。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程宗扬还是做足礼数,拱手道:「在下见过琴大师。」

  胡琴老人说了几句,为首的巫师替他翻译道:「琴大师很感激先生当日的帮
助。若有机会,希望能请先生到魁朔部作客。」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去。」

  接着那巫师从皮囊中取出一只金饼,「这是琴大师的酬谢,也是请先生前往
魁朔的路费。」

  胡琴老人微笑着点点头,虽然言语不通,但能感觉到他的善意。

  程宗扬坦然接过金饼,「那我就不客气了。」

  胡琴老人又说了几句,巫师道:「还有一件事,当日先生想知道的事情,琴
大师说他因为目盲,无法回答,可以告诉先生的是:那位搀扶他的好心人是个女
子。」

  程宗扬浑身一震,接着又听见那巫师道:「和她一起的也是。」

  …………………………………………………………………………………

  笔直的狼烟被远远甩在身后,程宗扬还没有回过神来。

  女人!上汤脚店最后两名目击者,那个疤面少年和他的老仆,竟然是两个女
人!难怪这对主仆会像消失一样,怎么都找不到,原来她们显露的身份完全是假
的。

  疤面少年是个女人,而且是认识自己的女人。她用疤痕遮掩容貌,而背影给
自己的感觉很熟悉……

  程宗扬忽然腾身跃上树枝,往那处自己险些失足的山涧疾掠过去。

  山涧崖壁极陡,有些地方光滑得连猿猴都无法攀爬。程宗扬用珊瑚匕首钉在
崖壁上,像壁虎一样游到涧底。

  半个时辰之后,程宗扬终于找到那只包裹。包裹被一块溪石挡住,此时吸满
了水,沉重无比。程宗扬捞起包裹,在石上打开。包裹内放着几条精美的被褥,
最里面赫然是一张洁白的鹿皮!

  …………………………………………………………………………………

  上清观内一片寂静,卓云君在静室内安静地煮着茶。

  程宗扬盘膝坐下,先问道:「小紫来过吗?」

  卓云君神情错愕,「妈妈来洛都了吗?」

  「应该是到了,不知道在办什么事。你多留意一些。」

  「是。奴婢知道了。」

  程宗扬口气随意地问道:「合德出去了吗?」

  卓云君乍然听说小紫也到了洛都,不禁有些慌乱,定了定神才答道:「她去
城里买药,午时才回来。」

  去城里买药用得着带上白鹿皮吗?就算是想换钱,天子禁苑才有的白鹿,谁
敢私下买卖?

  「卢五爷和殇侯爷已经到了。」

  「你见了他们?」

  卓云君柔声道:「没有主子的吩咐,奴婢不好露面,只让弟子请他们入观歇
息。」

  程宗扬起身道:「我去见他们。等合德回来,通知我一声。」

  「是。」

  …………………………………………………………………………………

  卢景和朱老头被安置在丁字形的上院,两间打通的静室悄无声息,似乎一个
人都没有。程宗扬拉开门,才知道自己错的离谱,两个人虽然没有作声,室内的
情形却不是一般的热闹。

  卢景一手拿着破碗,一手柱着竹杖,翻着白眼贴着墙根蹒跚而行,活像一个
饿了半年的乞丐。老头比他更狠,拢着手,一瘸一拐地走着,两条腿怎么看都是
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短的那条腿脚掌还向内翻着,几乎是用脚背在走,那模样比
卢景更惨十倍,让人一看就忍不住想施舍一把。

  两人贴着墙根一个顺行,一个逆行,在室角撞到一处,各自哼了一声。卢景
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手指一转,收起破碗,换成一只铜铃。接着手一抖,竹杖
顶端落下一条长幅,上面写着「铁口神算」四个碗口大的墨字,然后衣服一翻,
变成一件半旧的道袍,仍然翻着白眼,一边摇铃一边迈步而行,如同游方道士。

  朱老头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铁箍,往头上一套,变成一个头陀,然后竖起手
掌,口喧佛号,神情一片恬淡,宛如得道的僧人,只不过衬着他猥琐的嘴脸,倒
有些像立地成佛的孙猴子。

  两人各自绕了半圈,又撞到一处,朱老头张手就要化缘。卢景收起铜铃、竹
杖,手掌往头上一抹,道髻上多了一条布巾,接着摘下胸口的八卦图,把腰带一
放,在腰侧打了个结,然后从怀里抽出一条白手巾,搭在肩上,变成一个跑堂的
小二,不耐烦地朝朱老头摆了摆手,让他赶紧滚蛋。

  朱老头摘下头箍,用一块脏兮兮的手帕往头上一包,冒充方巾,然后挺了挺
胸,努力把破旧的衣衫拉平,看起来勉强有点像落魄的学子,只不过他的模样也
太落魄了点,比要饭的强得实在有限。

  卢景笑着摇了摇手,意思是朱老头的妆扮太不靠谱,朱老头却是一脸的不服
气,自己再落魄,这打扮也是一个秀才,他一个店小二狗眼都长到哪儿去了?

  卢景见他不肯认输,索性弄出一套官服,头戴高冠,腰悬玉带,这会儿也不
装瞎子了,顾盼间官威十足,秒杀朱老头的穷秀才。

  朱老头身体一挺,斗然间长高尺许,浓黑的长发瀑布般从肩头垂下,接着收
起嘻笑,眉宇间露出帝王般的威严。相比之下,卢景刚才那点官威就像浮云一样
无足轻重。

  卢景瞠目结舌,看着一身布衣,却如帝王贵胄般的殇振羽,最后灰溜溜地低
下头。

  程宗扬看得好笑,两人跟演哑剧一样,乞丐对乞丐,和尚对道士,然后卢景
变身店小二,赶朱老头的头陀滚蛋。朱老头扮成秀才,教训店小二,卢景又扮成
官员,压秀才一头。最后老家伙露出真容,直接把卢景碾压成灰。

  如果单论妆扮的专业,卢景比朱老头强得不止一筹,衣服一换,音容笑貌也
随之变化,扮虎似虎,扮蛇似蛇。可惜他遇见的这老东西不但什么都干过,而且
还差点儿当上天子,卢景输得一点都不冤。

  朱老头得意洋洋,「小家伙,别说是你了,就是姓岳的在这儿,他也得给我
写个『服』字!他再牛,要过饭吗?当过皇帝吗?能跟大爷比吗?」

  「他睡过宋主的老娘,」程宗扬道:「你呢?被汉国的太后撵得跟狗一样,
还有脸说。」

  朱老头恼羞成怒,「小程子!打人不打脸啊!」

  「我倒是想打,可是八八爷,你那脸丢哪儿了?我怎么都找不着呢?不是我
说你啊,你们两个玩得起劲,把人家蔡常侍就这么撂地板上,太过分了吧?」

  「一个阉奴。难道大爷还要把他供着?」

  「阉奴也是人啊。我说老头,因为人家生理上的缺陷你就搞歧视,就算你是
天子也不能这样啊。」

  程宗扬蹲下身,摸了摸蔡敬仲的脉象,「把他弄醒,让你们看看什么才叫文
明人。」

  蔡敬仲胸口一松,仿佛一块千斤巨石被人搬开,神智渐渐恢复。他手臂动了
一下,发现自己已经换上衣物,而且颌下痒痒的,似乎有胡须……蔡敬仲有些发
怔,随即意识到那只是黏上去的假胡须。他露出一丝苦笑,自己终究只是残余之
人,即使身为中常侍,制作了无数器具,仍然不免被人背后讥笑。

  蔡敬仲睁开眼睛,只见面前放着一张几案,一个年轻男子托着下巴,手肘撑
在几上,正笑眯眯看着自己。他长相称不上英俊,但也不难看,尤其是他颌下没
有留须,让蔡敬仲觉得心里舒服一些。

  「是你?」

  「哈,我跟你打招呼的时候,你连眼睛都没抬,我还以为你都没听见呢,没
想到你居然还能认出我来。既然这样,我就不用自我介绍,咱们说正事。」

  蔡敬仲心下冷静异常,他留下自己性命,无非是想从自己嘴里打听消息,自
己连生死都不放在心上,难道还在乎这些吗?

  蔡敬仲垂下眼睛,听见他清了清嗓子,知道他要开口劝说自己。自古除死无
大事,自己既然为太后效命,死又何妨?毕竟这是汉国的天下,得罪了太后,只
有死路一条。他倒是好奇,这个年轻人能说些什么?他会用什么来打动自己呢?
金钱?珍宝?甚至小相公?无论他有什么筹码,也不可能超过汉国的太后。

  「你想飞吗?」那个年轻人笑眯眯问道。

  良久,一直双目低垂,面无表情的蔡敬仲终于抬起脸,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那
个年轻人。

  程宗扬没有废话,只是拿出一个银白色的物体放在案上,轻轻一按。

  一个背着巨大三角形风筝的人影出现在光球中,他在陡峭的悬崖边缘狂奔几
步,然后一跃而起,像大鸟一样飞翔起来。接着三角翼变成了螺旋桨,一个戴着
头盔的人坐在长着双层翅膀,像鱼一样的铁盒子里,飞上蓝天。光球越来越大,
那个奇怪的装置带着巨大的轰鸣声飞来,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到。

  蔡敬仲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平静地问道:「这是什么法术?」

  「不是法术。」

  「是幻术?」

  「也不是幻术。」程宗扬道:「这是技术。就像造纸一样,只要发明出来,
任何人都能做到。」

  蔡敬仲眼睛慢慢亮了起来,但最后还是摇头,「这不可能。」

  「也许你用一生也无法做出这样的飞机。但你至少可以享受研究的快乐。」
程宗扬道:「我给你建一间试验室。你可以研究任何你感兴趣的东西。」

  「什么是试验室?」

  「就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地方。那里面会有你需要各种工具,我可以保
证每一件都是六朝最好的。我会给你任何你所需要材料,同时再给你建一座图书
馆,搜集所有前人的研究成果和发现作为参考。而且还会给你配备助手,为你组
建一支团队。不管你研究什么,不管你需要多少钱,只要你给我打个报告,说明
用途,我都会尽全力满足你。哦,你不用担心买支笔都要给我打报告。试验室每
年会有一笔固定的研究经费,用来保证试验室的正常运转。这笔经费嘛……每年
一万金铢,你看够不够?」

  蔡敬仲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不可能。」

  「老头,证明一下我的实力。」

  朱老头淡淡道:「这小子坑蒙拐骗,很有几个臭钱。安全你也不用担心,江
州是他的。」

  「江州?」

  程宗扬介绍道:「这位是星月湖八骏的五爷,云骖卢景。」

  蔡敬仲根本就没答理卢景,直勾勾盯着程宗扬,「水泥是你做的?」

  程宗扬谦虚的摇摇手,「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颗粒太粗。你们没有好的研磨机。」

  程宗扬愕然,「你怎么知道是磨出来?」

  「有人说是江底的淤泥,胡扯!它分明被锻烧过。」

  程宗扬惊叹道:「好眼力!」

  蔡敬仲看了看卢景,又看了看殇侯,最后目光落在程宗扬脸上,「你要我做
什么?」

  程宗扬一拍大腿,「要做的太多了!我跟你说,我有一堆的主意……」

  程宗扬凑到蔡敬仲耳边,叽叽咕咕说了半晌。蔡敬仲两只眼睛越睁越大,失
声道:「这不可能!」

  「大哥,你能说点别的吗?」

  蔡敬仲站起身,「什么时候走?」

  「不急!不急!这边的事还没办完呢。」

  朱老头揶揄道:「小蔡子,你不抱姓吕那娘儿们的大腿?」

  「谁?」蔡敬仲怔了一下,然后想了起来,「哦,我给太后写封书信。」

  「千万别!」程宗扬赶紧拦住他,「你在宫里好好当你的差,真要觉得过意
不去,等走的时候告诉她一声就得。」

  「还得一个月?」蔡敬仲皱眉。

  「没那么快。」程宗扬惭愧,「恐怕得三五个月。」

  蔡敬仲想了一下,拍板道:「两个月。不能再拖了。试验室的事要紧。」

  程宗扬觉得自己好像挖了个坑,把自己给埋了进去,但看着蔡敬仲殷切的眼
神,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最后硬着头皮道:「那就两个月。到时候就算我走
不了,也要把你先送回去。」

  蔡敬仲满意地点点头,「试验室的式样图有吗?」

  「……恐怕还没有。」

  「那我来画吧。」

  「好。」

  「试验的工具?」

  「你列出单子,我保证全给你买来。」

  「要做你刚才说的铁皮,需要一处矿山。」

  程宗扬吐出一个字,「买!」

  「不用了。」

  「大哥,你一句话说完行不行?」

  「刚开始,省一点。离江州最近的铁官在哪儿?哦,山阳。山阳的铁官徒好
像有些不安分。我来想办法,让他们动动。」

  蔡敬仲一边说一边起身,就这么自说自话的走了。

  程宗扬一脸茫然,「他什么意思?」

  卢景道:「我听着他好像是打算让山阳挖矿的刑徒闹什么事?」

  「暴动?」

  「有点。」

  「这是乱臣贼子啊!」程宗扬抓住朱老头,「大爷,这货靠谱吗?」

  「难说。」朱老头低声道:「这些阉人,很多都是疯癫的。你看着没事,其
实很可能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说话间,蔡敬仲又转了回来,「团队我找谁?」

  「冯源,冯大法。」

  「哦。」蔡敬仲转身就走,然后又回过头,「去哪儿找?」

  程宗扬尽力忍住扶额的冲动,温言道:「你先回去休息,我让他去找你。」

  「也好。」蔡敬仲打了个转,又拐回来,「工钱是你给吧?」

  「我不给行吗?」

  「我给也可以。我还有一点积蓄。」蔡敬仲想了一下,「我以后是不是不用
回来了?」

  「大概吧。」

  「既然不回来,那我就找人再借一点。」

  这是不打算还了吧?程宗扬赶紧道:「工钱我全包。借钱这事太败人品,咱
们就别干了。」

  「少借一点吧。研究是很花钱的。反正我是太监,早就绝后了,不怕报应。
真不行,以后挣了钱再还他们。」

  「不用吧……」

  「借一点吧。」

  「不好吧……」

  「少借一点。」

  「真不用了……」

  「就借一点。」

  「……大哥,你看着办吧。」

  「好。」

  蔡敬仲终于没再回头,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卢景道:「这就是你说的文明
人的方式?」

  「这是意外。」程宗扬诚挚地说道:「这种人真不多,我觉得很珍贵。」

  「珍不珍我不知道。贵是够贵的。每年一万金铢啊,他值这价吗?」

  程宗扬神情笃定,「绝对值!」

  卢景摊开手,表示对此没有意见。接着他转过话题,「姓唐的又来了。」

  「他说什么了?」

  「说有一笔大生意,让我多找几个人一起做。」

                第七章

  卢景提到的大生意让程宗扬警觉起来,「不对!他在设套!」

  「没错。吕冀和吕不疑准备灭口了。故意拿个大生意当借口,想把我的人引
出来。」

  「五哥怎么回他的?」

  「我告诉他,多大的生意我都敢接。」

  「好!」程宗扬抚掌道:「倒要看看他的胃口有多大——什么生意?」

  「七千金铢,买建威将军韩定国的人头。」

  「七千金铢?他值这价吗?」

  「如果能换来我们的人头,肯定值了。」卢景道:「我接到生意,去打听韩
定国,却在驿馆外遇见拉胡琴的盲老头,于是跟着上了北邙。既然找到了盲老头
的下落,我今晚就带小胡姬去见他,弄清楚最后两个人是谁……」

  「不用了。」程宗扬道:「这件事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但我现在没有十全的
把握。等我见过那个人,再告诉你。」

  「那好。」卢景没有再追问,起身道:「我去打听建威将军的底细,看怎么
把这七千金铢捞到手。」

  朱老头道:「算我一个!算我一个!」

  「什么钱你都敢要啊?五哥,你们一道去吧。盯着这老头,免得他又溜去斗
鸡。」

  程宗扬耐心在观中等候。卓云君去接待几位城中来的贵妇,没有过来陪他。
那些贵妇衣食无忧,前来问道,一小半是对出于对道术的好奇,倒有一多半是为
了打发时间。卓云君只随口应酬,遇到无伤大雅的关节,也偶尔点拨一二。她身
为太乙真宗教御,只言片语就足以令她们受用无穷,可这些贵妇不过是藉此消磨
时光,都浅尝辄止,没有一个肯用心的。

  天过午时,她一名心腹弟子悄悄进来。卓云君心下会意,向诸人道了一声失
陪,亲自去禀告主人。

  「终于回来了。」程宗扬站起身,「你去忙吧。」

  「是。」卓云君轻轻退下。

  程宗扬整了整衣物,然后拿起包裹,往合德的住处走去。

  合德侧身跪在榻旁,拿着一只汤碗,用银匙一勺一勺喂嬷嬷喝药。程宗扬在
门外欣赏着她优美的侧影,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赵合德?」

  合德纤手一颤,险些把汤药泼出来。她转身看着程宗扬,明媚的美眸中充满
戒备,手里紧紧握着那把银匙,就像握着一柄匕首。

  程宗扬笑道:「你跑那么快,我追都追不上。」说着把包裹放在案上,「看
看东西丢了没有。」

  合德努力露出冷漠的神情,颤声道:「你……你认错人了。」

  「那这个是你丢的吗?」

  程宗扬拿出一块玉佩,在手中晃了晃。

  合德失声道:「怎么在你手里?」

  程宗扬道:「你总算承认了。我应该叫你赵姑娘呢,还是叫你赵婕妤?」

  「不……不是我……」

  榻上的妇人叹了一声,「程公子不是恶人,如今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以后之
事,还要请程公子援手,哪里还用隐瞒?」

  合德红着脸低下头。

  妇人咳嗽两声,然后道:「老身江映秋,乃长秋宫女傅。」

  「原来是皇后宫里的女官,失敬了。」

  江映秋苦笑道:「公子不动声色,看来早已知道老身的来历了。」

  「我只是瞎猜。毕竟这么多宫里的器具,一般人见都没见过,怎么会平白在
荒山里出现?」

  江映秋点了点头,「这位是皇后娘娘的胞妹。名字你已经知道了。」

  「难怪这么美貌。」程宗扬笑了一句,然后道:「这些都是皇后娘娘的赏赐
了?」

  「是天子的赏赐。」江映秋道:「娘娘入宫之后,一直思念亲人。天子感念
皇后娘娘的思亲之苦,因此下诏,命老身将赵姑娘接入宫中。」

  「可是路上出事了?」

  「老身接到赵姑娘,便发现有人欲行不轨,因此先遣散小婢,我主仆二人乔
装打扮,绕道进入洛都。不料到底被奸人盯上,窃走天子所赐的信物。老身也受
了伤,难以行走,只好入邙山休养。赵姑娘去过宫廷几次,但她没有信物,又不
认得宫里的人,连大门也进不去。」

  江映秋咳了口血,凄然道:「老身死不足惜,只可惜辜负了天子和娘娘的一
片苦心。程公子,若你能往宫中禀报一声,此恩此德,老身永志难忘……」

  程宗扬叹道:「我是很想帮你们。可到了这时候,你说话还不尽不实,你让
我怎么帮?」

  江映秋抬起泪眼,哽咽道:「公子何出此言?」

  「谁这么大胆,敢劫皇后的亲妹,天子未来的嫔妃?何况以你的修为,整个
洛都能打伤你的也不多吧?能出动这种高手,难道是你轻描淡写的几个小蝥贼?
赵姑娘没有信物不能入宫,但她只要在宫门前说一句,难道还怕谒者不禀入长秋
宫吗?她为什么不敢亮出身份呢?她每次去宫廷,是想入宫去见姊姊,还是等天
子的车驾出来,直接面见天子呢?」

  江映秋沉默半晌,然后咯咯笑道:「程公子果然是聪明人。老身并非有意相
瞒,实是此事太过骇人听闻,怕公子起了畏惧之心。」

  「你担心我因为害怕,不给你们帮忙,偏偏不怕我不知深浅被你害死。一点
诚意都没有,我看这事不用谈了。」

  程宗扬作势要走,江映秋连忙道:「请公子恕罪。只因阻挠赵姑娘入宫的人
身份太过显贵,老身才不敢直言相告。既然公子对我等动了疑心,老身自然不敢
隐瞒。」

  「你说吧,我听着呢。」

  「公子可知道吕氏?」

  「后族啊,谁不知道?」

  「公子可知道吕氏为何被称为后族?」

  「皇后出得多。汉国的皇后、太后,一多半都是吕氏族人。」

  「正是如此。」江映秋道:「当日天子成亲,太后原本属意吕氏,天子却一
意孤行,立了赵娘娘为皇后。太后虽然气恼,却也无可奈何。只是娘娘虽然受天
子宠爱,可至今未有身孕。年初吕氏送了一个女儿入宫,被封为美人,若是她先
诞下皇子,将来母以子贵,太后之位只怕又落到吕家头上。因此娘娘起意,想召
胞妹赵姑娘入宫,一同服侍天子。」

  江映秋叹道:「娘娘天生丽质,自己一人便受尽天子宠爱。一旦妹妹再入宫
获封,姊妹二人专宠后宫,其他的妃嫔只怕连天子的面都见不到。因此吕氏闻讯
便派出死士,不仅是阻止赵姑娘入宫,更要取她性命,以绝后患。也正是因此,
赵姑娘才不敢表明身份,吕氏在宫中经营多年,眼线密布,只怕说出身份,便再
没有见到姊姊的机会。」

  「这么说来,当日在上汤,吕冀就是冲着你们去的?」

  江映秋脸色大变,赵合德一张玉脸也瞬间涨通红。她们有意无意回避了在上
汤的经历,实在是当日所见所闻难以启齿,没想到被这个年轻人一口道破。

  程宗扬叹了口气,「我不但知道你们夜宿上汤,还知道你们用来冒充合德身
份的那个小婢,已经被吕家的人追上杀死。而且当日在上汤脚店住宿过的拳师、
书生、贩朱砂的商人、游女、三名脚夫、店主一家……全都被吕家的人杀光了。
江女傅,你能逃过他们的追杀,我实在很佩服你。」

  赵合德惊道:「怎么会这样?」

  程宗扬同情地看着她,「宫里的事,可比你想象得可怕得多。不仅有台上的
荣华富贵,还有台下的血雨腥风。」

  赵合德脸色时红时白,忽然捂着脸往外奔去。江映秋焦急地说道:「快!快
拦住她!不要让她被吕家的人看到!」

  程宗扬闪身追了出去。

  赵合德跑到观后,伏在一块青石上痛哭失声。

  她哽咽道:「不要过来……」

  程宗扬很清楚女人说的「不要」有几种涵意,他只当没听见,走过去递上一
条帕子。

  「跟宫里的鲛帕比不了,但这是我自己买的,还没用过,干净的。」

  赵合德接过帕子,捂在眼上,嘤嘤地哭泣着。

  「哭吧哭吧。」程宗扬安慰道:「都哭出来就好了。」

  赵合德哭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止住哭声,囔着鼻子道:「我不想入宫。我
想回家。」

  「不想入宫就不入。那地方,还是离远点看比较好。」

  「我想见姊姊。」

  「呃……」

  赵合德凄然道:「我和姊姊从小相依为命,我们的父亲,其实是养父。为了
挣钱,让姊姊去跳舞。好在姊姊跳舞跳得好,经常能得到赏赐,他才没有把我们
卖掉。后来姊姊入了宫,又当了皇后,我们都不敢相信。父亲整天在外面吹嘘,
后来被人打了一顿,在床上躺了半年才好,就不敢再说了。」

  「嬷嬷来接我的时候,父亲很生气,说别人的女儿当了皇后,都要封侯,赏
赐田庄、奴婢。可姊姊除了给点钱,什么都没有,让他出去被人看不起。所以不
许我去。嬷嬷又给了他一笔钱,他才答应。」

  「我一想到入宫能见到姊姊就很开心。可嬷嬷说,有坏人不让我入宫去见姊
姊,让我和小婢分开走。后来到了上汤……」

  赵合德身体颤抖起来,「嬷嬷什么都不肯说。但我听到,她们……她们都是
宫里的妃子……我听到她们叫那个胖子侯爷,他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看
着那些女人,就像看在狗马。我害怕极了,不知道姊姊是不是也和她们一样。嬷
嬷对我发誓,说姊姊在宫里备受尊崇,是整个汉国的女主人。除了太后,世上没
有哪个女人比她更尊贵。」

  「嬷嬷带着我悄悄离开脚店,不小心失落了很多东西。可那些人还在追赶我
们,刚一进城,嬷嬷就被他们认出来。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洛都,躲进邙山,嬷嬷
也受了重伤……」

  「我真不想入宫……我好害怕变成那种样子……」

  程宗扬温言道:「你会写字吗?」

  赵合德抬起红肿的眼泪,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如果会写字,就写封信,我想办法带给你姊姊。」

  赵合德赧然道:「奴家不会……」

  「那你有什么东西能当信物吗?」

  赵合德想了想,提起裤脚,从白玉般的脚踝上取下一条银链,上面带着几个
小小的铃铛。

  「这是姊姊在公主府跳舞时得到的赏赐,本来是一对,姊姊把其中一条送给
了我。」

  程宗扬接过银链,「那好,你想想有什么要说的,我帮你带话进去。」

  「我……我说不出来……」

  程宗扬也不勉强她,「那我先帮你报个平安吧。」

  赵合德松了口气,羞赧地低声道:「多谢公子……」

  昨日浓云密布,却始终没有下雨,此时乌云散开,化作天边片片晚霞。赵合
德本来就是绝色丽人,肌肤白腻透红,柔润如玉。此时被霞光一映,更显得娇艳
无比。

  程宗扬心头微动,禁不住在她脸颊上啄了一口。

  赵合德一手掩住面孔,「你……」

  「失态!失态!」程宗扬连忙道:「我一时没忍住。」

  赵合德默默低下头,一言不发的离开。

  卓云君从廊后出来,轻笑道:「小丫头还不解风情呢。」

  程宗扬揽住她的腰,「你以前还不如她呢。现在这纤腰一扭,满腰满臀的风
情万种。」

  卓云君娇声道:「都是紫妈妈和主子调教的好。」

  程宗扬捏了捏她丰腻的臀肉,「这马屁拍得真不错。」

  卓云君柔声道:「主子,今晚就留在观里,好好调教奴婢好幺?」

  程宗扬叹了口气,「算了。死丫头还在洛都,不知道打谁的主意呢。我怎么
能安心待在这里?」

  「那……奴婢给主子准备一辆马车,」卓云君娇媚地说道:「主子一边在车
里弄奴婢,一边赶路,两不耽误,如何?」

  程宗扬揉弄着她柔滑的雪臀,在她耳边道:「你这几天是不是排卵期?」

  「唔?」

  「你离下次癸水还有多久?」

  卓云君红着脸道:「还有半月。」

  「那就对了。排卵期就是你的身体开始准备受孕,今晚你要是侍寝,会有很
大机率被我弄大肚子。」

  卓云君流露出几分少女般的娇羞,身子迅速变得火热。

  程宗扬看着她的小腹,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去给我画道符。」

  卓云君讶然抬起头,「什么符?」

  「随便。只要漂亮就行,越漂亮越好。」

  卓云君没有再问,只道:「奴婢这便去画。」

  忽然一块玉佩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赵合德一手掩住嘴巴,「我……我
不是故意的……」

  「没事。」程宗扬搂着卓云君走到她面前,「玉佩没摔碎吧?」

  赵合德手足无措地摸摸鬓发,「没……没有……」

  程宗扬笑道:「你又不是小孩子,用得着这么害羞吗?」

  「可是卓教御……」

  卓云君温婉的笑道:「卓教御也是女人啊。将来你也会遇到一个男人,愿意
为他做任何事。」

  赵合德看着脚尖,喃喃道:「我才不会……」

  卓云君笑道:「要不要打个赌?」她翘起小指,「我们拉勾。」

  赵合德大着胆子伸出小指,与卓教御勾在一起。

  「好漂亮的小手。」卓云君呵气如兰地轻笑道:「小妹妹,你输定了呢。」

  「行了,别逗她了。」程宗扬道:「你来有什么事?」

  「是信物……」赵合德捡起玉佩递过来,「这是姊姊给我的。」

  程宗扬接过来随手一抛,把那块玉佩远远丢下山坡,没入草丛。

  赵合德瞪大眼睛,不知道他为何把这件信物随随便便就丢掉了。

  「从今往后,你不用再沾什么宫里的东西。」程宗扬理所当然地说道:「你
要喜欢玉佩,我给你买。」

  「我才不要买,我是……」赵合德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一跺脚,「我不跟
你说了。」

  卓云君望着她娇俏的背影笑道:「主子是打算收了她吗?」

  「不是我打算收她。而是除了我这里,她已经没地方可去了。」程宗扬感叹
道:「她运气够好才遇到我啊。」

  卓云君笑道:「奴婢也觉得是。」

  …………………………………………………………………………………

  卓云君终究没能和主人同车而行,她要留在观里安慰合德,万一出现意外也
好有人照应。程宗扬只好自己一个人返回洛都。就在下山途中,他遇到一个人。
一个女人。

  那女子年约四十,皮肤仍然白皙光滑,但眼角已经有着细密的鱼尾纹。她双
手握在一起,就那么站在山路中央,神态从容自若,就像一个大户人家主持中馈
的主妇,斯文有礼而富有教养。

  程宗扬奇怪地看着她,正准备擦肩而过时,那妇人开口道:「程少主,请留
步。」

  程宗扬停下脚步,「你找我?」

  「奴家自晨间少主进山,就在此等候,终于等到了少主。」那妇人微笑道:
「奴家姓闻。」

  程宗扬瞳孔微微收缩,「闻姨?」

  「难得程少主也知道妾身。妾身闻清语,黑魔海汉国主事。」

  「你找我什么事?」

  「有件事,想请少主拿个主意。」闻清语扶了扶鬓脚一支火红的木芙蓉,好
整以暇地说道:「我们在汉国的两位执事,昨日被紫姑娘杀了。他们得罪了紫姑
娘,原也该死,只是大祭之日在际,届时巫毒二宗同祭魔尊,按规矩是不能擅动
刀兵的。」

  「你搞错了吧?」程宗扬一脸惊讶地说道:「你们不是不让紫丫头列入门墙
吗?她现在还不是黑魔海的门人,什么规矩都套不到她头上吧?你们要想让她讲
规矩,先让她入门啊。」

  「话虽是这么说,但紫姑娘也与本门弟子无异……」

  「咱们就别睁着眼说瞎话了。差远了好不好?大祭都不让她参加,结果把她
惹毛了吧?西门那小子被她切成两半,现在又死了两名执事,你们傻眼了吧?我
跟你说,凭我对死丫头的了解,你们后悔是正常的。现在后悔可是有点晚。」

  「奴家只是想请少主转告紫姑娘,该罢手时且罢手。」

  「这我可打不了保票。不怕你笑话,我们家的事一般来说都是她说了算。她
要不愿意停手,我跪下来求她都没用。」

  「少主太过谦了。」

  「一点都不谦虚,我们家的事你们不太了解。这么说吧,我们家天最大,紫
丫头第二,雪雪你知道吧?就是她养的那小狗,我们两个第三。」

  闻清语微笑道:「少主不必再费心思了。奴家既然来见少主,自然有十足的
把握。既然少主不肯相助,只好请少主到敝处做几天客,等紫姑娘来的时候,我
们好跟她商量。」

  「去你那里做客?」程宗扬笑道:「你陪我吗?」

  话音未落,程宗扬袖中便飞出一道寒光,朝闻清语腰间刺去。闻清语身形微
微一闪,避开珊瑚匕首的锋刃,然后身后飞出一杆长戟,月牙状的戟钩切向程宗
扬的手腕。

  程宗扬闪身后退,一边用衣袖遮住面门。一道诡异的光芒落在他袖上,随即
燃烧起来,发出暗紫的光芒。

  程宗扬匕首一转,切下着火的衣袖,然后微微蹲下,像一头豹子一样,浑身
每一块肌肉都充满精力。

  一名顶盔贯甲的壮汉从闻清语身后出来,他身材不高,肌肉却十分坚实,脖
子又粗又短,两腮生着钢针般的胡髭。

  闻清语道:「紫姑娘杀过本宗两名执事,在墙上留下字迹,指明要杀这位韩
将军。」

  「这是栽赃!」程宗扬一口咬定,「死丫头根本不识字。」

  闻清语松了口气,「奴家还怕冤枉了紫姑娘,如此一来就可以肯定了。墙上
留书之人韩字不会写,只划了一个圈代替。想来应该是紫姑娘的亲笔了。」

  「划了个圈,你们怎么知道就是韩字呢?」

  「因为前面还有『建威将军』四字。」

  程宗扬盯着那壮汉,「韩定国?」

  那大汉哼了一声。

  程宗扬忽然道:「我跟你单挑!谁敢插手,谁是孙子!」

  韩定国呸了一声,舞戟朝程宗扬杀来。与此同时,一个瘦长的身影从树上出
现,他拿着一块紫色的水晶,口中念念有辞。

  闻清语道:「赤凫!留他性命!」

  脚底的山石仿佛突然间变成空空的洞穴,程宗扬脚下一晃,险些摔倒。韩定
国长戟卷地扫来,戟弯幻化出无数重影。

  程宗扬腾空而起,地上却仿佛涌出无数无形的藤蔓,将他的手脚层层缚住,
刚跃起尺许就被拽回地面。

  程宗扬拼命一滚,好不容易才避开戟锋,不由惊出一身冷汗。那个赤凫显然
是黑魔海九御之一,擅长各种巫术。他和韩定国如果分开,自己丝毫不惧,可此
时联起手来,威力倍增。韩定国在前攻坚,以硬对硬,赤凫则用巫术辅助,影响
自己的判断。

  高手对阵,生死只是一瞬。可以想象自己与韩定国贴身搏杀之时,赤凫突然
施展巫术,只用让自己出招稍缓片刻,就足以让长戟在自己胸口开出一个透明窟
窿。而且听闻清语的口气,他还有更狠的巫术未曾施展。

  这样打下去,妥妥是十败无胜的局面。闻清语也许真不想要自己的命,但如
果被她逮住,让小紫来救,自己还不如一头碰死得了。

  程宗扬暴喝一声,「韩定国!你竟与黑魔海妖人勾结!程某身为朝廷命官,
今日要为国除奸!拿命来!」

  大喝声中,程宗扬从腰间掏出一支手指粗的细管,迎风一摆,赫然变成一根
长逾两丈的尖矛,直刺韩定国的眉心。

  韩定国见那细矛来得诡异,不敢硬挡,往侧方一滚,避开矛锋。

  程宗扬挥出钓鱼竿,只是恐吓对手,长竿刺出的同时,竿梢的鱼线无声无息
地划过半个圈子,飞向远处的赤凫。

  那鱼线本来就细如发丝,又是透明的丝线,破空之际没有半点风声,长度更
是达到超乎想象的四丈,等赤凫惊觉过来,鱼线已经缠住他的手腕,接着程宗扬
抬臂一扯,细韧的鱼线像刀锋一样切开赤凫的皮肤,鲜血狂喷而出。

  赤凫手腕剧痛,连手背的筋腱也被切断,手指顿时失去力道,指间的紫水晶
随即滚落下来。

  闻清语拔下簪子,凭空一划,一道劲气飞出,挑中鱼线,发出「铮」的一声
震响。

  「闻姨好雅兴,这时候还有心情弹琴,没看到你手下的腕动脉都切断了吗?
你再弹一会儿,这野鸭子可就死透了。」

  闻清语面沉如水,在仙姬主持下,黑魔海一贯注重收集对手的资料。这位程
少主的卷宗有厚厚一叠,除了仙姬不置一辞,其他与他打过交道的人,对他的评
价都不高。认为他虽然与星月湖大营交往极深,但秉性更接近于那些唯利是图的
晴州商人。再刻薄一些,更会说他贪淫好色,懦弱无能。可没想到自己一交手,
才发现此人如此难缠。嘻笑嘲讽,撒泼耍赖,吹捧喝骂,样样俱全。虽然己方实
力远胜于他,却被玩弄于掌股之上。

  闻清语叱道:「魔卫!」

  黑暗中跃出几条身影,朝程宗扬杀来。

  等的就是这时候!程宗扬看准方位,挥手收回鱼竿,飞身跃入林中。

  两名魔卫冲入林中,接着同时发出一声惨呼,掷刀捂住喉咙。却是程宗扬逃
命时将鱼线绷在两树之间,高度设得十分阴险,两名魔卫刚追上去就着了道,险
些被鱼线割断喉咙。

  韩定国长戟一扬,切断鱼线,衔尾追去。

  程宗扬丝毫不顾及腹内的伤势,拼命催动丹田的气轮,一路直奔上清观。

  一刻钟后,上清观的精阁已然在望,但一个身影如影而至,转瞬便追到他身
后。

  程宗扬立刻改向,头也不回地往侧方掠去。闻清语一掌拍出,却扑了个空。
旁边长草摇曳,程宗扬已经钻入草丛中不见踪影。

  韩定国持戟往地上重重一敲,然后发出一声呼哨。一名魔卫牵着獒犬上前,
嗅着程宗扬的气息一路追踪。

  半个时辰之后,程宗扬在一棵大树下停住脚步,然后手足并用往树上攀去。
半个时辰中,他三次试图接近上清观,都被拦截,虽然杀伤两名魔卫,背上也被
人击中一棍。更麻烦的是韩定国从军中带来四条獒犬,让自己藏无可藏,即使躲
到树上也会被闻到气息,连停下来喘口气都办不到。

  程宗扬刚爬到树上,一条獒犬便追了过去,对着树巅狂吠。程宗扬调整好角
度,然后抬手一提,鱼线编成的绳套从树下飞出,准确地套住獒犬的脖颈,接着
把百余斤重的巨犬硬生生提了起来。

  獒犬四肢在空中拼命挣扎,牵绳的魔卫绳索险些脱手,他本能地扯紧,拼命
往下拽。那条獒犬脖颈被鱼线勒住,鲜血像瀑布一样流淌下来。等旁边的魔卫赶
来攀上大树,才发现树上早已人踪杳然,只剩下一根鱼线绑在树干上。

  程宗扬喉头发甜,啐了一口血沫。身后的犬吠声越来越近,不等自己穿过这
片草丛就会被追上。

  程宗扬拿出只剩下空杆的鱼竿,试了试强度,然后转身往山林边缘掠去。

  程宗扬刚掠出十余步,一片水波般的火光蓦然亮起,将周围的林木蒙上一层
幽蓝的光芒。光线虽然黯淡,但处于火光中央的程宗扬,已经无处遁形。

  赤凫用左手托着紫水晶,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韩定国持戟而出,踏入火光,
沉声道:「你不是要与本将军单挑吗?来啊!」

  闻清语道:「程少主何苦如此?」

  后面的魔卫影影绰绰,将这处断崖团团围住。

  这是邙山断崖中最宽的一处,两岸的距离超过七丈,即使一个处于颠峰的六
级通幽境高手,也不可能一跃而过,何况程宗扬已经是强弩之末。

  程宗扬站在火光中,胸口起伏着,发出带着血腥气的喘息。眼看韩定国越走
越近,程宗扬忽然转过身,义无返顾地往断崖狂奔过去,速度越来越快。

  众人都看呆了眼,没想到这小子这么玩命,竟然宁愿跳崖,也不去黑魔海在
汉国的分舵做客。

  闻清语突然叫道:「不好!拦住他!」说着飞身而出。

  在距离悬崖还有两丈的距离,程宗扬双手忽然一伸,一根细细的鱼竿笔直伸
出,抵住崖边一块突起的岩石。程宗扬将竿尾顶在腹部,脚下丝毫不停。柔韧的
鱼竿迅速弯成弧形,接着程宗扬猛地纵身,几乎变成圆形的鱼竿猛然弹直。凭藉
着鱼竿的弹力,程宗扬身体高高飞起,往对岸落去。

  韩定国握住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暴喝一声,振臂挥出。石块划过一条弧线,
击在程宗扬背上。程宗扬背后的衣服猛然绽开,带着石块的冲击力落在对面的悬
崖边缘。

  程宗扬扑倒在地上,像昏厥一样一动不动。一盏茶工夫后,他勉强撑起身,
跌跌撞撞没入林中。

  黑魔海众人神情冷峻,良久闻清语才开口道:「走吧。」

                第八章

  程宗扬扶着树木,勉强迈动双腿。他丹田的真气已经消耗殆尽,失去平衡的
气轮一片混乱,随时都可能崩溃。忽然他脚下一空,整个人都陷入地下。草根带
着泥土从头顶倏倏落下,几乎将他埋住。

  程宗扬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踏到一个盗洞,盗墓贼用浮土将洞口虚
虚掩了一层,结果把自己陷了个正着。

  盗洞斜着向上,离洞顶有一两丈的距离——这点高度平常自己只用一跃就能
出去,然后此时想爬到洞顶,却比登天还难。

  身下泥土一动,又往洞底滑下半截。程宗扬索性收拢身体,顺着盗洞一口气
滑到洞底。

  洞内的空气浑浊无比,但程宗扬随即闭气,转入内呼吸。他躺在潮湿的坟墓
内,浑身再没有一丝力气。韩定国砸中自己背后的一击力道并不算十分强劲,然
而却在自己真气耗尽的关口,护体的真气形同虚设。结果这并不强劲的一击,造
成的后果却十分严重。不仅经脉受创,丹田的气轮更是彻底失去平衡。

  无论程宗扬如何催动真气,都无法阻止气轮彻底走向混乱。他感到自己的修
为以惊人的速度崩溃,短短一刻钟内,就从第五级的坐照降到第四级的入微,又
从入微降到第三级的生象、第二级的内视,一直降到最初的筑基。就像一座大厦
从顶部开始坍塌。

  程宗扬所有的努力全告失败,再没有任何手段阻止修为的丧失,索性不再理
会。这下倒是省事,直接掉到坟墓里,也算死得其所。程宗扬并不担心自己会死
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死丫头肯定会翻遍整个邙山,把自己找出来。自己该给她留
句什么话呢?死丫头识字不多,写得太长她也懒得看。那就写短一点,比如「把
剑玉姬送来给我殉葬。」

  说不定死丫头一高兴,还会多送给自己几个御姬奴……不对啊,难道剑玉姬
也是御姬奴?泉玉姬、凝玉姬、剑玉姬……剑玉姬为什么会成为巫宗主使呢?莫
非她只是一个傀儡,或者工具……

  程宗扬脑中的波动渐渐消失,意识陷入混沌。

  就在此时,他最初的筑基也开始崩溃。

  所有的修为彻底崩溃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死亡。然而生机断绝的同时,一
缕平和舒缓的气息从丹田深处升起,然后像烟雾一样散开,融入已经空无一物的
丹田之中。接着,一个漩涡一样的气旋隐约显出雏形,随着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清
晰。

  那只气旋与从前完全不同,它有两个旋涡,一反一正,就像一只不停流动的
太极图。他的生死根彻底与气旋融为一体,一生一死,构成漩涡的两个中心,两
股性质截然相反的气息水乳交融,而又泾渭分明,绕着两个漩涡此消彼长,流转
不息。

  程宗扬深深陷入昏迷之中,然则他每次呼吸,丹田内的气旋就壮大一分,但
由于他已经意识全无,修为始终停留在筑基期,只是境界越来越稳固。

  长夜过去,阳光从东方升起,逐渐西移,当又一个傍晚来临,程宗扬身体终
于一动,他第一个反应不是睁开眼睛,而是展开内视。

  内视的情形使程宗扬大吃一惊,自己虽然只停留在筑基期,丹田的气旋却膨
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如果说原来的气轮是一片水洼,现在的气旋就是一片
汪洋大海。只不过由于境界太低,气旋中充满了杂质,真气也远谈不上精纯。

  程宗扬挺起身,背后顿时一阵剧痛。他盘膝坐好,然后引导气旋开始冲击境
界。对于如何晋升修为,程宗扬已经轻车熟路,但这一回刚开始冲关,程宗扬就
发现自己的真气远比以前雄浑,仅仅一个呼吸,修为就攀至筑基巅峰,突破到第
二级内视的境界。

  筑基、内视、生象、入微、坐照……短短一个时辰,程宗扬已经重新经历了
修为从无到有,直至攀升到第五级坐照境巅峰的整个过程。重新恢复的境界比从
前更加稳固,真元也更加旺盛。而一阴一阳相辅相承的气旋,则让他真气的运行
和施展达到一个崭新的境界。

  程宗扬并没有急于离开,他催动真气,一遍一遍沿着大周天的路线运行,涤
荡着真气内的杂质,将闭塞的经脉一一冲开,直到伤势尽复,气海满溢,才破墓
而出。

  外面已经是月上中天,秋虫的鸣叫声落入耳中,就像用肉眼去看手上的掌纹
一样,层次分明。

  丹田中的阴阳鱼和生死根已经消失无踪,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但程宗
扬知道,它们仍在自己体内,只是与气旋融为一体。当自己需要时,它们随时都
会出现。

  程宗扬轻轻一跃,掠上两丈高的树枝。山下的洛都城大半都已被黑夜覆盖,
但在青楼密布的乐津里,权贵云集的西城诸坊,都有不少地方亮着璀璨的灯火,
犹如夜空的繁星。

  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强大过,只差一线就能进入到另一个全新的境界。但程宗
扬并没有踌躇满志,或者雄心万丈。他只感到一种从容,就像自己的命运终于能
够由自己把握。

  程宗扬发出一声长啸,声振林野,然后流星般往山下掠去。

  …………………………………………………………………………………

  程宗扬突然在院中出现,把值夜的敖润吓了一跳,「程头儿,你怎么了!」

  程宗扬浑身是土,衣物背后还破了一个大洞,就像刚从土里刨出来一样。如
果不是他精神健旺,神态从容,敖润都觉得他是炸尸了。

  「摔到个土坑里,弄了一身的土。桶呢?打点水我洗洗。」

  敖润摇着辘打了桶水,程宗扬脱了脏衣服,光着膀子在院中洗浴。

  敖润道:「程头儿,你昨天去哪儿了?我们找了你一天都没见人影。」

  「一点小事,已经处理完了。这两天有什么事?」

  「多着呢。云家派人来了,我在社里见的面,说云三爷这两天就要来洛都。
林清浦传过一次水镜。倒没说什么,只是报了这些天的账目,冯大法都已经记下
来了,就放在你房里。傍晚时候,宫里的徐常侍派人来,让你明天进宫一趟。还
有老东,昨天替人射覆,赢了一笔钱,来找你喝酒,顺便问问哪里有便宜的房子
出租。」

  「他问这个干嘛?」

  「老东刚跟老婆离了,家里的东西有一样算一样,全给了老婆,只穿着一件
衣服就出来了。咱们院里事儿太多,我没敢留他。临出门正好遇到朱老头,嘀咕
什么斗鸡,老东一听,就扯着他去斗鸡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四哥有消息吗?」

  「还没回来。不过郭家的人也没动静。衙内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要去给郭大
侠的外甥偿命,被哈爷揍了一顿才老实。」

  「打得好!这小子就是欠揍!卢五哥呢?」

  敖润一拍脑袋,「差点儿忘了,他还在里头等你。」

  「干!你不早说!」

  程宗扬抹着身上的水匆忙回房,卢景正在客厅里,双方一见面,顾不上打招
呼,便异口同声地问道:「见到紫姑娘了吗?」

  话出一口,两边都有点泄气。程宗扬打起精神道:「放心吧。只有那丫头欺
负别人的,没人能欺负她,用不着担心。五哥,你等到现在,不会只为了问这句
话吧?」

  「我见你一天多没回来,以为是有了紫姑娘的消息,就等得久了点。」

  「消息倒是真有一点。不过有点复杂,还是先说你的事吧。」

  「行。关于韩定国,」卢景道:「这肯定是个圈套,但韩定国这个人很有意
思。他是从边军一路积功升至建威将军,生性残忍好杀。几次与濮人交战,都有
屠村的记录,因此一直没升上去。这人虽然残忍,胆子却极小。据说为了防备有
人行刺,连睡觉都穿着铠甲,平日深居简出,身边总有大批护卫。总之这个人很
不好杀。」

  「再不好杀,也必须要杀。而且必须要尽快杀。」

  卢景有些诧异,吕冀和吕不疑出钱请他刺杀韩定国,他和程宗扬都已经认定
这是个圈套。因此他的计划中,韩定国的生死无关紧要,重点是怎么将计就计,
对付吕家。没想到程宗扬却突然对韩定国起了杀心。

  「我的消息正好与韩定国有关。」程宗扬道:「首先,他是黑魔海的人。」

  「难怪!我还以为他是吕氏的人,若是黑魔海的人就能解释得通了。吕家选
他当目标,多半也知道他与黑魔海的关系,让我们出手,是驱虎吞狼之计。无论
我们谁输谁赢,吕家都能坐收渔利。」

  「这次吕家的渔翁之利,不能不让他们收。因为还有第二条:他是紫姑娘要
杀的人。」

  程宗扬说了自己昨天的经历,卢景不禁动容,「紫姑娘点名要杀他?」

  「我也不知道紫姑娘为什么这么干。但她说要杀人,肯定是要杀的。」

  卢景立刻改了主意,「这个韩定国早该死了,杀!不光要杀,还要赶在紫姑
娘之前杀。免得紫姑娘再去冒险。」

  「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大家都要杀他,不如咱们先动手。」

  「韩定国住在城西建威将军府。」卢景已经把韩定国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府中共有六七十名奴仆,大都是跟他打过仗的老兵。除此之外,他还有一支卫
队,一共有十二名亲卫。韩定国无论身在何处,都与这支卫队形影不离。要想取
他性命,必须先解决这些亲卫。」

  程宗扬道:「直接到将军府行刺,成功的可能性太低。他不可能不出门吧?
有没有可能我们在路上伏袭?得手的把握更大一些。」

  「他出门时极为小心,每次出行都有三辆一模一样的马车,临出门时随便挑
一辆来坐,让人摸不清他究竟在哪辆车上。而且他是现职的将军,出门时除了家
仆和亲卫,还会调来军队随行保护。每次至少有一百名军士。」

  这比直接闯入将军府大开杀戒还要难一些,毕竟将军府可没有上百名军士。

  「在目的地动手也是一个主意。」卢景也在琢磨,「他若去赴宴,请客的人
家戒备总是要松懈一些,他总不能带着那上百名军士上宴席吧?这个时候机会就
来了。」

  「他修为比我强的有限,大致是五级巅峰。擅使长兵,贴身搏杀不知道深浅
如何。」

  「这样的话,只要有人挡住他的亲卫两个呼吸时间,我和老四联手,就足够
杀死他。」

  「这个主意不错。」程宗扬道:「我也打听一下,看看近期他有没有什么宴
会,咱们先混进去,等他一来就动手。」

  两人反复商讨,敲定刺杀韩定国的细节。但真正的问题是得手之后,如何摆
脱吕家的追杀?

  吕家肯定知道韩定国平时府上就戒备森严,才把他列为目标,以此消耗己方
的实力。对吕家而言,最好的结果是阳泉暴氏和韩定国拼得两败俱伤,最后吕家
的人出现,顺顺利利的杀人灭口。

  「怎么摆脱吕家的人,我倒有些想法,」卢景道:「运气好的话,还能把他
们的七千金铢给弄过来。」

  程宗扬精神一振,「这个好!杀人是杀人,挣钱的事也不能耽误。」

  卢景说了自己的计划,程宗扬又补充了一点细节,然后等斯明信回来,就着
手刺杀韩定国。

  …………………………………………………………………………………

  卢景走后,罂奴和惊理才现身出来。她们本来应该有一个人在程宗扬身边随
身护卫,但这几天诸事纷杂,两个人都被派出去办事。程宗扬失踪,最害怕的就
是她们,唯恐主人出事,被小紫惩罚。

  程宗扬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让她们留意建威将军府,小紫既然要杀他,很可
能在附近出现。然后胡乱睡了一觉,天不亮便即入宫。

  头回生二回熟,这回入宫顺顺利利就到了玉堂前殿。

  程宗扬笑着拱手道:「徐常侍!」

  徐璜亲热地挽住他的手,「程大夫总算来了。」

  程宗扬往殿中扫了一眼,今天并不是朝会的日子,殿内除了单超、唐衡两位
中常侍,还多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这位是具常侍,是为天子保管印玺的。」

  具瑗神情冷漠,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样又深又密,程宗扬向他行礼,只微微
点了点头,算作还礼。

  程宗扬这会儿才感觉徐璜让自己买个二千石是一片好意,在宫里,六百石的
官实在低微了些。人家就是不还礼,你也不好说什么。

  「左常侍还没有到吗?」

  唐衡道:「只怕还要一会儿。」

  「那就再等等吧。」

  程宗扬心里暗暗估算,除了蔡常侍以外,五名金珰右貂的中常侍都来了。他
们会跟自己谈什么事呢?这样大的阵仗,自己的身份好像有点不大对等啊。

  左悺未到,几人没有谈正事,便坐下来随口闲谈。忽然徐璜说道:「昨日蔡
常侍找到我,私下借了一笔钱。」

  「咦?」唐衡讶道:「蔡常侍也向你借钱了?」

  单超冷冷道:「他也找了我。」

  几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蔡敬仲是太后的人,单超则是天子亲信,两人素来不
睦,甚至连表面工夫都懒得做,平时在殿上相见,也不理不睬,没想到他竟然会
找单超借钱。

  徐璜道:「他向我借五十万钱。我给了他二十万。」

  唐衡道:「我也是五十万,给了他三十万。」

  具瑗细声道:「他找我借六十万,我给了他十万。」

  单超道:「他找我借二百万钱。我给了他一百万。」

  程宗扬同情地看着他,蔡敬仲该有多恨你啊,别人都是五十万、六十万起,
到你这里,张嘴就是二百万……

  「老单,你有这么多钱?」

  「我把宅子卖了。」单超道:「蔡常侍既然看得起我,这钱当然要给。」他
停顿了一会儿,然后道:「而且利钱着实不错。他立了书契,敲定三个月之后归
还,一本一息。正好我打算换处宅子,就把老宅盘了。」

  「一本一息?」徐璜道:「他给我开的利息,也不过五成。」

  具瑗道:「我的是六成。」

  徐璜大怒,「凭什么给老单是一本一息,到我这儿就剩五成了?这家伙看人
下菜碟啊。不行,我得找他去!」

  「不急!不急!」众人连忙劝住徐璜。

  唐衡道:「蔡常侍准备干什么,要借这么多钱?」

  众人嘀咕半晌,然后纷纷点头,「肯定是准备干什么大事。」

  「多半是做生意。」具瑗道:「我听说他在打听各种器具,需要的数量可不
少。」

  唐衡道:「他做的什么生意,三个月后能有两倍的利钱?」

  「管他呢。只要能拿来利钱,就是杀人放火也是他的事。」徐璜慢悠悠道:
「他要真弄出什么事来,连太后也保不住他。」

  具瑗却动了心思,「这要真能赚钱,咱们也别借了,跟他合股得了。」

  「不行。」徐璜道:「若是合股,万一他说做生意赔了呢?还是借,利钱虽
然低了些,但是稳妥。我得去找他,大不了再给他拿三十万,让他也给我付一倍
的利息。」

  唐衡道:「万一他借了钱不还呢?」

  徐璜、具瑗、单超都笑了起来,异口同声地说道:「他要敢不还,咱们就拿
了书契哭太后去!」

  唐衡也觉得自己多虑了,蔡敬仲也是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可能借钱不
还?他要真还不上,大伙拿着书契往太后面前一哭,少不得把太后气个半死。他
是太后的亲信,真弄出一屁股屎来,还得太后给他擦。太后再迁怒,也迁不到自
己这帮受害者头上。

  程宗扬木着脸坐在旁边,看着他们煞有其事的议论,一肚子的笑都闷着,觉
得肠子都快断了。蔡敬仲真能张嘴,见谁都敢借钱。三个月时间,五成到一倍的
利息,用他中常侍的职位作担保,别说他们了,就是自己听见都得心动。

  说话间,一位大貂珰匆匆进来。众人纷纷起身,「左常侍,天子叫我们来,
有什么事?」

  「天子让你们找个懂生意的,带来了吗?」

  徐璜连忙把程宗扬推出来,「这位程大夫就是做生意的。从西邸得了官,我
亲自经的手,是咱们自己人。」

  「那就好。」左悺道:「天子问,有什么生意能在三个月内赚得两三倍的利
钱?」

  此言一出,众人都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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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集

  内容简介:

  汉国朝会时论及王哲与左武军大败之事,众人皆知是汉国天子为争权而旧事
重提,只有程宗扬是真心想找出究竟谁是幕后主使者,泄漏军机致使王哲就此殒
命?

  天子藉由八校尉的职位笼络韩定国,偏偏韩定国是黑魔海的人,更是小紫迁
怒的对象。程宗扬与卢景原想先下手为强,但韩定国将赴宴地点防范得滴水不漏、
处处陷阱,让程宗扬与卢景束手无策。小紫依然不见踪影,只有与她形影不离的
雪雪独自出现,更令程宗扬忧心不已……

                第一章

  「天子问,有什么生意能在三个月内赚得两三倍的利钱?」

  左悺尖细的声音还在殿中回荡,几名中常侍一个个目瞪口呆,一时间殿内安
静得针落可闻。

  半晌唐衡才道:「蔡常侍去找天子借钱了?」

  「你们怎么知道?」左悺道:「不过不是借钱。蔡常侍私下求见天子,说他
夜观天象,山阳一带当出金砂,其值以亿计,求天子从内库拨一千万钱,由他去
山阳采金,如果三个月内不见效,愿付首级。」

  众人都围上前去,「他要去当阳采金砂?」

  「其值数亿?还拿性命担保?」

  「天子根本就不信他那一套,」左悺道:「什么山阳有金砂?山阳挖了多少
年铁了,连根金毛都没见着。多半是他找到什么来钱的路子,想背着太后大赚一
笔。所以天子让咱们打听打听,姓蔡的究竟有什么来钱的路子?那位程大夫,你
不是做生意的吗?说来听听。」

  众人齐刷刷扭过脸,殷切地看着程宗扬,好像他一张嘴就能蹦出来金子来。

  程宗扬心里直犯嘀咕,这老蔡越玩越大了,连天子都敢坑。难怪老头说汉国
的太监都是疯子。

  程宗扬躬身施礼,然后道:「此事下官要问问蔡常侍才是。」

  左悺不满地板起面孔,「让你来就是因为你懂生意,若是要问蔡常侍,我们
难道问不得?哪里还要找你?」

  「左常侍有所不知。三个月内赚得两三倍的利息,别说我们汉国,就是天下
也没有这等生意。若是赚钱如此容易,世间还不都成了商人?」

  唐衡道:「你是说蔡常侍所谓做生意是假的了?」

  「下官不敢如此说。三个月内赚得两三倍的利息,正经生意虽然没有,但有
一种生意也许是能做到的。」

  「什么生意?」

  「投机。」

  五人目光灼灼地盯着程宗扬。

  程宗扬从容道:「当年七国之乱,都中公侯无不奉命从军,因事起仓促,只
得向放贷之家借款。放贷之家以七国势大,成败未决,无人肯借。唯有无盐氏拿
出巨资,向列侯放贷,利息以十倍计。此战若七国兵临洛都城下,则无盐氏血本
无归。若战事拖延,十倍之利也所获无几。结果朝廷只用三月便平定七国,无盐
氏坐收十倍之利。」

  唐衡道:「这是赌博。」

  程宗扬道:「唐常侍说的是,所谓投机,正是赌博。只是赌局有大有小,蔡
常侍若是以此投机,此局当是极大,因此下官要见过蔡常侍才好判断。」

  五人沉默良久,最后徐璜道:「我来安排,让你和蔡常侍见一面。但能不能
问出什么,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徐常侍放心。只要见到蔡常侍,下官定能看出他的底细!」

  程宗扬信心十足的模样让众人都暗暗点头。唐衡、具瑗等人纷纷想方设法,
怎么把闲杂人等都移开,让程宗扬和蔡常侍好好见上一面,弄清他做的是什么投
机生意。

  五位宫中最有权力的中常侍一起办事,可谓是雷厉风行,不到半个时辰,平
常用于接待诸侯、宗室的显亲殿就被清理一空。接着徐璜亲自出面,把蔡敬仲请
到殿内。

  程宗扬已经等候多时,一见面徐璜就笑道:「这位程大夫是新任的常侍郎,
前几日见过面的。听说蔡常侍精于器物,一直想向蔡常侍请教……」这是五人商
量好的理由,为了让程宗扬和蔡敬仲见面。徐璜准备了一肚子的言辞,打算昧着
良心把蔡敬仲的马屁拍舒服了,让他跟程宗扬谈几句。结果话还没说完,蔡敬仲
便道:「唔。那我跟他谈吧。」

  徐璜一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这蔡敬仲今天怎么改性子了?这么好说话?但
他肯赏脸跟程宗扬交谈,徐璜求之不得,陪着笑脸道:「那你们好好谈,我还有
点事。那个……小程埃蔡常侍懂得多,你可要好好向他请教。用心些。」

  徐璜怕耽误他们两个谈话,一路小跑的离开,还顺手把殿门关上了,好让他
们安安静静认认真真的仔细交谈。

  徐璜一走,蔡敬仲就从怀里掏出几张纸,「这是式样图。」

  蔡敬仲把图纸递到程宗扬手中,拍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试验室的
事可得抓紧埃」「我知道,我知道。」程宗扬赶紧接过图纸,塞进腰包。

  蔡敬仲一眼看见,「这是拉链?我来看看……」程宗扬拦住他,「咱们先说
正事——你这就开始借钱了?」

  「是埃咱们说好的。」

  「那你也不能这么早埃」

  「不早点怎么行?」蔡敬仲道:「谁也不是几十万钱放身上对吧?这年头大
伙都不容易,有些手头紧的还要卖房子卖地,你总不能想着今天开口,明天别人
就把钱给你送来吧?总得给他们腾出来凑钱的时间对不对?」

  这年头大伙都不容易——这话说得亏心不亏心?

  「大哥,」程宗扬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这捞的也太狠了,别说鱼苗,连鱼
鳞都不留。我说,你怎么还向天子借钱呢?」

  「天子的钱也是钱埃你说的那个试验室,我这两天又考虑了一下。一年一万
金铢有点紧。一万金铢是两千万钱,我打算借一亿,算下来有五万金铢,头几年
勉强能对付下来……」「打住!一亿?你打算在汉国宫廷里捞一亿?」程宗扬压
低声音叫道:「你想过没有,你从天子手里,从徐常侍、唐常侍、单常侍、具常
侍、左常侍……这帮中常侍手里借一亿钱,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他们会放过你吗?
你跑到天边都没用!下辈子碰见都得咬你几口。江州刚打过一仗,我可不想因为
这一亿钱,跟汉国北军的中垒、屯骑、射声再打一常你把天子惹毛了,说不定连
羽林、期门都给你派来。我们江州地方太小,真心抗不住啊,大哥。」

  「你是担心善后?」蔡敬仲胸有成竹地说道:「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你怎么安排的?」

  「我不是向天子请诏,去山阳采金吗?等借够钱我就走。山阳的铁官徒已经
向朝廷几次请命,说矿上每年定额太高,而且铁官抢夺财物,草菅人命。我一到
山阳,就把开采量加两倍,你觉得那些铁官徒会怎样?」

  「现在就过不下去了,你再加两倍,那还不得反了?」

  蔡敬仲抚掌道:「这就对了!铁官徒一反,头一个就得杀我,对不对?」

  「那必须的!」

  「好。到时候我就爬到房顶上朝北叩拜,痛哭辜负皇恩,无颜面见天子,然
后——闭门自焚。」

  程宗扬恍然大悟,「金蝉脱壳!」

  「没错。我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本事再大,也不能找死人还钱吧?
天子都没辙。宫刑?我已经割了。斩首?我都化成灰了。诛三族?我一个太监,
全家早就死光光了。天子就是气不过,想找我鞭尸,他也得先找到尸体才好拿鞭
子对吧?」

  可不是,连鞭尸都鞭不了。程宗扬仔细想了一遍,这事除了缺了大德,别的
办得还真是干净。卷了一亿跑路,连骨头渣子都不留。

  「为什么要去山阳呢?」

  「咱们不是缺个铁矿吗?」蔡敬仲道:「我想了一下,山阳的铁官徒已经忍
了这么多年,说不定还能再忍下去,这可不行,必须得让他们站出来,为自己的
利益抗争。我是这么考虑的,你看成不成——我琢磨着从星月湖大营借点人,帮
他们起事,最好能成为首领。等朝廷火烧眉毛,我们再用江州的名义出面,装作
什么都不知道,向朝廷表示,要把山阳的铁矿包下来。」

  「朝廷怎么可能答应?」

  蔡敬仲惊讶地说道:「为什么不答应?」

  「山阳还乱着呢!」

  「就是乱着才好答应——汉国当年和星月湖大营有仇啊!」

  程宗扬一拍大腿,「我把这茬儿给忘了!」

  「这么大个坑,江州愿意往里面跳,朝廷高兴都来不及。你想啊,朝廷一动
兵,打的就是金山银海。正着急呢,有个傻子站出来拼命往坑里跳,要把这个坑
给填平了,朝廷做梦都能笑醒。本来要花几亿钱打仗,现在不用花了,对朝廷来
说,省的钱就当是赚了。运气好的话,咱们不但一文钱不用花,白白得个铁矿。
说不定朝廷还会倒贴几个……」蔡敬仲表情淡定,这种不知会引起多少血雨腥风
的谋划,从他口中说出来,就像在讲述实验的步骤一样,绝对的客观冷静,不掺
杂任何个人感情的因素。那些可能被波及的人命,在他眼中仿佛只是一串冰冷的
实验数据。

  程宗扬本来被他说得晕乎乎的,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他沉默半晌,然后拍拍
蔡敬仲的肩,「这事我知道了。你不是想看拉链吗?这个给你。」

  程宗扬解下腰包,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然后递给他,「你看,这是拉链,
里面还有好几层。这个搭扣有意思吧?又方便又结实……有空琢磨琢磨这个,钱
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蔡敬仲目光被那件腰包吸引,毫不在意地说道:「行。」

  临走时,程宗扬道:「你是不是特别恨单常侍?」

  蔡敬仲困惑地说道:「为什么?」

  「你向别人借钱都是几十万,怎么到他那里变成二百万了?」

  「我听说他刚卖了房子——要不我再借点?」

  「千万别!」

  刚才几位中常侍谈及蔡敬仲向大家借了多少钱,单超颇有些自负,似乎蔡敬
仲向他借一百万,着实看得起他。程宗扬这会儿才明白,单常侍是自作多情了。
蔡敬仲压根就没看他的人,完全是奔着他那钱去的。

  程宗扬从显宗殿出来,五名中常侍都拥上前去,「怎么样?怎么样?」

  程宗扬沉着脸道:「一文钱都别借给他!」

  五名中常侍有些失望,接着又紧张起来,「我们已经借过钱的怎么办?」

  「找他要!能要多少要多少。」

  「他说的利息……」

  「假的。我看全是忽悠。」

  单超一提袍角,就要往殿里冲,众人连忙把他拉住,「息怒!息怒!」

  单超胀红了脸,粗声大气地说道:「你们借的少是吧?我可是一百万钱!」

  「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徐璜劝道:「小心打草惊蛇!万一他知道咱们识破
了他的伎俩,不肯还钱怎么办?慢慢来,这钱咱们迟早要讨回来。」

  众人好说歹说,总算劝住单超,先稳住姓蔡的,然后把钱再慢慢拿回来。

  蔡敬仲的计划不可谓不周密,但程宗扬还是决定要拆他的台。纵然他害的人
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可程宗扬希望他能把聪明才智都用到正经地方。他的才华用
在这上面,不仅仅是浪费,也是犯罪。

  …………………………………………………………………………………从显
宗殿出来,徐璜庆幸地说道:「若不是你,咱家这回可要被姓蔡的坑苦了。」

  一想起自己刚才打算再借三十万混个高息的冲动,徐璜就不由暗呼侥幸。幸
亏自己慧眼识英,找了个良材,要不然那二十万钱就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

  程宗扬道:「公公这样说就见外了,我看蔡常侍说话吞吞吐吐,言语不尽不
实,就起了疑心。我们做生意最怕这种人,不管那生意是真是假,能不能赚钱,
都沾不得了。」

  「他哪里来的胆子,敢骗到天子头上?」

  程宗扬低声道:「如果他是打算拿你们的钱给天子高息呢?」

  徐璜一拍大腿,大骂道:「这该死的贼子!」

  姓蔡的要真这么做,大伙的钱全到了天子手里,那还要个屁啊!到最后他讨
好了天子,把大伙全给埋坑里了。缺德不缺德?

  程宗扬道:「我听说皇后娘娘凤体不豫?」

  徐璜道:「谁说的?根本没影的事。」

  程宗扬尴尬地说道:「我听外边人一说,就当真了,还准备了点礼物,想献
给皇后娘娘。」

  徐璜来了兴趣,「什么礼物?」

  程宗扬压低声音,「求子的仙符。」

  徐璜眼睛一亮,「灵不灵?」

  「是太乙真宗秘传的仙符,外面见不到的神物。据说是灵验无比。」

  程宗扬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只玉盒。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张两寸来宽五寸来
长的符纸。那符纸似革非革,通体火红,上面用金汁绘制着细密的符文。随着目
光的移动,那些符文仿佛泛起粼粼的金光。即使徐璜对法术一窍不通,也能感觉
到符中蕴藏着惊人的灵力。更与众不同的,符纸顶端嵌着一条银链,链上还有几
个豌豆大小的铃铛。

  这样的灵符闻所未闻,单看绘制的手法,制符之人就绝非凡俗,很可能是某
位大有道行的长老,甚至出自太乙真宗教御之手。

  徐璜只觉盯着符文的眼睛一阵阵发烫,赶紧移开目光,问道:「此符是从何
处求来的?」

  「太乙真宗的卓教御如今正在北邙,我专门托了关系,花重金求来此符。徐
公公,你看这东西真不真?」

  「绝对真!要有一处假的,我徐某立刻抉了自己这对眸子!」

  程宗扬舒了口气,「这就好。我不识货,就怕花了钱还被人骗了。」

  「你花了多少钱?」

  「一千金铢。」

  这就是二百万钱啊,够单超再卖回房子了。

  徐璜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你在这儿等着,咱家
这就往长秋宫报喜去!」

  不到一刻钟,徐璜就一路小跑的回来了,「快!快!快!娘娘要召见你!」

  程宗扬丝毫也不意外,如果皇后娘娘见到符上的银链还无动于衷,除非徐璜
没有把符送到她手里。他一本正经地扶了扶进贤冠,昂首阔步往长秋宫走去。

  赵飞燕,我来了!

  …………………………………………………………………………………

  长秋宫比北宫的永安宫规模小了许多,但在南宫仅次于天子寝宫,规模远在
其他妃嫔居住的宫殿之上。身着曲裾的宫女微微低着头,垂手贴在身前,迈着细
碎的步伐。脚下的地板浸过桐油,光亮得能照出人影,宫女穿着白布袜的双足走
在上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殿内垂着一幅水晶帘,微风乍起,透明的水晶帘轻轻晃动着,发出悦耳的声
响。

  徐璜在水晶帘外跪下,尖声道:「奴才徐璜,叩见娘娘。」

  隔了一会儿,帘内才有一个纤软的声音歉然道:「又劳烦你跑了一趟……徐
常侍,辛苦你了。」

  「这是奴才的本分,不敢称辛苦。」

  帘内的女子迟疑了一会儿,轻声道:「那张符,我很喜欢……我想和他说几
句话,可以吗?」

  「是,奴才告退。」

  娘娘要问求子的事,当然不好有外人在场,徐璜爬起身,朝周围的宫女使了
个眼色,带着众人悄悄退下。

  程宗扬心里嘀咕,赵飞燕可是史上有名的妖女,姊妹两个专宠后宫,把天子
迷得神魂颠倒,留下无数风流传说,还有燕啄皇孙的恶名,怎么说起话来怯生生
的,活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

  帘内沉默良久,那个声音道:「你……可以进来吗?」

  程宗扬听得莫名其妙,这妖女什么意思?让我进去?难道有什么诡计?等我
一进去,她就大叫「非礼」?没道理埃想给我来个美人计?我最不怕的就是这个!
求都求不来呢。

  第一次见面,虽然自己六百石的官职惨了点,但绝不能让人给看扁了。程宗
扬挺了挺胸,摆出气宇轩昂的气势,抬手掀开水晶帘,昂首进入帘内,然后像触
电一样立刻俯下身,以头抢地,口中道:「微臣叩见陛下!圣上万岁,万岁,万
万岁!」

  帘内立着一个英武的年轻人,赫然是那位年轻的六朝共主,大汉天子。

  刘骜穿着劲装,头戴皮质的弁冠,一手扶着天子剑,他扫了脚下匍匐的小官
一眼,然后对旁边的女子道:「你要不放心,就去看看。」

  那女子轻声道:「臣妾……不好出宫。」

  「怕什么?宫里又不是只有江女傅一个信得过的。这宫里所有人都是你的奴
婢,你尽管指使他们。谁要不听话,你想笞就笞,想杖就杖,杖毙也没关系。」

  「……是。」

  「让你妹妹入宫,你怕有人拦她,你自己去总是没人敢拦吧?」刘骜用呵哄
的口气道:「我今天和张放约好了,要去射猎,他新得了一条狗,据说长着两只
翅膀,飞起来比鹰都快,要不然我就陪你一起去。」

  「臣妾知道了。」那女子轻声道:「多谢陛下。」

  刘骜吩咐旁边一名年轻的宦者,「你陪皇后娘娘一起去。」

  那宦者脖子一梗,「我不去。」

  刘骜大怒,「朕的话你也敢不听!」

  宦者道:「我也要看狗。」

  刘骜没好气地说道:「下次带你去。你这次敢不去,我就把你打发去守陵,
让你一辈子连只猫都见不着。」

  那宦者嘟着嘴不再作声。

  刘骜道:「富平侯还在等着我,我先走了。你要是喜欢,在外面多待一会儿
也无妨。别人问起来,就说跟我一起出去的。母后不高兴也不会骂你。」

  「是。」那女子屈膝跪下,双手指尖相对贴着地面,戴着珠翠的螓首轻轻叩
下。

  刘骜不悦地说道:「你怎么又跪下了?朕最不喜欢别人跪来跪去的。赶紧起
来。我走了。」

  刘骜说完就风风火火的离开。他没有从大门出去,而是绕到里面一扇屏风之
后,然后就没了声响。

  殿内安静片刻,那宦者道:「娘娘刚才跪是对的。天子不喜欢别人跪他,但
要是有谁不跪,他更不高兴。」

  「妾身知道了。」

  「娘娘和天子说话,自称臣妾是对的。但我们和这些下人说话就不能自称妾
身了,自称我就可以,若觉得不够雅驯,称吾也可以。」

  那女子道:「我知道了。」

  宦者满意地说道:「这就对了。哎,这里还有个人在跪着呢。」

  程宗扬直想骂娘,自己跪了半天了,天子从头到尾就没跟自己说过一句话。
好不容易等天子走人,他们两个又聊上了,自己这么个大活人,跪着也有五尺来
高,他们就不觉得碍眼?

  那女子连忙道:「对不起——程大夫,请平身。」

  宦者道:「娘娘不用对臣下说『对不起』,他是臣子,跪死都是应该的。」

  妈的,敢情跪得不是你啊!有种你来跪一个,你小子跪到天亮,我皱一下眉
头就不是好汉!

  「公公说的是,微臣多跪一会儿也是应该的。」程宗扬说着顺势起身。开玩
笑,万一这娘娘听不出来什么是客气话,真让自己多跪一会儿就傻了。

  虽然很好奇这位史上四大美女之一的赵飞燕究竟有多美,但程宗扬还是没敢
直勾勾把目光放到皇后娘娘脸上。借着起身,他目光顺势上移,先看到一条曳地
的长裙,鲜红的丝绸上绣着金黄的凤纹,往上是一条衣带,用金丝镶嵌着攒成花
形的珍珠,雕刻着凤鸟的白玉,还有一颗龙眼大的红宝石。

  她双手放在身前,长长的衣袖掩住手指,只能看到袖口精致而繁丽的刺绣。
臂上缠绕着轻云般的臂带,肘后悬着一只香囊,囊上绣着象征多子的石榴。宽大
的衣襟微微隆起,上面绣着连绵的合欢纹饰。再往上,是一抹雪白的玉颈,然后
是小巧的下巴。

  程宗扬目光停了片刻,才移到她唇上。那只红唇柔软而莹润,衬着如雪的肌
肤,红艳得令人惊心动魄,犹如一朵娇美的菡萏。

  程宗扬停下目光,不敢再往上移——作为六百石的官员,看到这里都有些逾
矩了,再往上看就是找死。不过单看这一唇一颌,面前这女子就已经堪称绝代尤
物。

  红唇轻分,流淌出一串悦耳的声音,「程大夫,谢谢拿来你的仙符。」

  宦者插口道:「娘娘,你不用……」

  「这是臣份内之事,」程宗扬打断他,「怎敢让娘娘相谢?」

  宦者接口道:「他说的对。」

  赵飞燕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确定那宦者不会再开口,才柔声道:「我
听说,此符是从上清观卓教御那里求来的,是吗?」

  「是。」

  「那这符上的银铃……」

  「什么银铃?」宦者伸头去瞧。

  程宗扬咳了一声,「据臣所知,听闻是为娘娘求的仙符,上清观一位刚入观
的姑娘特意献出此铃。」

  那只红唇微微抿紧,流露出一丝激动。

  「这银铃很一般嘛。」宦者道:「杂色银子,值不了几个钱。程大夫,你是
不是没掏够钱啊?」

  死太监!你这是在打娘娘的脸你造吗?程宗扬微笑道:「敢问公公贵姓?」

  宦者脸一板,「这是你该问的吗?你一个外臣,打听我的名字做什么?想巴
结我?外臣结交内侍是死罪你知不知道?要不然是我得罪了你,你想报复我?我
一点都不怕你知道吗?你才六百石你知道吗?六百石在宫里一抓一大把,你知道
吗?」

  赵飞燕开口道:「中行说。」

  宦者立刻躬身,「娘娘。」

  「我想和程大夫说几句话,可以吗?」

  「行埃」中行说闭上嘴,侧了侧身,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过了一会儿,两人都没开口,只用眼睛使劲看着他,中行说终于明白过来,
「让我回避是吗?好吧。我就在外面,娘娘想叫我,声音大一点就可以。」

  中行说走到程宗扬面前,用脚在他身前划了一条线,严厉地说道:「我警告
你!不得越过这条线!明白吗?」

  程宗扬看着那条线,终于明白当年汉宫众人为什么拼着亡国的风险,也要把
这孙子打发到匈奴去,这货实在太咶噪了!当着天子、皇后的面都敢指手划脚,
换成几位中常侍还不得被他喷死?

                第二章

  程宗扬抬起眼,看向那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赵飞燕双十年华,一双眼睛微微
发红,似乎刚哭过,却平添了几许风流妩媚,水灵灵的眼波流动间,仿佛有着千
言万语。

  「程大夫,」赵飞燕充满希冀地轻声问道:「你见到她了吗?」

  程宗扬直接了当的回道:「是的。」

  「上苍……」赵飞燕双手合什,几乎喜极而泣。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合
德还好吗?」

  「令妹还好,只是想见娘娘。」

  「我要去见她。」

  「上清观在北邙,山路崎岖,不若由臣下护送合德姑娘入宫。」

  「不要!」赵飞燕连忙止住他,然后自失地笑了笑,「幸好她没有入宫。不
然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说着她站起身,「走吧。」

  「从这里走?那中行公公……」

  赵飞燕嫣然一笑,「你想带他吗?」

  「可是娘娘若是出宫,身边怎么能没有伺候的人?」

  「我以前也是平民女子,哪里没人伺候就走不得呢?」

  开玩笑,哥可是有人追杀的人,还指望你能带几个高手路上保护哥呢。万一
撞上黑魔海的人,你就是个白送的大礼包,你知道吗?

  赵飞燕看出他的犹豫,迟疑道:「要不然……知会一下单常侍?」

  程宗扬长出了一口气,单超修为如何,自己看不出来。但瞧着就象是很能打
的样子,一旦有危险,让他来当炮灰也放心些。

  中行说在外面叫道:「我都听见了!你们不想带我,我还不想跟你们去呢!
告诉你们!只要出了长秋宫,不管什么事都跟我没关系!天子问起来,我就说我
什么都不知道!」

  「咱们这算说好了,」程宗扬道:「你要改口我弄死你啊!」

  赵飞燕抿嘴一笑,「程大夫,请稍等。」

  赵飞燕进入内殿,片刻后再出来,面上已经多了一幅轻纱,只露出一双水汪
汪的美目。她身上的凤袍换成曲裾,身后结着长长的丝带,贴身的衣物勾勒出纤
美的身形,娇柔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起来,身体就像腰后的丝带一样轻盈。

  她头上凤钗、珠翠都已取下,长发挽成一个鬟,用一条丝带扎住,然后在外
面披上一件罩衣,掩住了婀娜的身材。

  赵飞燕美目微微一转,示意他跟上,然后走到屏风后。程宗扬压根没理中行
说划的那条线,直接跨了过去。

  屏风后果然有一个甬道入口。虽然人生地不熟,但总不能让皇后娘娘在前面
带路,程宗扬自告奋勇,当先进入甬道。

  甬道颇为宽敞,虽然深入地下,却丝毫没有气闷的感觉,里面点着油灯,能
看到甬道是用砖石砌成,上面呈拱形,有些地方两边还建了耳房。

  走了一盏茶工夫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右。」

  程宗扬没听明白,拐了个弯才看到甬道分出一条岔道。他依言往右走去,一
刻钟之后,甬道到了尽头,向上沿着台阶走了一两丈高,来到一处小房子里。

  程宗扬原以为这条甬道直通宫外,出来才发现两人走了这么长一段路,竟然
还在长秋宫内。

  程宗扬忍不住道:「不是到宫外的吗?」

  「不可以的。」赵飞燕道:「这些便道都是各宫自己用的。」

  原来只是为了宫内通行而设的便道,并不是什么天子专用的秘道,难怪自己
一个外臣,也能堂而皇之的进来。

  屋内守着几名小黄门,见到皇后娘娘过来,都连忙跪下。赵飞燕吩咐几句,
一名小黄门飞也似的去找单超。片刻后,单超闻讯赶来,俯身向娘娘行礼。

  天子已经交待过娘娘出宫的事宜,连出行的车马都已经安排停当。那辆马车
外表看起来毫不起眼,打开车门,里面的装饰却是华贵之极。可惜程宗扬也就是
看看,如果敢跟皇后娘娘同乘一辆马车,那完全是奔着宫刑去的。

  …………………………………………………………………………………北邙,
上清观。

  静室内安静得像另一个世界,赵飞燕跪坐在席上,望着案上一株新剪下来的
月季,想起妹妹这一路经历的危险,一时间柔肠百转。如果说最开始她是因为自
己在宫中孤立无援,迫切想让妹妹入宫,姊妹俩同心在后宫稳住脚步,那么现在
她宁愿妹妹留在宫外,平平安安过完此生。即使有一天自己万劫不复,也好留一
份寄托。

  赵飞燕握了握微凉的指尖,收回心思。她私下出宫,在外面用的是富平侯家
人的名义,守门的女童告诉他们,卓教御正在与几位客人见面,暂时无法出来会
客,请她在静室等候。那位程大夫似乎和观里的人很熟,问了几句,便自行去寻
合德,说是请她前来与自己相见。至于单超等人,赵飞燕不愿让他们见到自己与
妹妹相见的情形,把他们留在了外面。

  望着那株娇艳欲滴的月季,赵飞燕渐渐静下心来。忽然房门被人拉开,一个
女子道:「这里还空着呢,我们就在这里等吧。」

  几名妇人自说自话地涌入室内,她们遍身罗绮,一个个珠光宝气,打扮得花
枝招展,一进来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原本平静的静室一瞬间变得如同喧嚣的街市,赵飞燕只有暗自苦笑。

  前面一个女子对她说道:「你也是来见卓教御的吗?放心,我们不会抢了你
的位次,只是这里安静,过来歇歇脚。」

  赵飞燕略微欠了欠身,然后低下头去。

  平城君见她不作声,也觉无趣,转头对同伴道:「来这边坐。咦,这盆花不
错,正好一人一朵。」

  几名妇人纷纷伸手,争抢着将那盆月季采摘一空,各自簪在鬓侧,攀比说笑
了好一阵子,才各自坐下。

  几人说了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听得出都是都中勋贵人家的妇人,为首那个叫
平城君——这个封号赵飞燕依稀在宫里听过,似乎是自己晋封后位时,前来拜见
的封君之一。当时只远远磕了个头,连相貌都未看清楚,没想到竟是如此饶舌的
一个妇人。

  平城君忽然神秘地说道:「你们听说过那位皇后娘娘的事吗?」

  赵飞燕微微一怔,便听到旁边有人接口道:「又怎么了?」

  平城君吃吃笑了两声,「我跟你们说,你们可千万别往外传。」

  「说吧,说吧。」

  「那位皇后娘娘啊,以前是个舞姬……」「这有谁不知道的?」

  「我娘家三叔的四外甥的连襟的远房小姑上次来,悄悄跟我说起来,她那个
男人原来在乐津里当里长……跟那位娘娘好过。」

  赵飞燕惊愕地看了她一眼,接着面纱下的玉颊涨得通红。

  众人纷纷道:「真的假的?」

  平城君得意洋洋地说道:「哪里会有假的?她男人以前在乐津里,里面的歌
舞姬都归他管。那位娘娘因为生得漂亮,被她男人看中了,专门叫过来,在屋内
服侍了几日。就因为这个,那位娘娘当上皇后,差点没把她男人吓死。她看着自
家男人连日魂不守舍,一番追问才问出来。」

  「竟有这种事?」

  有人插口道:「你们家也养着舞姬,还不知道那些小娼妇是个什么情形?本
来就下贱,再有三五分模样,还不是由着人受用?」

  「都说那位娘娘生得美,不知怎么个模样?」

  平城君道:「她男人本来还不肯说,我那个远房妻妹拧着她男人的耳朵问了
一夜才问出来……」「快说!快说!」

  平城君压低声音,「她男人说,那位娘娘模样长得漂亮不用说了,那身子白
生生的,又软又嫩,跟没有骨头一样,什么花样都摆得出来。她男人说,有回喝
醉了酒,弄了她一夜,前后换了十几种花样。据说,那位娘娘屁股里面有一个蝴
蝶状的红印,从后弄她的时候,屁股一晃一晃,那蝴蝶就像在飞一样。」

  众女都掩口笑了起来。赵飞燕脸色却变得煞白。

  笑了一会儿,有人悄悄道:「我还听说,那位娘娘其实是被爹娘扔掉的,后
来被一个无赖拣回来养着。刚十二岁,就被那个无赖给蹧踏了。」

  「可不是嘛。都说她那个养父是个无赖,小姑娘还没长成就破了她的身子,
伤了天癸。要不入宫一年多了,怎么还没怀胎的消息呢?」

  「这算什么?我还听说那位娘娘是个白虎……」「那不是克夫吗?」

  「可不就是嘛,」有人煞有其事地说道:「听说入宫之前,死在她肚子上的
男人就有好几个了。」

  「那天子……」

  「天子可是真龙下凡,当然能镇得住那白虎。不过子嗣上可就艰难了。」

  这话说得十分有理,众女纷纷附合。忽然有人道:「平城君刚才说蝴蝶记,
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家那死鬼,上次拿了幅春宫图回来……」众女哄笑起来,
「春宫图啊,好个有情有趣的夫君。」

  那女子也笑了起来,「你们就笑吧,我就不信你们没看过。」

  「好了姊姊,那春宫图怎么了?」

  「那春宫图上是个光溜溜的美人儿,手脚都被捆着,趴在马鞍子上,被几个
胡人从后面弄。屁股缝里就有一只红红的蝴蝶……」「不会吧?那春宫图是哪里
来的?」

  「我家那死鬼去年从边塞回来,说是从一个杂胡部族中得来的。图上的美人
儿是一个从洛都到边邑寻亲的舞姬,被胡人掳走。那些胡人弄得高兴,还让被掳
的画师画了那幅图。」

  「后来呢?」

  「听说那舞姬后来被卖到别处,没了音讯。」

  「该不会就是那位皇后娘娘吧?」

  「那可保不齐。若是有人拿那幅图跟皇后娘娘比照一下,说不定宫里就要出
大乱子呢。」

  有人愤愤不平,「这种人也能当上皇后?」

  「天子到底是年轻,见到美色就晕了头。」

  「太后娘娘也是,怎么就由着天子的性子胡来?」

  「太后也不容易……」

  赵飞燕眼前阵阵发黑。她自知出身低微,全倚仗天子的宠爱才登上后位,因
此入宫之后循规蹈矩,深居简出,极少与洛都的贵妇见面,连宫中的婢女、内侍
也刻意善待。直到此刻,她才知道什么叫众口烁金,积毁销骨。自己遇见天子之
前,虽是舞姬,却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谁知会被这些妇人在背后如此诋毁?尤
其是自己身上的标记,除了天子,哪里有旁人知晓?

  是了,多半是那些侍浴的宫女……赵飞燕拧紧手指,几乎涌出泪来。自己屡
屡厚加赏赐,她们怎可如此!

  一名道姑进来,竖掌向众人施礼,笑道:「已近夕时,观中开了斋饭,还请
诸位赏脸。」

  「观中的斋饭自然是要叨扰的,」平城君招呼众人,「走了走了。」

  一众女子纷纷起身,不一会儿就人去室空。唯有赵飞燕坐在原处未动,那道
姑也没有催促,只悄悄合上门。

  一个声音响起,「那些只是无知恶俗的多舌妇人,娘娘何必理会她们的胡言
乱语?」

  赵飞燕低着头,良久才道:「吾父虽然为人粗鄙,好酒无行。却非是衣冠禽
兽之徒。」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程宗扬道:「别看那位平城君说得
嘴响,扒开来其实臭不可闻。子烝母,甥侵姨,妻咒夫——哪一条都是天地不容
的死罪。无非是帝王贵胄,郡国封君,无人敢惹罢了。」

  这样的猛料突然暴出来,赵飞燕惊愕地抬起眼,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

  「没错。就是那位平城君。」程宗扬索性说开了,「她妹妹续弦给了赵王,
如今是赵王后。赵王刘彭祖年事已高,赵王后却是青春年少——那位赵太子色胆
包天。不仅淫及后母,连平城君也是入幕之宾。」

  当初从平城君身上搜出诅咒的木偶,惊理和罂奴暗中留意平城君的行踪,居
然发现她与赵王太子通奸的勾当。接着顺藤摸瓜,又发现赵太子与继母赵王后关
系非同寻常。而那只诅咒的木偶,就是赵太子、赵王后、平城君三人相互勾结,
暗中诅咒赵王刘彭祖的道具。这些事一旦暴光,三人最好的结果也是禁锢终生。
众所周知,吕后杀起宗室从不手软,若此事大白于天下,三人都难逃一死。

  赵飞燕陡然得闻秘辛,却没有目光一亮,觉得拿住了平城君的把柄,要给这
个背后诋毁自己的贱人一个好看,反而惊得花容失色。

  程宗扬心下大奇,赵飞燕在史书的名声可不堪得很,妖媚惑主,淫乱后宫,
再加上燕啄皇孙的恶名,怎么本人纯洁得跟只小白兔似的?一路谨小慎微,唯恐
行迟踏错——你这都是装的吧?

  赵飞燕惊慌地说道:「这些事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听见。」

  装吧装吧,我看你还能装到什么时候。程宗扬躬身道:「是,臣知道了。」

  赵飞燕微微松了口气,随即道:「合德呢?」

  「请娘娘稍候。」

  程宗扬打开房门,向外面知会了一声。片刻后,门外人影微闪,一个少女慢
慢走入静室。

  赵飞燕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接着泪珠一滴一滴落了下来。虽然戴着面纱,赵
合德仍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身份,叫了声「姊姊!」便扑过来抱住她。姊妹俩紧紧
拥在一起,痛哭失声。

  程宗扬拉上静室的房门,看了眼立在门外的卓云君。卓云脸上带着温婉淡雅
的笑意,与他目光一触,却瞬间露出一丝惊喜,「主子,你的伤势……」「正要
找你试试呢……」程宗扬低笑着展臂搂住她的身子,把她打横抱了起来,走入旁
边一间静室。

  …………………………………………………………………………………姊妹
俩痛哭一场,渐渐收住眼泪。赵飞燕用丝帕拭去妹妹的泪水,拉着她的手端详半
晌,然后展颜笑道:「真的长大了呢。」

  她搂住妹妹的肩,像小时候那样把妹妹搂在怀里,柔声道:「阿爹可好?」

  「还好。就是常常喝酒。」赵合德没有提及父亲被人殴打的事,只道:「有
时候喝醉了,还是跟人吵架。」

  「跟以前一样呢。」赵飞燕语带惆怅地轻叹道,然后打起精神,「给你们的
钱,可收到了吗?」

  「收到了。可爹爹……」赵合德欲言又止。

  「爹爹怎么了?」

  「爹爹……」赵合德声音越来越小,「……嫌自己没有身份……」赵飞燕沉
默下来。皇后之父封侯本是汉国的惯例,但自己甫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生父已
经无从知晓,养父又是市井之徒,在朝中无人问津。结果朝廷上下都像忘了此事
一样,对封侯之事绝口不提。而天子刚刚秉政,自顾尚且不暇,自己又怎可因为
家事去劳烦天子?

  迟疑间,她听到合德细如蚊蚋的声音,「姊姊……我……我不想入宫。」

  赵合德伏在姊姊怀里,小声道:「我真的不想入宫……大门那里画的鸟兽好
大……好吓人……象是要把人吞掉一样……我看到就害怕……」赵飞燕拥紧妹妹,
隔了会儿道:「那便不入宫了。」

  合德开心地笑了起来,她扬起脸,高兴地说道:「那我明天就回去!爹爹不
会做饭,这些天总在外面吃,只怕早吃够了。」

  「不。你不能回去。」赵飞燕叮咛道:「你哪里都不要去,唯有待在这里,
才能保得平安。」

  赵飞燕一边说一边拉起衣袖,从腕上褪下几只赤金手镯,戴到妹妹腕上。

  赵合德意识到姊姊的慎重,不禁有些担心地说道:「可是爹爹……」爹爹虽
然称不上慈爱,但终究是他把自己姊妹养大,于己有养育之恩。如果真是有危险,
总不能置之不理。

  「爹爹不会有事的。」赵飞燕抚着她的长发道:「我担心的是你。」

  「因为有人要害我吗?」

  赵飞燕用沉默回答了她。

  「为什么?我又没害过别人……」赵合德越说越委屈,泪珠一连串地滚落下
来。

  赵飞燕轻轻拍着她的身子,「再忍忍碍…」「可我想回家……」赵飞燕半是
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你不怕阿爹骂你?」

  「阿爹最多也就是骂我。他若不高兴,我逗他开心就是了。」

  赵飞燕拥着妹妹,心里一阵酸楚。是啊,虽然阿爹脾气暴躁,对她们姊妹动
辄喝骂,可到底不会故意加害她们。

  「再忍一忍。终有团聚的时候……」赵飞燕岔开话题,笑道:「妹妹是个有
福气的,我在宫里提心吊胆,没想到妹妹竟遇到了卓教御。不知江女傅可好?」

  「嬷嬷受了伤……」

  赵合德断断续续讲了自己这一路的经历,如何辞别爹爹,如何与江女傅一同
来到洛都,如何躲避那些心怀不轨的盯梢者,甚至不得不改道易容……其中自然
少不了提到那个年轻人。

  虽然赵合德隐瞒了许多,赵飞燕仍听得惊心动魄,低叹道:「此番我们姊妹
能够相见,还要多谢谢程大夫。」

  「他……」赵合德撇了撇嘴,低下头小声道:「……不是个好人。」

  赵飞燕无奈地说道:「他若是那种『好人』,又哪里会相助我们姊妹呢?」

  赵合德吃惊地睁大眼睛,「为什么?难道……难道我们是坏人吗……」赵飞
燕眼中流露出几分伤感,「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良久,赵飞燕直起
腰,重新整理了妆容,展颜笑道:「此地比洛都城内可要安稳得多,能把你托付
给卓教御,我也好放心了。」

  …………………………………………………………………………………静室
的屏风后弥漫着香腻的气息。名动洛都的太乙真宗女教御此时宛如一只白羊,温
顺地伏在茵席上。她秀发散乱,玉体香汗淋漓,那只白馥馥的雪臀圆圆耸起,雪
嫩的臀缝间含着一汪春水。

  程宗扬伏在她背上,笑道:「如何?」

  卓云君媚眼如丝地娇喘道:「主子比以往又厉害了几分……真的是伤势尽复
了呢……」程宗扬心情大快,从太泉古阵开始,丹田的伤势就一直纠缠着自己,
时刻都要小心维持丹田气轮的平衡,那感觉就像怀内揣着个炸弹,指不定什么时
候就会爆炸,把自己炸个粉身碎骨。

  偏偏丹田的伤势与生死根、阴阳鱼纠缠在一起,非是药石能解,连死老头都
束手无策。没想到古墓一番散功重铸,却让生死根、阴阳鱼与自己的丹田融为一
体,不仅解除了自己的心腹大患,反而因祸得福,令自己一直停滞的修为也突飞
猛进。如今自己已经触摸到新境界的边缘,随时都有可能跨越界限,攀升至第六
级通幽的境界。

  六朝修为中最高的第九级入神,属于传说中的存在,已经很久没有听说有人
能踏入此境。第八级至臻境的存在也极为稀少,此前世间公认至臻境高手唯有王
哲一人。王哲殒身大漠之后,第八级的存在也已经空缺。再往下的第七级归元境
同样凤毛麟角,每一位都堪称宗师。

  在六朝,第六级通幽境便属于一流高手,也是六朝江湖最为中坚的力量。普
通宗门能拥有一名六级修为的强者,便足以称雄一方。而六级强者的多寡,也代
表着一个宗门的实力。太乙真宗号称天下第一宗门,除了一个修为遥遥领先的前
任掌教,几位六级通幽境的教御也是其底气所在。

  一旦自己能够跨入通幽境,就至少有了自保之力——除非像身下的卓美人儿
那样倒霉,跟人拼了个两败俱伤,被自己捡了便宜。

  不过这个便宜还真不错……

  程宗扬搂着卓美人儿翻过身来,让她仰身躺在茵席上,然后将她双腿拉成一
字马,让她敞露着那只水汪汪的凤眼美穴,双手扶着自己的阳物纳入体内。

  卓云君挺起腻穴,在他身下婉转迎合,浪叫声不绝于耳。她的叫声在静室内
回荡着,室角一只禁音符光泽微闪,将声音的波动消湮无痕。

  「主子……奴婢不行了……呀……」

  门上的禁音符忽然亮了起来,示意有人来访。

  程宗扬狠狠顶了两下,然后放开手。卓云君搂住他的腰身,玉颊留恋地贴在
他胸口,一双雪滑的丰乳汗津津贴在他身上,随着剧烈的心跳柔软的滑动着,被
人揉弄过的乳头像玛瑙一样红艳。她扬脸一笑,然后张开双臂,委蜕在旁边椅上
的丝袍无风而动,像被人拿起一样飘扬起来,卓云君手一举,便套在身上,接着
衣带灵蛇般飞起,绕在她腰间。卓云君用丝帕抹去脸上的汗水,随手一挽,扎住
散乱的长发,接着曲指一弹,一点火光从指间飞出,点燃了室角一支檀香。

  卓云君一边绕过屏风,一边扬起衣袖,在空中轻轻一挥,弥漫在室内的香腻
气息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优雅宁静的檀香气。

  卓云君走到屏风前,在一只蒲团上屈膝坐下,神态已经变得从容自若,眉眼
间再没有丝毫媚意,让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除了一条薄薄的丝袍,里面的胴体
便是一丝不挂。

  门外一个柔婉的声音响起,「有扰卓教御。」

  卓云君淡淡道:「无妨,请进。」

  …………………………………………………………………………………赵飞
燕终究放心不下,带着妹妹亲自见过卓教御,以富平侯家人的名义将妹妹托庇在
上清观,求卓教御代为照应……

  卓云君自无不允,连赵飞燕赠送的金臂钏也没有推辞,只是转手又赠给了赵
合德。

  赵飞燕放下一桩心事,带着单超等人离开上清观,返回洛都。她不愿旁人见
到妹妹,只让赵合德送到静舍出口,嘱咐道:「你诸事多加小心,切不可轻易表
露身份,若是有事,便告诉程大夫,好让他知会我。」

  赵合德送别姊姊,回去又大哭一场,好在她自小生活的环境远谈不上优裕,
上清观远离尘世,虽然山居多有不便,却有着难得的宁静,渐渐也就安静下来。

  卓云君感叹道:「真没想到,这位汉国的皇后,居然是个如此柔婉的绝代佳
人。」

  程宗扬没有与单超等人一同回洛都,而是留在观中。他一边翻着林清用水镜
术传来的账册,一边说道:「你以为她是什么样的?」

  「平常来往观中的,都是城中贵妇,提到这位皇后,除了讥讽就是嘲笑,要
不就是骂她狐媚惑主,心如蛇蝎。奴婢在观中多日,还没有听到有人说过她一句
好话。」

  程宗扬抬起头,「说她的人多吗?」

  「不是多,而是只要闲谈,都有人提到她。」

  「一句好话都没有?」

  卓云君笃定地说道:「没有。」

  这就有些邪门了,常言道:秦桧还有三个朋友——死奸臣躺枪了——赵飞燕
贵为皇后,居然没有一个人说她一句好话,这口径实在太统一了。而且来往上清
观虽然都是贵妇,但真正见过赵飞燕绝对不会太多,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却已经闹
得满城风雨,甚至还出现无数演绎,这事怎么想都透着一股蹊跷。

  「她出宫时连一个亲信都没带,只随便请了一位中常侍随行,」程宗扬道:
「看来这位皇后无论在宫里还是宫外,都没有一个心腹。」

  卓云君跪在他身后,慢慢给他揉着肩,「江女傅呢?」

  「让我看,江映秋多半是天子的心腹,谈不上是她的亲信。」程宗扬说着拿
起书刀,在竹简上刻下一个名字:闻清语。

  「这位闻姨似乎在汉国有点身份,想办法打听一下。」

  「主子可是遇到了黑魔海的人?」

  「没错。」程宗扬简略说了前日的经历,然后道:「他们倒不是想杀我,要
不然我也没那么容易逃过去。」

  卓云君凝眉道:「建威将军吗?」

  「你知道他?」

  「奴婢方才所见的访客中,有一位是射声校尉陈升的夫人,陈夫人在闲谈中
提及府中这几日邀请建威将军作客,府里都在为此忙碌,她不耐烦扰,才入山小
祝」「请人作客有什么麻烦的?」

  「她说那位建威将军规矩极大,昨日便派人入驻宴客的小园,连她们自家的
仆人出入都要盘查。她索性把整个校尉府都丢给陈校尉,由得他们折腾。」

  程宗扬推开账簿,「确定是射声校尉?」

  卓云君回想了一下,「是射声。」

  「我立刻回洛都。」

                第三章

  卢景宛如一片树叶从高大的桐树上飘落下来,接着身影一闪,掠入暗巷。

  程宗扬警觉地看着巷口,见到卢景掠下,立即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府
里情况如何?」

  「里面看得极严。」卢景道:「只勉强看到园中似乎有一个小湖,周围每隔
几步就有人守着,我试过几次也没找到机会,只好退了出来。」

  程宗扬已经试过,结果连宴客的小园都没能摸到,就险些露了行藏。射声校
尉的府邸并不算宏伟,里面却入驻了大量军士,想瞒过他们的眼睛潜入园中,可
以说难比登天,即使以卢景的身手能潜入其中,也难以存身。

  离宴请还有数天时间,校尉府中的看守只会越来越严密,到时候恐怕连只苍
蝇都飞不进去,更不用提去刺杀赴宴的主宾。难道只有在路上下手了?

  卢景道:「先弄清里面的情形,才好再想办法。」

  程宗扬抬头往周围看去。射声校尉是北军八校尉之一,作为驻守京城的八支
常备军之一的主将,相当于二千石的官员。二千石在地方上堪称封疆大吏,在洛
都却是数不胜数,以至于朝廷中要把二千石分成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二千石和
比二千石。因此射声校尉的府邸也不是十分起眼,周围比它高的建筑比比皆是,
只要找一处楼阁,俯瞰校尉府并不是难事。

  卢景看出他的打算,有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用看了,邻近的楼阁我
刚才已经去过,能看到校尉府的位置都有军士看守。姓韩的肯定是属耗子的。」

  程宗扬望着远处一座楼阁,笃定地说道:「我知道一个地方,绝对没有军士
敢进去。」

  …………………………………………………………………………………一个
时辰之后,两人如愿以偿地登上楼阁,朝相邻的里坊望去。隔着重重屋脊,只能
隐约看到校尉府的轮廓。那座府邸位于坊南,紧邻着坊外一条小河。府邸呈长方
形,最南端是一座池苑,规模虽然不大,却有一座亩许大小的池塘,只是夜色已
浓,看不清更多的细节。

  程宗扬扭过头,正准备开口,却见卢景一脸古怪地看着他。程宗扬愕然道:
「怎么了?五哥。」

  「这才几天工夫,你就勾搭上了襄城君府里的丫鬟?」

  程宗扬干笑道:「没有的事,误会误会。」

  卢景翻着白眼道:「刚才那小婢叫什么?红玉?瞧她看你的眼神,要说你们
俩没点啥,我也得信埃」「五哥,你误会了,我们就是一般的交情。」

  「一般的交情会让你不声不响地登楼?」

  「刚才不是说了吗?这里平时都没人来,只要咱们在楼里别闹出什么动静就
行。」

  卢景语带威胁地说道:「你要敢对不起紫姑娘……」「五哥,你就放心吧。
我们两个一向是紫丫头当家作主,这点小事在紫丫头眼里,那根本就不叫事。」

  「还有月姑娘呢?」

  程宗扬心虚地说道:「那事你也知道了?」

  卢景翻着白眼道:「废话!」

  「那是她们两个的事,她们两个商量着办就成,我没有任何意见。你不信?
我向岳帅发誓:真没有!」

  卢景哼了一声,「便宜你小子了。」

  程宗扬苦笑道:「可不是嘛。」

  卢景道:「还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我在这儿盯着,你先回去。」

  「不急,我等天亮再走。」

  不亲眼看看校尉府的布置,程宗扬总觉得放心不下。他望着夜色中的池苑,
暗暗念道:死丫头此时或许就在附近,寻找出手的机会。等杀了韩定国,她多半
也该消气了吧?

  …………………………………………………………………………………夜色
一点一点消融,当第一缕晨曦出现在天际,程宗扬眯起眼睛,凝神望着远处射声
校尉的府郏襄城君府与校尉府并不在同一个里坊,中间隔了数重楼宇宅院,由于
襄城君府相隔即远,更因为没人敢招惹襄城君和襄邑侯,因此韩定国属下的军士
只占据了校尉府周边的几处高楼,没有敢来打搅襄城君。除此之外,校尉府附近
所有能俯瞰府内情形的高处,都有军士把守。

  两地相隔虽远,但这点距离对程宗扬和卢景的目力来说都构不成障碍,从襄
城君府西南的楼阁望去,能清楚看到射声校尉府邸的整个布局。校尉府前后分为
三进,最里面是池苑。

  天色微亮,两队军士便集结起来,然后开始检查府中是否有疏漏,程宗扬亲
眼看到,昨晚自己和卢景找出的漏洞在第一轮检查中就被找出,接着布置了对应
的人手。校尉府的布防越往南越严密,府邸南端的池苑则是重中之重。

  昨晚看到的池塘可以证实的确存在,就位于池苑最南端,与外面的水渠隔墙
相望。沿池修着长堤,堤上绿树掩映,几乎每隔十步就有一名军士或者来自建威
将军府的仆役看守。池塘中心有一座小亭,通过一道石拱桥与长堤相连。

  「宴客的地点不会是在亭子里面吧?」程宗扬有些担心地说道。

  亭内虽然没有人看守,但从长堤四周任何一个角度都能看到亭子。如果韩定
国与射声校尉选择在亭中会面,身边不需要带任何守卫,只要守住石拱桥就足够
了。

  那亭子位于池塘正中,在这里交谈,不用担心交谈被人听到,安全方面,池
塘更是成为一道天然的屏障,无论谁想刺杀他们,都要越过池塘,他们只要在桥
头留下一队军士,就能抢在刺客之前进入亭中。

  卢景仔细看了许久,「那座池塘是唯一的漏洞。」

  「从暗渠进入?」

  卢景点了点头。

  与池苑一墙之隔,是一条小河,看得出当初建造池苑时,便是从河中引水进
入池塘,池塘下方多半有引水的暗渠。问题在于暗渠的方位、大小都无从知晓,
渠口多半还会有铁制的栅栏,一旦潜入之后,发现被铁栅所阻,在渠中又无法转
身,被困在其中进退不得,即使对于高手来说也实在太危险了。

  程宗扬道:「先找到渠口再说。如果进不去再想办法。」卢景说得没错,池
塘是唯一的漏洞,再危险也要硬着头皮试一试。

  话音刚落,便看到一队军士手持装着铁钩的长杆进入苑中,然后五人一组,
用铁钩探查水底。那些军士将整个池塘都检查了一遍,接着拿来渔网,在上面装
好倒钩,然后沿着长堤将渔网放入水中。渔网的布置十分阴毒,放在水下一尺的
位置,从水面看来没有丝毫异状,一旦有人闯入,想越过池塘,肯定会中招。同
样从暗渠进入,一个不慎被卡在里面,那才是死得不明不白。

  卢景面色凝重之极,显然也感到棘手。唯一的漏洞也被堵住,想在宴饮之际
刺杀韩定国,得手的可能性已经越发渺茫。

  看着渔网入水,程宗扬心都提了起来。这道布置正是针对小紫,一旦她倚仗
水性潜入池塘,就等于进入死局。

  程宗扬在栏杆上拍了一把,「我去找人。」

  「哦?」

  「射声校尉与韩定国是什么交情?为什么想起来要宴请他?韩定国平常深居
简出,小心非常,为什么明知道眼下有人要刺杀他,还要去赴宴?」

  程宗扬抛出一连串的问题,然后道:「说不定这压根就是个圈套,套的就是
咱们。我先打听一下,真要是个圈套,咱们就在路上下手,免得钻到套里。」

  「成。我在这里盯着。」

  天刚亮,红玉就到楼下守着,见到程宗扬下来,怯生生地往后退了一步。程
宗扬毫不客气在她粉颊上捏了一把,「告诉夫人,我有时间就过去会她。」

  红玉又羞又怕,小声应道:「是。」说着一溜烟地跑了。

  …………………………………………………………………………………洛都,
西郏徐璜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良久道:「射声校尉陈升宴请建威将军的事,咱家
正好晓得。」

  程宗扬道:「听说韩将军回京之后极少出门,没想到陈校尉一开口就把他请
去了,难道他们两个私交很好吗?」

  「陈校尉宴请韩将军,非是私交,而是公事。」徐璜道:「前此日子有人私
闯襄邑侯的禁苑,首恶虽然已经伏诛,但天子甚是不悦。因为屯骑的人也牵涉其
中,天子有意启用韩将军接掌屯骑校尉。」

  程宗扬一怔,射声校尉宴请韩定国,居然是天子的意思?

  「韩将军一直在边地,这些年倒是立了不少战功。」徐璜道:「在边地,与
洛都的关系就浅,有战功,就是个能干事的人。天子的意思呢,想让射声校尉先
见见他,看此人是否可用。」

  「天子怎么想起来要动屯骑校尉呢?」

  「屯骑校尉姓吕,叫吕让。」徐璜缓缓道:「北军八校尉,越骑校尉姓吕,
叫吕忠,长水校尉姓吕,叫吕戟。掌管宫禁诸卫的卫尉也姓吕,叫吕淑。」

  「都是吕氏的人?」

  徐璜微微点头。

  洛都常驻的军队分为南北二军,南军负责诸处宫禁的守卫,主将称卫尉,又
称为卫将军。作战的主力则是北军,北军分为八支,包括中垒、屯骑、步兵、越
骑、胡骑、射声、虎贲、长水,各设校尉统领,合称为八校尉。每军有士卒七百
余人,另外还有一百余人的属官,总兵力在七千人以上,虽然比不上南军最盛时
两万人的规模,却是汉军最精锐的主力军队。

  北军八校尉中垒校尉负责守卫北军大营,屯骑校尉主掌骑士,步兵校尉指挥
步兵,越骑、胡骑拥有汉国最强悍的骑兵,射声以善射而得名,虎贲是车兵。北
军士卒以良家子为主,唯一特殊的长水校尉,部属是归附的胡人。

  除了南北二军以外,天子的禁军还有两支:羽林、期门。期门是天子亲随,
总数不过二百余人。羽林是天子禁军,兵力超过两千,其中一半是历次战事中死
于王事的将士子孙,号称羽林孤儿。

  南北二军,加上羽林、期门,洛都常驻的总兵力在两万以上。主掌南军的卫
尉是吕淑,屯骑校尉是吕让,越骑校尉是吕忠,长水校尉是吕戟,还有大量吕氏
族人在各军担任中级军官。洛都的军队一多半都在吕氏的直接掌控之下,换成自
己当天子,也要想办法换换人。

  怪不得韩定国冒着杀头的危险也要赴宴,这关系到他能不能更进一步,成为
天子心腹。也怪不得吕冀肯拿出重金请阳泉暴氏出手去刺杀韩定国。他倒不见得
是与韩定国有仇,只是不想把屯骑校尉让给别人,天子即使要换人,也要换成他
们吕氏的自己人。

  程宗扬心里暗道:不知道如果天子得知他看中的韩将军是黑魔海的人,会怎
么想?恐怕会感叹想找个信得过的人太不容易吧。

  「皇后娘娘对你进献的符箓很满意。」徐璜笑道:「他日若是有验,少不了
你的好处。」

  程宗扬干笑两声,飞燕、合德这对姊妹花是历史上有名的「绝代」佳人,受
尽宠爱也没能生下一儿半女,何况自己进献的符箓压根跟生子没关系,就是一道
静心养神的平安符,这好处怎么看也就是一张画饼。

  「明日是朝会的日子,」徐璜道:「可要记得早些入朝。」

  程宗扬一怔,五天时间竟然这么快?明天又到了朝会的日子?

  「陈校尉宴请韩将军是什么时间?」

  「明日晚间。」徐璜讶道:「你对此事为何如此上心?」

  程宗扬早已准备好理由,赶紧拿出来道:「我担心到时会出什么变故。」

  「勿须担心。」徐璜不以为然地说道:「届时单常侍也会赴宴。」

  …………………………………………………………………………………位于
襄城君府西南的望楼高及五丈,分为三层,每层都有长长的木梯以供上下。但对
于府邸的女主人来说,望楼的装饰性远大于实用性。楼上雕栏画栋,连木梯的栏
杆都涂着金粉,一柱一檐无不显示着主人的赫赫声势,至于实际用途,基本上是
没有的,自从建成之后,就根本没派人驻守过。

  宏伟的望楼华丽无比,然而此时,描金绘彩的栏杆旁却蹲着一个乞丐。卢景
一边盯着校尉府,一边皱起眉头,「单超?」他沉吟片刻,「倒是听说过汉宫有
个姓单的太监,修为颇为不俗。」

  能让卢五哥说一句修为不俗,这个单超看来很有几把刷子。但对于程宗扬来
说,现在单超修为如何并不重要,即使他是个饭桶也是个麻烦。

  「无论单超修为怎么样,他要在场,我是没办法出手了——除非连他也一块
干掉。」

  卢景挑了挑眉,似乎在考虑干掉单超的可能性。

  「干掉他不可能。」程宗扬道:「天子的亲信就这么几个,如果干掉单超,
等于平白帮了吕氏一个大忙。」

  天子亲政,与吕氏争权的苗头极为明显。程宗扬虽然对汉国这位天子没什么
好感,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天子正为权力与吕氏明争暗斗,自己出手干掉韩
定国还好说,毕竟韩定国背景太不单纯,但是连单超也一并干掉,天子失去了左
膀右臂,还怎么跟吕氏斗?

  「或者可以想个办法,让他赶不上宴会。」

  「这倒是个主意。明天的朝会,我来试试能不能缠住他——咦?这是在干什
么?」

  几辆大车络绎驶入校尉府,车上盖着厚厚的油布,里面满载货物。从望楼上
看去,远处的校尉府尽收眼底。能看到几辆大车径直驶入池苑,接着守卫的军士
掀开油布,从车上取出各种器械。

  程宗扬脸色越来越阴沉。那些军士有条不紊地布置着防护措施。以池间宴客
的小亭为中心,除了在池塘的水下暗设渔网,周围又陆续布下十余道机关。

  藏在树下的铁夹看似笨重,制作却精巧之极,细如发丝的机括只要一片落叶
就可以触发,力道足以夹碎一头猛虎的胫骨。廊外的花丛中设着暗弩,弩锋浸过
剧毒,呈现出诡异的暗灰色。卢景判断,上面用的应该是汉国军中秘制的棘毒,
沾上血肉就会立即导致溃烂。树枝间藏着带有绳套的暗钩,连树皮下都埋藏着各
种各样的利刃和尖刺。程宗扬亲眼看到一只灰扑扑的鸟儿落到树上,转眼就被弹
起的刀光绞碎,变成一团混着羽毛的血泥。

  「妈的!」程宗扬忍不住暴了粗口,「这些家伙也太狠了吧?」

  卢景盯着射声校尉的府邸,神情同样越来越凝重。府内的防护远远超过正常
的防护水准,简直就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圈套,专门等着有人来自投罗网。他昨晚
曾潜入校尉府,但经过这一番布置,所有可能存在的漏洞此时都已经成为密布杀
机的陷阱,即使自己出手,也没有信心能够幸免。

  而这还仅仅只是开始,距离明晚的宴会还有一天半的时间,韩定国前来赴宴
的时候,校尉府的戒备会更加森严。

  「取消计划。」程宗扬下了决断。面对这样的防护还要坚持刺杀,完全是送
死。

  「撤吧。」卢景也不勉强,作为杀手,最要紧的并不是刺中目标,而是保存
自己,一个死掉的杀手是不会有任何威胁的。

  「不行。我们要在这里盯着。」程宗扬道:「我再派些人来,盯紧校尉府,
连一只蚂蚁都不能放过。」

  卢景不禁诧异,已经取消了刺杀行动,还要再加派人手在这里盯着?

  程宗扬目光在校尉府周围逡巡,「小紫……万一闯进去就麻烦了。」

                第四章

  这一天,程宗扬与卢景一直守在襄城君府的望楼上,紧盯着校尉府。敖润、
刘诏、冯源……连鹏翼社的蒋安世等人都被调来,扮成各种路人,轮流在校尉府
周围来回游荡出没。

  惊理、罂奴和卓美人儿作为小紫的侍奴,相隔数里就能被主人感应,比起其
他人有特殊的优势。程宗扬没有丝毫留手,把三女都派了出去,分别守在校尉府
的东、西、南三面,希望能让小紫在靠近陷阱之前先感知到她们。

  程宗扬告诉红玉自己要用望楼,襄城君一句都没有多问,便把望楼周围的几
个院子腾空,派了她身边几名奴婢守着,不许任何人接近。中间襄城君让红玉来
过几次,若是平时,程宗扬倒是有兴趣和她找点乐子,但此时半点心情都没有,
只给了红玉一杯水,让她带回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程宗扬越来越焦急。校尉府的布置今日整整持续了一天,
直到傍晚才告一段落。继昨天在池塘中暗设鱼网之后,新布置的机关重重叠叠,
沿着池塘形成一道死亡禁地,严密得令人头皮发麻。

  然而更令他焦急的则是小紫。一整天时间,小紫始终没有出现。既然她把韩
定国列为目标,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程宗扬只能猜测她现在很可能还没有得到
韩定国赴宴的消息,仍在别处寻找机会。

  一直守到过了子时,离天亮只剩下两个时辰,程宗扬才匆忙回到住处,草草
洗浴,准备先赶去参加朝会。

  新汲的井水兜头浇下,焦虑了一整天的头脑似乎冷静了许多。小紫既然不在
校尉府周围,她会在哪里呢?韩定国的建威将军府?还是刺杀韩定国只是一个幌
子,她真正的目标是在另外一个方向?

  如果她的目标另有其人,究竟会是谁呢?闻清语?还是剑玉姬?

  韩定国既然是黑魔海的人,他身边的婢仆肯定也潜藏有巫宗的人。自己在校
尉府周围布置的人会不会太多了?

  一个个问题想得脑袋发胀,程宗扬又举起一桶水,兜头浇下。清冽的井水溅
在青石板上,淙淙响着流入排水沟。他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正准备抹干身体,远
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程宗扬停下手,警觉地竖起耳朵。这处宅子的正门外是一条死巷,除了有些
不厚道的家伙找不到厕所跑来撒尿,根本不会有人路过,可这大半夜的,谁会骑
着马冲来撒尿?这些人敢公然违反宵禁,纵马夜奔,难道是找自己的?

  果然,马蹄声在门外停下,接着有人擂响大门,喝道:「里面的狗贼!赶紧
给大爷开门!」

  「装什么缩头乌龟?滚出来让大爷看看你有几只眼!」

  「兄弟们!把门砸开!」

  「砸!」

  叫骂声中,大门被撞得咣咣作响。程宗扬黑下脸来,这是洛都的游侠少年来
找麻烦了。

  高智商当日跟人冲突,虽然被暴揍一通,好歹只是受的跌打挫伤,贴了几天
狗皮膏药,已经恢复大半。问题是他好死不死地捅了别人一刀,还把人捅死了,
捅死的还是郭解的外甥。事情已经过去五六天,据说洛都本地几个大豪出面,才
劝说郭解的姊姊先收殓了儿子的尸体。眼下斯明信亲自去找郭解开说此事,至今
还没有回来,那些与郭解外甥交好的游侠少年却没有闲着,一直在打听高智商的
下落,这会儿是找上门了。

  富安坐在高智商的卧房门边,身上裹着条毯子,脑袋一栽一栽地打着盹。听
到动静,他猛地抬起头,后脑勺撞到门板上,痛得他呲牙咧嘴,一边捂着脑袋,
一边爬起来,先拉过板凳挡住衙内的房门,然后跑到大门边,耳朵贴在门板上听
动静。

  大门「咣」的一声,撞在富安脸上,富安一屁股坐倒,右脸顿时青了一块。

  「里面有人!」

  「兄弟们加把劲!把门踹开!」

  「敢杀我大哥!砍死他!」

  几名少年叫嚣着去踹大门。忽然大门打开尺许,一颗巨大的头颅伸了出来。
那头颅犹如猛豹,两只巨眼青光闪动,大半张脸都被青黑色的兽斑覆盖,唇外生
着可怖的獠牙,完全是非人类的存在。大半夜猛然露出这么个狰狞的画面,简直
跟噩梦一样。

  几名少年瞪大眼睛,嘴巴张得足能塞下一个鸭蛋。接着它张开血盆大口,发
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带着野兽般腥臭气息的口水雨点般洒在脸上,几名少年当场
就尿了裤子。

  几匹坐骑嘶鸣起来,奋力挣开缰绳,往巷外狂奔出去。那怪兽张开大口,獠
牙犹如尖刀在血红的大口中发出白森森的寒光,牙缝里还带着血丝,象是刚嚼了
两个活人,还没吃饱。

  几名少年一个个面无人色,裤裆里湿漉漉的,一双腿就像麺条一样,直想往
地滑。忽然有人发了声喊,几名少年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滚下台阶,哭喊着
逃散一空。

  青面兽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满意地咂咂嘴,然后「呯」的关上大门,抓起富
安挟到肋下,回到院内。

  程宗扬一边抹着身上的水迹,一边道:「嘴脸收着点,大半夜的,别把人吓
死了。」

  青面兽咧开大嘴,露出一个可怕到极点的笑容,「吾晓得。」

  「宅里让哈爷多费点心,万一有人来找麻烦,别跟他们客气,只要不出人命
就行。」

  「诺。」

  「老富,你没事吧?」

  富安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大着舌头道:「没事,没事……」「得,让哈爷再
给你开副膏药贴贴。」

  那帮少年吓破了胆,没有再回来搅扰。程宗扬换好衣冠,已经是寅时,敖润
等人都在校尉府,他只带了毛延寿和三名从临安来的禁军士卒,一道前往南宫。

  天色微亮,宫内已经是车马云集,诸位有内朝加官的官员聚在玉堂前殿,等
候天子启驾。

  几位中常侍都在座,却没看到蔡敬仲。徐璜脸色十分难看,一盏茶工夫就逮
着殿里的小黄门骂了三回。

  「蔡常侍怎么还没来?赶紧去催!」

  唐衡劝道:「稍安勿燥,稍安勿燥。」

  具瑷在一旁温言细语地劝慰单超,「借钱容易还钱难,单兄也不必多虑,咱
们这么多人,还怕他姓蔡的一个?」

  单超正襟危坐,冠上的金珰貂尾一丝不乱,一张脸阴沉得像要下雨一样。开
玩笑,他可是借了一百万钱给蔡敬仲,这钱若是要不回来,等于大半辈子都给姓
蔡的干活了。

  「来了!来了!」一名小黄门奔了进来,喘着气道:「蔡常侍来了!」

  几名中常侍「呼喇」一声都站了起来,像变脸一样堆起笑容,连一贯不苟言
笑的单超都扯起唇角,目光热情地望着殿门,眼巴巴等着蔡敬仲进来。

  蔡敬仲刚一进殿,几名中常侍就蜂拥而上,亲热地说道:「蔡常侍!你可算
来了!」

  蔡敬仲似乎一夜没睡好,只淡淡点了点头,向众人还礼。

  「银耳汤!刚熬好的,里面调了蜂蜜,蔡兄来尝尝。」

  「坐坐!一大早从北宫过来,辛苦辛苦。」

  「一点眼色都没有!」徐璜朝旁边的小黄门喝斥道:「还不赶快给蔡常侍捶
捶肩!」说着又堆起笑脸,「老蔡啊,赶紧坐下歇歇,有话咱们一会儿再说。」

  蔡敬仲风轻云淡地说道:「有事吗?」

  徐璜搓着手道:「一点小事……老单,你先说。」

  单超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也没什么,就是那个……那个……」蔡敬仲左右
一看,顿时明白过来,微笑道:「原来如此。可是利钱之事?」

  「不是……」徐璜刚说了一半又改口,「是!老蔡啊,咱们这么多年交情,
大伙一样是借钱,凭什么你给我的利钱就比老单低一半呢?」

  「这个是看本金的厚保超过一百万钱,是一本一息。一百万以下利钱要低一
些。」

  「那也低得太多了,」具瑗道:「我好歹也拿了十万钱,你才给我六成的利
息?」

  「不对啊!」徐璜道:「老具拿十万,你给六成的利钱,我拿二十万,比他
还多一倍呢,你才给我五成的利钱?老蔡,你这可不厚道啊!」

  蔡敬仲带着一脸温和的笑容摇了摇头,「五成、六成——这些小数哪里还用
计较?便是二倍,三倍又如何?你把话放这里,只要有人能拿来五百万钱,三个
月内,我给他两倍的利钱,一千五百万钱铢,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众人瞠目结舌,良久唐衡才道:「蔡常侍,你从哪儿弄这么多钱?」

  蔡敬仲笑而不语,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两倍的利钱?借一还三?」徐璜道:「真的假的?」

  「便是借一还八又如何?」蔡敬仲一张口几乎让众人都晕过去,他掷地有声
地说道:「纵然一本九息,借一还十也不在话下!」

  众人都听得呆了,借一还十?十万钱三个月变成一百万,再有三个月,一百
万变一千万,再有三个月,一千万变成……众人都不敢再想下去了。只要一年时
间,家资亿万不是梦啊,而这只用投入十万钱。几位中常侍虽然参政不久,都不
算富人,可几十万钱还是拿得出来的。真咬咬牙,像单超一样凑个百十万钱,也
凑得出来。一百万钱三个月一千万,半年一亿,九个月十亿,一年之后就是一百
亿钱……几位中常侍眼冒金光,忽然旁边有人重重咳了一声。程宗扬实在是听不
下去了,别说十倍利息,就是一百倍、一千倍,姓蔡的也敢说,反正是动动嘴皮
子的事,到时候他拍拍屁股走人,剩下这些倒霉蛋,哭都没地哭去。

  几名中常侍也清醒过来,本来说好找蔡敬仲要钱的,结果被他一通忽悠,说
得大家都心动不已,恨不得再多借给他几个,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徐璜咳了一声,「老蔡埃」

  蔡敬仲道:「找我有事?」

  徐璜一推单超,「是老单找你有事。」

  单超心一横,开口道:「为钱的事!」

  蔡敬仲恍然道:「上次说的二百万钱,我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单兄居然当
真了。不过单兄若是凑够了,那也好说了,还按一倍的利钱,三个月后给你四百
万。」

  单超颈中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不是……」唐衡笑着接口道:「蔡兄误会了。
单兄那钱本来是打算买宅子的,昨天看中了一处宅院,还差了些钱,眼下房东催
得正急,只好找蔡兄拿些钱使。」

  「原来是这样埃好说。单兄要多少?一百万钱够不够?要不要我再借你一些?
利钱好商量,一个月内还的话,一成的利钱即可,总不会让单兄吃亏。」

  单超不擅言辞,此时舌头像打结一样说不出话来。唐衡笑道:「用不着,用
不着。就那一百万钱,足够使了。」

  「要钱容易。」蔡敬仲毫不含糊,「只不过单兄没有早点说,我身上此时只
有……」蔡敬仲数了数身上的现款,「只有五枚金铢。剩下的我给你打个欠条,
一会儿散朝,单兄去我那里取就是。」

  徐璜笑道:「咱们一个殿里来往的交情,哪里用打什么欠条呢?那就打一个
吧。」

  蔡敬仲随身带着白纸,当即抽出一张,让人拿来笔墨,「中常侍蔡敬仲向中
常侍单超借款一百万钱,今还欠款一万钱,所余款项朝会之后另龋鸿嘉三年八月
二十七日。」一式两份写罢,然后按上指印,递给单超,也按了指樱众人原本担
心蔡敬仲借钱不还,此时见他如此爽快,都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愈发真挚。徐
璜等人本来也想把钱讨回来,眼见有了欠条,又动了心思。

  蔡敬仲是个明白人,一看他们的神情哪里还不明白?笑道:「这样吧,我身
上还有几枚银铢,先还各位一枚略表心意,余下的都打成欠条,散朝后各位一并
去龋若是不取也无妨,利息照旧。」

  众人笑逐颜开,「这怎么好意思?」

  「那就打吧……」

  「我来磨墨。」

  「老具,把纸扶好!对了!对了!」

  蔡敬仲一口气又写了四份欠条,连未在场的左悺也得了一份,四份欠条格式
一样,都是:中常侍蔡敬仲借中常侍某某若干万钱,还欠款一百钱,所余款项朝
会之后另取,下面是签名和年月日,双方分别按上指樱每份都是两张,双方各持
一张。

  众人各自拿好自己的欠条,小心藏在袖里。

  蔡敬仲意犹未尽地说道:「还有吗?」

  众人都笑道:「没了,没了。」

  蔡敬仲随意说道:「这钱若放满一个月,先付利钱两成;满两个月,利钱五
成;三个月期满之后,连本带息一并付清。只不过诸位的钱不满一百万钱,只能
按六折计了。」

  徐璜道:「老蔡啊,以咱们的交情,怎么能打六折呢?我说……」没等他说
完,众人便拦住他,满口道:「无妨,无妨。」

  虽然徐璜还嫌不足,但能拿到欠条众人也都满意了,几名中常侍收好欠条,
各自散去。程宗扬趁周围没人,走到蔡敬仲身旁,低声道:「怎么回事?你真打
算要还钱?」

  蔡敬仲一副「被你小看了」的表情,「当然了,这还有假?」

  「得了吧,你要没耍诈,我程字倒着写!」

  蔡敬仲怫然道:「你这是看不起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蔡敬仲岂是赖
账的小人?况且就一万多钱,我哪里还不出来?」

  蔡敬仲前半截义正辞严,让程宗扬惭愧不已,还觉得是自己想歪了,结果后
面一个转折,让他差点没反应过来。

  「一万多钱?等等!你不是借了一百好几十万吗?」

  「我不是还了吗?」

  「你不是才还了一万多吗?」

  「不能乱说!」蔡敬仲严肃地说道:「欠条上可是写的明明白白:借款一百
万钱,还欠款一万钱。」

  「打住!是『还』,还钱的还,你只还了人家一万钱。」

  蔡敬仲凛然道:「白纸黑字,岂能作假?我方才写欠条的时候,大家都看得
清清楚楚,谁说什么了吗?明明是『还』欠款一万钱——『还有』的还,还欠着
一万钱。不信看欠条,上面写着呢。告诉你,拿着这欠条,告到天子面前我也不
怕。想黑我的钱,没那么容易!」

  蔡敬仲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程宗扬哑口无言,半晌才说道:「……我明白
了。大哥,你真黑。」

  「不是我黑,是他们没文化。」蔡敬仲拿出一把欠条,一边沾了吐沫点着,
一边感叹道:「单超一百万钱,徐璜二十万,具瑗十万,唐衡三十万,左悺二十
万——加起来我还欠他们一万零四百钱。花一百八十万钱学点文化,亏了吗?真
不亏,实在是太值了。」

  程宗扬不由感叹,徐璜等人去要欠条实在是下了一步大大的臭棋,没有欠条
还好说,有了这张欠条,几位中常侍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蔡敬仲收起欠条,然后抬起眼,语重心长地说道:「试验室的事……」这事
一谈起来就没头了,程宗扬赶紧打断他,「我知道!我知道!这事我一定抓紧!
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蔡敬仲拍了拍他的手,一切尽在无言中。

  「天子启驾!」

  几名小黄门在殿外齐声高呼。众人纷纷起身,前去迎接。

  参加朝会的内朝官员跟随车驾,鱼贯穿过嘉德门,来到崇德殿的丹墀之前。
以丞相为首的外朝官员由正南方的章华门入内,早已在丹墀前等候。数百名官员
都穿着黑色的袍服,宽大的衣袖一直垂到脚前,一眼望去,黑鸦鸦一片,唯一的
区别只有头上的冠饰。

  官员们各自捧着笏板,低头看着脚尖,虽然数百人聚在一起,却静悄悄不闻
丝毫声息。程宗扬悄悄抬起眼,面前是南宫最宏伟的主殿:崇德殿。整座大殿位
于五层台陛之上,每层台陛都高达及许,从下望去,宫室犹如浮在云端。脚下的
丹墀漆成丹红的颜色,色如烈火,象征着汉国的火德。主殿两侧各有一尊十几丈
高的金人,手中托着巨大的金盘,宛如威严的神祇,俯览众生。

  片刻后,鼓声响起。官员们黑色的衣袂同时扬起,迈步踏上台阶。台陛高度
五丈,长近二十丈,从阶下登到殿前,相当于一口气爬上五层楼,如果换成晋宋
两国,只怕有一半官员中间都得歇几回。汉国这些官员却是步履矫健,中间几名
须发苍苍的老者也显得老当益壮,丝毫不见颓态。

  到了殿前,众人脱下靴履,只留布袜,接着鼓声变得急切,无论文武重臣,
都抱着笏板一路小跑的疾趋而入。

  群臣趋之若骛,唯有一人仍然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昂然入殿。从容的步伐
将周围的重臣衬得如同奴仆。

  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谒赞不名——能在朝中得到这种待遇的,除了开国丞
相萧何,就唯有如今这位天子名义上的舅父,襄邑侯吕冀。他一手按着佩剑,迈
步进入殿中,这边早有内侍列好席位,请他入座。

  程宗扬没见过晋国的朝会,但汉国的朝会明显与宋国不同,殿内摆着成列的
长几,几后放着坐垫,群臣按席而坐。由于臣属众多,大都是数人同席,但在席
位最前面,摆放着三张单人的席位,分别属于群臣之首的丞相,监察百官的御史
大夫,以及主管军事的大司马。朝会上除天子之外,唯有这三位重臣拥有专席,
号称「三独坐」,以示尊荣。然而此时,殿上却多了襄邑侯吕冀的席位,与三公
分庭抗礼。

  霍子孟辞去大司马一职,保留了大将军的称号,此时抱病无法参与朝会,席
间唯有丞相韦玄成与御史大夫张汤。

  程宗扬一直挂念着校尉府的事,连朝会都心不在焉,眼睛看着脚下的地板,
脑子里却在想着死丫头这会儿到哪儿了。忽然耳中飘来一个熟悉的名字,让他浑
身打了个激零:王哲!

  殿上一名官员正在慷慨陈辞,「左武军败于大漠,丞相韦玄成难辞其咎!臣
伏请天子下诏,诛韦某以谢天下!」

  刚才还坐在席间的丞相韦玄成此时已经免冠跪地,神情肃然地一言不发。

  天子的面容隐藏在冕旒之后,看不清他的神情。那官员说完之后,殿内一时
间鸦雀无声。

  片刻后,一名官员挺身出列,捧着笏板躬身道:「臣五鹿充宗,有本启奏陛
下。」

  负责维护殿内秩序的御史大夫张汤开口道:「讲。」

  五鹿充宗道:「方才王御史称,左武军孤悬大漠,粮草不继以至全军覆没,
其罪在丞相韦玄成一身。然左武军孤军深入数千里,直至兵败,朝廷方知此事,
王哲岂无罪责?」

  声称要诛杀丞相的御史王温舒抗声道:「王大将军名动天下,左武军又是百
战精锐,所攻之草原兽类,阖族不过数千口。据臣所知,左武军虽然远在域外,
但每日皆有回报,朝廷对其行止了如指掌,岂有不知之理?所谓兵马未动,粮秣
先行,敢问五鹿少府,王哲身在域外十有余年,莫非朝廷均不知其事?左武军粮
草供应难道与丞相无关?」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在点头。丞相为百官之长,负责朝廷的收支用度,若说
对左武军的行动一无所知,推托之辞未免太过明显。

  王温舒转身对五鹿充宗道:「阁下身为少府,对左武军行止有所不闻,理所
当然,丞相岂能不知?」

  等众人议论声平息,五鹿充宗开口道:「王御史有所不知,左武军粮饷一向
由少府开支。」

  此言一出,殿中立刻哗然。吕冀独居一席,原本象是看好戏一样看着两人争
论,听到此言,也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少府掌管的是天子私产,按汉律,山海池泽所出归天子所有,天子平日的支
出,宫廷费用,以及祭祀、赏赐由少府开支。左武军作为朝廷的军队,由少府开
支军费,完全不合理。

  程宗扬这会儿终于听明白了,王温舒和五鹿充宗唱的是双簧啊,丞相韦玄成
根本就是个幌子。王温舒攻击丞相,五鹿充宗站出来替韦玄成辩解,其实要说的
就是最后这句:左武军是天子自己掏腰包供应的军队。

  问题是他们两个为什么这时候站出来提到左武军的事?作为亲历者,程宗扬
知道左武军兵败大草原,固然是因为遇到了一支原本不应该出现的军队,但很大
程度上与后勤不足有关。他还记得自己来到六朝之后吃的第一顿饭:白水马肉,
更记得孟非卿曾经透露过:有人泄漏了左武军的行踪,才使得罗马军团能在大草
原上准确地伏击左武军。

  左武军兵败是在天子亲政之前,当时主掌军事的是大司马大将军霍子孟,而
主持少府,掌管左武军开支的只可能有一个人:太后。

  王温舒与五鹿充宗拿出左武军大作文章,目标究竟是霍子孟,还是太后?还
是仅仅在于大司马大将军这个头衔?

  哗然声中,御座之前的小黄门开口道:「天子有诏,此事勿须再议。」

  王温舒、五鹿充宗立刻敛旗息鼓,伏拜道:「臣遵旨。」

  韦玄成除去免冠谢罪,一句话都没说,此时也叩头领旨,若无其事地回归座
席。

  在洛都待了这么多天,程宗扬也知道了一些汉国朝廷的路数。汉国初期,丞
相总揽朝政,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武帝秉政之后,觉得丞相权力太大,
设置内朝分夺丞相的权力。时至今日,丞相虽然仍是名义上的百官之长,但在朝
廷中的存在感已经十分薄弱,不要说比起吕冀,就是比中常侍这些天子近臣,影
响力也差了一截。

  由于有内朝官的存在,汉国的权力大部分收归以大司马大将军为首的内朝,
丞相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了一个摆设。像韦玄成,一边喊打喊杀,一边替他说话,
但其实连他自己都没当真,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双方互喷口水的幌子而已。

  王温舒翻出左武军覆没的旧事,最终以天子下诏勿议而结束。事情虽然看似
掀过,但曲已终,人未静。朝中明眼人都知道,这仅仅只是个开始。左武军在覆
没一年多之后,又重新成为左右汉国朝局的一步乱棋。但也仅仅是棋子而已,王
哲和左武军将士的生死并没有被任何人放在心上。

  除了程宗扬。

  他抬起头,望向高高在上的御座——此举不合朝廷礼仪,如果被御史看到,
少不了弹劾他目无君上。但作为一个的六百石小官,没有人注意到人群中这个不
起眼的存在。同样也许不会有人想到,整个朝会数百名官员之中,唯一真正在乎
王哲和左武军的人,会是一个只负责诸侯交往礼仪的大行令。

  程宗扬暗暗握紧拳头。既然有人提及此事,自己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无论
如何也要弄清楚左武军为何覆没。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操纵让王哲和他的
将士走上绝路。

  …………………………………………………………………………………程宗
扬还挂记着小紫,朝会一散,就立刻想要告辞。没想到内侍传出话来,让他在玉
堂前殿等候召见。

  「程兄好运气,这么快就能奉诏入觐。」

  今天正好又是东方曼倩当值,照旧在殿前执戟。程宗扬再急也不能不理天子
的诏书,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两人倒是能聊聊天。

  「孟舍人呢?没去告你的状吗?」

  「哈哈,一个侏儒小儿,能奈我何?我倒是怕他不告,耽误了我东方曼倩贱
名上达天听。」

  「这话怎么听都透着一股不甘心,老东,你就这么想当官?」

  东方曼倩洒然道:「我想当官只是为了活着,倒不是活着就为了当官。」说
着吟道:「明者处世,莫尚于中;优哉游哉,于道相从。首阳为拙,柱下为工;
饱食安步,以仕代农;依隐玩世,诡时不逢。」

  程宗扬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等他说完,然后问道:「什么意思?」

  东方朔大笑道:「好个不学无术的小子。明智之人,求中而已。襄邑侯入朝
不趋,赞谒不名,尊宠古今少比,依我看来,却是危若累卵。下愚之人,汲汲于
田野之间,操劳终日,难求一饱。此二者,吾所不龋所欲者,唯玩世而已,行与
时违,而不逢其害。」

  「这算是明哲保身?」

  「知我者,程兄也。」

  「那也不一定非要当官埃」程宗扬引诱道:「不想干农活,东方兄还可以经
商嘛。」

  东方曼倩微笑道:「敢问程兄,此生可曾求过人?」

  程宗扬沉默片刻,「很多。」

  「人生于世,无不需要求人。农夫有皇粮国税,官租徭役。若是成了一方豪
强,不必亲自操劳农事,还要担心破家的县令,灭门的令尹。商贾之人,为了些
许蝇头小利日夜奔忙,而三五小吏便能让其倾家荡产。若是当了小吏,上面还有
主官,主官上面更有主官,百官之上还有丞相,可便是当上丞相又如何?天子一
怒,一封诏书,便得自荆」这是社会的生态链,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若是
不想被吃,只能爬到生物链的最顶端,当最大的那个——在宫里谈这个,这是要
造反吧?程宗扬赶紧拉回话题,「那你还想当官?」

  「当什么官?我只想当一个近臣。人生在世,反正是要求人,与其讨好央求
那么多人,不如讨好天子一人。荣华富贵非我所欲,优游此生便已足矣。」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叹道:「你这个要求太高了,我恐怕是满足不了你。」

  东方曼倩笑道:「怎么?程兄想笼络我吗?」

  「我还真想过,但不知道东方兄这样的大才,应该怎么用才好。」

  东方曼倩大笑几声,然后道:「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
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道侧,匠人不顾,大而无用,此之谓也。」

  程宗扬虽然被东方曼倩称为不学无术,但这段话出自庄子名篇逍遥游,以前
倒是读过的。说的是惠子以大树为喻讽刺庄子,称其大而无用。庄子则回答说正
是因为无用,这棵大树才能逃过匠人的斧刃。像东方曼倩这等人物,连一代雄主
也难以用之,他虽然自命弄臣,可天子何尝不是被其所弄?其实他所作的只是自
己而已,想把他收入囊中,着实是小看了他。

  程宗扬笑道:「听说东方兄刚刚净身出户,除了身衣服什么都没带,浑身上
下不名一文,亏你还笑得这么开心。」

  「要说还是程兄送来的运气,」东方曼倩笑道:「那日与程兄分手,倒让我
在乐津里遇到一个入眼的女子,这几日便准备下聘。到时只怕还要向程兄借些钱
用。」

  「好说,多少钱?」

  「十贯足矣。」东方曼倩说着拉起衣袖,露出腕上一条络子。那络子打得极
为精美,上面系的却非金非玉,而是一枚不起眼的铜铢。

  「说我不名分文可就过了,我身上倒还有一文,加上程兄的一万钱,用来下
聘正好是万里挑一。」

  程宗扬玩笑道:「东方兄的意思,这娘子算是咱们两个合娶的吗?」

  东方曼倩大方地说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明年此时,程兄尽管自
龋」如此洒脱,程宗扬自问这辈子都做不到,闻言只有苦笑而已。

  东方曼倩忽然扬了扬下巴,「那个不是你的家仆吗?前几天刚喝过酒的。」

  程宗扬抬眼看去,却是敖润。他正在殿外和一名内侍说着什么,汉宫虽然管
得不严,终究是天子所居,敖润能混到这里就不错了,想靠近天子寝宫却没那么
容易。

  程宗扬心里一紧,难道是小紫的事?他急忙出殿,却被一名小黄门拦祝「程
大夫,天子随时可能召见,你要这么出去,万一上面怪罪下来,小的可担当不起。」

  东方曼倩笑道:「如何?」

  程宗扬知道他是揶揄自己,身为官员,远不如当个弄臣轻松,这会儿被他奚
落,也只有苦笑。

  「我去帮你看看吧。」东方曼倩执戟过去,与敖润交谈几句,然后表情古怪
的回来。

  「他不肯说,非要见到你才开口。」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难道小紫真的出事了?

  东方曼倩对小黄门道:「这位程大夫是大行令,那是他手下的治礼郎,我刚
才已经验过那人的腰牌。衙中有事,需要立刻面见程大夫——此事关乎诸侯,少
顷天子召见,说不定要谈及此事。赶紧安排让他们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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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东方曼倩说得跟真的一样,听到是公事,那小黄门也不敢怠慢,连忙引着程
宗扬到了殿外,与敖润见面。至于他们谈到哪位诸侯,小黄门躲得远远的,一点
也不想听见。

  程宗扬道:「找到小紫了?」

  「没有。」敖润道:「紫姑娘一直都没出现。」

  「出了什么事?」

  「我们找到紫姑娘……那条狗了。」

  「雪雪?」

  「可不是嘛。那狗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浑身都是泥。我们压根就没认出
来。还是那狗使劲往冯大法身边凑,才被冯大法认出来。那狗也邪了,别的狗都
汪汪叫,它不叫,只哼哼,哼得我听着都头皮发麻。」

  「受伤了?」

  「没有。我专门抱着给卢五爷看过,卢五爷也说没事,就是饿的。」

  「饿的?」

  「卢五爷估摸着,怕有两三天没吃东西了。老刘给它买了几个肉包子,那狗
跟疯了似的,不要命地往向上冲,老刘一个不小心,手指头都被它咬了一口。」

  程宗扬听得都无语了。刘诏真够倒霉的,他恐怕还不知道被小贱狗咬一口会
有什么后果吧?

  程宗扬想想,这事儿还是别跟刘诏说的好,顶多过半年,又是一条好汉。

  「小紫呢?她出了什么事?」

  「我们也不知道埃卢五爷也是心里没底,才让我来见见你。」

  「其他……几个方向,有消息吗?」

  「没有。」

  敖润知道周围还放的有人,具体是谁却不知道。几名侍奴修为不同,感应的
范围也各有差别。以卓云君的修为,小紫一旦接近校尉府两里范围之内,就能感
应到她的准确位置。可现在小紫杳无音讯,却找到了与她形影不离的小贱狗,其
中的蹊跷让程宗扬不能不多想。

  难道是被巫宗抢先了一步,先劫住了死丫头?要不然她怎么会扔下雪雪?要
知道那小贱狗虽然看着就是一挺贱的小烂狗,其实却是一头如假包换的妖兽。真
要玩命,一般五级修为的高手也制不住它。

  程宗扬一边转着念头一边道:「校尉府周围有什么动静吗?」

  「有。」敖润道:「卢五爷亲自去看过,盯着校尉府的人不少,除了咱们,
还有四五股人马。」

  「这么多?」

  「卢五爷认出两股,一股是襄邑侯府派出的死士,一股是洛都大豪朱安世的
手下,另外两股身份不好确定,卢五爷猜测可能是巫宗和龙宸的人。除了这些,
还有几个独行的,至于暗处,很难说是不是还藏的有人。」

  连龙宸的人也来凑热闹了?襄邑侯门下死士是刺杀韩定国的一方,巫宗人马
是保护韩定国的一方,这两者的立场可以明确。朱安世的手下与龙宸的人究竟站
在哪一方,现在无从知晓。不过龙宸与黑魔海关系匪浅,朱安世与吕冀私下也有
联络,这四股势力很可能是两两联手。

  「还有件事,」敖润低声道:「我来之前,校尉府又进驻一批军士,都是最
精锐的射声士。」

  射声校尉属下有七百余名射声士,擅使弓弩,号称能在夜间闻声而射,故称
射声。宋国的神臂弓虽然有名,但有名的是器械,就射手而论,最出色的当属汉
国,射声士则是精锐中的精锐,射术可想而知。

  「接着等,只要小紫出现,无论如何也要拦住她。韩定国就是一条死狗,什
么时候杀都行,犯不着在校尉府跟他们玩命。」

  见到校尉府的布置,程宗扬已经死了在校尉府刺杀韩定国的心思。明明是个
陷阱,还要往里面跳,未免太傻。

  「还有,再派一个人去建威将军府。说不定死丫头会在那边,等韩定国出门
的时候动手。」

  「是。」

  「这会儿刚过午时,离天黑还有三个多时辰,我等天子召见完就立刻过去,
有消息立刻告诉我。」

  「是!」

  …………………………………………………………………………………程宗
扬在玉堂前殿又等了一个多时辰,直等得坐立不安,才有内侍出来,传他觐见。

  程宗扬跟随内侍,一路穿过玉堂殿、宣德殿、建德殿……最后在宫内一处池
苑前停住脚步。

  苑内一池碧水,湖上浮荡着一层朦胧的水雾,整座宫殿都建在湖上,远远看
去就像飘浮在云雾之间。宫殿四周种植着巨大的荷花,微风拂来,满池荷叶随风
起舞,宛如无数碧波仙子。

  宫殿四面都建着拱形的廊桥,与陆地相接。成群的宫娥在廊内穿梭,她们穿
着曲裾,衣物在腰间缠绕数周,紧贴着腰身,勾勒出曼妙的身形,下缘一直拖到
地面,宛如散开的花盏,走动时行不露足,举止优雅。抬阶而上时,偶尔露出裾
下的纤足。能看到她们脚下踏着木屐,赤裸的双足雪白如霜。

  内侍前去禀报,程宗扬在廊外等候。这一等又是一个时辰,眼看红日偏西,
程宗扬直等得心急如焚,恨不得闯进去揪住天子,问他究竟有什么事召见自己?
几句话说完拉倒,免得自己瞎耽误工夫。

  一直等到申时将尽,内侍终于出来,传程宗扬入内。内侍领着他穿过廊桥,
进入殿中。殿内放着一只丈许高的博山炉,炉盖铸成山形,上面点缀着无数珍禽
形兽,浓浓的麝香气息从炉中不断弥漫出来。

  那宫殿又深又广,成排的巨柱犹如巨人的手臂支撑着厚重的殿宇,一列列漫
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宫殿的结构也极为复杂,无数阶梯、走廊、悬桥穿梭其中,
仿佛一个由无数宫殿组合起来的建筑群。走在这样宏伟的宫殿内,程宗扬觉得自
己整个人都变得渺小起来,眼前的宫殿也愈发深邃。

  一刻钟之后,内侍向左一拐,两人不知何时已经穿过宫殿,眼前豁然开朗。
面前是一处露台,宽及百步的台面凌空架在湖上,周围布置着精巧的栏杆。年轻
的天子刘骜席地而卧,身下铺着一张象牙席。他面前放着一张漆案,上面摆放着
各色水果、酒食,周围簇拥着十几名莺莺燕燕的女子,一个个花枝招展。天子就
半卧在这处温柔乡中,一边品尝着美人儿递来的美酒,一边观赏着面前的歌舞。

  台上一个女子正在翩翩起舞,她穿着一件轻柔的彩衣,光洁的玉足在鲜红的
地毯上盘旋跳动,腰身犹如柔软的柳枝,纤柔无比。在她旁边,却是一个长着马
脸的侏儒,他身穿彩衣,头发扎成丫角,挥舞着短小的四肢模仿那女子的舞姿,
动作笨拙可笑,引得众人不住大笑。

  自己在外面干等,这小子却在里面声色犬马,程宗扬不由充满恶意地想道:
赶紧乐吧,再不乐就没机会了,等你小子一死,这些美人儿还不是被收进北宫,
让人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一曲舞罢,姓孟的侏儒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的喘着气。

  天子笑道:「赏!」

  旁边的内侍抓起一把钱铢,往地上投去。孟舍人双腿极短,挣扎了几下才好
不容易爬起来,撅着屁股在地毯中摸索,又引得天子一阵大笑。

  那美人儿伏在天子怀中,格格娇笑着。天子没有注意到程宗扬已经进来,拥
着那美人儿笑道:「跳得不错,快赶上皇后了。」

  美人儿娇声道:「臣妾的舞姿哪里及得上皇后娘娘呢?」

  在旁服侍的唐衡开口道:「启禀陛下,大行令程宗扬觐见。」

  天子这才注意到有外臣在场,他稍稍正了正身体,「定陶王的丧礼是你去的
吗?」

  「是。」

  「定陶王邸情形如何?」

  程宗扬回想了一下,然后说了当日的情形,没有隐瞒,也没有夸张。天子听
得极为仔细,最后道:「继任的定陶王太子今年有三岁了吧?」

  「是。今年刚满三岁。」

  「朕听说,那孩子挺聪明?」

  程宗扬心下忐忑,不知道天子为什么突然提出这茬,小心地说道:「定陶王
太子如何,臣未曾得见,但听定陶王邸的人谈及,确实聪明伶俐。」

  天子拿着一只酒樽,也不喝,只在手中把玩,不知在想着什么。众人都不敢
开口,连围栏边叩弦引箫的乐工也停了下来。

  沉默良久,刘骜道:「赏定陶王白鹿皮一张,你去传诏,记转—让定陶王进
京谢恩。」

  程宗扬心下一怔,为了一张白鹿皮,让一个三岁的孩子千里迢迢入京谢恩?
这一路舟车劳顿,万一出什么事,定陶王不就绝后了吗?难道天子是打算削藩?
诸侯势大是天子的心腹之患,通常的作法是用推恩令,将诸侯之子尽数加封,既
拆分了封地,也保全了皇室的体面。定陶王只有一子,推恩令是用不得了,难道
想把他折腾死?

  程宗扬一时间转过无数念头,这边内侍拿来一只扁长的漆匣,里面装着一张
精美的白鹿皮。

  刘骜道:「你自己去传诏,不要让别人知道。」

  程宗扬一头雾水,躬身道:「臣遵旨。」

  刘骜象是放下一桩心事,神情变得轻松起来,开口道:「唐衡,新建的昭阳
宫整理好了?」

  唐衡道:「还有些花木要打理,尚需数日。」

  刘骜笑着对程宗扬说道:「你前日护送皇后进山,可见到了皇后的妹妹?生
得漂亮吗?」

  程宗扬小心道:「臣只远远看了一眼,并未看清。」

  天子笑道:「早前常听皇后说,她那妹妹生得如何美貌,如今人已经到了洛
都,还不进宫,朕倒是好奇,难道她比皇后还要美貌?」

  「臣不敢妄言。」

  「不敢说吗?」

  程宗扬心里一动,「当日随行的是单常侍,陛下召他来一问便知。」

  「单超吗?」刘骜随口道:「叫他过来。」

  唐衡低声道:「单常侍今晚与射声校尉陈升约好。」

  「时辰尚早,先召他过来。唐衡,你去昭阳宫催促一番,若是布置好了,就
随程大行令一起把她接入宫中。」

  唐衡躬身道:「诺。」

  程宗扬明知道单超那天没有见到赵合德,但这是唯一能拴住他的机会。只希
望单超这会儿已经离开南宫,再被内侍召来,一来一回多耽误点时间。

  刘骜旁边的美人儿道:「陛下有了新欢,就顾不上理会我们这些奴婢了。」

  刘骜笑着在她脸上捏了一把,「你来跳一曲凌风舞,若是跳得好,朕便加封
你为贵人!」

  那美人儿一笑,旋身而起,在毯上翩然起舞。

  乐工操管按弦,乐声响起。唐衡向天子磕了个头,与随行的内侍一道,领着
程宗扬悄悄退下。

  穿过层层叠叠的宫殿,程宗扬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露台上,一个美人儿扬
起双袖,美妙的身姿滋润在朦胧的水雾中,满池荷叶仿佛随之起舞。

  唐衡说话和气,那些内侍也不甚怕他,一名内侍道:「要说凌风舞,还是皇
后娘娘跳得最好。上次娘娘跳得凌风舞,真的像要凌风飞去一样呢。」

  另一名内侍道:「陛下还让人拿了一只金盘托在手中,让娘娘在盘上跳舞。
娘娘那身子,轻得像云朵一样……」几名内侍忽然噤声。只见对面一群人匆匆走
来,为首一人银珰左貂,却是中常侍吕闳。另外一人年逾四十,颌下无须,是天
子另一名亲信的宦官,中书令石显。两人神情凝重,步履匆忙,虽然没有开口,
却给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唐衡迎上前去,先向吕闳使了一礼,然后向石显问道:「出了什么事?」

  石显声音甚粗,并没有一般太监的尖细,「侍中庐失火,我和吕常侍来请天
子下诏,禁止各宫出入。」

  唐衡吓了一跳,「火势如何?」

  「还在烧,只怕金马殿不保。」

  侍中庐与金马殿相邻,都在南宫的西南。如今正值秋日,天干物燥,一旦火
势失控,只怕波及整个南宫。

  程宗扬心下大急,真要天子下诏,禁止各宫出入,自己可就困在宫里出不去
了。他提醒道:「唐常侍,我还要去传诏。」

  吕闳看了他一眼,「诏书何在?」

  几人都空着手,显然不可能带着诏书,程宗扬只好硬着头皮道:「是天子口
谕。」

  程宗扬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唐衡知道此事不妥,一个没拦住,被他直接说了
出来,周围众人顿时变了脸色。

  吕闳沉下脸,「天子即便手诏,尚需丞相附署,何来口谕?况且宫内侍中俱
在,岂无书诏之人?」

  石显身为中书令,主掌诏书,闻言也道:「唐衡,这是怎么回事?」

  唐衡躬身道:「是天子一点私事。」

  「天子无私事!」吕闳一句话把他堵了回去,接着道:「天子者,天之元子
也!一言一行,上感于天。侍中庐失火,正因天子失其道!」

  众人噤若寒蝉,连唐衡也不敢作声。吕闳这番话直接把天子给卷了进去,将
侍中庐失火归结于天子失德——程宗扬暗道:如果真有天人感应,天子头一件事
就是召来雷把你给劈了,你信不信?

  吕闳一甩衣袖,「我去面见天子,你们在这里等着!」

  石显匆忙跟了过去,程宗扬扭头问唐衡,「他什么意思?」

  唐衡苦笑道:「国事非私事,便是天子下诏,也需丞相副署,丞相若认为不
妥,可以封驳诏书。若是绕过丞相,则与朝廷体例不合。吕常侍……唉,且先在
此等候吧。」

  程宗扬直想骂娘,自己正心急如焚,还被这老货横插一刀,这要等到什么时
候?再等,黄花菜都凉了。

  程宗扬转身就走,几名内侍连忙上来拉住他,央求道:「程大夫,求你千万
等等,别让小的难做埃」唐衡也劝道:「稍安勿燥,稍安勿燥。」

  程宗扬沉下心来,说道:「内宫非臣子宜留,我往玉堂前殿等候消息。」

  「这有什么不宜的?」唐衡看了看他的脸色,叹了口气,「你们两个,送程
大夫去玉堂前殿。」

  程宗扬把漆匣往腰里一掖,甩开大袖往玉堂前殿走去。两名内侍紧跟着程宗
扬,生怕他跑掉不好交待。结果那位程大夫脚步看似平常,两名内侍却发现怎么
追也追不上他。两人先是小跑,然后狂奔,眼睁睁看着程大夫身影越来越远,忽
然往旁边一转,彻底失去踪影。两人面面相觑,感觉跟见了鬼一样。

  程宗扬在殿前验过符传,取回佩剑,顾不得去看侍中庐为什么会失火,便立
即叫上许宾,驱车离开宫禁。

  夕阳在巍峨的楼阙间散发出火红的光芒,给这座繁华的古都镀上一层耀眼的
金光。程宗扬坐在颠簸的马车上驰过长街,当夕阳没入地平线,在他感觉里几乎
是一瞬间,黑夜便降临了。

  车前点起火把,原本随行的毛延寿等人都被甩到后面,只有驾车的许宾不断
抖动缰绳。

  一匹健马从巷中奔出,快要擦肩而过时,马上的骑手一提缰绳,兜转马头,
「程头儿!你可回来了!」

  程宗扬握住剑柄,「慢点说。」

  「姓韩的车马已经出门了,半个时辰便到。」敖润满头是汗,「校尉府周围
的街道都已经封禁了,除了卢五爷,其他人都撤了出来。」

  「紫丫头呢?」

  「没见到。」

  难道死丫头不在附近?可小贱狗为什么会在周围出现?

  「雪雪呢?」

  「在望楼,都洗干净了,确定没有外伤,这会儿一个劲儿在吃。」

  这条废物啊!一想到小贱狗,程宗扬气就不打一处来,它好端端跟死丫头在
一起,怎么就自己跑到这里来了?死丫头的去向这贱狗肯定知道,问题是跟这小
贱狗没办法交流埃敖润道:「下午有人要上望楼,被襄城君府的人赶走了。」

  「哪里的人?」

  「襄邑侯的人。」

  多半是襄邑侯的人也看中了望楼的位置,想在楼上窥视校尉府内的情形,结
果被襄城君府的人毫不客气地赶走。

  襄邑侯与襄城君本是夫妻,襄城君却自建府邸,与襄邑侯府隔街相对,摆明
了要与吕冀分庭抗礼。汉国女子的地位远比宋国要高,什么三从四德,根本没人
提,吕冀虽然飞扬跋扈,在朝中说一不二,但在家里对襄城君畏之如虎,十足的
惧内,连带着襄邑侯的人到了襄城君府上也矮了半截。

  登上望楼,程宗扬顿时就震惊了。那条小贱狗像人一样坐在栏杆上,背后靠
着柱子,两只前爪抱着一块骨头,正啃得津津有味,下面两条小短腿还得意地晃
来晃去——怎么就没摔死你呢?

  看到程宗扬进来,小贱狗翻了个白眼,对他不理不睬。

  「程头儿!」刘诏招呼一声,他手上绑着绷带,看来被小贱狗咬得不轻。

  「怎么样?」程宗扬示意他的手指。

  「没事儿,就破了点皮。」刘诏毫不在乎。

  程宗扬扯起小贱狗的耳朵,「这是雪雪吗?别是外面钻来的野狗。」

  雪雪两只前爪抱着骨头,愤怒地瞪着他。

  程宗扬「呸」的往骨头上吐了口吐沫。雪雪呆了一下,接着就发狂了,扔掉
骨头,扑过来就要跟程宗扬拼命。

  程宗扬这才放心,「没错,就是这贱狗。」

  他一脚踩住雪雪的尾巴,雪雪左右扑腾着想咬他,可它尾巴太短,被程宗扬
踩住就转不过来,怎么折腾都差了一点。

  「死丫头去哪儿了?」

  「汪!汪!」

  「你这会儿是吃饱了啊,都能叫出声了,刚才不是只能哼哼吗?」

  「汪!汪!汪汪!」

  「死丫头在哪儿?」

  雪雪警惕地闭上嘴巴。

  「在洛都对不对?」程宗扬说着,拿起一根骨头,朝它晃了晃。

  雪雪骄傲地昂起头,只用眼角瞟着他手里的骨头。

  「是她让你在这里等着,对不对?」

  雪雪头一扭,要不是尾巴还被他踩着,这会儿就甩给他看了。

  「死丫头出事了吗?」

  雪雪眼睛几乎翻到头顶上,对他的问题充满了不屑。

  「如果她现在很安全,你就叫一声,我给你一根骨头。」

  雪雪瞪着他,露出士可杀不可辱的坚毅表情。

  「这可是刚卤出来的大骨棒,肉多汁浓,里面还调了蜂蜜,咸里带甜,又鲜
又香……」程宗扬绘声绘色地说着,雪雪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一股口水越流越
长。

  「叫一声我就给你。」

  「汪!」

  程宗扬松了口气,「行了,死丫头没事。」说着他随手一丢,把骨头扔了出
去。

  小贱狗直冲出去,小短腿在栏杆上一蹬,像飞机一样张开四肢,追着飘香的
骨头,从望楼上飞了下去。

  刘诏伸长脖子往下看着,「这得有好几丈吧?」

  「摔不死它。校尉府怎么样?」

  「我们一直在盯着,里面的防护一共分为三层,最外面是执戟的甲士,重点
在大门和各处路口的位置。」

  程宗扬扶着栏杆,往远处射声校尉陈升的府邸望去。夜色下,校尉府灯火通
明,尤其是饮宴的凉亭,六个角上各挂着一串半人高的灯笼,明亮的灯光将亭中
映得如同白昼。然而明亮的灯光丝毫没有喜庆之意,反而让人心里沉甸甸的。程
宗扬知道,那些灯光照不到的位置,到处充满了杀机。

  「第二层都是暗桩,埋伏在府内各处要津。而且还配有弓弩手。那处小楼的
窗户下面,还有对面的屋脊,那边的树梢……」刘诏指点着说道:「每处高点都
至少布置有两名射声士。」

  「最里面一层呢?」

  「最里面一层在池苑内,沿着院墙,每隔五步,就有一名暗桩。但里面没有
校尉府的人,全是建威将军的手下。」

  说着,刘诏迟疑了一下。程宗扬道:「怎么了?」

  「我觉得……姓韩的那些手下似乎不大像军士。」刘诏道:「他们的布置不
是军中的手段,有些地方特别阴险,还有些地方很古怪。」

  巫宗的布置,肯定与军中的布置不同。难怪出身军旅的刘诏会看不顺眼。

  校尉府周围的街巷已经封禁,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刺客必须要穿过长街,
闯入府内,在执戟的甲士围困中一路厮杀,接近池苑。而从他越过长街的那一刻
开始,就进入射声士的射程之内。

  程宗扬边走边道:「咱们的人都撤回来了?」

  「街上把守得太严,都撤了。」

  「冯大法呢?」

  「他不敢上楼,先回去了。」

  冯源有恐高症,上这望楼,肯定要犯玻程宗扬道:「老刘,如果让你刺杀韩
定国,你有什么办法?」

  「近战不可能,除非用神臂弓。」刘诏估量了一下,摇头道:「不行。距离
太远,即使有神臂弓也射不到。如果靠近的话,周围的高点都被射声士守住,只
要一露头就会被发现。」

  程宗扬自言自语道:「那就没办法了吗?」

  敖润道:「在他菜里下毒!」

  程宗扬一拍栏干,「老敖,你这个主意不错啊!」

  死丫头擅长的是什么?用毒啊!毒宗衣钵传人岂是白叫的?说不定死丫头这
会儿正在校尉府的厨房里给客人备菜呢。

  「只怕不成。」蒋安世不知何时过来,低声道:「刚才有一辆车过来,车上
全是建威将军府运来的酒食器皿,连洗碗水都是自己带的。那车没去厨房,直接
进了苑内。」他指了指桥头,「就在那处假山后面。」

  连校尉府的厨房都不用,可见韩定国对这次赴宴小心到了极点。程宗扬道:
「我倒是想知道,那位射声校尉是什么人?姓韩的到他家里吃饭,还一点面子都
不给?」

  「陈升在军中担任书佐近二十年。两年前被辟为功曹,半年后升至参军,担
任射声校尉不到四个月。」说话间,一个人影从檐角飘下。

                第六章

  程宗扬呼了口气,「吓我一跳,卢五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卢景把一只沉甸甸的包裹放在地上,「唐季臣说的。」

  「吕不疑那个家臣?他也来了?」

  「我回寓所见的他。」卢景道:「他是来告诉我今晚韩定国会赴宴,顺便再
加五千金铢,连陈升一并干掉。」

  「啧啧,大手笔埃」

  「我没接。」

  「哦?」

  「我只保证韩定国活不过今晚。」

  程宗扬有些纳闷,看到校尉府的布置,本来已经和卢景说定今晚不再出手,
没想到他又改了主意。

  程宗扬刚要开口,那条小贱狗迈着四条小短腿,鱼雷般直蹿上来,气势汹汹
地要跟他拼命。等它到了身前,程宗扬身形微微一动,雪雪顿时扑了空,炮弹一
样从望楼上直射出去。

  程宗扬若无其事地说道:「太危险了吧?」

  卢景翻了个白眼,然后伸手拍了拍包裹,「要不怎么先讨来三千金铢的定金
呢?」

  怪不得包裹这么沉,里面装着六十多斤黄金——蔡敬仲借了半天才借来一百
八十万钱,卢五哥只动动嘴就拿到六百万钱,还是当杀手赚得多埃「五哥,你不
会这么卷了定金就跑吧?」程宗扬觉得有点不安,从蔡敬仲到卢景,都打着卷款
跑路的主意,人与人之间还能有最起码的信任吗?

  卢景扭头道:「老匡。」

  柱后转出一个人来,面容清癯,骨骼清奇,颌下留着三绺长须,一派仙风道
骨,一看就是得道的高人——除了匡仲玉还能是谁?

  匡仲玉三指捻着长须,从容说道:「贫道夜观天象,韩定国此子必活不过今
夜子时。」

  「韩定国什么人啊?还能上应天象?干!匡大骗!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程
宗扬叫道:「是不是大营的兄弟都来了?」

  看到匡仲玉神仙下凡一样突然出现在面前,程宗扬差点儿乐晕过去,如果星
月湖大营的兄弟都赶到洛都,自己还用担心小紫?就算龙潭虎穴照样踩平。手脚
利落点,闯进宫里掳了天子也不是难事,说不定还能顺手掳了赵飞燕……匡仲玉
收起神棍的嘴脸,上前一步,脚跟「啪」的并紧,举手向程宗扬敬了个标准的军
礼,朗声道:「星月湖大营第一团第一营第一连上尉匡仲玉,奉命前来报道!」

  匡仲玉一身道袍,再配着三绺长须,却作出标准的军礼姿势,那模样看起来
很有些滑稽。但看到他坚毅的眼神,程宗扬笑容只露出一半就消失了。星月湖大
营这些同袍,才是真正靠得住的生死兄弟。

  程宗扬认真还了一礼,然后问道:「你怎么来洛都了?」

  「接到消息,属下和吴少校正好在临安,随即与秦执事一同北上,午后刚抵
达洛都。」

  「长伯也来了?」

  「听说紫姑娘的事,吴少校去了校尉府。」

  卢景摸出一把蚕豆,边吃边道:「若不是他们赶来,我能回去见唐季臣?」

  「会之呢?」

  匡仲玉道:「秦执事带着家眷,落后数日路程。我们一营来了十二名兄弟,
五人与秦执事同行,其余七人都已经到了洛都。」

  十天时间从临安赶到洛都,这速度堪比宋国日行五百里的金牌急脚递。有了
这一批得力的助手,程宗扬整个人都轻松起来,连日来的压力顿时少了一半,笑
道:「既然匡神仙开口,姓韩的今晚必死无疑!咱们先别急着动手,安安心心在
楼上看戏!」

  校尉府内人影穿梭,府中的仆人都在忙碌。忽然院中一盏灯笼熄灭,府内的
仆人仿佛得到信号,各自回房,紧闭门窗,只剩下执戟的甲士和一名便服男子。

  那男子年逾四旬,头上戴着一顶轻便的纱冠,负手立在阶前。

  「那人就是陈升?」望楼距校尉府一里有余,又是夜间,即使程宗扬修为大
进,也难以看清那人的面容,只不过远远看去,那人并不像一个主掌汉国最精锐
射手的纠纠武夫。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当了二十年书佐,突然间飞黄腾达……这人有什么后
台?」

  「他三年前死了老婆,续弦是内庭一名宦官的侄女。」

  「哪位宦官?」

  卢景想了想,「似乎姓具。」

  具瑗吗?那可是为天子掌管印玺的近侍。陈升如果真是抱上具瑗的大腿,两
年间一口气升至八校尉之一的射声校尉,也不算意外。

  侍中庐失火,再遇上吕闳那个什么都敢说的大嘴巴,这一番闹腾,单超八成
是来不了了。少了单超,今晚的宴会只剩陈升和韩定国这一主一宾两人。

  天子急于争权,千方百计分夺吕氏的权力——如果自己没记错,历史上那个
被霍光废掉的刘贺,就是急于争权。霍光给他罗列的罪名,称「受玺以来二十七
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千一百二十七事。」刘贺以诸侯王继承大
统,带了一帮王邸的臣子入宫,登基不到一个月,就折腾出一千多件事——即便
是争权,也没见过争得这么急的。难怪满朝的臣子坐卧不安,干脆由霍光出面,
把他废掉。

  相比于刘贺,如今这位天子的耐性还算好的。只不过他面临的对手也更加强
势。争权的结果究竟是吕氏被天子压制,还是天子被吕氏架空,这八名校尉的争
夺正是关键中的关键。吕氏给卢景的开价是韩定国七千金铢,陈升五千金铢。如
果真把这两人一并干掉,两个校尉的职位,价值要远远超过吕氏付出的一万两千
金铢。

  「五哥,我听老敖说,附近有龙宸的人?」

  「已经撤走了。」卢景道:「不止他们。校尉府周围的几股人马,包括吕冀
的死士和朱安世的手下,傍晚时候都已经全部撤离。」

  「那不是没戏看了?」

  「你不会以为吕家只请了我一个吧?」卢景道:「这会儿剩下的才是真正的
高手。」

  随着建威将军一行车马临近,一直忙碌的校尉府突然间安静下来,仿佛一头
猛虎收起爪牙,在黑暗中静静等着猎物上门。

  戌时三刻,临近宵禁时分,建威将军的车马驶入校尉府所在的里坊。街道上
空无一人,只有数十名甲士簇拥着三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往校尉府行去。

  校尉府大门敞开,主人却不在门前相迎。陈升立在内苑的月洞门前,有些焦
急地等着客人。建威将军的马车没有停留,便长驱直入。就在这时,一道乌光闪
过,中间一辆马车猛然碎裂开来。

  纷飞的木屑间,那道乌光在空中一荡,带着逼人的劲风朝另一辆马车击去。

  「好身手!」卢景赞了一句。

  那名刺客竟然是伏在校尉府的门檐下,校尉府自从三日前便戒备森严,谁也
不知道他是怎么潜入到大门上方,等韩定国的车马入门,才挥出雷霆一击。

  那刺客手中提着一根三丈长的铁索,铁索尽头是一只沉重的铁锥。中间那辆
马车被击得粉碎,里面却空无人迹。一击不中,那刺客手臂一振,铁锥没有落地
就重新飞起。

  铁锥刚飞出丈许,忽然力道一松,掉落在地。

  七支羽箭从三个不同的位置射出,将那名刺客全身都笼罩在箭雨下。那刺客
身体一扭,避开两支羽箭,接着「铮铮」两声,几支羽箭被他缠满铁索的手臂挡
祝然而真正要命的一支却是来自身后。那支羽毛染成黑色的利箭穿透檐上的瓦片,
从那刺客胸口钻出,将他牢牢钉在檐上。

  一名甲士飞身跃起,先一刀斩落那名刺客的头颅,才把他尸身拖下来。校尉
府的大门缓缓关上,剩余两辆马车继续前行,在苑门前停下。随行的军士张开布
幔,将两辆马车一同遮祝片刻后,韩定国从布幔间出来,到底也没看清他究竟坐
的哪辆马车。

  夜色下,韩定国铁塔般的身体看起来有些臃肿,他穿了一身布袍,衣褶微微
隆起,隐约现出甲片的痕迹。他衣襟极紧,肩膀往上又粗又圆,看起来就像没有
脖子一样,但程宗扬知道,他衣内戴着一只铁制的护颈,再快的刀也别想轻易斩
断他的脖颈。

  韩定国向陈升抱了抱拳,两人一同往苑中走去。陈升面带笑意地说着什么,
似乎在解释单超因故未能赴宴。

  韩定国一脚刚踏上台阶,旁边一棵柳树猛地舞动起来。浓绿的柳枝如网般张
开,能看到里面一个人影流星般在枝条间左冲右突。

  几支利箭射来,相隔尺许就被震飞,只能看到那些柳枝像柔软而锋利的细刀
一样不断抽在那人身上。那人仿佛一只燕子,在丈许的空间内进退如神,却怎么
也闯不出柳枝的范围。

  忽然一点鲜血溅出,接着鲜血越来越多,雨点一样四散开来。等隐藏在暗处
的两名术者停止施法,那名刺客就像破碎的布娃娃一样掉落下来。

  陈升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两名军士过来,用黑布将那名刺客破碎的尸
体卷起,扔到一张草席中。

  韩定国行若无事,对身后的刺客看也不看,说笑着往池苑走去。

  「那个人我见过。」蒋安世道:「是外郡一个有名的剑客,没想到会死在这
里。」

  刘诏倒抽一口凉气,「这人杀的跟剁馅一样……」敖润一向以箭法自傲,觉
得自己别的算不上顶尖,眼力绝对是一等一的,可这会儿左右瞧瞧,只能勉强看
个影子的,似乎只有自己一个,可这会儿也不能露怯,硬着头皮道:「太狠了…
…」卢景道:「他进内苑了。」口气中满是遗憾。

  程宗扬知道他为什么遗憾,整个校尉府,以内苑的布置最为森严,那些刺客
最多只能潜到内苑的围墙边,想无声无息地潜入苑内,连卢景都自承没有把握。
韩定国踏入苑门,可能存在的刺客就被隔离在月洞门以外,想刺杀他,先要闯过
苑内布置的重重陷阱才行。

  韩定国与陈升一边谈笑风生,一边步伐悠闲地踏上台阶。在穿过月洞门的刹
那,韩定国抬起的右腿在空中微微一顿,比正常步伐略慢了一线才落下。

  这一线的差别已经能决定生死,一抹暗灰色的影子从鹅卵石的缝隙中钻出,
匹练般从他脚底卷过,只差一线就能斩断他的脚踝。然而此时,韩定国一脚不经
意地落下,踩住那道灰影,接着他旁边一名老仆弯下腰,往地上拍了一掌。

  一片月华般的光泽水波状散开,周围数丈的泥土像水一样波动起来。那名擅
长土遁的刺客被硬生生挤出地面,露出半截身体,接着一道黑影从天而降,遮住
了他的视线。

  那刺客双手被泥土埋住,来不及拔出,眼睁睁看着韩定国一脚踹来,正中胸
口。他喷出一口鲜血,胸膛凹陷下去。

  「韩某对单常侍仰慕已久,今日未能得见,可为一叹。」韩定国声如洪钟地
说道。对那刺客理都不理,仿佛路过时踩死了一只蚂蚁。

  陈升道:「闻说宫中有事,单常侍需得随侍天子,只好改日再会了。」

  韩定国讶道:「宫中出了何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处宫殿失火,如今已经平息了,韩将军,请。」

  苑内柳枝婆娑,碧水如镜,气氛一派祥和,虽然一墙之隔,却没有沾染上半
点外面的血雨腥风。

  陈升苦笑道:「今日本是私宴,不曾想会沾染上这么多麻烦。」

  韩定国道:「韩某身为臣子,自当为天子分忧。」

  「这些贼子……」陈升话只说了半截,然后摇了摇头。他知道有些人不愿意
看到自己宴请韩定国,但这些人并不是他能评价的。

  「今晚只怕要坐不安席了。」陈升叹道:「那些贼子防不胜防,这苑中也难
保平安。」

  「无妨。」韩定国指了指身边一名长发随从,「韩某这位属下擅长感应,周
围数十丈之内,一虫一蚁都瞒不过他去。即便藏在地下,在他的异术之前也难以
遁形。」

  难怪那些刺客杀人不成反被杀,陈升暗自点头,有这等异术,什么匿踪隐形
的手段都无从施展。

  「久闻韩将军属下颇多奇人异士,今日一见,令人大开眼界。请!」

  两人并肩穿过石拱桥,在亭中落席。接着仆从奉来果品,从水果到装水果的
漆盘,甚至连洗水果的水,都是从建威将军府内带来,没有被任何外人接触过。

  「不会吧?」程宗扬道:「就这么三板斧,下面没有了?襄邑侯门下的死士
呢?赶紧冲进去跟他们拼了埃」蒋安世、敖润、刘诏等人都笑了起来,家主这会
儿是看热闹的不怕事大,就怕双方杀得不够狠。

  「老匡呢?你给算算。」

  匡仲玉掐指一算,「有门儿!」

  就在这时,一名校尉府的仆人跑到月洞门前,被军士拦住不肯放过。吵嚷声
惊动了亭中的两人,陈升道:「他是我府上的仆人,前日随拙荆入山的,让他进
来吧。」

  那仆人到了桥头又被军士拦住搜身,他急切地说道:「是夫人的事,要立刻
禀告主人。」

  陈升脸色微变,「过来说。」他是靠着夫人才接近具瑗,一路飞黄腾达,听
说是夫人的事,由不得他不上心。

  那仆人走入亭中,弯下腰刚要开口,韩定国忽然暴起,一把抓住那人头顶的
发髻。

  陈升也觉出异常,一拍几案,樽中的酒水飞了起来,幻化成一面水镜,挡在
身前。

  那仆人身体一矮,整个发髻被韩定国一把扯下,却是一个头套。接着他头一
低,光溜溜的后脑勺上贴着一只铜管,管内微微一响,飞出一篷细针,劈头盖脸
地朝韩定国射去。

  金铁交鸣声不断响起,韩定国双臂交叉挡在面前,贴身的甲胄将那些细针尽
数挡下。

  那仆人一击不中,立即飞身往池中跃去,忽然他身子一轻,转睛看时才发现
他的身子还留在亭中,飞出的只有一只头颅。接着岸边一张渔网挥出,卷住他的
头颅收进树丛。

  陈升面沉如水,「此人是拙荆的家仆,在府中数年,一直勤勉谨慎,没想到
却是别人暗藏的棋子。」

  韩定国举樽道:「恭喜陈校尉,除去心腹之疾。」

  陈升也大笑起来,「非韩将军不得如此!请!」

  「老匡,你算得灵不灵啊?还有门呢,这门也太窄了吧?」

  匡仲玉笃定地说道:「一盏茶之内,必定有变!」

  众人都瞪大眼睛,看着校尉府有什么变故。

  一盏茶时间过去了,两盏茶时间过去了……一直等了半个时辰,韩定国和陈
升都已经吃上了,亭中连屁的变故都没有。

  匡仲玉面不改色,「茶还没上。」

  望楼内嘘声一片。

  亭中两人渐渐说到正题,陈升似乎有了几分酒意,拿着酒樽笑道:「韩将军
可看到那边的高楼?」

  「襄邑侯嘛。」韩定国把骨头一丢,用布巾擦着手道:「入朝不趋,赞谒不
名,剑履上殿,位极人臣埃」「错了,错了。」陈升道:「那是襄城君的府郏」
「哦?」韩定国扭头望了远处的高楼一眼,心头微微一跳,似乎感觉到一丝危险。

  程宗扬没想到他会突然朝望楼看来,虽然明知道隔着这么远,望楼内又没有
点灯,他绝不会看到黑暗中的自己,仍不由自主微微侧身,避开他的视线。

  韩定国道:「能得襄邑侯威风的十分之一,此生足矣。」

  陈升道:「可惜将军没有个好姓氏。」片刻后他补充一句,「我也没有。」

  韩定国举樽笑道:「干一杯!咦?」

  韩定国举樽欲饮,忽然发现酒水有一只小小的蝎子。那蝎子通体莹白,身体
节肢分明,尾钩昂起,似乎要从杯中跃出。

  韩定国猛然抬头,只见亭子顶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白蝎,它倒悬在木梁上,
低垂的尾钩正对着他的额头。

  「丁巳!」韩定国一边大喝,一边双臂一撑,往后退去。

  丁巳是他那名长发的随从,修为的天赋极为平庸,却在宗门修习了一门极为
冷僻的巫术,能感知周围任何生灵。韩定国说他能感知数十丈范围内的虫蚁,并
没有夸张。有他在,任何试图匿踪遁形的刺客都只是个笑话。然而此时,亭中莫
名其妙地出现了一只蝎子,他却毫无察觉。

  蝎子尾钩一甩,发出一声骨节相撞般清脆的鸣响,却只放了一记虚招,然后
钻进檩条的缝隙内。

  韩定国脚下一顿,刚稳住身形,便听到身后风声微响,他双臂一展,抄住几
案,旋风般转过身。接着臂上一振,仿佛被一支长枪刺中。没等韩定国反击,那
支锐如枪锋的物体突然翻卷过来,攀住几案,然后又是一根。

  韩定国抬手扔开几案,只见木几往前一倾,却没有倒下,接着几根黝黑的细
肢勒紧,将几案拧得粉碎。

  碎裂的几案落下,露出后面一只乌黑的蜘蛛。它躯干足有脸盆大小,八条尖
细的触肢折叠着,宛如折刀,此时浑身湿淋淋的,似乎刚从水中钻出来。

  丁巳忽然叫道:「它们不是生灵!是死的!」

  外面的随从穿过石拱桥,飞速赶来。蜘蛛身形微晃,鬼魅一般移到韩定国身
前,扬起触肢。韩定国也认出那蜘蛛是精铁制成,他心下略安,不过一只机关驱
动的器具,有何可惧?那些贼子放出此物,无非是本人难以入苑,才以此物乱自
己心智,如果自己乱了方寸,才是中了他们的诡计。

  韩定国双臂犹如镔铁,左右挡格,只是那蜘蛛触肢足有八条,即使两条撑着
地面,还有六根不断攻来,如同被六名使枪的好手围攻,眨眼间韩定国身上的布
袍就被划破数处,露出里面的铁甲。

  陈升周围飘浮着数面水镜,将自己的要害牢牢挡祝丁巳绕亭疾走,寻找附近
是不是还潜伏着机关兽。后面几名随从已经掠过石拱桥,再有一步就能跨入亭中。
韩定国心下大定,几件小器具就想要自己性命,未免太过天真。

  就在此时,那蜘蛛后腿忽然一撑,抬起腹部,接着躯干蜷曲起来,将腹端对
着韩定国,突地弹出一枚腹针。

  那腹针色泽发蓝,显然涂得有毒药,韩定国不敢硬接,腰身一折,身体向后
仰去。他此时已经在凉亭边缘,后退一步就是池塘。身体后仰的同时,韩定国力
贯双足,一双脚仿佛钉在地上,整个身体平平横在水上,避开那枚腹针。

  方才韩定国以几案挡格,案上的盘盏器皿,果品、木箸、漆器洒了满地,还
有些掉在水中,在水面上载浮载沉。他后背几乎贴到水面,那枚腹针带着一股淡
淡的花香,贴着身体飞过。韩定国心下冷笑,这蜘蛛虽然巧妙,到底也只是机关
兽,等它机括的力道耗尽,就是一件废物。

  就在这时,一只洁白的手掌从水中伸出,像兰花一样轻柔地张开,随手拿起
水面一支飘浮的木箸,往韩定国面门刺去。韩定国暴喝一声,裹着铁甲的双臂并
紧,遮住面孔。

  那只纤手没有丝毫停顿,轻巧得就像簪花一样,往韩定国臂上一插,然后没
入水中。

  韩定国双臂僵在面前,接着一股血箭从他臂间喷出,身体重重落入水中。

  水花四溅,池塘原本宁静的水面剧烈的荡漾起来,惊扰了池中的游鱼。韩定
国平躺在水面上,慢慢向下沉去,他双目瞪得极大,那支木箸从他鼻孔刺入,只
露出一截短短的箸尾。一股鲜血从他鼻中涌出,里面混着白花花的脑浆。

  亭中一片死寂,片刻后陈升叫道:「什么人!是什么人潜入苑中!快给我抓
住她!」

  丁巳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地说道:「不是人……池塘里没有人……只有……
只有鱼……」那只纤美的手掌惊鸿一现,便失去踪影,几乎没有人看到。冲来的
军士鼓噪道:「拦住那只蜘蛛!别让它跑了!」

  「这是什么怪物?」

  「它杀了韩将军!快拦住它!」

  那只蜘蛛灵巧地攀上亭子,一名军士跃上飞檐,随即胸前溅出鲜血,被锋利
的触肢划出一道伤口。

  黑暗中,羽箭不断飞来,在蜘蛛身上溅起星星点点的火光。蜘蛛绕着亭子的
尖顶来回穿梭,周旋了一盏茶工夫后,猛地跃入水中,连一点水花都没有溅起,
就那么消失无踪。

  …………………………………………………………………………………「怎
么回事?」众人都围拢过来,在望楼上虽然能看到校尉府的情形,却看不清细节,
只看到韩定国原本好端端坐着,忽然间跃起,把面前的桌案都掀了,接着往后一
倒,然后就那么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

  「死了吗?」

  「谁杀的?刺客在哪儿?」

  「干!杀得好!」匡仲玉大喝一声,一拳擂在拳心。

  敖润伸长脖子,刘诏使劲眯起眼睛,卢景一双白眼这会儿黑眼珠瞪得贼大,
倒是匡仲玉大喝一声之后,随即恢复了一派从容,悠然捻须而笑,充满了莫测深
浅的高人风范。

  那只蜘蛛通体黝黑,夜间难以看清,众人只看到那些军士跟见了鬼似的往黑
暗中拼命击打,却不知道他们打的究竟是什么。韩定国的尸体已经被人从水中捞
出,那些甲士打了半天,忽然散开,换成长钩在池塘中搅动,似乎在寻找什么。

  众人越看越是纳闷,接着有人张起布幔,将池塘遮掩起来,阻断了众人的视
线。

  唯一可以断定的是韩定国确实遇刺了,但他是身负重伤,还是被刺身亡?刺
客是谁?行刺后是顺利脱身,还是与韩定国同归于尽?这些都无人知晓。

  「难道是死丫头?」程宗扬心里浮起这个念头。

  程宗扬忽然道:「长伯呢?他在哪里?」

                第七章

  吴三桂像只凶猛的猎豹般在树间飞掠,忽然他跃起身,避开从身后射来的两
支利箭,顺势跃上墙头。

  十几支利箭同时飞来,不仅瞄住他的咽喉,还抢先一步封锁住了他可能的落
脚之处。

  吴三桂手臂一翻,从背后摘下一面两尺宽的小盾,套在臂上,然后挥臂破开
箭网,往墙下跃去。

  一柄带着锯齿的长刀猛然劈来,刀盾相交,吴三桂还未落地就被撞得后退,
背脊重重撞在墙上。

  数道人影呈扇形将他围在中间,在他对面是一名妇人。

  闻清语冷冷盯着他,「原来是殇侯座下的吴使者。杀了我巫宗的人,这就想
走吗?」

  吴三桂大笑道:「人不是我杀的,我就是来看个热闹。怎么?巫宗行事这么
霸道,连热闹都不许看?」

  「吴使者潜入府中,直到此时才出现,岂无嫌疑?」

  「有嫌疑的人多了,难道你能把他们都杀了?少废话!」吴三桂喝道:「巫
宗若是想开战,吴某今日奉陪到底!」

  一条大汉从黑暗中迈步出来,他提着一杆长枪往地上重重一顿,声如雷霆地
喝道:「谁想开战!来啊!」

  闻清语柳眉挑起,盯着那名身材魁伟的大汉,半晌才道:「我们走!」

  巫宗众人退去,吴三桂收起龙鳞盾,抬掌与那人重重一击,然后握在一起,
笑道:「老石,侯爷也来了?」

  石敬瑭无奈地说道:「来是来了,可我还没见着侯爷。」

  「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贴身守护侯爷的吗?」

  「我刚到两天。侯爷说要体察洛都风物,只留下话让我们等着。」石敬瑭苦
笑道:「侯爷回洛都,犹如龙归故乡,哪里还用我们保护?」

  吴三桂低声道:「方才府里的事,可是侯爷……」「不是。」石敬瑭简单回
了一句,然后道:「里面情形如何?」

  「韩定国死了。」

  「那就好。」石敬瑭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笑道:「洛都不比别的地方,一
到夜里就黑灯瞎火,有几个里坊能闹通宵。走,咱们兄弟去乐乐!」

  「今日不成。」吴三桂道:「我要先去见程少主。」

  「既然如此,咱们约个时候再聚。」

  「那就这么说定了!」

  …………………………………………………………………………………数以
百计的军士在校尉府内四处奔走,或是追踪,或是搜查,或是戒备,却忙而不乱,
显示出汉军精锐出色的素质。然而那名刺客却像蒸发了一样,任凭他们把整个校
尉府翻个底朝天,也不见踪影。

  池塘是重中之重,军士们撒开渔网,把池塘全部滤了一遍,除了几尾鲤鱼,
几茎残荷,再无他物。最后几名水性好的军士潜到水底,才发现池底的暗渠被人
打开,再追到外面的河渠,已经人迹皆无,再没有任何线索。

  襄城君府的望楼不是久留之地,众人又等一会儿,见那些军士一无所获,随
即分头离开。小贱狗第二次跳下楼,一直没有回来,程宗扬也不担心,反正这贱
狗在襄城君府也吃不了亏。

  程宗扬让敖润等人返回住处,自己则与卢景一道赶往鹏翼社,与远道而来的
星月湖众人见面。临走之前,他交待惊理、罂粟女留在原处,继续等待小紫的消
息。

  洛都的宵禁对卢景等人来说形同虚设,一行人穿房越脊,不到半个时辰就赶
到位于通商里的鹏翼社。不多时,吴三桂也回到社中,见面又是一番欣喜。

  吴三桂详细说了自己在府中的见闻,不过他也没能靠近池苑,未曾目睹韩定
国遇刺的一幕,只是从府内军士的反应可以推断韩定国确实已经毙命。至于刺客
是谁,他同样一无所知。

  当吴三桂提到石敬瑭突然在府外现身,程宗扬才想起来死老头足足消失了五
天,连他唯一的衣钵传人与巫宗闹得不可开交也没有露头,不知道又钻到什么地
方鬼混去了。

  吴三桂道:「程头儿,有什么要办的,尽管交待给我们兄弟。」

  「不用着急。」程宗扬道:「这几天先让老蒋带你们熟悉一下洛都,尤其是
两宫附近。等会之来,咱们再一起商量。」

  「是!」吴三桂挺胸应道。

  程宗扬笑道:「行啊长伯,跟着星月湖大营的兄弟混了这么久,有点军士的
样子了。江州近来怎么样?」

  吴三桂道:「程少主若是回去,保证认不出来。如今的江州比原来大了两倍
不止,沿城布置了二十七座石堡,连江中也建了三座,把江中最险的几处礁石都
围了起来,设了两道水门。北城有军营,还有沿江数十座水泥窑。城南新设了货
场,每天运出的水泥,运进来的铁锭和粮食、马匹都在里面。如今江州和宋国的
筠州,昭南的沐羽城,还有东边几个大郡都通了商路,天天都有商队来往。」

  「比以前大了两倍?这么快?」程宗扬道:「征发的劳力不会太多了吧?」

  江州在晋国属于下郡,人口本来就不多,现在刚经过战事就为筑城大肆征发
劳役,只怕会伤及元气。

  「根本用不上多少劳役,那城是宋军帮咱们筑的。」吴三桂笑道:「当初宋
军围城,在城外筑了好几道高墙。小侯爷带着人看过,直接将那些高墙加固,最
外面一层筑成外城墙,里面是坊墙,加上原来挖的深壕,连排水渠都是现成的。
如今江州每天烧炼磨制的水泥有近千石,筑城的速度比老吴做梦都快,动用的劳
役却只有以往的两成。算下来,这外城有九成都是宋军的功劳。」

  程宗扬笑道:「我说宋军怎么来这么多?原来是当苦力来了。」

  众人闻言大笑。

  程宗扬先安顿众人住下,然后与卢景商议,找一个隐秘的住处,将高智商移
送过去。那些少年既然找上门来,肯定不会就此善罢干休。还是把他先藏好,免
得招惹麻烦。

  卢景道:「什么地方合适?」

  「最好能在金市找处铺面,把他悄悄送过去,一举两得。」

  程宗扬现在才知道金市的铺面一多半都在洛都的权贵手中,有些都传了好几
代,极少转卖,死老头张嘴就是一条街,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如今看来,只有
先拿重金租一处了,这还未必能租到。

  …………………………………………………………………………………一夜
过去。天色微亮,程宗扬便离开鹏翼社,前往射声校尉的府郏出乎他的意料,校
尉府大门紧闭,气氛平静异常,周围几条街道没有戒严的军士,府内也没有看到
办案的官吏出没。几个时辰前,堂堂建威将军刚在府中当着射声校尉的面遇刺身
亡,此时竟然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程宗扬绕着校尉府走了一圈,然后在坊门处找了个位置,随便买了些食物当
早点。他本来想问问惊理和罂粟女昨晚有什么动静,两女却一直没有出现。程宗
扬有些纳闷,但他没有召唤侍奴的本事,两女不露面他也没有办法,只好先去一
趟西邸,打听消息。

  徐璜心情不好,听到建威将军的事,心情就更差了。

  「这些鼠辈!实在太嚣张了!」徐璜重重一拍桌子,愤然说道。

  正如程宗扬料想的那样,韩定国遇刺将朝廷放在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昨晚
南宫失火,封闭宫门,陈升没敢闯阙禀报韩定国身亡的消息,直到天亮才到御前
谢罪。天子闻讯大怒,当即让陈升回府闭门待命,然后隔过洛都令,直接命令新
任司隶校尉董宣彻察此事。当时唐衡等人都在,几位中常侍苦苦劝谏,才把彻察
改成暗察,同时对外隐瞒了韩定国的死因,只称他酒后不慎落水,以至身亡。

  「此时公然问罪吕氏,实非良策。」

  「太后尚在,陛下岂能不思孝道?」

  「小不忍则乱大谋。陛下春秋鼎盛,来日方长……」众人劝谏大抵如此,但
这话不能传到外面,即使徐璜把程宗扬视为自己人,也不好透露。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徐璜叹道:「令天子忧心,都是我们这些奴才的
不是。」

  「不知凶手是……」

  徐璜阴沉着脸道:「除了那个朱安世,还有何人!」

  「朱安世?」

  「几名伏诛的刺客已经由人查验过,都是朱安世的门客。」

  那些刺客居然不是吕冀请来的杀手,而是朱安世的人?程宗扬疑惑地说道:
「朱安世与韩定国有什么仇?」

  「朱安世不过一走狗耳。」徐璜恨声道:「那帮游侠挟弓带剑,好勇斗狠,
呼朋引类,啸聚徒众,目无纲纪,交往诸侯,堪称世间蠧虫!」

  从徐璜话里,程宗扬总算明白一件事:朝廷准备拿朱安世开刀了。

  徐璜喘了口气,然后问道:「圣上昨日让你往定陶王邸去传口谕?」

  「确有此事。不知吕常侍在天子面前说了什么?」

  「他能说什么?无非是说些圣上不爱听的话。」徐璜道:「此事要紧,你先
去传谕。」

  「是。」

  …………………………………………………………………………………程宗
扬换上官服,往鸿胪寺取了符节,前去定陶王府。上次吊丧,程宗扬已经来过,
这次也算熟门熟路,王邸众人见大行令持节前来,都惊疑不定,连忙请他入内。

  随行的鸿胪寺治礼郎敖润捧来漆匣,打开亮出里面的白鹿皮。程宗扬笑道:
「这白鹿皮出自上林苑,世间难得,如今天子御赐,可见对定陶王的亲厚。」

  王邸众人摸不清深浅,只连声恭祝天子千秋万岁。

  程宗扬道:「定陶王获此重赏,理当入京谢恩。」

  王邸众人齐齐变了脸色,前来报丧尚在王邸的定陶相小心问道:「吾王年岁
尚幼,车马劳顿,只怕……」程宗扬道:「这是天子的口谕。」

  王邸众人闻言,一多半都脸色惨变,显然是跟程宗扬想到了一处。另有几人
略微一怔,接着喜动于色。几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定陶相强自按捺喜意,
拉着程宗扬盛情留宴。

  定陶相的惊喜让程宗扬颇觉疑惑,有心想套出话来,但小紫至今没有音讯,
他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个人使,哪里有心情在这里宴饮?

  程宗扬委婉地辞谢宴饮之后,定陶相拉着他的手,殷殷说道:「他日吾王入
京,还请程大夫多加照看。日后若是有讯,必不会忘程大夫一番恩义。」

  程宗扬随口应合。等上车离开王邸,想到定陶相那句「日后有讯」,程宗扬
越想越觉得大有意味。

  天子籍口赏赐,命陶王入京谢恩,着实不合常理。定陶相等人先惊后喜,更
令人困惑,难道让一个三岁的娃娃千里赴京,会是一件好事?到底喜从何来呢?

  程宗扬琢磨着,忽然心里一动,叫道:「原来如此!」

  从定陶相喜出望外的反应中,程宗扬终于想通了天子的用意。定陶王封地不
过一县,几任定陶王为人都颇为本分,新立的定陶王又只是个三岁的娃娃,于情
于理天子都不可能在这时候削藩。既然不是削藩,那么刘骜召定陶王入京,只会
有一个用意:立嗣。

  刘骜如今不过二十出头,换作自己所来的时代,这年龄结婚都嫌早。但他登
基已经十余年,至今尚无子嗣,东宫之位一直空悬。现在连赵王都动了心思,想
把和他年纪差不多的赵太子送给他当儿子,可见刘骜的子嗣问题已经成为朝野瞩
目的大事。

  赵王想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宫里当太子,作为当事人的刘骜又何尝没有自己的
打算?与其被太后指定一人给自己当儿子,不如自己先选一个。定陶王生父已经
去世,年龄又够小,选他作嗣子,比赵太子要强出百倍。

  难怪定陶相会喜出望外,定陶王如果能继承帝位,他就是丞相的不二人眩
「原来如此……」程宗扬喃喃说着,往车厢上一靠,却发现车马已经停祝「怎么
了?」

  敖润茫然道:「程头儿,不是你让停的吗?刚才还敲了一下。」

  程宗扬这才意识到自己手持节杖,刚才想通此事,不由自主地敲了一下,没
想到被敖润误会为让他停车。

  程宗扬刚想开口,敖润却指着旁边的巷口道:「程头儿,你上次让我打听的
班超,就住在这巷里。」

  「是吗?还是真巧……」

  程宗扬往巷中看了一眼,那巷子颇为破旧,看得出住在这里的都不是什么富
人。上次在兰台偶遇班超,程宗扬就留了心,只是一直没有时间拜访,这会儿正
好路过门口,就这么走掉未免可惜。毕竟那可是班超埃「走,我们去看看。」

  敖润停好马车,程宗扬下车往巷中走去。

  看到一个簪笔戴冠,身穿黑袍的官员进来,巷中的行人纷纷往两边退开。洛
都位于天子脚下,城中居民也见惯了高官,莫说程宗扬只是个六百石,就算二千
石光临,这些居民也不见得会给面子。但程宗扬手中的节杖代表着王命在身,众
人见他持节过来,都不禁露出敬畏的神色,以为他是奉天子之命前来。

  看到众人的目光都落到自己手中的节杖上,程宗扬也意识到自己是被人误会
了,但这节杖也没办法收起来,只能拿着一路前行。那节杖是一枝铜制的细杖,
色泽金黄,杖上悬挂着一截被称为「旄」的牛尾,顶部装饰着雉鸡的尾羽,由于
最初的节杖是用竹子制成,改为铜制后,杖身仍像竹竿一样分节。当年苏武出使
匈奴,被扣十九年,持节不辱,以至于节旄尽落,所持的就是这种节杖。

  敖润左绕右拐,到了巷内一扇门前,正准备上前叩门,程宗扬摆了摆手,亲
自上前叩了叩门扉,「班先生可在家吗?」

  里面有人笑道:「有客人来了。」接着门扉打开,一名书生走了出来,看到
外面是一名持节的官员,也不由吃了一惊。

  看清来人,程宗扬差点都想以袖遮面,转头就走。那书生身材高大,穿着一
身儒服,只是袖子挽到肘间,手上湿淋淋拿着一块抹布,似乎正在干活。洛都书
生数以万计,自己认识的可没几个,偏偏这个自己见过,而且还牵涉到一桩十分
敏感的命案——郁奉文的同窗,云台书院的郑子卿。

  程宗扬曾见过他两次,第一次在伊阙,郑子卿当众指责游侠少年白昼杀人,
当众行凶,第二次是追查上汤脚店真相时,自己与卢景冒充书商找到郁奉文,在
书院偶遇。前一次自己只是旁观者,第二次只匆匆打了个照面,但如果被郑子卿
认出来,就不好解释了。

  郑子卿客气地说道:「阁下是来找班先生?」

  见郑子卿并没有认出自己,程宗扬镇定下来,「正是。」

  「班先生去兰台抄书,午后才能回来。」郑子卿道:「不知阁下找班先生何
事?」

  「久闻班先生大名,今日路过此地,特来拜访。既然班先生不在,敝人改日
再来。」

  「请教阁下尊姓?」郑子卿解释道:「我与几名同窗都曾受教于班固先生,
今日书院无事,特来替先生洒扫庭院。阁下的来意,在下一定会转告给先生。」

  自己手里拿着节杖,想隐瞒身份,除非郑子卿是瞎的。程宗扬从袖中拿出一
块竹片,一边道:「敝姓程。现居鸿胪寺大行令一职。这是敝人的名刺。」

  郑子卿双手接过名刺,躬身道:「在下定会将此事禀报给班先生。」

  程宗扬拱手道:「有劳。」

  两人离开班宅,看看左右无人,程宗扬把节杖交给敖润,接着摘下进贤冠,
只留下束发的方巾,然后把官服一脱,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敖润把官袍往节杖上一卷,挟在腋下,一边道:「程头儿,我瞧着你穿官袍
挺威风的,特有气派。」

  「威风个什么啊,袖子都拖到地面了。走快一点,满袖子都是风,我都觉得
自己该飞起来了。」

  敖润听他说得有趣,不由笑道:「人又不是蝙蝠,咋能飞起来?」

  「怎么不能飞?我就飞过。」要不是坐飞机出事,自己至于来六朝吗?

  「瞎说吧?人怎么能飞?」敖润一万个不信。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程宗扬望着天空,指着上面的白云道:「一直飞到
云层上面,万里白云都在脚下,就像无边无际的大海一样。天晴的时候,从天上
往下看,地上的山河田野都看得清清楚楚……」敖润也和他一样看着天空,将信
将疑地说道:「真的假的?程头儿,老敖没读过书,你可别蒙我。」

  两人说笑着往巷外走去,走了半晌也没见到马车,巷子反而越来越偏。

  敖润停下脚步,左右顾盼着说道:「走错路了?」

  「不会是刚才光顾着看天,走岔道了吧?」程宗扬道:「我找个人问问。」

  路边一处院子里,一群少年正在博戏,博戏的内容也很简单,就是掷钱,三
枚铜铢全是正面为胜。

  程宗扬走过去正要开口,忽然间一怔,接着眼中冒出怒火。

  那群半大小子中间,竟然蹲着一个脏兮兮的老东西,这会儿正伸长脖子盯着
场中投下的铜铢,嘴里嘟囔道:「中!中!」

  三枚铜铢落地,两正一反,不胜不负。朱老头拍着大腿,一脸的失望,忽然
耳朵一紧,被人揪了起来。

  程宗扬劈脸吼道:「死丫头到现在还没有音信,你个老家伙居然还有心情赌
钱!」

  「哎哟……别揪别揪……咋了?」

  「巫宗的人追来了。说死丫头杀了他们的人,要找死丫头麻烦。」

  朱老头道:「紫丫头咋了?」

  「一直都没消息。」

  「那不没事吗……该我了!该我了!」

  程宗扬一把揪住他,「你都溜出来五天了,一直都在赌钱?」

  「谁说我光顾着赌钱了?」朱老头得意洋洋地跷起脚,「瞧,我昨天还赢了
双鞋。」

  那双破鞋烂的就只剩下个边了,幸好还是布的,这要是草鞋早该散架了,也
不知道死老头那得意劲儿是哪儿的。

  程宗扬一把没抓牢,被朱老头挤过去,吆喝道:「我!我!」

  朱老头抓起铜铢,合在手心里摇了摇,「这回让你们看看大爷的手艺……」
说着狠狠往手心里吹了口气,往地上一抛。

  几枚铜铢还没转稳,一个七八岁年纪拖着鼻涕的娃娃领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后
生过来,指着朱老头道:「就是他!我赢了他还耍赖,欠我钱不给!」

  朱老头抖着胡子道:「谁赖了?谁赖了?那一把说过不算,小娃娃你还当真
了。大爷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那后生懒得
跟他废话,一把揪住朱老头的衣襟,往地上一推,朱老头一屁股坐进灰窝里,象
是坐到一个土炸弹似的,满屁股的尘土飞扬。

  那后生喝道:「拿钱来!」

  朱老头坐在地上,哼哼叽叽道:「真……真没钱……谁身上有一个铜子儿,
谁是孙子……」程宗扬笑道:「别看我。我身上最小都是银铢,没铜钱,骂不到
我。」

  那后生问他弟弟,「这老货欠你多少钱?」

  那娃娃拖着鼻涕道:「两文……」

  后生「呸」了一口,然后道:「两文钱不要了!」

  朱老头笑逐颜开,刚想爬起来,便听那后生道:「钱不要了,也不能白饶了
他!让这老家伙看个瓜!」

  朱老头嘴巴立刻就张圆了,周围的少年都来了精神,拍手鼓噪道:「来个老
头看瓜!来个老头看瓜!」

  那后生把朱老头拎起来,往墙根一放,让他背着手贴着墙根蹲好,然后一把
扯开他的裤带,拉开他的裤子,按着朱老头的后脑勺,把他脑袋塞进裤裆里头。

  「老头!看到瓜没有!」

  朱老头撅着屁股,在裤裆里瓮声瓮气地应道:「看到了……看到了……」
「瓜熟了没有?」

  「熟了……熟了……」

  「有人偷瓜没有?」

  「俺盯着呢……盯着呢……」

  「老实蹲好了!看好你的瓜!看够半个时辰就放你!」

  「哎……哎!」

  后生把裤带往朱老头脖子后面一绑,让他头塞裤裆里,蹲在墙根老实看瓜,
然后脸色不善地看着程宗扬。

  程宗扬哈哈一笑,挑起拇指道:「小兄弟这气概!果然当得起英雄豪杰这四
个字!我路过的,压根儿就不认识他。这老家伙没羞没臊的,真不是个东西!那
个……小兄弟,出巷子怎么走?」

  那后生被他捧了几句,收起脸色,「往右拐。」

  两人往右拐去,不多时找到来时的原路,出了巷子,远远看到停在巷口的马
车。

  敖润不放心地说道:「程头儿,朱大爷那边……」「不就看个瓜吗?这不挺
好的嘛?」程宗扬道:「要不你去替他?」

  敖润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你还是杀了我吧!那丢脸丢到姥姥家了,老敖死
都不干。」

  「看到了吧?老家伙脸都不要,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怕的?」程宗扬道:
「甭管了,等他玩够,自己就回去了。」

  「程头儿,咱们回去吗?」

  程宗扬想了想,「你先回去。我去校尉府看看。」

  …………………………………………………………………………………校尉
府大门紧闭,周围冷冷清清,连鬼影都不见一个。程宗扬绕着府邸走了一圈,仍
不见惊理和罂粟女,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脚步一转,往邻坊的襄城君府走去。

  凭借身上的腰牌,程宗扬顺利进入府中,随即登上望楼,往校尉府望去。陈
升闭门待罪,整个校尉府内静悄悄看不到一个人影。苑中的池塘碧波依旧,昨晚
的宴会却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要是有个望远镜就好了……程宗扬心里想着,有些遗憾自己把在太泉古阵找
到的望远镜给了萧遥逸。忽然间他心头微凛,周围的空气隐约传来一丝法力的波
动,似乎正被人从虚空中窥视一样。

  程宗扬往后退了一步,将身形隐藏在阴影中。

  这种感觉自己在林清浦身边曾经感知过,是影月术的波动,没想到会在此地
出现。联想到昨晚出现的水镜术,那个施术者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陈升。曾
经在军中担任过二十年小吏,如今的射声校尉,竟然出自影月宗门下。

  那丝法力波动渐渐消失,程宗扬仍隐藏在阴影中,直到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程……程公子。」

  红玉怯生生道:「夫人想请公子过去。」

  程宗扬一步跨到红玉面前,不等她躲开,就在她脸上扭了一把,笑道:「我
又不是妖怪,你至于这么害怕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挺厉害的小姑娘
呢。」

  红玉象是要哭出来一样,低着头不敢作声。程宗扬一笑了之,也不再逗她,
跟着她一起穿过秘道,来到襄城君所在的奥室。

  一进门,程宗扬就明白过来,小婢刚才为何会是那种表情。

  襄城君的绣榻上卧着一个少女,她下巴尖尖的,一张娇靥宛如珠玉,红唇微
微翘起,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除了小紫还能是谁?

                第八章

  程宗扬站在门前,有种眼晕的感觉,连日来的焦虑一瞬间烟销云散,此时望
着那张精致如玉的面孔,程宗扬只觉得脚步仿佛踩在云端,无比的惊喜充塞在心
头,满满的像要爆炸一样。

  他咬牙叫了声,「死丫头!」然后就猛扑过去。

  「哎呀,程头儿,你踩到我啦……唔……」程宗扬像老虎一样扑到小紫身上,
狠狠吻住她的唇瓣。

  小紫的唇瓣娇嫩而柔软,带着诱人的甜香。滑腻的舌尖带着微微凉意,让程
宗扬禁不住想要让她温暖起来。

  小紫顺从地吐出舌尖,眼中的笑意像要满溢出来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唇瓣分开,程宗扬顶着她的鼻尖,凝视着她的双眸,眼
睛一眨不眨,就像看不够一样。

  小紫笑吟吟道:「你想不想我?」

  「想。」程宗扬道:「你想我不想?」

  「想埃」

  过了一会儿,小紫又问:「你想不想我?」

  「想。」程宗扬道:「死丫头,你想不想我?」

  「想埃」

  又过了一会儿,程宗扬道:「死丫头,你想不想我?」

  「大笨瓜,你想不想我?」

  两人像傻瓜一样玩着一问一答的游戏,渐渐都笑了起来。

  小紫点着他的鼻尖道:「大笨瓜。」

  「大笨瓜要抱着你睡觉,乖乖给我让点地方……不许躲!」

  程宗扬从背后搂住小紫的纤腰,将她整个身子都拥在怀中,下巴放在她肩膀
上,舒服地呼了口气,「死丫头,好久没有抱着你睡觉了……嗯,屁股上的肉肉
好像又多了一点……」小紫纤手绕到身后,握住他不安分的部位,灵巧地用帕子
束了两道,又打了个结。

  程宗扬恼羞成怒,「死丫头,你干什么!」

  「不许你乱蹭。」

  「蹭一下都不行啊?跟你说,也就是你,一般人想让我蹭还蹭不上呢!」

  「咦?程头儿,你的伤好了?」

  小紫手掌按在他腹上,立刻感受到他丹田的气息变得平稳凝炼。程宗扬毫不
设防,任由她的直拨进入自己的气海,察看自己丹田的变化。

  小紫白了他一眼,「一点警惕性都没有。」

  「哈,我命根子都被你攥过了,你跟我说警惕性?对了,死丫头,韩定国是
不是你杀的?」

  「是埃」小紫口气随便得仿佛杀的不是韩定国,而是顺手捻死一只蚂蚁。

  「他们在池塘边沿都布了渔网,你怎么潜进去的?」

  「提前几天就是了。」

  程宗扬一拍额头,自己总盯着校尉府周围,没想到小紫早在那些人布置之前
就已经潜入池塘中。无论韩定国还是陈升,恐怕都想不到有人能潜在水中三四天
时间,不用浮上水面换气。结果他们白白在外围布置下重重机关,却没想到刺客
就潜伏在他们眼皮底下。

  程宗扬握住小紫的手,「为什么要杀巫宗那两名执事,还有韩定国?」

  「偶然遇见,随便杀杀。」小紫道:「反正人家又不是黑魔海的人。」

  死丫头真的生气了。巫宗拒绝小紫参拜魔尊,不承认她是黑魔海弟子,瞧瞧
闹出这些事来,这简直是犯罪!

  「接下来呢?还要接着杀吗?」

  「玩累了,人家要休息几天。」

  「那就好!日子多得是,赶那么紧干嘛?在这儿乖乖睡一觉。心情好了咱们
再去杀人。咦?」

  程宗扬这才意识他们两个是在襄城君的密室里,密室的主人却不见踪影。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襄城君呢?」

  小紫皱起鼻尖,「好啊,你又背着我去找别的女人。」

  「我纯粹是偶遇,不是成心的!」程宗扬赶紧解释,「真是巧了,你知道她
是谁吗?」

  「苏妲己的干女儿埃」

  「你怎么知道?」

  小紫笑吟吟道:「人家已经问了她一夜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说着她眉
角微微一挑。

  水晶帘外传来银铃轻响,惊理和罂粟女一左一右,像侍女一样扶着一个女子
缓步走来。只不过她们脸上都带着戏谑的笑意,丝毫看不出对那女子的尊重。

  中间的女子身无寸缕,那具丰满而丰满的玉体赤条条裸露着,一身雪白的美
肉白花花亮得耀眼,她容貌妖艳,表情又羞又媚,红唇微分,吃力地喘着气,一
双水汪汪的美目仿佛要滴出水来,充满诱人的淫态,正是襄邑侯的夫人,艳色名
动洛都的襄城君孙寿。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难怪没见到惊理和罂粟女,原来都到了襄城君府里。

  …………………………………………………………………………………

  北宫,章台殿内。阳光透过窗棂,在殿内留下斑驳的光影。一扇描金的白玉
屏风前,陈列着一张镶嵌着七宝的锦榻。吕冀抱着一个美貌的妇人,正伏在榻上
用力挺动。

  他门下的监奴秦宫垂手立在一旁,目不斜视地说道:「司隶校尉属下的书佐
传来消息,仵作已经验过尸体,可以确定死的就是韩定国。」

  「怎么死的?」

  「是一根木箸,从鼻腔直贯入脑,当场毙命。」

  「木箸?」吕冀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好!这阳泉暴氏,还真点门道。」

  「唐季臣刚才登门,说阳泉暴氏的人留言索取余款。」

  如果程宗扬知道,肯定要鄙视卢五哥脸皮够厚,手指都没动一下,就捡了功
劳来要钱。可惜吕冀对此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自己付钱找来杀手,然后韩定国就
死了。

  「给他!」吕冀又用力挺动几下,一边道:「让死士营的人盯紧,等他带着
钱离开,就追上去,连钱带人都给我留下!」

  「诺。」

  「朱安世那边处置干净了吗?」

  「已经处置了。姓朱的眼下还蒙在鼓里,不知道他手下有人拿了别人的钱,
去刺杀韩定国。」

  「好!这个罪名就让他背了。」吕冀道:「昨日南宫失火是怎么回事?」

  「据说是侍中庐有几盏灯烛忘了熄灭,被人碰倒,烧到了布幔。」

  「听说四叔又去劝谏天子了?」

  秦宫尴尬地说道:「小的去找吕常侍打听消息,被吕常侍骂了一通。说小的
私自打听宫禁之事,论罪该杀,然后就把小的赶出来了。」

  吕冀气哼哼道:「我这四叔跟不疑一个鸟样!自以为正人君子,看谁都是该
死。」

  吕冀狠狠挺动几下,然后放开身下的美妇,翻过身箕坐在榻上。那美妇扭着
腰肢趴到他腿间,用唇舌帮他清理下体的污物。

  吕冀一手揉弄着美妇的玉乳,一边道:「西邸的事打听清楚了吗?」

  「姓徐的十分小心,名单一直随身带着。小的从尚书台打听到,这几个月天
子一共御批了五十六名官员,最高二千石,最小六百石。最要紧的官职,就是董
宣的司隶校尉。其他除了几个派到地方上的太守,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职,大多
是贵戚子弟。」

  「天子开西邸卖官鬻爵,这么好的事,干嘛还藏着掖着?」吕冀道:「查清
楚是谁买的官,我替他传扬天下。」

  「诺。」秦宫恭谨地应了一声,然后道:「长秋宫的人禀报,三日前皇后娘
娘确实不在宫里。有人说她与天子一同游猎,但富平侯的人传来消息,那天游猎
的只有天子,并未见到皇后娘娘。」

  「这么说,她真是自己出去了?」

  「那日随行的是单常侍的人,嘴巴都严得很。」

  「单超、徐璜、唐衡、具瑗、左惌…这几个阉奴居心叵测,挑动天子与太后
离心离德,早晚要把他们处置掉!」

  秦宫道:「侯爷放心,只要拿到西邸的罪证,这几个阉奴都逃不了干系。」

  吕冀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夫人消了气没有?」

  「夫人连我都没见,隔着帘子就把侯爷送的珊瑚树扔了出来。」秦宫压低声
音道:「依小的看,这回夫人是铁了心要争那个将作大匠的职位。」

  「将作大匠主管宫室营建,多少人都在盯着?单我们吕家就有七八个人想插
一脚,怎么好平白给她们孙家?」

  吕冀满脸苦恼地摸着肚子,良久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便让她一次。我这
就去跟阿姊说。」

  秦宫也劝道:「到底是一家人,犯不着为这事生分了……」

  …………………………………………………………………………………

  襄城君府的密室内,隔着水晶帘,一具雪白的肉体越走越近,她丰腴的胴体
肉感十足,丰挺的双乳颤微微抖动,散发出淫靡的气息。

  接着一条小狗蹿进来,露着牙齿朝程宗扬狺狺作势。

  「这条小贱狗居然跑到这儿来了?怎么就没摔死它呢?」

  雪雪更加愤怒,使劲抖着尾巴,狠不得朝他身上咬一口。

  程宗扬恐吓道:「再叫就把你皮扒了,做条狗皮褥子!」

  雪雪色厉内茬地「汪汪」叫了两声,一边叫一边向后退去。

  惊理和罂粟女掀起水晶帘,然后放开手,对那名妖媚的艳妇笑道:「还不去
拜见主人?」

  襄城君娇喘着,摇摇晃晃朝绣榻走去,刚走几步就险些跌倒。

  程宗扬这才注意到她脚下穿着一双象牙制成的高跟凉鞋,鞋跟又细又高,每
迈一步身体都一阵摇晃。她吃力地踮起脚尖,两条大腿绷得笔直,一双丰挺的雪
乳高高耸起,红艳的乳头上系着两对银铃,每迈一步,两团丰腴的雪乳便不停地
上下抖颤,乳头的银铃跳动着,发出悦耳的铃声。

  襄城君两条大腿紧紧并在一起,脚步迈得极小,由于脚下穿着高跟鞋,使她
不得不踮起脚尖,那只浑圆的雪臀向后翘起,臀后一条银白的狐尾左右摇摆,竭
力保持身体的平衡。

  不过十几步的距离,襄城君用一盏茶的工夫才好不容易走完。她伏下身,媚
声道:「奴婢见过妈妈,紫妈妈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程宗扬道:「你收了她的魂魄?」

  小紫笑吟吟道:「要不然她怎么会这么乖呢?」说着她拿出一只琥珀,朝程
宗扬晃了晃。

  琥珀内封着一张小小的符纸,形制与当日卓云君献出一魂一魄时所用的符纸
相同,只是尺寸仅有其十分之一。

  看到琥珀,襄城君眼中禁不住露出一丝畏惧。

  小紫随手一丢,那块琥珀飞了出去。雪雪张口咬住琥珀,吞入腹中,然后不
情不愿地蜷着身卧在门边。

  「我说你怎么总带着小贱狗,原来是把它当手袋了。」

  「人家才不喜欢带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好麻烦。」

  雪雪身为妖兽,吞几件异物对它来说轻而易举。把东西放在它肚子里,又安
全又省心,程宗扬猜测,那只都卢难旦妖铃恐怕也在它腹中。

  小紫笑道:「人家新收的女儿好看吗?」

  程宗扬含糊道:「还行。」

  小紫眨了眨眼,「你是不是很想干她?」

  「瞎说!」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我抱着你睡觉就够了!」

  「那好吧。」小紫笑道:「她是新来的,刚才在和惊奴、罂奴玩游戏,程头
儿,你要不要玩?」

  「不干!」

  小紫皱了皱鼻子,「真无聊。」然后吩咐道:「那你们接着玩好了。」

  两名侍奴也跟了进来,惊理拿出几枚骰子,摆在襄城君面前。

  惊理对襄城君道:「你来掷吧。今日只有我们两个在,只用分单双便是。」

  罂粟女道:「先说好哪个是单,哪个是双。」

  惊理道:「你单我双便是了。」

  襄城君含羞拿起骰子,往席上一掷,那颗骰子转动着停下,朝上的一面是一
个「七」字。

  程宗扬把脸埋在小紫发间,嗅着她的体香,听到笑声不禁抬起头,「什么骰
子居然还有七?不会是出千吧?」

  那骰子跟自己见过的大不相同,骰身用精铜铸成,比寻常骰子大了许多,形
制犹如儿拳,足有十八个面。

  襄城君脸上露出红晕,羞答答看了罂粟女一眼,小声道:「是罂粟姊姊。」

  罂粟女笑着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姊姊会好生疼你的。接着掷吧。」

  襄城君拿起第二颗骰子,这颗骰子上铸的不是数字,而是十八幅不同的仕女
图,襄城君刚一掷出,便低叫一声。铜铸的骰子份量沉重,她掷的力道稍轻,那
骰子落下后只一滚就停住了,图案上一个女子正倚门而笑。

  惊理和罂粟女都笑了起来,「这个好。」

  惊理笑着打趣道:「既然是倚门卖笑的娼女,那你就是她的恩客了。」

  罂粟女笑道:「难怪生得一副骚浪模样,倒是和娼妇有缘。再来。」

  第三枚骰子铸的是各种室中用具。襄城君掷出来的图案是张席子。

  惊理笑着推了她一把,「真是便宜你了。再来!」

  襄城君神情忐忑,拿起第四枚骰子,良久才掷出来。那枚骰子上铸的是各种
花草,在席上滚动半晌,最后是一片红叶。

  这副图案一出,惊理和罂粟女拍手娇笑,襄城君却吃了一惊,然后脸上流露
出几分羞怕。小紫笑道:「程头儿,你仔细看,这个最好玩了。」

  罂粟女笑道:「再来!再来!」

  第五枚骰子掷出,是一对红烛。接着最后一枚骰子掷出,刚一落稳,罂粟女
便拍掌笑道:「好一个凤翔。」

  六枚骰子掷完,惊理和罂粟女娇笑不已,襄城君却是羞怯难当。红玉在旁不
敢作声,等女主人掷完骰子,那两名艳女吩咐下来,她上前摊开茵席,将一块白
布铺在席上,然后退到一边。

  这两名女子本来连客人都算不上,此时却是以主人自居,可自己的女主人都
服服贴贴,红玉也不敢作声。

  罂粟女笑道:「六枚骰子都掷完了呢。」说着她打开手边一只匣子,「既然
有红叶,你自己挑一支好了。」

  匣中装着各种材质的假阳具,一支支维妙维肖,但除了几件有特殊用途的之
外,其他只有大小的区分,形制却极为相似。

  襄城君从匣中取出一支象牙制成的阳具,半跪着系在罂粟女腰间。

  罂粟女拨弄着她乳头的银铃,笑道:「妹妹真乖。」

  襄城君在她脚边央求道:「求姊姊怜惜……」「这可是你自己掷出来的。」
罂粟女笑道:「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好怕的?还不赶紧躺好。」

  襄城君本来生得妖媚艳丽,此时脸上却多了几分忸怩,羞答答躺到席上,那
条狐尾垂到一边,然后张开双腿,露出娇美的玉户。

  罂粟女笑吟吟跪在她腿间,「好个标致的粉头,你叫什么名字啊?」

  襄城君娇声道:「奴家小名寿寿……」

  「原来是寿寿埃」罂粟女双手扶着她的膝弯,那根象牙制成的假阳具直直挺
起,顶住她的嫩穴,笑道:「这阳物可是模仿老爷的,等于是主人替你开苞,寿
寿,你可要仔细受用着……」「干!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呢!你什么时候做了这么
多?」

  小紫道:「又不是人家做的。谁让她们喜欢你呢?」

  「这玩的什么游戏啊?掷了半天骰子都是干嘛的?」

  惊理解释道:「掷骰的赌注不用选,便是寿奴。第一枚骰子是选人,今日只
有奴婢两人,只用分单双便可。若是再有姊妹在场,便按数字顺延。」

  程宗扬随便拿起一枚,「这个是什么?」

  「这上面有桌椅几案,坐榻栏席,掷中哪一个,便在哪里欢好。」

  说话间,襄城君发出一声痛叫,程宗扬扭头看去,只见罂粟女腰身一挺,白
色的象牙棒身笔直捅入艳妇穴内。襄城君吃痛地咬住唇瓣,蜜穴中淌出一股殷红
的鲜血,在白色的象牙上分外醒目。

  程宗扬险些把眼睛瞪出来,襄城君的身子自己又不是没用过,早就是个妖淫
的妇人,怎么可能还有处子的落红?

  小紫笑道:「狐族最善于肉身变化,只要她们愿意,每次都能回复到还未开
苞的时候,跟处子一模一样呢。」

  「真的假的?」程宗扬半信半疑地说道:「即便她们能回复,也算是二手的
吧?」

  「反正如今她下面与十五六岁时一般无二,是真是假你自己看啰。」

  惊理笑道:「谁让她掷出红叶呢?」

  程宗扬接过那枚骰子,「红叶是什么意思?」

  「这红叶意为落红。掷中便是破瓜之意。」

  「这是你们自己铸的?」

  「这些骰子原本是行酒令用的,如今只是借用。」

  「红叶是落红,牡丹呢?」

  「当然是销魂穴了。」

  「这两朵梅花呢?」

  「梅开二度。她若掷出此面,至少要泄两次身。」

  「这菊花是……干!肯定是指后庭。」

  惊理笑道:「老爷好聪明。」

  「这是什么?」

  「并蒂莲。若是掷出此面,第一掷中选的人可以邀请一名好友,两人并蒂而
入。」

  程宗扬转着骰子,只见上面铸着荷花、百合、山茶、桃花、杏花、佛手、马
蹄莲……「这是第四枚吧,第二枚是什么?」

  「第二枚骰子是她游戏时用的身份,这一个是倚门卖笑的青楼女子;这个是
小家碧玉;这是贵妇;这是女侠,这一个是女囚……她若掷中这一幅,就不是青
楼女和恩客,而是女囚和牢头了。」

  程宗扬拿起第五枚骰子转了一圈,上面的图案除了红烛,还有花前月下、刀
斧绳索等等稀奇古怪的图案。

  「若是掷出来这把刀呢?」

  惊理抿嘴笑道:「那罂奴就不会洞房花烛这么温柔,该换成胁迫了。」

  原来是道具……最后一枚程宗扬不用看就知道,应该是各种姿势。他把骰子
交给惊理,「你来掷一个。」

  第一枚骰子不提,惊理拿着余下五枚骰子,分别掷出一个手拿诗卷的女子、
长凳、菊花、绳索和虎步势。

  惊理解释说,如果掷出这样一副骰子,就是一个优雅的女子,被人用绳索捆
在长凳上,从后面奸弄后庭。

  惊理再掷,这一回掷出的是贵妇、床榻、佛手、刀和龟腾:一名贵妇在床榻
上被闯入家中的盗贼拿刀架住脖子,先被人用手指戏弄,然后遭受奸淫。

  小紫道:「让那个小丫头掷一个。」

  红玉战战兢兢拿起骰子,掷出来的是女囚、柱子、百合、钱铢和背入式。

  惊理掩口笑道:「幸好不是我掷的,这个我可来不了。」

  「百合是什么?」

  「取百般合欢之意,只要在场的,都可以与她交合。」

  程宗扬恍然大悟,「轮奸埃」

  小紫推了他一把,「程头儿,你第一个好了。」

  程宗扬道:「免了吧,人家小姑娘脸都吓白了。」他对红玉道:「行了,你
在外面等着吧。」

  红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逃也似的离开密室。

  小紫打了个呵欠,「好无聊。」

  程宗扬在她耳边道:「你要嫌无聊,我们俩掷一个,愿赌服输。」

  小紫白了他一眼,「才不。」

  「要不然我们两个拿惊理当赌注?」

  惊理连忙道:「奴婢去帮罂奴。」

  襄城君在席上扮演的名妓被客人开苞,她用的凤翔的姿势,高举双腿,敞露
的阴户被一根假阳具来回插弄着,不住溢出鲜血。罂粟女在她蜜穴中左右挺动,
还不时把棒身塞到她体内,旋转磨动,象牙制成的棒身已经沾满落红。

  襄城君娇嫩的蜜穴被人这样粗暴的开苞,早已痛得泪水汪汪,不时发出吃痛
的叫声,但她毕竟是经历过人事的妇人,疼痛之余,仍不时挺起下体,迎合阳具
的插弄。

  她白腻的肌肤上渗出点点滴滴的香汗,眉头颦紧,一边承受着下体撕裂的痛
楚和阵阵满胀的充实感,一边浪声道:「姊姊好厉害……奴家受不住了……」程
宗扬目光落在她臀侧那条毛绒绒的狐尾上,不由想起苏妲己那个拥有九条狐尾的
妖妇。难道那妖妇也能回复处子之身?她可是九尾天狐,变化之术远在襄城君之
上。

  忽然门外传来红玉急切的声音,「夫人!内廷的公公来了,请夫人立刻出去
相见。」

  襄城君脸色顿变,内廷人来此,必定是要紧事,可她现在完全是身不由己。

  罂粟女似乎没有听到,仍然不紧不慢地奸弄着她的蜜穴。

  程宗扬道:「先出去见面,别让他们起了疑心。」

  「是。」襄城君用落红斑斑的白布抹净下体,匆忙披上衣物,然后从奥室回
到前面的房间。她顾不上梳理长发,只松松挽了个髻,垂到一边,接着对着铜镜
往颊上扑了些香粉,掩饰脸上的泪痕。

  没等襄城君梳妆完,房门忽然推开,一个女子缓步进来。她容貌普通,穿的
也不是府内婢仆的服色,却像回到自己家中一样从容,显然时常进出襄城君府。

  那女子微微一怔,然后道:「你这是什么妆扮?」

  襄城君认出来人是太后身边的胡夫人,暗暗松了口气,她拂了拂歪到一边的
发髻,露出一个娇媚的笑容,「这是奴家新梳的发样。比以前更方便些。」

  孙寿以妖艳知名,此时发髻歪在一旁,反而别有一番风情,胡夫人心下信了
几分,「这是什么名目?」

  「就叫……坠马髻。」

  胡夫人仔细看了她一眼,「你哭了?」

  襄城君娇声道:「这是奴家新扮的妆容,叫啼妆。」

  胡夫人端详她半晌,然后道:「你原本生得美貌,再怎么打扮都有几分风流
韵致。只是这坠马髻和啼妆……名字颇为不祥。」

  「只不过是一个名目罢了。」襄城君笑道:「原来是胡姊姊来了,都怪小婢
说得不清楚,还以为是内廷的公公。」

  「内廷也有人来,我只是先来一步。」

  襄城君眨了眨眼,「是吗?」她一边说,一边用袖子遮住手指,指尖沾了些
香粉,在妆台上写着。

  刚写了半个字,襄城君身体忽然一颤,寄存在琥珀中那道符上的一魂一魄仿
佛被烈火烧炙一样,随时都会魂飞魄散,她立刻停住手,收起原本那点心思。

  胡夫人看了眼案上零乱的粉痕,淡淡道:「是太后要召见你。太后让我先来
问问,你是不是想让孙家的人担任将作大匠?」

  襄城君有些失魂落魄地说道:「如果能得到此职,自然是好的。」

  胡夫人注视着襄城君,良久微微颔首,「我知道了。回去之后,我便禀报太
后。」隔了一会儿又道:「你收拾好,便入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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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集

  内容简介:

  云苍峰来到洛都与程宗扬商讨要事,两人决定趁着天子卖官职的机会,往汉
国朝廷上多塞几个自家人进去,却不料误打误撞,云家举荐的人才正是天子极想
笼络的大人物!

  吕不疑决定杀除阳泉暴氏,程宗扬和卢景欲反将一军,双方各怀鬼胎,但吕
氏调动四尉兵力,实力相差悬殊,众人只能四散分逃。而留在城中的高智商等人
被吕家死士杀进屋内,只有老兽人稍能抵挡,情况危急??

                第一章

  洛都北依邙山,南邻洛水,地势北高南平。从北宫的阙楼望去,数不清的宫
阙殿宇依地势逐次升高,重重叠叠直上天际,最北部的永安宫台陛与正中的德阳
殿殿顶几乎平齐,望之如在云端。

  吕后立在阶前,一手拿着几枚金灿灿的稻粒,逗弄着去喂架上的五彩鹦鹉,
她梳着云髻,穿着长长的黑色冕服,淡淡道:「你说,阿寿是用香灰传讯?」

  在她身后,那个容貌平常的中年妇人开口道:「襄城君一个字未曾写完就停
下手,似乎是被人下了禁制。情形不明,我只留话让她入宫,便告辞了。」

  吕后冷笑道:「那老贼倒是好手段,竟然找到阿寿。」

  胡夫人道:「只怕与那老贼无关。」

  「哦?」

  胡夫人摹仿着襄城君手指的动作,在空中勾勒出那个字迹,是一个未写完的
龙字。

  望着她指尖的动作,吕后眉梢缓缓挑起,最后皱起眉头,有些意外地说道:
「龙宸?」

  胡夫人点了点头。

  吕后神情变换,从疑惑,到忿然,最后变得冷峻异常。整座大殿鸦雀无声,
旁边的宫人内侍仿佛都感受到殿中肃杀的气氛,一个个都低下头,连大气也不敢
喘一口。

  那只鹦鹉歪着头剔着羽毛,眼见女主人的手掌停在半空,手心放着稻粒,它
低下头,用又弯又尖的长喙去啄稻粒。忽然那只白晰优美的手掌一紧,拧住它的
脖颈,接着往地上一掼,五彩的羽毛沾着鲜血一阵乱飞。

  吕后恨声道:「这些该死的蠹虫!」

  …………………………………………………………………………………

  「龙宸?」屏风后面,程宗扬也是一脸的困惑。

  小紫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你以为她要说什么?」

  「难道不是因为宫里来人,她觉得见了救星,暗中传讯说她被咱们控制了,
想让人把她救走?」

  小紫挑起嫣红的唇角,「这么好玩,她怎么舍得走呢?」

  「哈哈。」程宗扬打了个哈哈,口气中充满了不信。

  小紫笑吟吟道:「程头儿,你放心好了。她就是死了也不会出卖我们的。好
了,我要走了。」

  程宗扬立刻炸毛,一把拉住她,「你还想跑?去哪儿?」

  「人家去鬼市买点东西。」

  「鬼市?」洛都九市自己早就背熟了,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个鬼市。

  「就在北边啊,离城很近的,一会儿就回来。」

  「一会儿是多久?」

  「大概到明天早上吧。」

  「那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

  小紫眨了眨眼睛,「你老婆来了,难道不去接她吗?」

  程宗扬纳闷地说道:「我老婆不就是你吗?」

  「大笨瓜。」

  小紫抱着雪雪,然后唤上惊理,从秘道离开。

  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后奔进奥室。室内只剩下罂粟女,此时正在整理女主人
带来的铁箱。那只机械蜘蛛已经分解成零件,逐一放在小格子内进行修复。昨日
刺杀韩定国时,蜘蛛多处受损,腹内安装的毒针也消耗一空,要大修一遍才能继
续使用。

  程宗扬劈头问道:「云三爷来了吗?」

  「按照前天舞都传来的消息,路上顺利的话,这会儿就快到洛都了。」

  程宗扬知道云苍峰近日会来洛都,却没想到会是今天。自己能把云如瑶讨到
手,可以说是千辛万苦,九十九个头都磕了,也不差这一个。现在云三哥亲自来
洛都,说什么也要去接。

  「云如瑶——你们少奶奶是不是一起来了?」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别摆弄那个了!赶紧通知老敖,让他带车过来——别用官车!」

  罂粟女扣上铁箱,「主人的衣服要换吗?」

  为了进出襄城君府,程宗扬身上穿着府中奴仆的青衣。如果让云苍峰看见自
己来洛都没几天就给别人当了奴仆,少不得要当场悔婚。

  「来不及了。你去找老敖,剩下的不用管。」程宗扬说着唤道:「来人!」

  红玉小心翼翼地过来,「公子。」

  「去给我找几件衣服。叫孙寿过来,给我梳头。」

  「是。」

  不多时,襄城君带着一股香风进来,她跪在程宗扬身后,拿起自己的象牙梳
子,细致地给他梳理头发。

  程宗扬心下安定了一些,襄城君府位于城南,邻近洛水,等敖润赶来,驱车
渡过浮桥也用不多少时间。

  程宗扬想着问道:「洛都是不是还有个鬼市?」

  襄城君半是惊讶半是娇媚地轻笑道:「公子连鬼市都知道,果然是苏姨的心
腹呢。」

  她一边梳着程宗扬的头发,一边道:「鬼市在邙山脚下,每隔十日才开市一
次。虽然也是市集,却与其他九市不同,要到子时开张,天一亮就关门。勉强说
的话,算是黑市。里面卖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程宗扬心里打鼓,死丫头不会是想去黑吃黑吧?

  「卖的是赃物吗?」

  「什么都有。各种奇珍异宝,法器灵兽,珍闻秘辛,甚至还有人口交易。」
襄城君道:「奴家小时曾随苏姨去过一次,苏姨离开后,就没敢再去过。公子可
是要去鬼市吗?」

  「是你紫妈妈要去。」程宗扬一边说一边从镜中观察她的反应。

  襄城君担心地说道:「鬼市鱼龙混杂,妈妈怎能自己去呢?」

  「她带着惊理呢。」

  「啊!」襄城君大吃一惊。

  程宗扬镇定地说道:「怎么了?」

  襄城君看了看周围,确定罂粟女不在室内,才低声道:「奴家还没有来得及
禀知公子——那个惊理,是龙宸的人。」

  「你怎么认出她的?」

  「奴家以前见过她。」襄城君道:「外子以前和龙宸的人有过交往,那个惊
理当时就在其中,只是奴家在屏风后,她却未见过我。」

  「吕冀还和龙宸的人打过交道?」程宗扬笑道:「你是堂堂的封君,襄邑侯
的夫人,还怕什么龙宸?」

  「公子有所不知,」襄城君犹豫了一下,小声道:「苏姨在时,洛都颇有些
狐族的同胞,但这些年逐渐消失殆尽,只余下奴家一个,其他人大都是死在龙宸
手中。」

  「为什么?龙宸和狐族有仇吗?」

  「奴家也不知晓。只知道龙宸一直在暗中追杀狐族后裔,若非奴家有封君的
身份掩饰,没有引起他们的疑心,说不定早已被他们找到杀死。」襄城君心有余
悸地说道:「遇到公子之前,奴家还一直担心,苏姨是不是也……」

  难怪襄城君在两名侍奴面前那么乖巧,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她昨晚已经露出
狐尾,身份再无法掩饰,因此脱离惊理的视线之后,她立刻设法示警救助。

  「那位胡夫人,也是狐族的人?」

  「不是。她是太后的心腹,以前和苏姨私交极好。苏姨离开后,多亏她照顾
奴家,后来还说服了太后,让吕孙两家结为姻亲。」

  程宗扬心下暗惊,襄城君嫁的是谁?吕冀。

  吕冀是谁?太后的嫡亲弟弟!

  胡夫人能说服太后,把一个狐族女子嫁入吕氏后族成为正妻,她对太后的影
响力可见一斑。

  太后的心腹女官,与苏妲己私交极好……难道她是苏妲己那个未曾露面的结
拜姊妹,九面魔姬?

  程宗扬试图回想那位胡夫人的相貌。自己以前在摄像机中已经见过她,只是
那位胡夫人貌不惊人,又站在太后身后,形如婢妇,很容易把她忽略掉。程宗扬
思索半晌,赫然发现自己根本记不起来她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只有一个平平常常
的模糊印象。

  襄城君道:「龙宸的人最是冷血无情,全无情义可言,只要出够价钱,随时
都会翻脸不认人,公子千万不能相信她。」

  程宗扬回过神来,襄城君传讯的举动自然瞒不过收取了她魂魄的小紫,只不
过自己原以为她是向宫里来的人传讯,揭穿自己和小紫的身份,没想到她怀疑的
却是惊理。

  襄城君压低声音道:「何况紫妈妈的身份,无论如何也不能被龙宸知道。」

  程宗扬心下诧异,难道她看出了小紫压根与她那位苏姨无关?也难怪,死丫
头似乎根本没打算隐瞒什么。对小紫来说,襄城君就是一只煮熟的鸭子,怎么也
飞不出她的掌心。

  「你紫妈妈的身份怎么了?」

  襄城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公子不知道吗?紫妈妈是最纯正的天狐血脉,
万一被龙宸的人察觉,只怕会引来危险。」

  程宗扬听得莫名其妙,死丫头什么时候改的血型?竟然还天狐血脉?

  「你没搞错吧?」

  「奴家绝不会认错。」襄城君眼中泛起一缕异样的光彩,「妈妈曾经让奴家
尝过她的一滴血——那是最纯正最高贵的天狐血脉,拥有数不尽的神通和无穷变
化……」

  襄城君禁不住用舌尖舔着唇瓣,眼中流露出痴迷的神情,仿佛在回味那滴天
狐之血的美妙滋味。

  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襄城君确实没有出卖他和小紫。因为在她眼里,自己
和小紫都属于狐族一脉,是真正的同族。其他人无论与她再亲近,都是非我族类
的外人。狐族生性多疑,但因为数量稀少,却是一个很注重血缘的种族,确认了
他们的狐族身份之后,襄城君再多疑也不会疑心到他们二人头上,只是对罂粟女
和惊理颇具戒心。

  同样,狐族更在意血脉的等级,血统越纯正,在狐族中的地位就越高,传说
中的天狐血脉是狐族中当之无愧的王者。即使小紫没有收取襄城君的一魂一魄,
只要显露出天狐血脉,就足以让襄城君服服帖帖。

  程宗扬纳闷的是,小紫用的什么手段,让襄城君对她的天狐血脉深信不疑?
小紫从苏妲己身上取来的血只有一滴,这会儿还好端端封在琥珀里,难道她这些
日子也遇到了狐族中人?

  「奴家已经泄漏了身份,只怕龙宸很快就会来人。」襄城君道:「奴家死不
足惜,可紫妈妈若是遇险,奴婢就百死莫赎了。」

  「不用再说了。这事有你紫妈妈安排。你只要自己小心些,别让她们看出你
已经知道了她们的身份。」

  襄城君松了口气,「奴家知道了。」说着媚艳地笑道:「公子放心,奴家自
不会让她们看出端倪。」

  襄城君将程宗扬的长发束在头顶,用一块青布方巾裹好,然后戴上一顶轻便
的纱冠。

  红玉取来衣物,双手举过头顶。襄城君府中的衣物自然是极尽华丽。程宗扬
挑了件不那么晃眼的,由襄城君亲手替她换上。

  襄城君屈膝跪在他面前,帮他系着衣带,水汪汪的美目又湿又媚,腻声道:
「公子……」

  程宗扬在她妖艳的粉颊上捏了一把,「乖乖在这里等着。」

  …………………………………………………………………………………

  马车驰出津门,敖润背着铁弓,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另一边则是神情剽悍
的吴三桂。

  程宗扬坐在车中,车帘高高卷起,一边看着几张红纸书写的礼单,一边庆幸
地说道:「幸好冯大法够仔细,先带了人在城外迎接,还准备了礼物。老敖,这
些东西是你去买的?」

  敖润道:「洛都市面上货色齐全,没费多少事就买来了。」

  「是吗?」程宗扬打趣道:「我怎么听说是人家延香买的,你就跟在后面打
个杂什么的。」

  敖润脸上一红,「那啥……她是本地人,对洛都的市面比我熟,东西可都是
老敖扛的。」

  「咦?」程宗扬拿着礼单道:「这里面怎么还有香包、水粉呢?老敖啊,你
不会是给人家买东西,还顺手记到我的账上了吧?」

  敖润像火烧屁股一样从鞍上站起来,脑袋几乎伸到车窗里,埋怨道:「冯大
法这干的什么事!那些水粉明明是我自己掏的钱……」

  吴三桂笑道:「老敖,程头儿诈你呢——礼单上压根就没水粉。」

  敖润一张老脸红得猴屁股似的,讪讪道:「程头儿,你这就不厚道了。知道
老敖不识字,还这么蒙我?」

  程宗扬笑道:「要不这样你能说实话吗?」

  敖润臊眉搭眼地说道:「我也没别的心思……就是想着辛苦人家好几天,心
里过意不去,给她买了点水粉……」

  「就一点水粉?」

  「还有条帕子……」敖润耷拉着脑袋道:「她没要,我又拿回来了。」

  「瞧你那点出息!」吴三桂道:「她不要你不会跪下来求她?你跪到天亮试
试,我就不信她不要。」

  敖润半信半疑,「万一她还不要呢?」

  程宗扬道:「那你就没戏了。」

  敖润心里一凉,吴三桂安慰道:「放心吧,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要你一跪,
那比黄金还值钱。」

  「老吴,你以前跪过?」

  「没有,没有!」吴三桂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丢不起那人。」

  敖润摘下铁弓,「姓吴的你别跑!老子跟你大战三百回合!」

  笑闹间,一辆牛车吱吱哑哑行来,赶车的是一名老汉,车上坐着一个少女,
虽然布衣荆钗,一张娇美的面孔却宛如桃花,水灵灵的双眼像是会说话一样。看
到有人笑骂追打,她抿起红唇,露出巧笑嫣然的美态。

  程宗扬趴在车窗上,用力吹了声口哨,眉飞色舞地说道:「这个不错哎!又
水灵又鲜嫩……咦?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敖润和吴三桂停住打闹,牵着马站得跟棍子似的,使劲给程宗扬使眼色。

  程宗扬回过头,心脏猛然一跳,险些从嗓子里蹦出来。

  车旁立着一匹铁黑色的战马,一名女子坐在马上,一手握着刀柄,身体微微
前倾,正蓄势待发,一双眼睛紧盯着自己露在车窗外的脑袋,视线在自己脖颈上
来回游移,似乎在寻找下刀的位置。

  程宗扬赶紧收回脑袋,干笑道:「原来是云大小姐……多日不见,大小姐还
是那么威……英武,哈哈哈哈。」

  云丹琉轻蔑地冷哼一声。

  「云老哥呢?你们没一起吗?」程宗扬叫道:「冯大法这家伙办得什么事!
他接人接到哪儿去了?」

  「不用找人帮你。」云丹琉冷冷道:「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声:想娶我姑姑,
下辈子吧!」

  说着一股狂飙卷起,那柄堪比青龙偃月刀的长刀横劈过来,寸许厚的车厢像
纸扎的一样迎刃而裂。

  前面赶车的刘诏不知底细,还稳当当的看笑话,没想到这姑娘身材够火,脾
气比长相还火,说砍就砍,来不及出手,一半的车厢就没了。

  程宗扬玩命的往后一靠,撞破车厢,滚到车下,看起来就像被云丹琉一刀劈
出来似的,在地上一连滚了十几圈,刚换的衣服沾满泥土,连头冠也掉在一边,
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程宗扬心头火起,叫道:「云丫头,有种你就砍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吗!」云丹琉马刺一磕,坐骑向前冲出,接着俯下身,长刀
往身后一荡,蓄势挥出。

  程宗扬二话不说,使了一招懒驴打滚的精妙功夫,直接滚到她马蹄下面。云
丹琉啐了一口,回刀往马腹下挑去。就在这时,她手腕忽然一紧,被人握住,接
着一股大力涌来,硬生生将她从马鞍上扯了下来。

  云丹琉连忙踢开马镫,长刀重重斩进土中,单膝跪地,稳住身形,谁知握住
她手腕的手掌也同时用力,等于是两人合力一刺,长刀整个没入土中,只露出一
截刀柄,像栓马橛一样。

  云丹琉立刻撒手,挺肘往程宗扬胸口击去。程宗扬在地上滚得浑身是土,索
性破罐破摔,半坐在地上,抬手挡住她的肘击,接着一绞,缠住她的手臂,把她
往地上扯去。

  云丹琉身体失去平衡,侧身倒地,程宗扬刚撑起身体,就看到云丹琉那条修
长的美腿猛然一抬,毫不客气地往自己裆下撞去。程宗扬冷汗当时就下来了,这
下要被她撞中,保证比肉馅还碎,比司马迁还干净,自己随便擦擦就可以拜徐璜
当干爹,入宫修行了。

  危急关头,程宗扬爆发出强大的潜力,整个人前移半尺,云丹琉撞向他裆下
的一膝错过要害,重重撞在他屁股后面。程宗扬往前一栽,结结实实扑到云丹琉
身上,险些把云丹琉砸到土里。

  云丹琉双臂被他缠住,这一下撞了个满怀,怒道:「滚开!」一边挺身想把
他掀开。

  「滚个屁啊,你压到我手了!」程宗扬身体一沉,硬是把她压了回去,他刚
拔出手,试图起身,接着身下一动,云丹琉又屈膝撞来。程宗扬魂飞天外,赶紧
脚下一盘,缠住云丹琉的大腿。

  路上泥土飞扬,两人手脚都纠缠在一起,像是打结了一样,忽上忽下不停翻
滚。战况激烈而又胶着,一时看不出是谁占了上风。

  吴三桂和敖润面面相觑,敖润道:「这不成啊,得把他们分开。」

  吴三桂道:「你插得进去手吗?」

  「不插手也不行啊,万一程头儿输了呢?」

  吴三桂低声道:「输了——也是程头儿占便宜。」

  敖润恍然大悟,「哦……」

  刘诏道:「那……咱们就这么看着?」

  「嘘……蹲下!」

  三个人蹲下来,一边装作系脚带,一边偷偷看着场中。三个人就那么看着程
宗扬和云丹琉越滚越远,越滚越远……最后「噗通」一声,两人搂抱着摔进路边
的沟渠里面。

  三个人赶紧奔过去,只见渠中泥水四溅,云丹琉怒喝道:「姓程的混账!给
我滚开!」

  「你让我滚我就滚,那我多没面子啊!」

  三个人连连点头,「好了好了!程头儿占上风了。」

  「又来!云丫头,你朝哪儿踢!」

  「去死吧!」

  「你给我躺下!哈哈哈,跟我斗!告诉你,以前我是让着你,真打起来,信
不信我一只手就能摆平你!」

  「天龙碎金拳!」

  「雕虫小技!看我的如来神掌!」话音未落,程宗扬便大叫起来,「我干!
这是什么东西?冯大法的手雷怎么在你手里!」

  「去死吧!」

  「别乱扔啊!我干!」程宗扬浑身是泥的从渠中跃出来,一头扎在地上,两
手抱住脑袋。

  接着一只黑乎乎的铁罐子飞了上来,正落在程宗扬脑袋旁边。

  「不好!快躲!」

  敖润一手一个把吴三桂和刘诏按在地上,然后脚前头后,像在冰面上滑行一
样,飞身去踹那只铁罐。

  那铁罐应声飞出十几丈远,把路旁一间瓜棚砸出一个大窟窿。

  程宗扬这才想了起来,手雷里面用的是龙睛玉,要冯源的火法才能激发。程
宗扬爬起身,悻悻道:「臭丫头,差点儿被你吓死……」

  敖润叫道:「程头儿小心!」

  程宗扬抬起头,「怎么了?」

  云丹琉从渠中爬上来,她外衣被撕破大半,里面贴身的软甲也被泥水浸湿,
此时双目含怒,拿起一只手雷朝程宗扬后脑勺上猛砸过去。

  程宗扬猝不及防,闷哼一声,直挺挺扑倒在地。

  云丹琉飞身握住刀柄,用力一拔,提刀在手。

  三个人都冲了过去,有的叫:「刀下留人!」

  有的叫:「快拦住她!」

  吴三桂叫道:「杀人啦!快来人啊!」

  敖润扑到程宗扬身上,叫道:「有种你先杀了我!」

  云丹琉玉颊时红时白,最后一跺脚,飞身离开。

  …………………………………………………………………………………

  云苍峰从车上跳下,急步走到程宗扬面前,「怎么样?」

  程宗扬靠在变成敞篷的马车上,头上缠着绷带,两只鼻孔里一边塞了一个布
团。他勉强撑起身体,又倒了回去,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云老哥,你来了。我
还好……就是有点晕……」

  「这丹琉!唉……」

  冯源一个眼圈青着,胳膊上吊着绷带,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程头儿,你没
事吧?」

  程宗扬闭着眼道:「你没事就好。老冯啊,我想了想,这手雷咱们还是得轻
便化,十好几斤的铁疙瘩,挨一下谁受得了?咦?你也受伤了?」

  云苍峰道:「都怪老夫,以为丹琉只是闹闹脾气,也没有当回事,路上让她
打的前站,没想到她先打伤了冯兄弟,又……唉……」

  云苍峰叹了半天气,然后问道:「丹琉去哪儿了?」

  吴三桂上前一步,「云三爷放心。大小姐发完脾气就走了。家主头上受了些
伤,要找个大夫看看,要不咱们先进城吧。」

  「对!对!先进城!你们把程小哥扶过来,坐我的车。」

  程宗扬也没有推让,几人扶着他送上云苍峰的马车。云苍峰放下车帘,用随
身的竹筒给他倒了杯水。

  程宗扬接过竹杯,然后盘膝坐了起来。

  「伤得重不重?」

  程宗扬苦笑道:「后脑勺被大小姐砸了一下。还好大小姐没打算要我的命,
不然如瑶就得守望门寡了。」

  「丹琉这性子啊。她从小就和她姑姑最亲,对你可能有点误会。你放心,等
她回来,我会好好教训她。」

  「千万别!你一教训,她又把气撒到我身上了。」

  「对了,我听说你如今有了官身?」

  「没错。云老哥纵然不来,我也要请你来洛都一趟。」

  程宗扬低声说了天子私开西邸,贩卖官爵的勾当。云苍峰大为吃惊,「竟然
有这种事?你如今是何官职?」

  「六百石的大行令。」

  「好。蹴然成为二千石,未免令人骇目,六百石不高不低,起步正好。」

  「这咱们都错了。我听徐常侍的意思,买卖二千石都不算什么新鲜事。我的
意思是,你们选个人,我来牵线,直接弄个二千石,先把舞都太守的职位拿到手
里。」

  「宁成呢?」

  「天子有意召他入京——这件事最好由云老哥派人知会宁太守一声。」

  徐璜将此事透露给程宗扬,是有意向宁成所属的刀笔吏示好。程宗扬决定由
云家出面,则是向宁成暗示自己与云氏的姻亲关系密不可分。

  云苍峰自然会意,当即在车上写了一封书信,交给随从带回舞都。

                第二章

  云氏商号遍及六朝,在洛都明里暗里也有四五处生意,车马住处早已安排停
当。程宗扬有伤在身,路上与云苍峰将最要紧的几件事商议妥当,便即告辞,至
于接风洗尘这些场面事,都交给吴三桂等人去办。

  吴三桂在南荒便与云苍峰等人同行,后来又常住江州,与云氏来往颇多,和
云苍峰也算老相识了,双方异地相逢,心情大好,当晚都一醉方休。

  冯源那一顿打挨得最冤,家主诸事缠身,他一早就带着礼物出城迎接,遇见
云丹琉还在高兴,什么两家结为秦晋之好,百年好合之类的好话说了一堆,谁知
就惹恼了云丹琉。被云大小姐狠揍一顿不说,连防身的手雷也成了云丹琉的战利
品。

  回到住处,请出哈老爷子,老兽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堆乱草,用铡刀一侧,
在装饲料的马槽里搅成糊状,把冯源包得跟粽子一样。程宗扬实在是怕了哈爷的
兽医手段,赶紧表示自己就一点皮外伤,扛一扛就过去了,根本不劳哈爷费心。

  哈米蚩不由分说,把他往床上一按,将一把快刀扔到炉子上烧得通红,然后
连割带燎把他伤口的头发弄掉一片。程宗扬顶着脑后的秃瓢,想死的心都有。汉
国人都是束发,秃成这样,挡都挡不住,还不如像冯源一样包成粽子得了。

  程宗扬用手捂着脑袋,灰溜溜回到院中,忽然听见一阵笑闹。他停住脚步,
往厢房一看——小胡姬伊墨云正在和高智商一起玩他那条狗尾巴呢。

  高智商趴在榻上得意洋洋地摇着小尾巴,一脸臭屁地说道:「没见过吧?别
人想要还要不来呢。」

  小胡姬笑道:「别动,我给你扎个蝴蝶结。你要粉红的还是鹅黄的?」

  「每样扎一个,反正有的是地方!」

  伊墨云一边扎一边道:「好可怜的小狗狗……」

  程宗扬听得直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啊……这要是让法海撞见,非一道天雷劈
死他们不可。

  富安捧着茶壶出来,他脸上青肿未消,更显得獐头鼠目,招呼道:「程头儿
你回来了,雁姑娘都等急了。」

  「谁?」

  「雁儿姑娘啊。她们和云三爷前后脚到的。」

  程宗扬风风火火进了内院,只见蛇夫人正站在廊下,指使延香从马车上搬东
西。

  「你们怎么来了?」

  蛇夫人俯身施礼,妖声妖气地说道:「游冶台的事都已经布置停当,眼下没
有什么事可做,雁儿姑娘安排了人照看,就领着我们来了。」

  雁儿闻声出来,屈膝道:「公子。」

  程宗扬拉住她的手,「我不是让你们多陪陪如瑶吗?她身边没有个得力的帮
手,我也放心不下。」

  雁儿笑而不语。

  程宗扬明白过来,「不会吧!」

  程宗扬闯进室内,云如瑶正倚在榻上看书,阮香凝跪在一边,低着头,一手
挽着衣袖,细致地沏着茶。

  见程宗扬进来,云如瑶放下书卷,笑道:「程郎。」

  程宗扬叫道:「怎么回事?你怎么又跑出来了?云老哥要是知道,非跟我拚
命不可!」

  云如瑶笑道:「六哥去了晴州,我等三哥启程,告诉下人说去七里坊暂住几
日,才跟着来的。过几日我便回去,有雁儿帮着掩饰,不会有人知晓。」

  「万一路上出点事,我还活不活了?」

  云如瑶嘟着嘴道:「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还抱怨人家。」

  「我不是担心你吗?算了,反正人已经来了。是杀是剐我都挨着吧。」程宗
扬蹲下身,握住她的手,「身子怎么样?」

  「还好。」

  阮香凝道:「这几日天气转凉,少夫人又有些畏寒呢。」

  程宗扬笑着捏了捏云如瑶的鼻子,「正好给你补补身子。」

  云如瑶忽然搂住他的脖颈,把他脑袋转过来,惊叫道:「你这是怎么了?」

  程宗扬苦笑道:「还不是你的好侄女,那么大的铁疙瘩都往我头上砸。」

  「丹琉?」云如瑶顿足道:「她怎么能这样!」

  「还是媳妇疼我。」程宗扬出主意道:「明天你把她叫来,好生摆出姑母的
架子,狠狠打她一顿屁股。」

  云如瑶轻轻摸了一下,柔声道:「痛不痛?」

  程宗扬笑嘻嘻道:「让你一摸就不痛了。」

  云如瑶脸上一红,低头咬住唇瓣。

  程宗扬张臂抱住她,在她玉颊上亲了一口。

  「不要……」云如瑶推开他,「你身上还有伤。」

  程宗扬理直气壮地说道:「伤的是大头,又不是小头。」

  拉扯间,程宗扬忽然想起一事,「等一下。」然后唤道:「蛇奴。」

  蛇夫人闻声进来。

  程宗扬道:「你知道鬼市吗?」

  蛇夫人毫不犹豫地说道:「知道。」

  「你紫妈妈在鬼市,你去见她,看她有什么吩咐。」

  「是。」

  云如瑶道:「小紫妹妹可好?」

  「什么都好,就是心情不太好。」

  「怎么了?」

  程宗扬叹道:「都怪她老爹作孽太多,把紫丫头给坑了。」

  程宗扬一边说一边去解云如瑶的衣带,云如瑶推开他的手,「不要。你还是
歇息几日,等养好了伤,再……」

  程宗扬坏笑道:「是不是还需要一点情调?凝奴。」

  阮香凝收拾了茶具,正要退下,闻声连忙俯身屈膝。

  程宗扬一边和云如瑶调笑,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把衣服脱了,过来伺
候。」

  阮香凝含羞应了一声,低着头宽衣解带。

  「雁儿,你也别跑!把门关上,过来给少奶奶宽衣。」

  雁儿红着脸插上门,过来道:「请少夫人更衣。」

  程宗扬拥着云如瑶香软的身子笑道:「你看她们多乖。哪儿像你,还推三阻
四的。」

  雁儿道:「我们是奴婢,哪里能跟少夫人比。」

  云如瑶拉着衣服笑道:「你先脱。」

  雁儿一边后退一边摇手,「这不成,奴婢在外面伺候。」

  程宗扬一边拉住她,笑道:「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跑。」

  把主人一拖,雁儿再使不出力气挣扎,她羞答答解开衣襟,一时间满室春光
旖旎。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切地拍门声,敖润扯着嗓子道:「程头儿!
四爷回来了!」

  斯明信为高智商误伤杀人的事去找郭解,一去多日,杳无音信,此时突然回
来,程宗扬不敢怠慢,找了块头巾当作包头,裹住头发,匆忙出门。

  「怎么样?四哥人没事吧?」

  「四爷没事,只是他还带了人来。」

  「谁?」

  敖润兴奋地说道:「郭解郭大侠!」

  程宗扬打了个激零,竟然是郭解亲自上门?难道是找麻烦的?

  「不会吧?」

  「我亲眼看见的!」敖润啧啧赞道:「郭大侠果然豪壮!比老敖还高了一个
头,那气势!啧啧!」

  「他自己?」

  「就带了一个随从,别的没看到。」

  就两个人登门,应该不会是来砸场子的吧?程宗扬心里嘀咕着,快步走入厅
中,只见席间并肩坐着一高一矮两名汉子,却没有见到斯明信。

  斯明信不喜露面,程宗扬也不以为怪,紧接着他的目光就被堂上那名大汉吸
引,不由暗暗喝了声彩。

  难怪敖润会连声赞叹,那大汉果然生得雄伟异常,虎背熊腰,身材壮硕,即
使屈膝跪坐,也和自己差不多高,双肩又宽又厚,臂上隆起的肌肉就像里面揣了
只排球一样,如果站直,身高恐怕要超过两米。相比之下,他旁边的男子身材短
小,貌不惊人,怎么看都不起眼,此时双手放在膝上,两肩平齐,背脊挺直,坐
姿中规中矩。

  程宗扬扫了一眼,便大步上前,开口笑道:「四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老
敖,让厨下准备酒菜!」

  敖润应了一声,飞跑着下去吩咐。程宗扬这才抱拳,对那名壮汉道:「郭大
侠!久仰!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那名壮汉双手按膝,雄躯纹丝未动,沉声道:「在下符离王孟。」

  程宗扬一怔,却见旁边那名身材短小的男子微微俯身施礼,开口道:「在下
轵人郭解。」

  那男子口气中没有故意的炫耀,也没有刻意的谦逊,就像路过时被人询问一
样,平平常常地通报了姓名。

  程宗扬呆了半晌,眼前的男子穿着一件灰扑扑的粗布衣裳,相貌平平,头上
结着一顶半旧的青布裹头,腰间插着一柄短刀,脚上穿的草鞋,怎么看都没有什
么出众之处。

  郭解名头之响,可以说是两千年间唯一的郭大侠。有道是人的名,树的影。
郭解偌大的名头,在程宗扬想像中,肯定是龙行虎步,豪气逼人,举手投足都有
一代霸主的峥嵘气势——就和王孟的模样差不多。没想到真实的郭解只是个平平
常常的普通人。

  虽然很不礼貌,程宗扬还是情不自禁地问道:「你是郭解郭大侠?」

  郭解道:「不敢称大侠,只是郭解。」

  王孟重重哼了一声,显然对他的无礼颇为不满。

  程宗扬定了定神,赶紧赔罪道:「在下眼拙,还请郭大侠恕罪。」

  郭解道:「无妨。」

  「还是郭大侠宽宏大量,哈哈……」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掩饰方才的尴尬,这才入席跪坐,说道:「前日之事实
在是得罪了。小徒顽劣,酒后失手伤了令外甥,郭大侠你看……」

  「当日之事我已知晓,此事终究是吾儿之过,」郭解摇头道:「因酒丧命,
实为不值。」

  「依郭大侠之见,此事该如何了结?」

  「来之前我去看过家姊,亲手收敛了吾儿的尸骨,为其送葬。」郭解说道:
「此事就此了结。」

  程宗扬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言辞,没想到郭解会如此直接了当,愣了一下才
长松了一口气。

  历史上郭解行侠仗义,终究以武犯禁,被武帝诛杀,程宗扬不知道六朝的历
史会出现怎样的扭曲,但出于理智,他并不想与这位大侠有太深的交往。毕竟汉
国局势已经够乱,再牵涉上郭解,很容易引火烧身。不过明哲保身并不意味着他
对郭解没有兴趣。郭解名垂后世,单以名声而言,古今大侠无人能及。但此时亲
眼见到真人,与他的名声相比实在是反差巨大——他旁边王孟那模样才真正对得
起大侠的名头。

  直到此时郭解说出这番话来,程宗扬才收拾起患得患失的心情,认真打量起
这位大侠。

  「郭大侠如此高义,在下实在是感激不尽。」说着程宗扬又道:「也多亏了
四哥解释。」

  王孟在旁冷冷哼了一声,态度颇不以为然。

  程宗扬不知自己说错了哪句话,略一错愕,只听郭解道:「我与他虽然有些
过节未曾了结,但义之所在,天下趋之,终不能以私怨而坏大义。」

  程宗扬听得愣神,他还以为斯明信与郭解交情不浅,才特意出面,这会儿才
听出来斯明信与郭解非但没有什么交情,反而有些没有解开的过节。话说回来,
郭解与斯明信过节未消,还能持平而论,甚至律己而宽人——程宗扬有点明白这
个貌不惊人的汉子为何会被公认为当世大侠了。

  宅中有大宋的禁军亲自掌勺,比一般的大厨也不逊色。不多时,便送来几样
酒菜,敖润还抱了一只酒瓮,兴冲冲过来斟酒。

  程宗扬道:「郭大侠名动天下,在下仰慕已久,难得今日光临寒舍,大伙一
醉方休!」

  敖润当即给王孟满上,「郭大侠,请!」

  王孟极为豪放,举樽一饮而尽,然后才道:「我是王孟!」

  程宗扬笑道:「那位才是郭大侠,这位是王侠士。」

  敖润也吃了一惊,弄清原委才知道自己闹了乌龙。他连忙举瓮给郭解满上,
一边自嘲道:「瞧我这眼力劲……」

  敖润抱着数十斤的酒瓮,双臂稳若磐石,酒水从瓮口一条细线倾下,稳稳注
入樽中,没有溅出半点。

  郭解赞道:「好身手!」

  敖润道:「郭大侠,我敬你一杯,当是赔罪。」

  郭解歉然道:「郭某从不饮酒。」

  「哪里有大侠不喝酒的?」程宗扬举樽笑道:「郭大侠,我也敬你一杯!」

  郭解抱拳道:「心意已领,但郭某向来酒不沾唇,还请见谅。」

  程宗扬将信将疑,但郭解既然这么说,他也不好勉强,毕竟刚因为酒上的事
惹来一场麻烦,再因此误事,那就太划不来了。程宗扬放下酒樽说道:「既然如
此,我便以水代酒。郭大侠,请。」

  郭解遥遥举碗,饮了口白水。

  程宗扬道:「前些日子听说郭大侠遭小人构陷,被迫迁徙。如今身处异乡,
不知可还安好?」

  郭解道:「郭某惯于奔走,自是无妨。只是我那些兄弟素来纵横恣意,受不
得拘束,未免辛苦。」

  「说到郭大侠的门客,前些天我的在伊阙遇到郭大侠门下的豪士,果然是慷
慨豪勇的英雄好汉!」

  程宗扬眉飞色舞说了当日在伊阙看到的一幕,尤其是那名豪士杀人之后不避
不逃,坦然留下来顶罪,说着连声赞道:「好汉子!」

  郭解却毫无欢容,他眉头紧锁,微微俯身施了一礼,然后道:「多谢程兄相
告。此事郭某还是初次听闻。那位兄弟因我而被官府捕拿,我却一无所知,实在
是惭愧。还请程兄细述他的相貌,我好设法迎他出狱。」

  程宗扬边想边道:「那人是个大胡子,身体很壮……对了,和他一起的少年
把杨家那人的头颅带走了。」

  郭解扭头看向王孟,王孟道:「数日前有几名少年跃马门外,称已为郭大侠
除去杨家子,但未留名姓,想来就是这些人了。」

  「找到他们,此事因我而起,不要牵连旁人。」

  「诺。」

  程宗扬道:「老敖,去把那小子叫来,让他给郭大侠磕头赔罪。」

  「不必。郭某今日非为此事而来。」

  「那是……」

  郭解双手按在膝上,缓缓道:「听闻前辈在此,郭某特来请见。」

  「前辈?哪位前辈?」程宗扬一头雾水。

  「昔日游侠儿,洛下刘谋。」

  程宗扬一拍大腿,「你说老头啊!他叫刘谋?」

  「当初纵横洛下时,前辈自称刘谋。」

  程宗扬苦笑道:「不是我推托,实在是你这位前辈行事太出人意表——这都
四五天没回来了。」

  「不知前辈去了何处?」

  「这就难说了,不过我今日正好在城东一处陋巷见过他。」

  「前辈在城东?」

  「没错,跟一群少年在赌钱呢。」

  郭解感叹道:「果然是前辈会做的事。既然如此,郭某就告辞了。」

  说着郭解长身而起,向程宗扬抱拳施礼,又对旁边的敖润揖了揖手,说了声
「有劳。」

  程宗扬刚要开口,头顶忽然传来几声疾响。王孟身形一晃,雄壮的身躯半跪
着挡在郭解身前,接着长剑跃然出鞘,在胸前搅出无数剑花。剑上「啪啪」几声
震响,数枚疾射而来的暗器被长剑格开,四下飞散。

  王孟双目如电,仗剑喝道:「哪里来的鼠辈!出来!」

  王孟这一声大喝声震屋宇,檐上的瓦片都被震得微微颤动。

  郭解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稍安勿燥,然后抬手往案上一丢,一枚漏网的暗
器从他掌心滚落下来,在案上打了个转,却是一颗用来下酒的蚕豆。

  郭解轻轻拍了拍手,「卢五,你既然来了,就下来吧。」

  卢景从梁上飘下,拿起郭解未喝的那杯酒,毫不客气地折进自己碗里。

  王孟被他这种目中无人的态度激怒,「你——」郭解却视若无睹,只道:
「你也来了。」

  卢景一口气喝完,抹着嘴巴道:「剧孟呢?」

  郭解没有作声。

  「瞧瞧,郭大侠从不妄言诳人,知道肯定不会说不知道,顶多不告诉你。」
卢景翻著白眼道:「你告诉他,最多三天,他要再不露头,我就把他家拆了。」

  郭解淡淡道:「好。」

  郭解转身离开,王孟狠狠瞪了卢景一眼,卢景只当自己是瞎子,翻著白眼不
理不睬。

  程宗扬亲自送行,大门一开,才看到外面的僻巷中聚集了数十名汉子,每个
人都佩着长刀,牵着健马。他们似乎是赶了数日的长路,浑身上下风尘仆仆,但
一个个毫无倦意。

  郭解吩咐几句,众人轰然散开,往各处里巷去寻找朱老头。郭解回身向程宗
扬抱了抱拳,「告辞。」

  「郭大侠稍等。」

  敖润捧着一只沉甸甸的木匣飞奔过来。程宗扬道:「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还请郭大侠笑纳。」

  那只木匣虽然不起眼,但份量十足,里面盛放的显然非金即银。郭解略一思
索,将木匣交给王孟,然后道:「郭某来得匆忙,身上并没有带多少钱物,这些
钱我便收下了。」说着吩咐道:「取我的坐骑来。」

  旁边的门客当即牵来两匹马,交给敖润。

  敖润连连摆手,「这怎么成?」

  郭解道:「这些钱算郭某暂借,以十日为期,届时必定奉还。」

  程宗扬原本想推辞,听到十日奉还又改了主意,「若是钱上的事,郭大侠尽
管开口。在洛都,没有车马不行,这样吧,马匹我且留下,另给郭大侠配两匹挽
马,一辆马车。郭大侠办完事,尽管来取马便是。」

  郭解抱拳道:「承情。」

  郭解一行走远,卢景揣着手过来,「如何?」

  「想听场面话,还是听实话?」

  「都听听。」卢景道:「老五不会说场面话,得跟你学学。」

  「四哥才该学吧?他把人领来,自己就没影了,有这么待客的吗?」

  「你要能教会他招待客人,我立马跪下来给你磕十个响头。」

  两人说笑几句,程宗扬道:「郭大侠虽然貌不惊人,但胸怀大义,行事光明
磊落,严己宽人,是条汉子!」

  「这是实话?」

  「场面话。」

  「实话呢?」

  「郭解貌不惊人,言不出众,说的道理也是老生常谈。但他能说到做到,这
就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卢景笑道:「这英雄也太简单了吧?」

  程宗扬耸了耸肩,「大道理谁都会说,但做到的,能有几个?单是一个仗义
疏财,就能难倒多少人?」

  「你怎么看出来他仗义疏财的?我要没看错,他刚才是拿了你一笔钱吧。」

  「就是他一点不客气地拿了那批钱,我才高看他一眼。」程宗扬道:「他随
随便便就接了钱,说明他不把钱财放在心上。越是重财之人,才越会推三阻四,
斤斤计较。」

  卢景朝他头上拍了一把,「小子,你心眼儿太多了。咦?这是怎么回事?」

  程宗扬抱着头道:「别问!敢问就翻脸!」

  「皮外伤?那我就不问了。」

  「五哥,你怎么来了?」

  「姓唐的递了消息,要跟我结账,我来跟你商量。」

  「正好老匡他们来了。五哥,你拿主意,咱们设个套,把钱全吞了,然后装
作走人。」

  「成。」卢景道:「我跟他们约的明晚。地方嘛……」

  「放在进山那处镇子上。」

  「好主意!」卢景一听就明白了,「等老四回来,我们先去踩点。」

  「四哥去了哪里?」

  斯明信阴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有人盯上这宅子,我去摸底。」

  程宗扬抬头去看,斯明信的身影却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程宗扬扭过头,呼
了口气,「吓我一跳……」接着他又警觉起来,「是谁?」

  「朱安世的人。」

  「怎么会是朱安世?」程宗扬随即醒悟过来,「延香!」

  延香是有名的游女,认识的人不少,这些天与敖润一同出入,多半被有心人
看到,通知了朱安世。

  程宗扬有些头痛,朱安世与卢景有交往,却又和吕冀的关系不清不楚。被他
的人盯上,既没办法向他透露底细,又不好动手对付他,只能装作不知道,这样
一来,许多事情都缚手缚脚。

  程宗扬心下权衡片刻,然后道:「四哥,要辛苦你一趟。」

  斯明信抱着肩,没有作声。程宗扬知道,不是他摆架子,而是他不怎么喜欢
说话,不作声就是答应了。

  程宗扬开门见山地说道:「如瑶来了。这里来往的人多,不太安全,我想送
她去上清观。」

  斯明信点了点头。

  「五哥,麻烦你看着点尾巴,有的话就甩掉。」

  卢景道:「好说。」

  半个时辰之后,一辆马车从院中驶出,赶在宵禁前驶离洛都。敖润驾车,云
如瑶、雁儿、阮香凝同乘一车,程宗扬一身公子哥的打扮,骑马跟在旁边,斯明
信和卢景则潜在暗处,不露踪影。

  缺乏电力照明,使六朝昼夜分别极为明显,城中还有不少灯火,一旦出城,
四周就是黑沉沉一片,整个天地都仿佛陷入沉睡。马车前虽然挂着灯笼,但只能
勉强照出眼前数步的道路,白天可以纵情狂奔的马匹,此时只能迈着小碎步,缓
缓前行。

  有敖润和自己两人,一般的麻烦也能应付下来,但程宗扬担心的是巫宗,万
一再被他们守株待兔,这回麻烦就大了。

  忽然远处一片火光闪动,数十骑奔驰而来。马上都是些锦衣少年,一个个举
着火把,拿着棍棒,明火执仗呼啸而过。

  程宗扬等人早早就避到路边,让开道路。那些少年也没有理会他们,只顾着
笑闹不已,不时发出大笑,流露出使不完的精力。

  紧接着,十余名少年簇拥着驰来,他们马鞍旁悬挂着形形色色的猎物,显然
收获不少。即使在疾驰中,这些少年的队型也极为紧密,后面的马首紧贴着前面
的马尾,显露出精湛的骑术。

  人群中,两名年轻人并骑而行,其中一个眉目俊朗,容貌英俊,脸上带着和
熙的笑容,正是洛都有名的贵族少年,富平侯张放。他马鞍旁挂着两只锦鸡,一
只毛色纯白的野兔。

  他旁边的年轻人身穿玄衣,兴致高昂,程宗扬一眼就认出来,那人是天子刘
骜。他马鞍旁挂着一只革囊,里面装着一条小狗,隐约能看出翅膀的痕迹。

  程宗扬被周围的骑手隔开,马蹄声中,只听见几句断断续续的交谈,「飞犬
……五十步……」

  「……鬼市……」

  接著有少年吹起笛子,清越的笛声掩盖了刘骜和张放的交谈。

  程宗扬心里提了起来,天子怎么会突然提到「鬼市」?按襄城君的说法,那
就是个专门贩卖赃物的黑市,怎么会和天子扯上关系?

  后面的队伍逐渐变得稀疏,又过去十几骑后,程宗扬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
影。人群中的东方曼倩也同时看到了他,随即向他使了个眼色,微微点头示意。

  没想到东方曼倩终于梦想成真,也混到了天子身边,只不过看他的距离,离
天子亲信的位置还远。程宗扬手中扣着一枚石子,屈指一弹。东方曼倩伸手接住
石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与旁边的人交谈起来。

  离程宗扬还有两步,东方曼倩鞍旁挂的猎物忽然掉下来一只,藉着惯性一路
滚到程宗扬脚边。

  「倒霉!」东方曼倩大骂一声。

  周围的少年扭头一看,都笑了起来,「还好是死的,若是活的今日就白费力
气了。」

  两步的距离一晃而过,等东方曼倩勒住马匹,已超出数步。程宗扬故意磨蹭
了一下,等东方曼倩勒转马头,才捡起猎物,满脸堆笑地迎上去,殷勤地帮他系
在鞍侧。

  那些少年早已驰远,高声道:「东方!快着些,我们在前面等你!」

  「好咧!」

  程宗扬一边系着猎物,一边低声道:「怎么回事?天子为什么提起鬼市?」

  东方曼倩飞快地说道:「那只飞犬是富平侯的门客献来的,据说鬼市还有。
天子也想要一只——」说着他提高声音,「多谢多谢!」

  最后几匹快马结伴而来,东方曼倩丢下几枚铜铢,大模大样地说道:「赏你
的!」然后打马追了上去。

  程宗扬翻身上马,「走!」

  车帘拉开一线,露出一双如水的美目,云如瑶柔声道:「相公,你不去鬼市
看看么?」

  「鬼市要到子时才开张,我先送你们去上清观。」

                第三章

  出乎程宗扬的意料,一向僻静的上清观,此时竟然车马如云,山门外聚满了
各家奴仆,马车刚到山门处,就被迫停了下来。敖润挤过去打探一番,然后回来
道:「他们说今天什么至圣先师诞辰,观里打醮设供,里面都堵满了。」

  「至圣先师?孔圣人?道宗祭祀他干嘛?」

  敖润摸了摸脑袋,「程头儿,这你可问着我了。」

  程宗扬眼看无法入内,只好弃车步行。敖润在前开路,雁儿和阮香凝一左一
右扶着云如瑶,跟在程宗扬身后。三女一出现,就吸引了无数目光,倒不是她们
生得美貌——三女都带着面纱,看不出美丑,只是刚过中秋,中间一名女子就穿
上一领华贵的狐裘,人人都觉得纳罕。

  「借光,借光……」

  程宗扬护送三女,一路进入观内,只见殿内坐满信徒,阳石公主、平城君都
在席间,甚至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吕不疑!

  殿内正在举行清醮,供台上放着一只鼎、一对烛台,一对青瓷花觚。几名白
衣女童依次献上香、花、灯、水、果五种供品,卓云君的亲传弟子沈锦檀轻敲云
板,殿上顿时安静下来。

  一个犹如仙子的道姑手拿拂尘,盘膝坐在蒲团上,曼声道:「五献皆圆满,
奉上众真前。志在求忏悔,敬诚可通天。」

  她声音犹如清泉,柔和动人,声音虽然不高,但殿内任何一个角落都听得清
清楚楚。

  众人同声应道:「无量天尊。」

  「太素澄清汉,浩灵分九旒。道生太元一,化为天地珠。」

  众人随之念道:「道生太元一,化为天地珠。」

  即使见过卓美人儿最耻辱的姿态,程宗扬也不得不承认,坐在讲经台上的卓
云君充满了超凡的魅力,仿佛超脱了生死,飞升于九天之外。

  可人不是仙,再高贵的仙子,也终究要落入凡尘。

  程宗扬听了片刻,不动声色地领着众人绕到殿后,往上院的静舍走去。云如
瑶忽然「咦」了一声,赞叹道:「好美的女子。」

  程宗扬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少女并膝跪在殿后的角落里,双手交叠,放在胸
前,虔诚地念诵着。她丰姿弱骨,犹如一朵娇娜的莲花,此时微微低着头,白玉
般的肌肤仿佛透出光来。

  卓云君的颂声从殿中隐约传来,「太虚感灵会,命我生神章。一唱动九玄,
二诵天地通……」

  赵合德一字一字念着,眉宇间一片宁静。

  程宗扬把云如瑶送到上院的小楼内,将她冰凉的双手合在掌心,慢慢暖着。
不多时,房门拉开,卓云君笑吟吟进来,柔声道:「主人。」

  「仪式还没完吧?怎么就出来了。」

  「打醮要好几个时辰,总要歇息一会儿。眼下是锦檀在讲。」

  程宗扬握着云如瑶的手没有松开,微笑道:「这是你未过门的主母。」

  卓云君伏下身子,以婢礼跪拜,「奴婢见过夫人。」

  云如瑶俯在程宗扬肩头,吃吃笑了起来。

  程宗扬捏了捏她的鼻子,「笑什么?」

  「方才在殿里,她说话的声音就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一样,犹如仙音。」

  「你喜欢那种腔调?」

  「不是……」云如瑶在他耳边道:「如今她说话听着黏黏的,好奇怪……」

  程宗扬大笑道:「是不是听着像是下面已经湿了一样?」

  云如瑶笑着啐了他一口,然后直起腰,掠了掠发丝,将腕上一只玉镯摘了下
来,「赏你的。」

  「多谢夫人。」卓云君恭顺地接过玉镯,入手的冰凉却使她神情微动。

  程宗扬道:「少夫人身体不太好,在你这里休养几日。」

  「奴婢知道了。」

  程宗扬打开案上一只木匣,交给云如瑶,「这是账册。」

  云如瑶眼睛一亮,一目十行地翻阅起来。

  卓云君小心收好玉镯,然后向雁儿施礼,「奴婢见过姊姊。」

  雁儿笑道:「我可没有礼物给你。」

  阮香疑跪下向卓云君施礼,「凝奴见过卓姊姊。」

  卓云君温柔地托起她的下巴,轻笑道:「出落得更水灵了呢。」

  阮香凝带上笑容,「多谢姊姊夸赞。」

  程宗扬道:「这是近来的账册,你随便看看,不要太伤神了。」

  「妾身知道了。」云如瑶道:「你快去吧,莫误了事。」

  程宗扬也在担心小紫,搂着她亲了一口,然后站起身,「找到紫丫头,我就
回来,等着我。」

  「好。」

  等程宗扬离开,云如瑶唤来卓云君,「你观里有位姑娘,是谁?」

  「是主人带回来的。因为不好露面,才留在观里。」

  「原来如此……叫什么名字?」

  …………………………………………………………………………………

  程宗扬在观外与斯明信和卢景汇合。听说小紫去了鬼市,斯明信没有表情的
僵尸脸微微抽动了一下。卢景道:「还不快走?」

  程宗扬道:「鬼市很危险吗?」

  「那要看作什么了。鬼市里平常买卖都是暗中交易,即使有风险也顶多赔了
本钱。怕就怕紫姑娘好奇,去看鬼市里私设的榷场。」

  「哦?」

  「榷场是各人出价,价高者得。即使没买到,也泄露了身上的本钱。许多头
次来鬼市的,都被诳进榷场。万一不小心露了底细,被人盯上,轻则失财,重则
殒命。」

  「明摆着坑人的,那还有人进去?」

  卢景咧嘴一笑,「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看到面前的市集,程宗扬终于明白这里为什么叫鬼市。鬼市就在邙山脚下,
一条小河从镇中流过,将市集分成两半。南岸的房屋多半被大火烧毁,只剩下一
片焦黑的残垣断壁。北岸紧邻的一道山梁崩塌大半,将一半的市镇都埋在山下,
剩下的也不堪。看来这里原来是座颇为繁华的市镇,结果先遇到了山体滑坡,又
遭受火灾,时人以为不祥,才弃之而去,最终沦为鬼市。

  镇外已经聚了不少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都蒙着面孔,默不作声,相互
间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斯明信走着走着就不见踪影,只剩下卢景还在旁边。程宗扬对此早已习以为
常,正举步欲入,却被卢景拉住,「还没有开市。」

  程宗扬只好耐心等着。将近子时,一点绿油油的灯光从废墟间摇晃着飞出,
接着一个面生黑毛,形如猿猴的男子提着灯笼出来,他身高比孟舍人那侏儒也高
不了多少,手里提着一盏灯笼,里面绿油油的灯光只有黄豆大小,映着他脸上的
黑毛,诡异无比。

  猿猴般的侏儒尖声道:「子时到!鬼市开!」然后抛下灯笼,一脚踏灭。

  镇外等候已久的人群蜂拥而入,刚才还一片死寂的废墟间人影闪动。鬼市的
交易与别处不同,买卖双方都不交一言,也不亮出货物,有兴趣两人便拉住手,
在袖内用手语交易。

  程宗扬也蒙面孔,一路走过来,只觉两边的人都和鬼魅一样,不说不笑,两
只手在袖子里鼓捣一会儿,没谈拢就分道扬镳,谈妥就到僻处交易。

  「这是买卖中说的袖里乾坤?怎么玩的?」

  「各地的规矩不一样。这边是拇指当五,其余四指各当一,一从食指起,到
五伸拇指。六从小指起,满掌为九。进位用反手和正手。钱铢用指节,从指尖开
始,第一节为金,第二节为银,第三节为铜。反过来,卖家是指石、斤、两。」

  程宗扬试了一下,「挺简单嘛。」

  卢景翻了个白眼,「规矩还不是越简单越好?」

  程宗扬往周围望了一圈,没有见到小紫的身影。市镇虽然不大,但今晚无星
无月,以他的目力也看不了多远。

  程宗扬翘首张望的举动引起旁人的注意,一个蒙脸的汉子走过来,低声道:
「朱砂要不要?」

  程宗扬心里一动,「多少?」

  蒙脸的汉子一手伸来,先把他的手指放在自己中指第一指节,表示石,然后
伸出食指和中指。

  两石朱砂,这个数量可不少。自己追查商人陈凤的时候,在南市打听过,一
两开价就是二十钱。两石下来就是四十八贯,四百八十银铢。

  蒙面汉子一手握住他的指尖,还在等他开价。程宗扬也不含糊,先把他的手
指移到自己中指第二指节上,然后屈起食指,在他手中一握,接着反过手,五指
合拢——开价八十银铢。反正是贼赃,不砍白不砍。

  蒙面的汉子犹豫了一下,先伸出食指,然后五指合拢,比了两个零。

  程宗扬转身就走。

  接着又有人过来,两手一握,程宗扬感觉到手中多了一串珠子,手感圆润细
腻,每一颗都有花生大小,显然是上好的珍珠项链。

  程宗扬先在第二指节上按了按,然后伸出拇指和小指,开价六枚银铢。

  这次轮到对方掉头就走。

  刚走几步,又有人过来,这回出手的是一只玉碗。程宗扬往碗底一摸,不由
愣住,碗底刻着一个「程」字,倒像是给自己定做的一样。

  那人见他迟疑,怕露出行藏,拿起玉碗要走,却被程宗扬拉住。程宗扬开价
五枚银价,那人伸出拇指点了点,表示同意,钱物随即易手。

  程宗扬把玉碗揣进怀里,继续往前走。鬼市里货物千奇百怪,但即使藏在怀
中也会露出痕迹。他暗中留心,很快就看出端倪,在鬼市出手的很多都是珠宝首
饰,金银极少,毕竟金银可以镕铸。珠宝玉佩有些还刻著名字,不是抢来的,就
是奴仆背着主人偷出来的,一旦见光,就要惹来麻烦。

  忽然间,有人哈哈大笑,「拿一颗水玛瑙冒充玉佩,还敢开价五百银铢,幸
好我看了一眼——揍他!」

  虽然蒙着面,程宗扬还是认出他就是天子刘骜。话音刚落,两名期门武士就
冲上前去,把那个胆敢欺君的小子打得鬼哭狼嚎。

  周围的人各忙各的,没有一个人过来凑热闹。忽然有人凑过去,小声对刘骜
说了几句。

  刘骜眼睛一亮,「真有?」

  那人使劲点头。

  「敢撒谎我就揍你!」

  那人连忙摇头。

  刘骜一挥手,「走!」

  刘骜身边只有七八个人,但已经是鬼市里最惹眼的一伙。而且在他附近,还
有一些汉子三五成群同时移动,只不过或先或后,并没有引人注目。

  那名说动了刘骜的汉子一眼看到程宗扬,装作不经意地走来,擦肩而过时低
声道:「琥珀枕要吗?」

  程宗扬摇头。

  「正品龙渊剑要吗?」

  程宗扬还是摇头。

  「金距神鸡?」

  「千年灵芝?」

  「沉香木?」

  程宗扬越走越快,那汉子紧追几步,声音压得更低了,「上等的龙睛玉,要
不要?」

  程宗扬停下脚步,「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

  程宗扬扭头去看卢景,卢景翻了个白眼,喝斥道:「滚!」

  「等等!」程宗扬伸手道:「开个价。」

  那汉子躬腰道:「咱是鬼市里的正经生意,跟那些贼杀才不一样。爷要是有
兴趣,过了桥往西,最里面的院子就是。」说着他掏出一块竹牌,「用这个牌子
就能进。」

  那汉子说动了程宗扬,又去找下一个猎物。

  程宗扬拿着那牌子抛了抛,「五哥,这就是你说的榷场吧?」

  「扔了,走吧。」

  「别啊。」程宗扬摸着下巴道:「我估摸紫丫头就在里面呢。」

  死丫头突然要来鬼市,程宗扬就觉得她是来找龙睛玉的。小紫用的龙睛玉基
本都是从朱老头那里搜刮来的,自从她学会将阴魂纳入龙睛玉代替机械的人工智
能,龙睛玉消耗量飞涨,老头那点存货多半已经被她搜刮一空了。

  过了桥,残余的房屋完整了许多,南岸四处乱蹿的散户卖家也少了许多。品
相较好的房屋都有壮汉守着,里面用布幔围得严严实实,没有透出半点灯光。

  西边是坍塌的山梁,只有一个小小的院门露在外面,其余都被压在山下。刘
骜已经带着贴身护卫当先进去,其余人只能装作无事,在周围四处乱逛。程宗扬
看了一眼,没见到东方曼倩,多半是南岸充当最外围的警戒。

  程宗扬亮出竹牌,守门的大汉不言声地让开。一进门,程宗扬才发现里面别
有洞天。原本的房屋并没有被倒塌的山石压倒,只是被埋在土中,形成一片地下
建筑。此时屋中的泥土已经被清理干净,主梁用半人粗的木柱加固过,地上铺着
地毯。除了没办法开窗户,与寻常的房屋一模一样。

  这处宅子的原主人多半是洛都豪强,不但房屋下料十足,而且规模宏大。两
人穿过一条四壁都是泥土的长廓,才来到主厅。如果建筑保存完整,单论面积已
经是自己那处宅院的数倍。

  有人提着灯笼验过竹牌,然后领着他们入席坐下。看来那家伙生意不错,自
己拿的竹牌已经坐到最后一排,背后就是墙壁。这个位置正适合自己纵观全局,
程宗扬安安稳稳坐下,打量着这处榷场。

  厅中已经坐了不少人,但只在四角各点了一盏灯,连人影都看不清楚。这也
难怪,整座宅院都被埋在山下,虽然设的有通风管,但毕竟通风不畅,如果多点
些灯,程宗扬宁愿扭头就走,也好过在这种狭小的空间里赶上一氧化碳中毒。

  忽然头顶有人叫道:「怎么还不开始!」

  程宗扬听得一乐,刘骜竟然就在自己背后,那地方原来是窗户,如今改成包
厢。按深度算的话,离地面也最近,一旦出事,他身边的护卫直接掀开土层,就
能护送着他杀出去。

  一个怪异的声音道:「有朋友已经等急了,那咱们就开始吧。」

  那人声带像是破裂了一样,声音又粗又哑,难辨男女,让人听着头皮发麻。
话音刚落,厅中亮起火光,四支半人多高手臂粗细的蜡烛同时点燃,照亮中间一
张宽大的木台。一个人站在台后,全身都笼罩在黑袍下,连面孔也被遮住,只露
出一双眼睛。

  那人嘶哑着声音道:「鬼市的规矩,人不问来历,货不问出处,钱货两讫,
出价无悔,价高者得。」

  他抬起手,露出袖中黑色的皮手套,轻轻一挥。一名蒙面大汉捧着一只金盘
放到木台上,哑声人揭开红绸,露出里面数十枚珍珠,每一颗都有龙眼大小,莹
白润泽,整个金盘笼罩在一片如雾的珠辉中。

  「上品玄珠三十六颗,采自青冥海。」

  哑声人刚一说完,便有人应声道:「十万钱。」

  「三十万钱。」

  「五十万钱。」

  「八十万钱。」

  「五百金铢!」

  刘骜道:「有这么多上品玄珠?我怎么不知道?张富平,你见过吗?」

  富平侯张放道:「没有。这么大的玄珠,一颗至少一百金铢。三十六颗一般
大小的整珠,少说也要五千金铢。」

  刘骜笑道:「看来是捡到便宜了。六百!」

  话一出口,方才竞价的喧闹声顿时消失,似乎所有人都震惊于这位豪客的大
手笔。

  等了片刻,无人竞价,哑声人一挥手,买卖成交。蒙面大汉捧着金盘送入包
厢。然后又捧着满满的金铢出来。

  卢景道:「这蠢货上当了。盘里的玄珠只有一颗是真的。其他都是用珠粉和
蜡团成。刚才那些全是托,外面的人不管是谁,只要开口就掉坑里。」

  「这回他们踢到铁板了。」程宗扬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敢骗他?死都不知
道怎么死的。」

  「那蠢货你认识?」

  「声音低点,别让人听见。」程宗扬好整以暇地说道:「好好看着吧。」

  刘骜满不在乎地说道:「一人一颗,随便挑。」

  张放随手拿起一颗,接着脸色就变了。他低着头东挑西捡,似乎怎么都拿不
定主意。

  刘骜笑骂道:「偏你多事!让开!让别人先挑,你排最后一个。」

  张放抗声道:「我是给你挑的,你以为我是给自己挑的吗?这一颗给你,剩
下的也别挑了,我去给大家分了。」

  「好你个张富平,挑半天给了我最小的一颗。」

  「你富有四海,还用跟我们抢?」

  张放收起盘子,交给身边的随从。刘骜一笑了之,随手把珠子丢到一边,吩
咐道:「把东方叫来。」

  榷卖仍在进行,此时木台上放着一只玉匣,里面是一颗朱红色的果实。

  哑声人道:「赤阳圣果一颗。采自太泉。」

  「干!」程宗扬直接叫了出来。能在洛都见到萝卜版的赤阳圣果,实在是太
有缘份了。

  刚才叫价三十万钱的客人冷笑道:「别开玩笑了,太泉古阵离洛都足有万里
之遥,就是最快的驿传,也要一个半月。何况你这赤阳圣果摘下来没有十年也有
八年,那还能吃吗?」

  哑声人道:「阁下有所不知——这玉匣乃是暖玉制成,即使时鲜的水果,放
入其中也能保存数年。若是不信,请看此处。」

  哑声人一手伸进玉匣,从赤阳圣果旁边取出半截黄瓜,「这是三年前与赤阳
圣果同时放入匣中的胡瓜。耳听为虚,阁下可以亲口品尝。」

  那客人冷笑道:「放了三年的胡瓜?我怕吃了中毒。」

  另外一名客人叫道:「我来尝!」

  他上前拿起黄瓜,一手掀开蒙面巾,露出满是须髯的大嘴,「卡嚓」咬下一
口,略一品尝,然后三下五去二,把半截黄瓜吃了个干干净净。

  「好吃!好吃!果然新鲜!跟刚摘下来的一样。」

  卢景道:「可不是刚摘下来的吗?那人玩的障眼法,半截胡瓜本来就是刚放
进去的。」

  三十万钱的客人强撑道:「赤阳圣果谁吃过?说什么活死人,肉白骨,我看
压根就是假的!」

  旁边有人喝道:「你不买少啰嗦!十万钱!」

  有人叫道:「十万钱也想买赤阳圣果?三十万!」

  「五十万!」

  「八十万!」

  「五百金铢!」

  众人又是一轮哄抬,转眼就把那颗赤阳圣果炒到一百万钱的价位。接着一个
女子的声音道:「六百金铢!」

  这个价位和刚才刘骜买的玄珠一模一样,一块萝卜能卖到这个价钱也算是脱
胎换骨了。可哑声人显然还不满意,一句:「得此圣果,等若多了条性命。」信
号一出,竞价声此起彼伏,一会儿就抬到了一千金铢的高位。

  刚才放过竹牌的汉子此时也已经进来,一路小跑溜到包厢旁边,舌灿莲花地
劝刚才买了珍珠的冤大头加价。

  程宗扬却没有留意这些,他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脸上表情不住变幻,
时而咬牙切齿,时而阴声狞笑。忽然他一把抓住那个卖弄唇舌的跑腿汉子,「我
能在这里榷卖吗?」

  那汉子怔了一下,显然是没见过这种上赶着上当受骗的,接着眼也不眨地说
道:「能!榷卖的费用是一万钱。如果榷卖成功,我们要取一……三成!」

  「行。」程宗扬道:「话先说在前面,如果能卖到两千金铢以上,我单独再
给你一成,明白了吗?」

  那汉子浑身都抖了一下,当下也顾不得包厢里的冤大头,满脸堆笑地看着这
只往自己碗里蹦的肥羊,怎么看怎么舒心。

  「爷,你先坐,我去给你拿只盒子来。」

  「用不着。」

  利字当头,那汉子连肥羊都敢反驳,正色道:「爷,你这就不对了。一只像
样的盒子,至少能把价格提高三成——盒子免费!」

  「那你去拿吧。」

  那汉子刚跑了几步,又折回来,「爷,要多大的?」

  程宗扬比划了一下,「这么大就行。」

  「成!」

  那汉子一溜烟地奔到厅后,去取盒子。

  包厢内传来脚步声,东方曼倩的声音隐约响起,「主公。」

  刘骜笑道:「此地的榷卖颇为有趣。东方,你来试试。」

  「敢问主公,是买是卖?」

  「不管你买什么,能买回来一千金铢就行。」

  张放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买回来?」

  「没错。」

  东方曼倩不动声色,拱手道:「诺。」

  刘骜把颗玄珠丢给他,「卖出去这颗珠子就算你的。卖不出去,你就拿上珠
子滚蛋。」

  东方曼倩道:「遵命。但属下一人难为,还请主公再派些人帮忙。」

  「要几个?」

  「一人足矣。」

  刘骜挥手道:「自己挑。」

  东方曼倩叫了一名侍卫,两人走到暗处交谈几句,然后悄悄出去。

  那枚赤阳圣果的竞价已经白热化,价格直逼一千八百金铢,这样的价格足够
在洛都买一处像样的宅院了。

  那女子斩钉截铁地说道:「两千金铢!」

  她旁边耳戴铜环的大汉吼道:「大小姐,这也太贵了!给俺五百!俺去太泉
古阵给你把树砍来!」

  云丹琉冷冷道:「一个月内你回来吗?」

  另一名瘦削的汉子劝道:「赤阳圣果只闻其名,不见其实。这一颗是真是假
尚且难以辨定,何况即便是真的,也未必合用。」

  「不管真假总要一试,终不能眼看着姑姑掉入火坑。」

  铜环大汉道:「万一是假的呢?」

  云丹琉寒声道:「我愿意!」

  被她眼睛一瞪,铜环大汉立刻蔫了,耷拉着脑袋不敢作声。

  丹丫头,你是有钱没地方花了啊。程宗扬捏着嗓子道:「三千!」

  跑腿的汉子刚抱着盒子奔过来,听见这一声立即挑起拇指,「爷!你可真有
钱!」

  程宗扬拍了拍衣袖,「钱我是没有。」

  那汉子脸颊抽搐了一下,「爷,咱们鬼市可没这规矩。」

  「怕什么?一会儿不就有了?」程宗扬道:「赤阳圣果先缓缓,把我这件先
卖出去。」

  跑腿汉子还待再说,程宗扬竖起一根手指,「一成。」

  那汉子立刻闭上嘴,两千金铢一成就是两百金铢,合四十万钱,他干一年也
未必能赚够这么多。

  跑腿汉子溜到台上,和哑声人咬着耳朵说了半晌,又许了不少好处。哑声人
终于点头,嘶哑着喉咙道:「有些变故,赤阳圣果暂缓榷卖。眼下有件难得的珍
品,请大家一睹为快。」

  哑声人接过盒子,珍而重之地放到台上——他在榷场干了不少年头,卖过的
真货屈指可数,何况还是起价两千金铢的珍品。

  哑声人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拿起里面的物品轻轻一提,展露在众人面前,
「这是一件,呃……」

  哑声人当场哑掉,足足憋了两口气,才咬着牙道:「……亵衣。各位,请出
价。」然后他紧紧闭上嘴,用杀人的目光看着那名跑腿汉子。

  跑腿的汉子想死的心都有,鬼市人人蒙面,他能第一时间辨别出谁穷谁富,
靠的就是他灵巧的鼻子,一闻就闻出那公子哥身上沾的香气是龙涎香——最上等
的香料!没想到他跟自己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竟然拿一件亵衣上来榷卖——还
是用过的!

                第四章

  下面榷场的群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件榷卖的物品怎么看都是一件穿过
的亵衣,但上边既然发出信号,即使不理解也要执行,众人抛开多余的想法,立
刻敬业地进入角色。

  「十万钱!」

  「三十万!」

  「五十万!」

  干!你们就不能改改!程宗扬心里暗骂:总是一个套路,很容易穿帮啊!

  「八十万!」

  「一百万!」

  群托们越喊越心虚,这都抬到一百万钱了,叫价的还都是自己人,连一张生
面孔都没有。

  众人咬咬牙,又喊出「一百五十万!」然后就彻底冷场了。

  刘骜道:「什么东西能卖到一百五十万钱?是嫦娥穿过的,还是西王母穿过
的?」

  张放道:「不知道。不过穿这亵衣的人腰挺细啊。」

  刘骜摸着唇上的胡须道:「胸也够大……」说着他提声道:「一百六——」
刘骜还没说完,便有一个愤怒的声音打断了他,「一千金铢!」

  满场的托们无不感激涕零,纷纷向竞价者投去看白痴一样的目光。

  程宗扬把蒙面巾往上提了提,双手抱在脑后,准备笑眯眯看场笑话,结果摸
到了脑后的伤处,顿时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

  「五哥!」

  卢景翻著白眼,流里流气地说道:「一千二百金铢……」

  云丹琉眼中几乎喷出火苗,「一千五!把东西先收起来!」

  卢景敲着破碗道:「我还没看够呢。一千八!」

  「两千!收起来!」

  「两千一!拿好了!让我再看看腰……」

  「你妈逼!」铜环大汉站起来狂骂道:「你一个男人买女人的亵衣干啥?」

  「哎哟,多新鲜啊,我不买女人的还买男人的?我这里有纯爷们儿用过的兜
裆布,你买不买?」卢景用力一墩破碗,「爷好的就是这一口!」

  云丹琉厉声道:「两千五!」

  「两千八。嘿,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妞穿过的,我要穿在身上,就跟抱着她似
的,哎哟,那个软,那个香……那个舒坦……」

  程宗扬低声道:「五哥,过了。」

  「三千!」

  两个声音一上一下同时响起,下面的是卢景,上面的是刘骜。

  刘骜兴致勃勃地说道:「三千算你的。我,三千五。」

  「那怎么好意思。」卢景客气地说道:「我就三千八吧。」

  「四千!」云丹琉拔出随从的长刀,一刀将面前的几案斩成两截。

  哑声人急忙道:「四千成交!」

  铜环大汉哭丧着脸道:「没带那么多钱啊。」

  「去拿!」云丹琉目光扫过全场,要找出那个卑鄙无耻下流淫贱的人渣混帐
小人。

  跑腿的汉子一转眼就赚了八十万钱,走过来的时候腿都是飘的,颤着声道:
「爷,还有吗?」

  「再有就该出人命了。」

  「那个,东西卖出来了,钱还没到手。」

  「不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哎,哎。」

  那汉子也不走了,就蹲在程宗扬旁边。哑声人收起亵衣,继续榷卖物品。

  「上古裂天甲残片。」

  跑腿汉子小声道:「这是假的,别买。」

  「大鹏金翅鸟卵一枚。」

  「壳是真的。里面的蛋汁早流光了,我们好不容易灌的生鸡蛋。这天气不敢
久放,搁两天就臭。买回来得赶紧吃。」

  「龙角一对。」

  「杨树根雕的。一沾水就露馅。」

  「玄秘贝一只。」

  「四大假听说过吧?这东西我们都是成套做的,从大到小有好几十个。你要
想买一个送人,我给你打折!大小随便选。」

  「五彩天石一枚。」

  「我上个月在山上捡的,谁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随便起了个名。哟,
居然卖出去了。」

  「龙睛玉一升。」

  「千万别买!那是玉工剩下来的下脚料,全都是石头渣子。」

  程宗扬忍不住道:「你们有真的吗?」

  跑腿汉子琢磨了一会儿,「也许有吧。」

  「升仙石一块。」

  「在库房里不知道扔了多少年了。多半是压箱石忘了搬出去。我们头儿交待
过,蛟子再小也是肉。卖个仨瓜俩枣也能混顿饭吃。」

  「你把话说这么透,不怕你们头儿找你麻烦?」

  「我们就是个鸡毛班子。大伙凑一块儿想办法弄俩钱花,完事各回各家,各
找各妈,谁也不关谁的事。嗨,一块破石头卖了一贯。这下早饭有着落了。」

  程宗扬却不由自主地挺起身,盯向不远处的一个席位。刚才开口的女子虽然
蒙着脸,但他一下就听出是惊理,死丫头果然在这里。

  「墨玉屏风一扇。」

  程宗扬不经意地往台上看去,目光顿时一跳。那块板子有半人大小,通体乌
黑,哪里是什么墨玉屏风?明明是一块太阳能板。

  榷卖已经接近尾声,该宰的肥羊也宰得差不多了,下面的托们都已经兴致阑
珊,况且这块「墨玉屏风」已经卖了半年,根本就没人报过价。

  有人象征性地喊了「一贯」,接着半晌不见动静。哑声人正准备让人把东西
收走,忽然有人道:「加十文。」

  哑声人精神一振,「成交!」

  程宗扬抛出钱铢,一名大汉立刻搬着屏风过来。程宗扬掂了掂份量,这么大
的东西竟然没有多重。这要当墨玉卖,一到手肯定漏馅。

  跑腿的汉子道:「爷,你买这个干嘛?」

  「当床板。」

  「不行,我睡过半个月,这玩意儿不透气,比睡石头还难受。」

  「当案板?」

  「太大了吧?」

  「锯开?」

  「锯不动。」跑腿汉子道:「这东西硬得狠,我们以前想砸碎冒充墨玉料,
几个人砸了半天连个角都没砸开。」

  「你们这气派看着挺大啊,怎么尽弄些这种的?」

  那汉子贴在他耳边,悄悄道:「爷,我跟你说,这地方是我们租的。就这个
厅子,不管卖出去多少,人家都要抽六成。」

  「这地方是谁的?」

  「这爷就别问了。下面人肯租给我们,也是担着风险的。爷要是有兴趣,初
三晚上来,那才是正主办的。」

  「是吗?」

  那汉子瞪大眼睛,「我还能骗你?」

  哑声人这会儿也懒得装了,懒洋洋道:「玉杵一根。」

  「一贯。」下面的托也喊得有气无力。

  刘骜道:「东方曼倩呢?」

  张放四处看了看,「跑了?」

  旁边的随从道:「出去好半天了。」

  有人指着那名刚才被叫走的护卫,「崔腾不是还在吗?」

  「刚才五彩天石就是他买的吧?」

  「闹什么呢?」

  刘骜道:「没意思。走吧。」

  哑声人见没人竞价,挥手让人收起那根玉杵。

  就在这时,一个人疾步进来,高声道:「且慢!」

  东方曼倩快步走到台上,一把扯掉蒙脸的布巾,两眼紧紧盯着那根玉杵,呼
吸越来越急促,忽然叫道:「灵乌木!真的是灵乌木!多少钱?」

  哑声人道:「一……十五贯。」

  东方曼倩掏出七八枚铢钱,往案上一丢,全是金灿灿的金铢,然后拿起那根
灵乌木就要走。

  下面的托立刻来了精神,「兄弟!没你这样的啊!鬼市的规矩,价高者得,
我还没出价呢。」

  「你出多少?」

  「一……百金铢。」

  东方曼倩拿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二百。」

  后面又有人叫道:「我出三百!」

  「五百。」

  「我出六百!」

  东方曼倩呸了一口,拣起钱铢,转身就走。众人都愣住了,这戏演得好端端
的,怎么突然就演砸了呢?这人不按路数来啊!

  台上的哑声人反应最快,一把拉住东方曼倩,「别急啊。才出到六百金铢,
这东西还值……值钱得很呢。」

  东方曼倩冷笑道:「你知道这东西叫什么?哪里来的?做什么用的吗?」

  「灵乌木嘛。」哑声人顾不得装嘶哑,一口流利的洛都话立刻就蹦了出来,
「看着是玉石,其实是木头的,对不对?」

  「你知道个屁!」东方曼倩毫不客气地说道:「知道三足乌吗?知道扶桑木
吗?知不知道这灵乌木就是三足乌从汤谷沐浴之后,落在扶桑木上,踩的那根横
枝?」

  哑声人都听呆了,「这是太阳公公踩过的?」

  「你以为呢?这灵乌木普天之下也只有十根。每一根都浸满太阳精华,世间
难得一见。你看上面这些纹路,这里,还有这里……看到光点了吗?」

  哑声人点头道:「看到了。」

  东方曼倩严肃地说道:「这都是太阳真精。」

  「我日,这不得卖一千金铢?」

  「一千金铢?呸!起码价值万金!」

  哑声人愣了愣神,忽然道:「那你怎么不买呢?价值万金,现在才卖六百金
铢啊。」

  东方曼倩发出一串苍凉的笑声,摇头道:「若是一月之前,就是两万金铢,
三万金铢,我倾家荡产也必买无疑。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东方曼倩捶了捶胸口,痛声道:「我少年时有次不慎掉入深井,被困井底数
十年。后来有个人领着我去拿灵芝草,但隔着一条红水河渡不过去,那人脱下一
只鞋给了我,我就把鞋当作船,乘着它过了河,摘到灵芝草吃了。在那里,我睡
的是云霞作成的帐幕,用的是墨玉雕成的枕头,枕上刻着日月云雷的图案,人称
玄雕枕。用的褥子是用雷兽的毛织成,看着像是被水浸湿了一样,仔细一看,才
知道上面是一层光。」

  哑声人道:「喂喂!你编故事呢?这跟灵乌木有什么关系?」

  「我从井中出来,又向东走了一万里,看到一株枯死的树,我觉得脚又酸又
痛,就把裹脚的布解开,挂在树上。那布立刻化成一条龙飞走了。我再往南走了
一万里,看到山间天降五色祥云。这祥云落到花草树木上,就会变成五色露珠,
味道甘甜无比。我当时已经一百多岁,喝下就变成十五六岁。我牵挂家里,想带
些露珠回去,可一旦出山,五色露珠就消失了。后来我发现可以用山上一种奇怪
石头捕捉五色祥云,祥云融入石中,石头就变成五色仙石,可以带到山外。但再
想让它变成露珠,就只有一种方法——这种祥云遇木而凝,普通树木不行,是因
为品质不够。」

  哑声人脑中灵光一闪,「灵乌木!」

  「不错!」东方曼倩用力一拍木台,「只有灵乌木才能让石中的五色祥云化
为露珠。我今年才二百岁,已经老成这个模样,无论如何也要再取五色仙露。可
是灵乌木世间难求,我奔波数十万里,花费数十万金铢,没想到直到今日才遇见
此木。」

  东方曼倩伸手想去摸一摸那根灵乌木,哑声人赶紧一把抢过来,紧紧抱在怀
中,「五……八千金铢!」

  东方曼倩悲痛地摇头,「今日即使我得到此木,也毫无用处。」

  「为什么?」

  「十年前,我在山间入定。直到昨天才醒来,谁知醒来之后,我那块融入了
五色祥云的仙石却……」

  哑声人试探道:「丢了?」

  东方曼倩捶胸顿足,痛不欲生,半晌才泣涕道:「你可见过一块五色的仙石
吗?只有拳头大小,如果仔细看,能看到上面五种色彩是在不停流动的,就像云
彩一样。」

  哑声人使劲摇头,「没有。」

  下面群托也纷纷摇头,「没见过。」

  「五彩的石头?我压根就没听说过。」

  「开玩笑,世间哪儿有五彩的石头?你没睡醒吧?」

  东方曼倩一抹眼泪,「也罢,纵然无用也是世间至宝,这灵乌木我出八百金
铢!」

  「你想得美!一万五起,少一个子儿都不卖!」

  东方曼倩以袖掩面,痛哭而去。榷场的人赶紧打着灯笼,连弯都不拐地领他
出去。后面那个买了五彩的石蒙面汉子偷偷起身,准备摸黑离开,但周围几十双
眼睛都火辣辣盯着他。他刚一动,几名汉子就围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哥
儿们,急什么呢?」

  「你带着这东西,还想走出这门?」

  「胆儿够肥啊,小心这山塌下来砸死你。」

  崔腾道:「我付过钱了!这东西是我的!」

  「没听说价高者得吗?我们也不坑你,你刚才买的多钱来着?五百钱是吧?
给你翻个十倍,五贯!」

  崔腾道:「五贯太少了。」

  几名汉子变了脸色,「小子,毛都没长齐呢!别不知足啊!一转眼就翻十倍
的利,去哪儿找去?小心敬酒不吃吃罚酒。」

  忽然有人道:「我出十贯!」

  那帮地痞指着周围,横眉瞪眼地叫道:「谁喊的!谁喊的!别添乱啊!我们
做买卖,关你们屁事!」

  「我出一千金铢!」云丹琉挽刀虚空一劈,刺耳的风声让想叫骂的地痞们都
立刻闭上嘴。

  云丹琉道:「刚才那番话大家都听见了。灵乌木值一万金铢,五彩天石至少
也是这个价。你们花五贯就想把东西买走,世间哪里有这种道理!」

  哑声人喝斥道:「都不许动!」然后对云丹琉道:「你想怎么办?」

  「至少两千金铢!」

  「好!」哑声人一拍木台,朝那个侥幸捡了五彩石的幸运儿喝道:「你敢不
敢要!」

  崔腾咽了口吐沫,试探道:「一千五?」

  哑声人用力一拍木台,「成交!」

  哑声人对云丹琉也颇为忌惮,当下数出一千五百金铢,终于讨回了那颗五彩
天石。

  分开来顶多值五百金铢,两样合到一起,就是两万金铢,总价暴涨四十倍,
这个账榷场的人还是会算的。而且真能弄出来刚才那傻逼仙人说的五彩仙露,每
一滴都能价值万金。

  哑声人心里跟猫抓过一样,匆忙把灵乌棒和五彩天石贴身装好,然后冲那个
抱了一堆金铢,不知所措的少年喝道:「还不快滚!」

  崔腾捧着金铢灰溜溜离开,周围爆发一阵大笑。

  云丹琉一脚把面前斩断的几案踹开,寒声道:「我买的东西呢?」

  「不就是四千金铢吗?我不要了还不行?」

  哑声人对程宗扬道:「东西你还拿走啊。你们想交易自己交易去,跟我们没
关系啊。」

  跑腿的汉子急了,跳着脚道:「孙子!你太不仗义了吧?你们捞够了就把我
撂一边了?」

  程宗扬也叫道:「刚才你怎么不说呢?」

  哑声人振振有辞地说道:「刚才她没拿这么大的刀不是?我跟你说啊,你这
样可不对,女人得捧着,哪儿有你这样的?人家好心送你穿过的亵衣,你拿着满
世界乱飘?我是实诚人,说心里话啊,就你这样的,砍死都不亏!」

  云丹琉一刀劈过去,「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送的!」

  「砍他!砍他!跟我没关系!兄弟们,别让她砍柱子,咱们可赔不起!」哑
声人边跑边道:「我说爷儿们,你惹出来的事,赶紧上啊。」

  程宗扬远远看着,「你是不是装哑巴憋的?有你这么饶舌的吗?」

  刘骜在包厢里道:「这妞不错。」

  张放道:「打打杀杀成什么样子?女人嘛,就该温柔一点。」

  刘骜道:「行了,一千金铢拿回来了。走吧。」

  张放额头的汗终于流了下来,讪讪道:「你早就看出来了?」

  刘骜笑道:「你把那颗珠子一捡出来,整个盘子都黑了。瞎子才看不到。」

  张放叫道:「主公饶命啊。」

  刘骜笑骂道:「别闹了。喂,那个跑腿的。」

  那汉子看出来他身边的少年都不好惹,老实垂着手道:「爷。」

  「你说下月初三还有榷场?」

  那汉子舌头都有点打结,「那个榷场跟我们不一样,我们都是闹着玩的。」

  「玩的不错嘛。明天去把税交了。」

  「哎哎,小的记住了,爷你慢走。」

  程宗扬与卢景互望一眼,「怎么办?我要不要也抱着他的大腿叫救命?」

  卢景塌蒙着眼道:「紫姑娘还在这里呢。」

  「我觉得云大小姐要跟我玩命……要不五哥你顶住她,我跟紫丫头先走?」
卢景叹道:「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吧。」

  说着卢景拎着破碗往案下一钻,就跟土地公一样,一眨眼就不见踪影——云
丹琉想砍的人可不只程宗扬一个,他也没落什么好,要是被云丹琉逮住,铁定往
死里砍。

  程宗扬朝案下吼道:「我干!五哥,你也太不仗义了吧!」

  等他抬起头,只见云丹琉正站在他身前,那柄青龙偃月的长刀一触即发,死
丫头这会儿也出来了,就站在她身后,正朝自己作鬼脸,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程宗扬厉声道:「你傻啊你!东西还在里面呢,小心被哪个不要脸的臭男人
拿走!还不快去找回来!」

  云丹琉一刀劈下,「去死吧!」

  程宗扬双手一翻,刚买的太阳能板像一块盾牌般,硬生生挡住她这一刀。

  程宗扬大喝道:「那边的孙子!别动我的东西!」

  云丹琉回头一看,竟然真有人趁乱去拿那件亵衣。云丹琉气得一口血几乎要
吐出来,只好丢下程宗扬,先回去抢下自己的亵衣。

  「死丫头!快跑!」

  「帮人家拿下东西。」

  「这么大的石头,你买它干毛啊?」

  程宗扬把太阳能板丢给惊理,自己弯腰抱起那块牛头大的石头。他一弯腰,
小紫「咦」了一声,「大笨瓜,你脑袋怎么了?」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是姓云的野丫头干的好事。」

  程宗扬挤进乱纷纷的人群,往外跑去。卢景说的没错,鬼市的榷场就是专门
坑人的地方,不但设套挖坑放托,还有专干腥活的。很不幸,自己就被当成肥羊
盯上了。程宗扬只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抱着石头横冲直撞。这块升仙石模样
虽然磕碜了点,但力道堪比孟老大的天龙霸戟。一石头砸过去,非死即伤。

  程宗扬在前,惊理在后,小紫在中间,三人好不容易冲出鬼市。然后在小紫
的指点下东绕西转,一直跑了半个多时辰,才钻进一片密林中。

  程宗扬把石头一扔,靠在树上喘息道:「你怎么想起来买一块破石头的?」

  「这石头一点都不破哦。」

  「骗谁呢?」程宗扬说着往外看了一眼,顿时叫道:「怎么回事?我们跑了
半天怎么又跑回来了?」

  三人跑了这么久,却是绕了一个大圈子,这会儿在林中一眼就能看到下面的
鬼市。

  「要不这样怎么能甩掉卢五呢?」

  「干嘛要甩掉五哥?难道有什么不方便让他看的?」

  小紫笑眯眯道:「程头儿,你猜对了。」

  「难道你是想……嘿嘿嘿嘿……」

  程宗扬像大灰狼一样凑过脸,却被小紫按住下巴,往旁边轻轻一推。

  程宗扬侧过脸,正看到云丹琉提刀立在林中。程宗扬像见鬼一样叫道:「怎
么回事!她怎么追来的!」

  「人家好不容易才把她引来的。」

  「死丫头,你一边甩开卢五哥,一边把她引过来,你想干什么?」

  「我的亵衣被她拿走了。」

  「那是她的好不好?」

  「我打赌赢的,就是我的。她还没付钱,凭什么拿走?」

  云丹琉举起长刀,遥遥指向程宗扬,口中对小紫道:「你身为女子,竟然站
在这个无耻下流的卑鄙小人一边,真是可笑。」

  「可笑的是你吧?」程宗扬喝道:「你以为是女人就应该站到你一边?再说
了,我怎么就无耻下流卑鄙小人了?你是不是没见过什么叫无耻啊?」

  「住口!」

  「别吵了。」小紫小手往下一劈,「你们就这里公平的决斗吧。」

  「好!」云丹琉道:「姓程的,你若输了,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从今往后
不许你再纠缠我姑姑!」

  「我赢了呢?」

  云丹琉讥讽道:「你能赢吗?你要操心的,应该是怎么保命吧?」

  「如果我赢了呢?」

  「任你处置!」

  「哇!你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吗?」

  云丹琉轻蔑地一笑,「所以你赢不了。」

  「你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啊?云大小姐,老匡曾经说过:你就倒霉在你的自
大上了。」

  「谁是老匡?」

  「一个算命的。闲暇时我请他给你算了一卦,你不介意吧?」

  「无耻!」

  云丹琉说着身形一动,双脚像是贴在水面上一样向前滑去。几乎一瞬间,刀
锋就劈到程宗扬面前。

  程宗扬握住腰间的佩剑,身体向前一横,那柄装饰性远大于实用性的短剑划
过一道弧线,硬生生架住云丹琉的青龙偃月。

  刀剑相交,两人各退一步,看上去是平分秋色。然而云丹琉却神情顿变,失
声道:「你!」

  刀重剑轻,何况云丹琉手中是一件堪称传世的宝刀,程宗扬的佩剑看着花里
胡哨,却是路边随便买的样子货。两人毫无花巧地硬拚一记,结果不分胜负,连
瞎子都能看出来程宗扬的修为远在云丹琉之上。

  在云丹琉眼中,这个卑鄙小人还是去年的境界,无非是在四级上下晃荡的半
瓶水。即使下午在道上斗殴,她也只觉得这人卑鄙无耻,难道他当时是刻意让着
自己?

  「没想到吧?」程宗扬道:「我如果跟你虚拼几记,周旋个十几招,趁你松
懈时再全力出手,要赢你简直是分分钟的事。不过你那么输了,肯定不服。什么
卑鄙无耻之类的话肯定要扣我一头。所以我一出手就施展出全部实力,让你明明
白白知道输在什么地方。」

  「你怎么做的?」

  「当然是勤学苦练。」程宗扬虚劈几记,剑锋下的空气急剧压缩,发出爆破
般的声音,比那柄青龙偃月劈的风声还要刺耳。

  「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天才。」程宗扬一脸严肃地说道:「我只是把别人喝茶
的时间,都用在修炼上了!」

  小紫怀里的雪雪发出愤怒的狂吠,自己主人这番厚颜无耻的话,别人能忍,
它是忍不了了。

  云丹琉提起长刀,「无论如何,我要与你比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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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云丹琉再次出手,那柄青龙偃月少了几许暴戾,多了几分凝重。一招一式法
度森严,再没有泄忿般的狂劈猛砍,显然已经把这个卑鄙小人当成一个可以一战
的对手。

  程宗扬短剑并不趁手,对付青龙偃月这种刀身长到夸张的重型兵刃,更显得
有几分吃力。但这点劣势仍然无法抹平两人修为间的差距。云丹琉的修为刚攀上
五级,而程宗扬已经是五级的巅峰。

  这点差距所表示出来的,是程宗扬已经完全主导了战局,云丹琉虽然有攻有
守,但不知不觉中,已经被程宗扬控制住节奏。

  云丹琉并没有察觉节奏上的变化,她只是发现自己招数更快一点,会有更好
的机会。她像一个顽强的将军,不断挥舞长刀冲上山峰,又在对手的猛攻中谨慎
地保存实力,退出高点。无论攻守,在她看来都是最合理的选择,进攻时固然酣
畅淋漓,退守时也没有丝毫气馁。

  云丹琉出手越来越快,招术却清晰无比,毫不散乱。坐而忘机,观照正理,
是为坐照。云丹琉刚刚进入坐照的境界,这还是第一次清晰感受到坐照境所蕴藏
的意味。

  云丹琉本来抱着拚命的心思,即使不把他砍死也要让他知道厉害,趁早滚得
远远的,不要像一只癞蛤蟆一样,纠缠自己像青瓷一样高洁而又易碎的姑姑。但
此时,她已经完全沉浸在武道的攀升上。每一次出招,她都能感受到自己的不足
和进步,感受到自己实力的飞涨。

  那种感觉就像在无边的大海上航行,探寻着一个又一个未知之地,每一处都
会给自己带来财富和梦想,自由自在,而又充满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云丹琉手腕一痛,长刀脱手而出。云丹琉呆呆站着,她
能感觉到自己的进步,现在的自己和一个时辰之前的自己相比,赢面可以占九成
以上。却仍然不是他的对手。

  「累死我了……」程宗扬喘着气道:「云丫头,用不用这么拚命啊?」

  云丹琉这才注意到他已经大汗淋漓,而自己的真气也已经耗尽,再打下去,
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脱力。

  「这一场是我输了。」

  程宗扬放声大笑,「哈哈。」

  没等他笑完,云丹琉便道:「但我一定会赢你的。」

  程宗扬老气横秋地说道:「小鬼,等你赢了我再说吧。」

  云丹琉手一抬,掉落的青龙偃月跃入手中,然后转身就走。

  「喂,就走了?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云丹琉转过身,深深吸了口气,「你说吧。」

  程宗扬勾了勾手指,「把你的亵衣给我。」

  云丹琉脸上一红,终于忍下羞恼,将那条刚拿回来的亵衣扔到程宗扬身上。

  「还有。」

  云丹琉皱起眉头,「还有什么?」

  「你不会就这一件亵衣吧?身上穿的也给我。」

  「你!」

  「我卑鄙我下流我无耻我淫荡——还有吗?就这几个词,我听得耳朵都生茧
子了。快一点,要不然我就让你当面脱给我。」

  云丹琉气红了脸,然后转身走入林中。

  「喂,你走那么远,不会故意逃跑吧?惊理,你去盯着。」

  云丹琉叫道:「别过来!不要过来!」

  一刻钟后,云丹琉终于从林后出来,手里拿着缠成一团的亵衣。她仍然穿着
火红的衣裙,但没有了里面的亵衣,身体的曲线更加清晰。尤其是胸乳和腰臀,
饱满而鲜明的线条给人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

  程宗扬不由得吹了声口哨,赶在云丹琉发怒前又连忙道:「你如果早来两个
月多好?」

  云丹琉一怔,难道自己两个月前有这样一场比拚,会对自己的修为产生更大
的影响吗?

  程宗扬遗憾地说道:「早两个月天气正热,你脱了亵衣,就不剩什么了。」

  「去死吧!」

  云丹琉劈手把亵衣甩到程宗扬脸上,然后飞一样掠下山去。

  程宗扬扭头看着笑吟吟的小紫,「死丫头,高兴了吧?」

  小紫皱了皱鼻子,「谁让她砸你的头?」

  「一点小伤,都是哈爷那兽医下手太重。」程宗扬捏了捏她的鼻子,「死丫
头,不要把我想得太坏嘛。」

  小紫娇声道:「人家就喜欢程头儿坏坏的样子。」

  程宗扬捧着她精致的面孔,用鼻子顶住她的鼻尖道:「怎么坏?」

  「去找坏女人啰。」

  「坏女人?」程宗扬想了起来,「你从哪里弄的血,让那个狐狸精以为你是
天狐血脉的?是不是遇到狐族的人了?」

  小紫翘起手指,「程头儿,你想试试吗?」

  程宗扬凑过去,闻到她指尖一丝淡若无痕的香气,似乎有些熟悉。这不是小
紫的体香,而且她从来不用脂粉,程宗扬略一思忖,忽然明白过来:那是麻古的
特殊香味,小紫指上沾的有毒品,襄城君品尝到的不是小紫血脉有什么神妙,而
是毒品强烈的致幻性。

  「难怪襄城君会迷恋成那个样子。」程宗扬道:「不过和以前的好像不太一
样,味道更淡了。」

  「用电子镜能看到药物内容以前看不到的变化,我们重新改了方子,」小紫
笑道:「效果比以前强十倍,而且可以置入一些有趣的小法术。」

  「置入法术?」程宗扬道:「意思是能操控她产生的幻境?」

  「大笨瓜,你终于猜对了。」

  程宗扬半晌才道:「法术和科学结合的怪胎啊……」

  小紫眼睛闪闪发亮地说道:「那些肉眼看不到的细微粒子相互融合,真的很
有趣呢。」

  死丫头要是投生在自己的世界,绝对是超级学霸,要不然就是满脑子变态念
头的科学怪人。

  程宗扬觉得自己有责任挽救她的灵魂,「你能不能干些好的?」

  「什么是好的?」

  「比如给人治病啊。」

  小紫不屑一顾,「那有什么意思?」

  「有种病叫癌症,好多科学家辛苦一辈子,都没有办法治愈。」

  「什么是科学家?」

  「就是……大巫师。」

  「哦。」

  「还有一种叫艾滋病,是最可怕的疾病。艾滋病毒本身不致命,但会破坏人
体的免疫力,人一旦得了艾滋病,就会百病缠身,打个喷嚏说不定都会死。」

  「真有趣。」

  程宗扬诱惑道:「你要能把它治好,在我们那边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人家是说那种病毒很有趣,我要把它造出来。」

  程宗扬无力地低下头,陷入深深的懊悔中,自己明明知道死丫头是变态,还
要给她指路。别人是治病,她是造病毒,好好的光明大道,让她走成一条黑得看
不见底的黑道。太邪恶了……

  程宗扬沉默良久,然后全当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一脸平静地转过话
题,「如瑶来了。在上清观。」

  「好啊,」小紫笑道:「人多玩起来才热闹。」

  程宗扬顾左右而言他,「蛇奴呢?我不是让她来找你们了吗?」

  「大笨瓜,你是不是想她了?」

  「当然想了。」程宗扬踢了踢那块石头,「这么重的东西让她扛着多好。」

  小紫嫣然一笑,「把匕首给我。」

  程宗扬拿出匕首,小紫蹲下身,像削水果一样把那块石头一点一点削开。

  不多时,石中出现一点蓝紫色的光泽。程宗扬立刻趴过去,「龙睛玉!你怎
么知道这里面有龙睛玉!」

  雪雪「汪汪」叫了两声。

  「是你?你能看出来石头里面有龙睛玉?」

  雪雪趾高气昂地扬起头,一边摇着小尾巴,但紧接着就被程宗扬拎着耳朵提
了起来。

  「死丫头,」程宗扬摸着下巴道:「你说我们把它煲汤吃了,会不会也能看
到石头里的龙睛玉?」

  雪雪愤怒地扬起爪子去挠程宗扬,结果什么都没挠到,就被男主人一脚踢在
屁股上,像蒲公英一样飞了出去。

  小紫细致地削着石头,蕴藏在里面的龙睛玉渐渐露了出来。最后二百多斤的
石头里切出的龙睛玉有大大小小十五颗,全加起来也不到一斤,但已经是难得的
收获了。

  雪雪屁颠颠地跑过来,兴奋地张大嘴巴,绒球一样的小尾巴摇来摇去。

  「马屁精。」

  雪雪根本就不搭理他,只等着女主人把龙睛玉都塞到它嘴巴里。

  「不许偷吃哦。」

  雪雪使劲点着头。

  小紫一边把龙睛玉喂到雪雪嘴里,一边道:「蛇奴去找他们的仓库了。」

  「瞎说的吧?一群胡凑起来的地痞,哪里来的仓库?」

  「万一有呢?」

  程宗扬笑道:「倒也是。万一再捡到一块这种升仙石,那就赚大了。」

  雪雪将龙睛玉尽数吞入腹内,然后又跳到小紫怀里。惊理将削下的石屑全部
清理干净,拿起那块太阳能板。

  小紫歪着头道:「这是什么?」

  程宗扬接过太阳能板,擦去上面的泥土,「是最宝贵的东西。它可以用到你
所能想像到的任何地方。现在的问题是——我不知道它应该用到哪里。」

  「它可以用到什么地方?」

  「照明,但我们没有灯泡;动力,但我们没有电动机;煮饭,但我们没有微
波炉电饭煲;还可以给手机充电……」

  「但我们没有手机。」

  「你太聪明了。」

  「那就是没什么用啰。」

  「……你太聪明了。」程宗扬叹息着把太阳能板放到背上。

  虽然惊理作为侍奴,干点粗活是应该的,但程宗扬到底没好意思自己一个大
老爷们儿空着手,让一个女人背东西。太阳能板虽然不沉,可面积太大,怎么拿
都不凑手,这一路走得是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到了上清观,程宗扬也累得不行,
把板子往门外一丢,让敖润搬了进去。

  观中的打醮仪式已经结束,云集的车马也四散一空,位于上院僻静处的后门
更是空无一人。

  程宗扬带着小紫进入观中,卓云君已经在廊内跪迎。她十指相对,俯下身,
额头贴在手背上,柔声道:「女儿拜见妈妈。」

  小紫抱着雪雪游目四顾,「好冷清的地方,我就住这一间好了。」

  「是。奴婢这就过去收拾。」

  惊理笑道:「还是我来吧。主人这会儿沐浴还要你服侍呢。」

  「小紫!」旁边传来云如瑶惊喜的声音。

  「瑶姊姊,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程宗扬以为小紫带了什么罕见的宝物,却听云如瑶惊叹道:「哎呀,好漂亮
的帕子!」

  「一共十二条呢,正好遇见打折,于是就买了来。」

  「在哪里买的?」

  「在南市。那铺里还有许多香囊,说是重阳前还要打折呢。」

  「太好了……」

  两女拉着手,叽叽吱吱说个不停,全是各种打折商品的最新信息。程宗扬木
着脸道:「卓奴,过来给老爷洗澡。」

  静室内放着一只木桶,室内水雾弥漫。程宗扬靠在木桶内,闭着眼睛,懒洋
洋道:「你们把后门的山路修修多好,马车直接就能开进来。我也不用每次乘车
都走前门。」

  卓云君道:「若是后门山路可通行马车,要不了几日又是车马喧嚣,虽然方
便,可原本的僻静也没有了。」

  「我说……观里的人就没有怀疑吗?」

  「每日忙于修行,自然不会有那么多闲心。何况……」卓云君柔声道:「你
是我们太乙真宗的掌教,旁人又能说什么?」

  「说起掌教,听说蔺老贼这半年干得风生水起,原来不安份的道观如今都老
实了。」程宗扬赞叹道:「这老东西有几把刷子啊。」

  卓云君替他擦洗着身子,「那个人有心计,也有手腕。换作商乐轩,断不会
如此。」

  程宗扬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迟早要收拾姓蔺的,绝不会让他善终。」

  「奴婢已经决定了,主人一旦忙完汉国的事,离开洛都,奴婢就将观主之位
传给锦檀,然后就宣布归隐。在内宅一心一意伺候主人。」

  「只要你决定了就行。」程宗扬站起身,「好了,我要去和你们少夫人入洞
房了。你来不来?」

  「少夫人身边有人服侍,奴婢贸然过去,只怕不好……」

  …………………………………………………………………………………

  上清观的阁楼三面悬空,风景绝佳,但云如瑶畏寒,只能住在静室。

  这会儿静室已经与原来大不相同,随车带来的纱帐、帷幕都已经张挂起来,
连床榻也换了新的。小紫奔波多时,此时已经回房休息,云如瑶裹着厚厚的狐裘
倚在榻上,手中拿着账册,正在灯下细细查阅。

  「还在看呢?小心伤神。」

  「就剩一点了。」

  「一点也不行。」程宗扬不由分说抽走账本,「春宵苦短啊。」说着张开手
臂。

  云如瑶乖乖伏在他怀中,低声道:「里面有几笔账目……」

  「停!今晚只谈风月,不谈生意。」

  云如瑶笑道:「是,相公。」

  程宗扬一手伸进狐裘内,抚摸着她冰凉而光滑的胴体,「瘦了。」

  云如瑶茫然道:「有吗?」

  「你瞧,原来我一手还有点勉强,现在正好握住。」

  云如瑶嗔道:「才不是!」

  「逗你呢。雁儿呢?过来给少夫人更衣。」

  雁儿服侍云如瑶取下簪钗,除去外衣。阮香凝过来铺好被褥,又往香炉中添
了些香料。

  云如瑶自幼锦衣玉食,早已习惯了被人服侍。她一边抬手,让雁儿替她除去
手镯,一边笑道:「相公坏死了,雁儿刚脱干净,你就去忙自己的事,把雁儿光
溜溜丢在房里,她都快哭了呢。」

  雁儿红着脸道:「没有。」

  云如瑶笑道:「好了好了,雁儿不哭,今晚你在帐内伺候吧。」

  雁儿声如蚁蚋地说道:「有凝奴就够了。」

  云如瑶道:「凝奴,你也留下吧。」

  阮香凝小声道:「是。」

  「以为人多我就怕你们吗?」程宗扬叫嚣道:「再来三个也是白给!」

  云如瑶娇声道:「小紫妹妹,有人要欺负姊姊。」

  房门没关,小紫笑道:「瑶姊姊,你就乖乖让他欺负好了。」

  「他说我们三个还不够,妹妹来帮帮我嘛。」

  「他骗你呢。」小紫说着打了个呵欠,「好困……人家已经睡着了。」

  「坏丫头,只顾自己睡……哎呀……」

  程宗扬把云如瑶拥在怀里,一边咬住她的耳珠,一边往她耳孔里轻轻吹气。
云如瑶如冰似玉的肌肤,在他的挑逗下微微战栗着。

  程宗扬手掌游蛇一样伸到云如瑶腿间,张手包住她光滑的玉阜,接着掌心透
出一股温热的气息。

  云如瑶只觉自己因为寒毒而迟滞的经脉被逐一打通,下体传来的暖流一点一
点流遍全身,身体温暖而又轻盈,舒适得仿佛要飘起来一样。

  肌肤渐渐变得温暖起来,云如瑶唇瓣上多了一抹血色,在灯光下倍显娇艳。
她斜身躺在程宗扬臂间,美目中充满柔情蜜意。

  云如瑶小声道:「程郎,我们还没有拜堂,就有了夫妻之实,你会不会看不
起我?」

  「开什么玩笑?」程宗扬不以为然地说道:「我要忍到成亲,你都冻成冰棍
了。」

  云如瑶笑嗔道:「你才是冰棍。」

  程宗扬拍了拍胸膛,粗声粗气地说道:「冰棍没有。肉棍倒是有一根!榻上
这位小娘子,你且看看合不合用?」

  笑闹间,程宗扬压住云如瑶身子,腰身一挺,硬梆梆的龟头挤入那只犹如处
子的蜜穴内。云如瑶低低叫了一声,蹙起眉头。程宗扬放缓动作,用九浅一深的
节奏试探着,一点一点进入她体内。

  云丹琉下体又紧又密,火热的龟头挤入穴内,柔腻的蜜肉像被烫到一样抽动
起来,原本略显干涩的蜜穴迅速变得湿润。

  程宗扬动作很轻柔,充满了怜惜与呵护,片刻后,程宗扬身体一弓,下体的
力道蓦然加重。

  「啊!」云如瑶低叫着柔颈昂起,被他这一轮突如其来的挺动干得几乎喘不
过气来。她细白的手指紧紧抓住程宗扬的手臂,雪玉般的肉体在他身下仿佛暴风
雨下的一叶小舟。然而无论暴风雨如何猛烈,这一叶小舟始终不曾倾覆。

  由于寒毒缠身,云如瑶外表看上去就像精瓷花瓶一样脆弱。但程宗扬知道,
在她柔弱的躯壳下,有着惊人的适应性。他开始的轻柔,是怕云如瑶久未欢好,
难以承受,这时放开手脚,粗硬的肉棒直进直出,在她小巧的美穴肆意挺动。

  云如瑶一手捂着嘴巴,不时发出娇软的叫声,只觉自己柔腻的嫩穴被火热的
肉棒塞得满满的,阳具每一次进入,都像一团炽热却不灼烫的火焰,一直插入到
体内深处。随着肉棒的进出,体内那股冰冷的寒意像寒冰融解一样渐渐化开。

  程宗扬俯身压在云如瑶身上,双手与她十指相扣,望着她娇柔的面孔,情不
自禁地吻住她的唇瓣。

  云如瑶有的不仅是她楚楚动人的风姿和美貌,更诱人的是她优雅中时时显露
出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媚意,足以令任何一个男人疯狂地投入其中。程宗扬肆意施
展着手段,从九浅一深到四浅一深,再到每一下都是尽根而入,频率越来越快,
最后节奏密集得像雨点一样。

  程宗扬那八块腹肌可不是白练的,遇到他这种腰力惊人的高手,连襄城君那
种妖妇都承受不住,何况是云如瑶?不多时,她便支撑不住,娇喘道:「我……
我……我不行了……」

  程宗扬放慢速度,恢复了九浅一深的节奏,尽量延长她的快感,好以此激发
她僵滞的血脉。

  云如瑶脸上浮现出诱人的红晕,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她下体一紧,接着她
忘情地张开红唇,娇躯一阵抽搐。

  程宗扬粗声道:「合不合用!」

  云如瑶讨饶似的颤声道:「合用……合用……」

  程宗扬坏笑道:「那我们再来一次!」

  「不……不行,人家下面都麻了……雁儿,快来……」

  话音未落,云如瑶身体便一阵剧颤,在他的插弄下泄了身子。

  一鼓作气的话,让云如瑶经历第二次高潮也不是难事。但程宗扬怕她伤了身
体,挺动着慢慢抽出阳具。

  雁儿已经脱得身无寸缕,含羞躺在女主人脚边,双手掩着胸乳,娇靥涨得通
红。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我家雁儿这身子,比别人家的小姐还娇贵呢。」

  雁儿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忽然唇上一热,被主人吻住。闻到主人
身上的气息,她心头的忐忑不翼而飞,紧绷的身体渐渐柔软下来。

  程宗扬松开嘴,在她耳边唱道:「一只小蜜蜂啊,飞到花丛中啊,飞啊,飞
啊,飞啊……」

  「唔……」雁儿身子一颤,红嫩的唇瓣微微张开,散发出如兰的香气。

  「咦?飞到哪里了?」程宗扬一脸坏笑地低声道:「原来是飞到雁儿的小花
园里了……」

  雁儿羞窘地低喘道:「公子……」

  少女娇嫩的玉体像花瓣一样又白又软,她白生生的双腿被扯得分开,一根怒
涨的阳具直挺挺插在她鲜嫩的蜜穴内,越进越深。

  「雁儿乖乖,把腿张开,让小蜜蜂到你的花儿里采蜜。」

  雁儿委屈地说道:「好大……」

  「那就是又肥又胖的大蜜蜂,在你的小花苞里钻啊钻,钻啊钻……」

  程宗扬抱住雁儿白美的双腿,阳具不停挺动,享用着她娇腻的嫩穴。云如瑶
娇慵地依在她身边,逗弄着说道:「叫老爷。」

  雁儿乖乖道:「老爷……」

  云如瑶笑道:「求老爷再用力一些。」

  「不成的……」雁儿眼泪婆娑地央求道:「奴婢受不住了……」

  雁儿比云如瑶还娇弱,虽然程宗扬控制着力道,但也没有支撑太久,不到一
刻钟就被干得泄了身子。

  程宗扬一把拉过云如瑶,「该你了!」

  云如瑶连忙道:「不要!人家下面还痛着。」

  程宗扬凶巴巴地狞笑道:「那就用后面!」

  云如瑶一手拉紧被子,一手拦住他,一边道:「该凝奴了。凝奴,快来伺候
老爷!」

  在程氏内宅,主人床榻只有女主人专有,雁儿作为贴身丫鬟,可以睡在女主
人脚边,阮香凝身为奴婢,只能在帐内伺候。她长发挽了个髻,用一条红丝带扎
住,除此之外,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听到主人的吩咐,她顺从地俯下身,背对着
床榻跪下,双手伏在地毯上,双膝并紧,像一匹温驯的母马一样耸起雪臀。

  阮香凝臀圆腰细,肌肤白腻,从背后看来,胴体优美的曲线就像一只精美的
花瓶,尤其是那只又白又嫩的大屁股,更是令人欲念勃发。

  阮香凝与云如瑶和雁儿不同,就身份而言,她是彻头彻尾的女奴,平常专供
主人淫玩取乐。程宗扬毫不客气地吩咐道:「凝奴,自己把屁股扒开,让老爷采
个花!」

  「是,老爷。」阮香凝怯生生应道,她双手伸到臀后,抱住白嫩的臀肉朝两
边掰开,露出臀间娇艳的羞处。

  程宗扬摸弄着她滑腻的臀肉,「这两朵花,老爷先采哪一朵呢?」

  阮香凝被他挑逗得微微发抖,颤声道:「奴婢的花儿……都是老爷的,任凭
老爷随便采……」

  云如瑶笑道:「相公既然拿不定主意,就让她卜问好了。」

  云如瑶取出一枚银铢丢到她面前,「凝奴,自己丢。是正面,老爷就先采你
下面的花;若是背面,就先采你的后庭花。」

  阮香凝拣起银铢,往地上一抛,丢出的是正面。

  这次不待主人吩咐,阮香凝便主动抱住屁股,指尖剥开阴唇,露出红腻的穴
口。

  云如瑶从背后拥住程宗扬的腰,柔声道:「相公也该歇歇了,让凝奴自己来
好了。」

  程宗扬哈哈一笑,斜身依在榻上。阮香凝扭动着身子退到主人膝间,一手扶
住主人的阳具,一手掰着雪滑的臀肉,将龟头放在自己穴口,然后松开手,抱起
雪嫩的臀肉向后挺动着,一点一点将阳具纳入体内。

  阮香凝将蜜穴剥得敞开,露出里面湿媚的蜜肉,红艳的蜜穴嵌在白生生雪臀
间,翻开的阴唇柔嫩而又红腻,宛如一朵娇滴滴的牡丹。程宗扬猛地一挺腰,阳
具重重贯入穴内。

  「唔……」阮香凝低叫一声,那根阳具直挺挺捅入穴内,龟头正中花心,将
她雪臀干得一阵乱颤,紧接着,她玉颊便浮起红云,流露几分异样的妩媚。

                第六章

  夜阑更深,一片寂静,位于北邙深处的上清观也仿佛陷入沉睡。走廊两旁的
静室都关着门,从外面听来毫无声息,似乎整个上院都空无一人。然而若是打开
门,却能看到角落处一间静室内,此时正红烛高烧,春意融融。

  程宗扬一手一个,将云如瑶和雁儿搂到怀中,一边抚摸着两人光滑的玉体,
一边观赏凝美人儿翘着屁股,用蜜穴套弄阳具的艳态。

  阮香凝粉颊贴在地板上,双臂伸到身后,玉手抱着雪臀高高翘起,那只浑圆
的雪臀丰盈白嫩,宛如上好的羊脂白玉,臀间的羞处犹如一瓣湿腻的红莲,灯光
下娇艳欲滴。从后面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那只雪臀不停耸动着,柔嫩的蜜
穴含住棒身来回套弄,就像一张软腻而娇媚的小嘴殷勤地吞吐着肉棒。

  雁儿温柔地依在程宗扬臂弯间,她唇角带着笑意,睫毛微微垂下,就像一只
小鸟倚着自己的主人。旁边的云如瑶却毫不避讳,她侧着身,雪玉般的胴体贴在
程宗扬身上,螓首靠在他肩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阳具只抽送两下,阮香凝绽开的玉户就像充血一般,变得红艳欲滴。她涂着
丹蔻的纤指竭力扒开阴唇,白生生的美臀抵在主人腿间,时而耸动,时而摇摆,
用尽各种角度来套弄着阳具,即使倚在榻上,也能看到她玉户间蜜肉的每一丝轻
颤。

  阮香凝在她身边一直斯文柔顺,就像一个娇弱的小家碧玉,没想到服侍自家
相公时,会如此殷勤。云如瑶伸出玉足,放在阮香凝臀上,曼声道:「一朵芙蓉
千蕊红,腻白粉艳娇色秾。玉指轻剥供君赏,羞见蜂蝶入花丛……」

  阮香凝早已被驯服得百依百顺,即使被那些姊姊们戏弄,也能陪着笑脸曲意
奉迎。然而女主人这几句半是调侃半是奚落的诗句,却让她心底涌起一股前所未
有的羞意。她羞不可遏地埋住面孔,窘迫得连身子都在颤抖。

  「好诗!来来来,看个好玩的!」程宗扬说着打了个响指,那只白艳的雪臀
猛然一颤,仿佛不受控制一样哆嗦起来。那声响指就像一个突如其来的信号,使
阮香凝一瞬间就达到高潮。阮香凝失神地张大美目,高耸的雪臀间,那只红腻的
蜜穴紧紧夹住肉棒,片刻后,穴口往外一鼓,猛地喷出一股淫液。

  阮香凝纤软的腰肢被主人握住,那根粗壮的阳具在她水汪汪的蜜穴间毫不留
情地戳弄着,将那只丰腻的大白屁股干得一翘一翘。

  阳具每次进入,都让她的快感攀升到新的高度。阮香凝彻底迷失在肉欲中,
她张开红唇,不时发出不成字句的浪叫。但即使在连绵的高潮中,她两手仍紧紧
扒着臀肉,将自己秘处暴露出来,任由主人观赏自己淫液横流的蜜穴。

  云如瑶和雁儿都露出吃惊的表情,看着那个美人儿在主人身下一波接一波密
集高潮的淫态。

  程宗扬双手搂住凝美人儿的腰,随着他的挺动,精壮的腹肌不断收缩鼓起,
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忽然他双手握住阮香凝的膝弯,往旁边一拧,将阮香凝
整个翻过来,然后压在她白美的胴体上。

  阮香凝双腿大张,两只丰满的美乳在胸前不住摇晃,蜜穴像失去控制一样不
间断地达到高潮,淫水越涌越多。

  等程宗扬松开手,阮香凝已经泄得浑身发软,躺在地上还在不停抽动。雁儿
拿了巾帕,将主人下体抹拭干净。

  云如瑶早已看得心旌摇曳,这一次程宗扬没有丝毫保留,搂着云如瑶馨香的
胴体,一口气抽送了将近两刻钟,然后在她体内剧烈地喷射起来。

  炽热的阳精射入体内,使云如瑶又一次泄了身子。

  这一晚,静室内三名女子人人梅开二度,甚至三度,程宗扬也毫不吝惜地喷
射了三次,只有一次是在雁儿体内,其余两次分别给了云如瑶前后两只嫩穴。

  即使干过三女六只肉洞,再加上连射三次,程宗扬仍然雄壮如初。他把三女
并肩放在一处,拥着三具美态各异的娇躯尽情把玩。

  三名女子此时都已精疲力尽。云如瑶体内寒意尽去,眉梢眼角都带着浓浓的
春情和诱人的媚意。雁儿一手掩着吃痛的粉臀,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去。阮香凝趴
在地上,她刚被主人半是强迫的用了后庭,雪嫩的臀肉被干得发红,臀沟内,柔
嫩的屁眼儿被大肉棒捅弄得面目全非,甚至还隐约有几丝血痕。

  雁儿一眼瞥见,抿嘴笑道:「公子,凝奴落红了。」

  云如瑶好奇地说道:「还有这等事?在哪里?」

  两女剥开凝美人儿的臀肉,验看她的落红。当看到她的后庭真被干得出血,
两女不由发出惊讶的骇笑。

  云如瑶把一条白色的丝帕丢给阮香凝,笑道:「赏你一条贞洁帕子,让老爷
也看看。」

  阮香凝含羞忍痛地用丝帕抹净臀间的血迹,然后跪在主人面前,将沾血的丝
帕双手举过头顶,「夫人赏奴婢的贞洁帕子,求主人验看。」

  程宗扬看着丝帕上的血痕,正要戏谑几句,忽然大笑道:「哈哈,我刚想起
来——你们三个都是我开的苞!」

  三女一想,果然如此,不仅花苞,连后庭花也都是被主人开的苞。她们互相
看了一眼,不由都笑了起来,连阮香凝也陪着笑脸强颜欢笑。

  想起给三女开苞时的旖旎风情,程宗扬兴致勃发,大笑道:「都不许跑!让
我挨个再采一回花!」

  …………………………………………………………………………………

  直到日上三杆,程宗扬才起身。云如瑶亲手给他梳了头,尽量将他脑后那片
尴尬的伤口遮掩起来,然后用布巾束好头发,戴上轻便的纱冠。

  云如瑶道:「奴家听说,相公如今有了官身?」

  「六百石的大行令。是不是觉得有点小?」

  「六百石虽非高官显爵,也不是微官末吏,只是相公今日不用当值吗?」

  「这边是五日一朝。」

  「可平常没有朝会,不是也应该去官署当值吗?」

  「哦,你是说鸿胪寺的差事?上次喝酒时我们都谈妥了。他们乐得我不去,
我也乐得清闲。若是有什么差事必须我出面,他们自然会派人传讯。反正我又没
打算真在汉国当官,也不用跟他们争什么。」

  「这么说来,相公也不准备在汉国久住吗?」

  「当然不想。」

  「那我们将来住哪里呢?」

  程宗扬笑道:「你是要我买了房子才肯结婚吗?」

  云如瑶道:「有家才有业啊。」

  程宗扬忽然有一种感动。自己这么多女人里面,只有云如瑶提到了「家」。
对月霜而言,家就是军营——这也不能怪她,毕竟有岳鸟人这么不靠谱的爹,导
致她从小就在生活在军营里面,家庭对她来说是个很陌生的概念。

  小紫也是一样,她对家的记忆,也许就是潮湿而黑暗的山洞,还有孤零零的
自己。程宗扬心头一动,想起凝羽,家对她来说,也未必是一个美好的地方。

  自己在六朝房子不少,但哪里才是家呢?程宗扬思索着道:「我在建康有处
宅子,还有座楼,如今是祁老四和吴大刀的家眷住着。在江州,小侯爷专门给我
留了地,随时都可以起房。临安的地方就大了,占了整整一个坊,最多明年就能
建好。对了,在建康我还有个岛,有时间带你去看看。至于住在哪里……」

  程宗扬道:「眼下看来,最安全的是江州,那里是星月湖大营的领地,对我
们来说,算是六朝最安全的地方。最熟悉的地方,是建康,我们第一次见面,就
在建康。最舒适的地方当然是临安,六朝你所能想到的享乐,临安应有尽有。但
我最想去的……」

  程宗扬沉默片刻,然后道:「是晴州。」

  「晴州?」

  「对,晴州。它的繁华不在临安之下,气候比建康更适宜居住,而且那座城
市有种特别的魅力,到处都生机勃勃,充满了活力……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会
在晴州居住。」

  「晴州吗?真想去看看呢。」

  程宗扬笑道:「你想不去都不行,到时候还指望你来管家呢。」

  程宗扬站起来照了照铜镜,「不错啊,让你这么一打理,都看不出来了。」

  「怎么看不出来?」云如瑶抱怨道:「那个哈大爷也真是的,都不看仔细,
白白烙掉那么多头发。」

  「知足吧,别忘了哈爷总共才一只眼睛,没把烙铁按到我脑门上就不错了。
而且人家兽蛮人止血都是直接上烙铁的。我只少几根头发,你都该偷笑了。」

  程宗扬闻了闻自己的衣服,「我身上没有龙涎香的味道吧?」

  「怎么了?」

  「我要去见三哥,万一身上有你的味道漏了马脚,那就麻烦了。」

  「哎呀,那还是换一身吧。」

  「让你抱。这会儿麻烦了吧。」

  云如瑶嗔道:「我不抱还不行吗?雁儿,你来给老爷更衣。」

  程宗扬匆忙换了衣服,前往云苍峰的住处。云苍峰也是宿醉方醒,这会儿正
慢慢喝着粥。

  程宗扬一来,云苍峰便屏退所有随从,闭门商谈。

  「首阳山铜矿已经出铜了。」云苍峰拿出第一个好消息。

  「太好了!」有这座铜矿支撑,程宗扬也有了底气,但他紧接着问道:「成
本怎么样?」

  「矿洞位山中,开采不易。我问过开采的大匠,只怕要修一条路。」

  开采铜矿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想要迅速得到大量成品铜,投入更加巨大。
云氏本身的生意需要充足的现金流,又被纸钞占用了大量资金,再想巨量投入,
只怕力有未逮,至于程氏,不计纸钞的话,资金缺乏更严重。

  程宗扬道:「我来联系石超,他对首阳山的铜矿早就垂涎三尺,要不给他个
机会,他非恨上我不可。」

  金谷石家的财力,云苍峰心里自然有数。接下来便谈到第二件事,「我已经
联络六弟,既然有此良机,绝不能错过,这一回无论如何我们也要拿下两个二千
石。」

  「两个二千石?用得了吗?」

  「以防万一。」

  「问题是你们有人吗?」

  在汉国,县令都有百里侯之称,二千石在地方上是货真价实的一方诸侯。天
子即使卖官,也不可能随便乱卖,必须有靠得住的出身。云家若是找个家奴,花
钱买个二千石,不用报到天子面前,徐璜直接就打回来了。

  「放心吧。六弟挑出两个人,在汉国都有颇有令名,即使入朝为二千石,也
不至于引人非议。」

  云苍峰拿出一张纸,最上面两个人名之后,都标明了出身:白虎书院,石渠
书院。

  「这两人是汉国有名的儒者,只是一直未曾出仕。六弟每年都会去洛都的书
院,结识一些出身寒微的出色文士,提供财物,资助他们在洛都游学。这两人便
是六弟仔细选出来的。」

  程宗扬看着上面两个人名:公孙弘、朱买臣。六爷这笔投资真是挺值的,两
个大器晚成的穷书生都被他笼络住了。即使没有西邸,这两人再熬些年,也该跃
入龙门了。

  程宗扬继续往下看,下面密密麻麻写了几十人名,每个名字后面都写了出身
和要买的官职,一眼看去,倒没有什么有印象的人物。

  「这是什么?云老哥,西邸是天子开的,不是我开的啊。咱们就是有钱,也
不能把汉国的官职都买下来吧。」

  「无妨,都是些郡县小吏,主管钱粮、捕盗之事,虽然官小,但都是些用得
着的官职。」

  「官再小也架不住人多啊。」程宗扬粗粗一算,这些官职已经超过一亿钱,
合计接近八万金铢。

  「机会难得。我们兄弟等了几十年才遇到这样的时机,绝不容错过。」云苍
峰低声道:「平常给这些官员塞钱,也差不多是这个数,不如买下来划算。」

  程宗扬苦笑道:「我试试看吧。你说我拿着这单子过去,徐公公会不会疑心
我要造反?」

  …………………………………………………………………………………

  事实证明,作为商界的老狐狸,云秀峰精心挑选的名单就是比程宗扬想像中
靠谱。

  一看到名单上面两个人名,徐璜便露出一副又惊又喜的神情,「公孙弘、朱
买臣?哈哈哈哈!好好好!」

  程宗扬当然知道公孙弘和朱买臣是未来的名臣,但徐璜这副既贪婪又愉悦的
嘴脸是怎么回事?

  「依公公看,这两个人合适吗?」

  「合适!怎么不合适!」徐璜尖声笑道:「这两人是世间名士,天子早有心
征召两人入朝为官。如今倒是省下四千万钱。」

  还是徐公公素质高,不说赚的,得说省的,这是把官职当成自家囊中之物才
有的觉悟。徐璜也不隐瞒,直接告诉他,天子早就准备好给这两个人封官。只不
过天子刚刚秉政,还没来得及邀请。结果这一等,程宗扬主动带着钱把人送上门
来,正可谓一拍即合。

  徐璜拍著名单道:「这两个人,公孙弘乃宰相之器,将来必可大用。朱买臣
明练果决,可出镇地方。」

  程宗扬轻轻巧巧送过去一记马屁,「公公高见!」

  徐璜哈哈大笑,「老奴只是宫里的下人,哪里有这番见识?」

  「那是天子的意思?」

  「非也非也。」徐璜微笑道:「这是太后娘娘当日的憾言——明白了吗?」

  程宗扬心里一动,嘴上却道:「小的不明白,还请公公明示。」

  徐璜用手指点着他,「你啊……非要老夫明说出来吗?」

  「莫非是太后娘娘请不动他们?」

  徐璜满意地点点头,尖着嗓子道:「圣天子在位,人心所向啊。」

  太后都请不动的名士贤者,天子刚一秉政,竟然主动抱着钱来投奔,面子里
子全有了,难怪徐璜这么兴奋。

  「那这两个人……」

  「老奴亲自禀报天子!对了,这两个人是主动找上门来的?」

  「是朋友推荐的。」程宗扬压低声音,「钱款之事他们不知道,都是那位朋
友垫付的。」

  「你的朋友?」

  「前次公公说,如今宫里用度颇紧,要想法子给天子分忧。」

  徐璜点点头。这话自己说过,尤其是那天受蔡敬仲的高息刺激之后,没少跟
程宗扬唠叨宫里缺钱的事——要不然天子也不会打少府的主意。但西邸的事关乎
朝廷和天子的颜面,做得说不得,他若是不识轻重,四处宣扬,天子的脸面还要
不要了?

  程宗扬道:「虽然开了西邸,但又不好张扬。」

  徐璜连连点头,「你知道就好。」

  「西邸为了给天子求才,」程宗扬怕他误会,又特意补充道:「贤才良士之
才。」

  徐璜拍案道:「此言甚是!」

  「若论贤才良士,无过于书院。洛都又是书院云集之地,有心报国的高才贤
士数不胜数,只苦无门路上达天听。正好在下有些信得过的朋友,虽是商贾,却
不忘扶助书院的贤士。」程宗扬道:「因此在下告诉他们,说我在尚书台有人,
可以向朝廷举荐贤才。」

  「好好好!」听到程宗扬拿尚书台当幌子,徐璜放声大笑。

  「咱家掌着西邸,倒也知道那些穷酸一门心思想当官,只不过那帮酸丁都是
穷鬼,理他们作甚?你能想到商贾出钱,文士出力,做得好!做得好!」

  程宗扬笑道:「如此一来,天子得了贤才,那些文士得了官职,西邸也替天
子分了忧,便是在天子面前,脸上也有光彩。」

  程宗扬略过了出钱的商贾不提,可徐璜哪里能不明白?西邸虽然是为天子聚
敛钱财而设,但商贾名列四民之末,地位近乎贱民,要知道连宫中的卫兵都是良
家子出身,根本没有商贾的份。把官职卖给商贾,朝廷的体面还要不要?程宗扬
这一手商贾出钱,文士出力,着实高明。苦无门路的文士儒生有了晋身之阶,天
子得到了治国的人才,外面还要赞扬天子有识人之明,又体面又光鲜。至于商贾
与官员之间有什么勾当,又与天子何干?难道没有西邸他们就不勾结了吗?

  徐璜拿起单子,随便往后看了一眼,见都是些不起眼的微末官吏,也不以为
意,说道:「这些我携之入宫,待天子用玺,交给尚书台便是。至于公孙弘和朱
买臣两位,只怕天子还要多做计较,不好轻慢。这样,两日之后你再过来。」

  「多谢公公。只是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徐璜心情极好,笑道:「有什么尽管说。」

  「这笔钱款不是小数,能不能宽限几日。」

  徐璜连连摇头,「不可不可——襄邑侯已经拜为大司马,这几日便要执掌尚
书台印信。最多八日,下次朝会之前若是不济,此事就此作罢。」

  程宗扬只好道:「是,在下知道了。」

  …………………………………………………………………………………

  程宗扬登上马车,「成了。」

  云苍峰大喜过望,「好!」

  「徐常侍担心襄邑侯主掌尚书台之后会横生枝节,要求八日内必须付清所有
钱款。」

  云苍峰略一皱眉,然后断然道:「我立刻让人筹钱。」

  八万金铢毕竟不是一个小数目,几日内全部凑齐送到西邸,可要考验云家在
汉国的实力了。

  「对了,你昨晚可曾见过丹琉?」

  程宗扬装傻道:「大小姐怎么了?」

  「我刚才问过下人,才听闻她昨晚半夜方回,居然说要闭关。」

  程宗扬无辜地张大眼睛,「是吗?」

  云苍峰嘀咕道:「好端端的闭什么关?」

  程宗扬也在嘀咕,难道昨晚一战让云大小姐顿悟了?这是准备闭关突破吗?

  两人在通商里分手,云苍峰派人前去召集本家名下的掌柜,筹措款项,程宗
扬则顺路去了鹏翼社,结果却扑了个空。蒋安世一早就带着吴三桂、匡仲玉等人
出门,好熟悉洛都的市面街道。

  这还是自己吩咐的,一时间却忘了个干净。程宗扬只好从社里牵了匹马,自
行返回住处。

  一进门,就听到一阵鬼哭狼嚎,却是哈米蚩正给高智商揭狗皮膏药。高智商
光着屁股趴在席子上,被青面兽踩着大腿,去扯他那根狗尾巴。小胡姬伊墨云也
来了,在旁边看得眼泪汪汪。

  高智商一直卧床休养,又开了肉禁,天天鸡鸭鱼肉伺候着,时不时伊墨云还
带来吃食在屋里开个小灶,不到十天时间,这小子就跟吹气球一样肥了起来,一
张脸明显圆了许多。

  好不容易揭完狗皮膏药,高智商背上黑乎乎一块一块,都是干掉的药渣,青
面兽拿了把刀出来,表示兽蛮人的好汉们都是用刀刮的。富安和刘诏连忙拦住他,
好说歹说劝他收起刀子,伊墨云赶紧拿水来给高智商清洗。

  「哈大叔,你这手艺真好!」高智商痛得呲牙咧嘴,趴在席上一边喝着富安
递来的茶水,一边谀词滚滚地拍着哈米蚩的马屁,「用了哈大叔的膏药,我腰也
不酸了,腿也不痛了,浑身上下都是力气,一抬脚跑出十几里地都不带喘的!」

  老兽人木着脸道:「那好,劈柴去吧。」

  高智商眼珠一转,「哎哟!我这手……」

  伊墨云丢下帕子,着急地问:「怎么了?」

  「别动!疼!疼!」

  老兽人一只眼睛微微闪着精光,「哪里疼?」

  「哪……哪儿都疼!骨头里面疼得要命……哎哟!」

  哈米蚩两手对握,捏得咯咯作响,狞笑道:「好办!待我把你的骨头捏碎,
再重新对好,保你百病全消!」

  「天啊!竟然好了!」高智商惊喜地说道:「哈大叔,你实在太神了!你一
句话,我这胳膊全好了!哪儿都不疼了!你说神不神?」

  哈米蚩吩咐青面兽,「把他提到柴房去。不劈完一千根木头不许他出来。」

  青面兽粗声道:「吾晓得了,叔公。」

  高智商叫道:「哈大叔饶命啊!我还没吃饭呢!」

  「给他拿一只肥鸡,两个窝头。」

  高智商感激涕零,「哈大叔,谢谢啊!」

  「肥鸡等他劈完柴再吃。要是饿了,先拿两个窝头垫着。」

  高智商欲哭无泪,「大叔……我明白了!我不说话了,打死我都不说了。」

  程宗扬轻轻踢了他一脚,「赶紧劈柴去。劈完柴还有事交待你。」

  高智商一骨碌爬起来,「师傅,看我的吧!木头我给你劈得当牙签使!」

  「还耍贫嘴呢?老兽,你看好了,比牙签粗的都不要。」

  「师傅!我错了!我再也不吹牛了!」

  说话间,大门被人拍得山响,守在门口的禁军汉子刚一开门,一个人影便鬼
鬼祟祟钻了进来,然后跟屁股着火了一样,溜着墙根一路小跑钻进柴房里。

  程宗扬愕然道:「死头儿,你这是干嘛呢?」

  「嘘!别作声!」朱老头一头扎到麦秸堆里,然后嚷道:「鞋!鞋!大爷那
鞋!」

  程宗扬拿根木棍把他那只破鞋挑起来,塞了进去,「你这是要疯啊?」

  「谁找都说大爷不在啊。」

  「到底什么事!你给我说清楚!要不我就把柴房点了!」

  外面又传来一阵擂门声,「就是这儿!妈的!老东西!你给我出来!」

  「出来!欠了钱还想跑!」

  「缺德不缺德啊!有你这样坑人的吗?」

  程宗扬狠狠朝麦秸堆踹了一脚,「你就给我作吧!」

                第七章

  门一开,外面涌进来五六个人,为首一个屠夫,油腻腻的衣袖卷到肘间,露
出满是黑毛的大手,提着案板宽的切肉刀吼道:「那老头呢!叫他滚出来!」

  程宗扬拱手道:「各位!各位!什么事?」

  屠夫扒拉两下,从后面拽出个人来,「让她说!」

  一个妇人拍着大腿嚎哭道:「那个猪不啃狗不嚼死了都没人埋的老畜牲啊。
混帐行子秃毛的驴,断子绝孙下贱的货啊。白披了一张人皮,你生个孩子没屁眼
儿啊……」

  屠夫吼道:「听明白了吗!」

  程宗扬老实道:「真没听明白……」

  屠夫把那妇人扒拉到一边,「这么大的人了,话都说不清!你来!」

  一个跑堂打扮的汉子上来,「是这么回事,昨晚一个老头领着一群人来小店
赌钱,又是斗鸡又是掷骰,中间又要酒又要肉。那老头跑前跑后,里外张罗着,
我们都当他是管事的。谁知道天一亮,就找不着老头的人影了。去问那些赌客,
都说不认识他。这事去哪儿说说理呢?」

  汉子叫了半天屈,然后道:「我们老板娘想着自认倒霉算了。谁知道那帮赌
客还不肯走,非说我们东家连客栈都输给他们了。老板娘跟他们讲道理,他们还
说那老头输急了,最后把我们老板娘都押上了,说是他老婆。」

  「现如今那些地痞占了我们客栈,说好今天不拿钱赎回去就易主。我们都被
赶出来,四处找那老头。天可怜见,方才在街角让我们给撞上了,那老东西正在
赌钱呢。要不是他跑得快,早就按住他当场打死了!」

  屠夫道:「听明白没有!」

  「我大概是听明白了。你们说那老头……」

  「别装了,」跑堂的说道:「我们眼瞅着他跑你们院里了。」

  后面有人鼓噪道:「赶紧把老骗子交出来!」

  「要让那老东西跑了,今天这事咱们没完!」

  老板娘嚎啕道:「杀千刀的老狗,你不得好死啊……」

  「大伙儿先别吵。」程宗扬道:「我就想问问:老头连客栈带老板娘都输了
出去——他一共输了多少钱?」

  跑堂的汉子道:「五贯半!」

  还带个零头!老东西怎么不去死呢?

  程宗扬让冯源拿了钱,取出三枚金铢,「钱不用找了,你们赶紧把客栈赎回
来。还有你们老板娘。」

  屠夫道:「他还欠着俺的肉钱!」

  「还有我的酒钱!」

  「别急别急……」程宗扬一个一个付了钱,最后语重心长地说道:「下次你
们可千万别这样了。再见着那老头,直接打死!」

  打发了讨债的人,程宗扬回到内院,一眼看去差点儿没气死。朱老头顶着一
脑袋一屁股的麦秸杆子,跟个黄毛老妖似的蹲屋檐下,正在牛皮哄哄地吹嘘。

  「大爷一晚上的输赢就是好几处店面!厉害不厉害?」

  「看不出来啊。」刘诏惊讶地说道:「大爷在洛都居然还有店面?」

  朱老头得意地吹起胡子,「可不是咋地!」

  毛延寿道:「失敬失敬。老先生是大手笔啊。」

  「一般一般,想当年啊……」

  程宗扬沉着脸看了半晌,然后扭头绕到厢房。老头要想捻死那些地痞,跟捻
死几只蚂蚁差不多,可他偏偏输得连裤衩都没了。他不是好赌,也不是在乎那几
个钱的输赢,无非是寻找少年时代的记忆。

  这一次离开洛都,老头未必再有回来的时候。他想吹牛,就让他好好吹吧。

  等朱老头终于吹够瘾,程宗扬已经等了他两个时辰。

  「小紫回来了。」

  朱老头拍着屁股上的麦秸,乐呵呵道:「大爷就知道那丫头没事!」

  「郭解来找你了。」

  「不见不见。大爷最看不上那些义薄云天的货。」

  「那先睡吧。」

  「睡啥啊?这大白天的。」

  「今晚有活要干。」程宗扬道:「我们杀吕家的人,你来不来?」

  …………………………………………………………………………………

  北邙,颖阳侯别业。唐季臣没来由的一阵心慌,「侯爷,不能如此啊。」

  「家中有阿姊阿哥,下面的小辈也有几个争气的。」吕不疑心灰意冷地低叹
道:「我何必再恋栈不去,守着权势不撒手?」

  「太后只有两个嫡亲的兄弟,几位侄少爷虽然出色,终究隔了一层。如今天
子刚刚秉政,正是风雨之秋,侯爷再归隐乡里,太后如失一臂啊。」

  「正是天子秉政,我才更要激流通退。季臣,你说天子是个何等样人?」

  「天子圣哲,明察秋毫之末。」

  「你说的没错。但少说了一句:」吕不疑缓缓道:「天子是个凉薄之人。」

  唐季臣还头一次听到自家的主人非议天子,顿时一惊,「侯爷。」

  吕不疑摆了摆手,「阿哥性子虽然跋扈,终究没有什么异心。我吕氏历代辅
佐汉室,不敢说劳苦功高,可也是忠心耿耿,然而我观天子的行止,未必能容得
下阿哥。我此番归隐,只为保住吕氏一线香火。」

  「既然如此,侯爷何不奋力一争?退出洛都,岂不是任人鱼肉?再说,吕氏
历代匡扶汉室,天子又怎会丝毫不念旧情?」

  「众口烁金,积毁销骨。何况阿哥又不是谨慎之辈,将来一旦失势,一条条
都是死罪。」

  「侯爷……」唐季臣还想再劝。

  吕不疑道:「我意已决,你不必再说了。那两人的模样还没有查出来吗?」

  唐季臣只好转过话题,「属下无能,那两人来无踪去无影,至今没查出他们
的真实身份。但属下请了几位胡巫分别卜算,一共卜了五次,其中有两次都指向
同一座宅院。」

  「谁人所居?」

  「说来是宗怪事,那宅院的主人是一名官员。鸿胪寺新任的大行令,姓程。
据说是洛都人氏,但洛都查无此人,连宅院也是刚购置不久。」唐季臣道:「属
下派人在外面守了几天,并没有见到那二人出入的痕迹。倒是昨晚,有人去了院
中。」

  「谁?」

  「郭解。」

  吕不疑神情微动,最后道:「既然如此,也不必再查了。不管院中是谁,都
除掉吧。」

  「是。」唐季臣道:「今晚他们在镇上设伏,我便带人剿了他们的老巢。」

  「务必要做得干净。」吕不疑道:「毕竟是朝廷官员。而且还连着郭解,背
后说不定还有那位大将军……」

  …………………………………………………………………………………

  八月二十九日深夜,北邙山口镇。

  程宗扬对斯明信和卢景匿形隐迹的修为深信不疑,两人也确实没有露出丝毫
马脚,但他没想到有人通过巫卜,已经盯上了他在洛都的住宅。

  此时程宗扬伏在檐角,紧盯着入镇的路口。为了解决唐季臣这个后患,今晚
他们去动了所有的好手。包括洛都鹏翼社的人马;吴三桂、匡仲玉带来的星月湖
大营士卒;自己身边的敖润、冯源、青面兽;以及刘诏手下挑选出的几名禁军。

  所有人分成四组,由蒋安世、吴三桂、敖润、刘诏分别带领,按照斯明信的
布置,埋伏在镇子四周。斯明信惯于独来独往,独自藏身暗处;卢景作为鱼饵,
专门挑在镇子最中心的位置,等待与唐季臣见面。程宗扬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
有个老头。

  「紫丫头呢?」

  「没让她们来。」程宗扬道:「这么大的阵仗对付吕家几个下人,怎么瞧都
够富裕了。」

  「你小子懂什么?小心无大过。」

  「放心吧,死丫头那里安全着呢。」程宗扬望着镇外道:「怎么还不来呢?
赶紧的,把他们全干掉,还能回去睡半宿。」

  小紫和云如瑶在上清观,有卓云君和惊理等人守着,安全无忧。高智商、富
安、毛延寿等人则留守宅院,由老兽人哈米蚩坐镇。吕氏虽然势大,号称门客三
千,但程宗扬并没有见到吕氏门下有什么出色的人物。鸡鸣狗盗出其门,此士所
以不至也。吕冀能依仗的,无非一群用钱喂饱的死士。自己这边有斯明信、卢景
和压箱底的朱老头,敖润等人也不是庸手,唐季臣即使把所有的死士全带过来,
也是白给。这一战若能干掉唐季臣和那批死士,等于斩掉吕家一条手臂再加一条
腿。这么好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双主约在亥时见面,由唐季臣当面付清余款。程宗扬等人提前两个时辰就赶
到镇上,暗中埋伏下来。

  夜色渐深,一辆马车沿山路驶来。那辆马车外面罩着布篷,形制比平常的马
车小了一些,却是用的双马。车前的大汉熟练地操纵缰绳,马车如飞般径直驶入
镇中。包铁的车轮碾过石子,上面的车厢稳如泰山,看上去坚固无比。

  程宗扬有些意外,唐季臣竟然没带随从,就这么乘着一辆马车来交易?他还
真是不怕死啊。

  卢景站在一处屋檐下,大半身体都隐藏在阴影间。马车驶入镇中丝毫没有减
速,反而越来越快,车轮在青石板上溅起一路火星。相距还有数步,车前的大汉
忽然一弯腰,从车厢旁抽出一根丈许长的重矛,将矛尾夹在腋下,靠着马车的冲
击力,朝卢景刺来。

  「上来就动手,太心急了点吧?」程宗扬说着拔出长刀,准备截断唐季臣的
退路。

  就在这时,车上的布篷忽然碎裂,一名披甲的军士挺身而出,手中的弯弓拉
成满月,接着一点寒光流星般朝卢景射去。卢景避开长矛,随即狸猫般一翻,跃
上屋檐。

  程宗扬紧紧盯着那辆马车,脸色难看无比。

  「小程子,没见过汉军的战车吧?」朱老头道:「这是卫尉的车骑!」

  碎裂的布篷下面,露出车后树立的重盾,车内两名甲士,一人持弓,一人持
矛,车旁排列着戈、殳、戟、矛等各种武器。马车从檐下掠过,只一瞬间,弓手
又射出两箭。另一名甲士举殳一挥,带着铁箍的殳首砸碎檐上的瓦片,将卢景落
脚的檐角彻底击毁。

  卢景飞身而起,用竹杖拨开箭矢,在空中一个翻身,落在车后。马车已经驶
远,车上的弓手却转过身来,依靠重盾的掩护接连朝他劲射。车前的御手提着缰
绳一抖一圈,两匹战马嘶鸣着同时转身,马车在街心狭小的空间内兜转过来,重
新向卢景杀去。

  程宗扬记得徐璜说过,负责宫廷守卫的卫尉卫将军是吕淑,为了对付一个杀
手,竟然动用了战车,程宗扬心底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

  接下的一幕印证了程宗扬的担心。镇外尘土飞扬,十余辆战车从东侧杀来。
接着西边蹄声四起,一队黑袍黑甲的骑兵魔神般从黑暗冲出,他们身披重铠,头
上戴着铁制的护颊,只露出一双眼睛,坐骑身高腿健,飞驰如龙。

  「屯骑校尉,」朱老头拢着手蹲在墙头,口沫横飞地说道:「全是六郡骑射
世家的子弟!汉国最强的骑兵!」

  埋伏在镇子西边的刘诏首先遇敌,他带领着三名宋国禁军,全是常服轻刀,
准备与吕氏的死士搏杀,此时面对那些擅长弓马的重铠骑兵,完全是以卵击石。

  刘诏一看势头不对,立刻改变战术,倚靠街巷地形的掩护边战边退。埋伏在
南侧的敖润二话不说,抄起铁弓展臂朝汉军屯骑射去,接应刘诏。

  利箭在空中一闪而过,射向为首那名骑兵胸口。那名骑手不闪不避,「叮」
的一声,利箭只射进半寸,就被铁甲挡住,他随手拔下箭枝,挽戈杀来。敖润重
新搭上箭枝,这次射的却是战马,箭锋重重射入马首,只露出一截箭羽。正在狂
奔的战马硬生生被箭矢射得退了半步,然后扑倒在地。马上的骑手厉喝一声,从
马背上高高跃起,敖润挽弓欲射,忽然背后响起一片密集的弦声,数十枝箭矢雨
点般飞来。数十战骑从身后的密林中蜂拥而出。这支骑兵坐骑普遍矮小,比屯骑
的健马低了一头,马上的骑手也只穿了轻甲,他们没有戴冠,而是披散着切短的
头发,身上别说披甲,连衣物都不全,只随便披着兽皮,裸露的皮肤上刺着狰狞
的纹身。

  「越骑校尉。」朱老头如数家珍地说道:「这些是内附的越人,专门从合浦
郡迁来。平原上也许不是屯骑的对手,但在山间奔驰如飞,如履平地,只有这些
越骑能做到。」

  说话间,北方的山林间发出几声忽哨,接着驰出二十余骑,全是髡发左衽的
胡人。

  「长水校尉,」朱老头乐呵呵道:「宣曲一带内附的胡人,那个头顶秃了一
片的是乌桓的,扎小辫的是林胡的,嘿,还有东胡的。」

  程宗扬紧绷着脸,事前他们已经猜到吕家兄弟不会轻易罢休,肯定会全力一
击,杀人灭口,却万万没想到,吕家兄弟竟然会出动军队。卫尉、屯骑、越骑、
长水,四支拱卫帝都的精锐尽数出动,纵然只有一百余骑,也不是他们所能应付
的。

  刘诏与敖润已经会合,敖润据守在一处酒肆的二楼,一脚蹬着栏杆,一手持
着铁弓,每次弯弓必定箭无虚发。刘诏举着一面龙鳞盾,替他遮挡射来的箭矢,
两人配合得默契之极。

  从林中杀出的越骑一边发出尖厉的呼啸声,一边飞驰入镇。最前面一名骑手
已经闯出楼下,他劈开敖润的利箭,双腿夹着马腹一提缰绳,坐骑猛地跃起,跳
上酒肆旁边一人多高的柴堆,接着再一跃,前蹄已经登上二楼的楼面。

  刘诏把龙鳞盾抛给同伴,抄起快刀扑了过去,一连三刀,先挑开那名越骑的
长矛,再一刀荡开他的短剑,最后一刀重重劈在那人胸口,将他斩落马下。

  身披重铠的屯骑也已经杀至,他们举戟朝酒肆的房门砸去。木屑纷飞间,一
条庞大的身影直闯出来,猛兽般迎面扑上一匹战马。青面兽脸上的兽斑跳动着,
双臂一拧,搂住战马的脖颈生生拧折,然后发出一声震耳的咆哮。

  一般马匹听到猛兽的咆哮,都会受惊逃逸,这些战马却是专门训练过,对野
兽的咆哮丝毫不惧。马背上,一名身材魁伟的屯骑军士抡起铁镧,朝青面兽背上
砸去,青面兽背脊一弓,硬生生受了铁镧一击,一边挥拳将他的战马砸得颅骨碎
裂。

  一丝死亡气息远远飞来,如同飞鸟归林般汇入丹田,直接融入阴阳分明的生
死根内。自从阴阳鱼与生死根融合之后,程宗扬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吸收死气
的异能。新生成的生死根效率明显比以前提升了许多,只是随着修为的深厚,这
点死气就显得细微了。

  吴三桂提着一杆长矛,身体贴在屋脊上飞掠过来,低声道:「程头儿,四面
都被围住了!」

  程宗扬吃了一惊,「外面还有人?」

  眼前已经有上百骑,唐季臣居然还留有后手,他终究出动了多少人马?看来
这次是志在必得了。

  「汉军的指挥在哪里?」

  「没有露面。」

  程宗扬断然道:「先撤!」

  话音未落,朱老头就撒丫子跑了。

  「干!死老头!跑那么快,小心我挖你祖坟!」

  对旧主这种行为,吴三桂只有装作没看到,「要突围的话,就往山上冲。如
果下山,他们仗着地势从后面冲下来,谁都跑不了。」

  「那就上山。」

  「我来断后。」

  「交给你了。」程宗扬道:「最好能把他们的指挥引出来。」

  「瞧我的吧!」

  程宗扬穿屋越脊往镇北掠去,一边发出尖啸,召唤众人会合。蒋安世领着鹏
翼社的弟兄守在镇北,闻声并没有上来接应,而是将带来的马车堵在巷口,然后
丢下桌椅家俱,做成简单的拒马。

  敖润等人过早暴露,此时已经被屯骑和越骑的精锐团团围住。青面兽挥舞着
两把巨斧紧守大门,周围已经倒毙了数匹战马,那些汉军骁勇之极,即使面对青
面兽也毫无惧色。青面兽边战边退,最后被堵在酒肆的大门内,脱身不得。

  忽然一声巨响,酒肆的后墙被冯源用手雷炸出一个大洞,早已等候多时的众
人蜂拥而出,纷纷跃上墙头,一边躲避箭矢,一边借助地形冲开骑兵的阻截。

  镇子本来就不大,那些骑兵又骑术精湛,即使夜间在巷中也奔驰如飞。不多
时就衔尾追至,将包围圈缩小到镇北一处大宅周围。

  蒋安世已经将宅前的道路全部堵住,此时冲杀出来,趁追兵不备,狠狠打了
一个反击。敖润翻身跳上屋檐,一边喝骂,一边张弓狙杀来骑,刘诏和青面兽则
和蒋安世一道,调头杀了个回马枪。

  程宗扬迅速清点了一下人数,除了斯明信和朱老头,其他人都已经会合。卢
景此时也甩开卫尉战车的阻截,手中的竹杖换了一杆夺来的长戟。现在追问唐季
臣突然调集军队的原因毫无意义,重要的是先闯出去,甩开追兵。程宗扬与卢景
略一交流,便订下方案,卢景作为鱼饵,是汉军围攻的焦点,留下来断后责无旁
贷。必要时由他引开部分追兵,减轻撤退的压力。程宗扬负责带人撤退。

  卢景对此毫无异议,他当即与吴三桂等人合编,分成两个三人的小组。这边
汉军也已经杀至,屯骑是重骑兵,速度不及轻装的越骑。那些披发的山地越骑劈
开拒马,当先闯进巷中。

  匡仲玉袍袖一挥,一道火墙拔地而起,将十余名越骑分成两截。卢景长戟平
举,戟锋直刺一名越骑的咽喉。那名越骑挥刀格开,忽然卢景双臂一拧,戟牙蓦
然翻出,切断了那名越骑的脖颈。

  吴三桂却遇到了硬茬,他交手的那名越骑身手强横,以他的修为,竟然没有
占到半点便宜。吴三桂杀得性起,一杆重矛幻化出漫天矛影,将那名越骑强者笼
罩在逼人的劲风下。

  卢景压着嗓子,狞声道:「唐季臣!你竟然敢暗算我!」

  「别喊了,姓唐的没来。」一个戴着铁面具的汉子立在墙头,「没想到阳泉
暴氏有这么多帮手,还好主公早防着你们这一手。从今往后,阳泉暴氏就在江湖
中除名了。」

  「火冲!」

  卢景刚一开口,匡仲玉便并指点出,他指尖飞出一点火光,落在那名铁面死
士脚下。接着一道火环猛然爆开,往四周席卷而去。墙边两名越骑被火环卷住,
顿时烧得皮开肉烂。火光一起,那名死士便双臂交叉掩住面孔,烈焰靠近他身周
寸许,就被劲气扑灭。

  「没有。」

  吴三桂道:「这边!」

  匡仲玉又丢下一只火环,同样没能逼出幕后的指挥者。

  那名铁面死士放开双臂,然后喝道:「杀!」

  十余名戴着铁面具的死士从墙后跃出,如狼似虎的朝众人杀来。卢景虽然与
众人战成一团,实际上却是眼观六路,周围任何动静都瞒不过他那双白眼。忽然
他眼角一跳,看到几名死士聚在巷口,中间是一个身材单薄的男子,很明显的与
众不同。

  卢景不动声色,挥戟与几名死士战在一处。那几名死士身手强横,围着卢景
血战不已。杀到激烈处,忽然卢景身体一拧,腰间一只乌黑的钢爪蓦然飞出,悄
无声息地朝那男子抓去。

  男子身边的护卫反应极快,长刀一翻,挑住钢爪,谁知卢景的阴风爪是左右
两枚,左爪擒住钢刀,右爪从那名护卫身侧穿过,扑向中间男子的面门。另一名
护卫合身扑过来,被钢爪扣住肋下,顿时扯下一块肉,鲜血直流。

  卢景将长戟一丢,握住钢索,阴风爪划过一连串诡异的弧线,在人群中盘旋
进击,几次都险些命中那名男子。那些死士极为拚命,每到危急关头,都有人不
顾生死的用身体遮挡,卢景自然不会留手,顷刻间,便有五人死在爪下。

  那名男子似乎不谙武功,只能被死士们护着后撤。眼看又一名死士死在卢景
爪下,那男子身前空门大露,再无退路,一辆战车蓦然从火巷中冲出,车上一名
将领喝道:「吕校尉!得罪了!」说着劈手抓住蒙面男子颈后,把他扯到车上。

  卢景手腕一沉,阴风爪扣住车轮,将战车扯得倾斜过来。那名将领展臂挟住
蒙面的男子,往后腾空而起。

  黑暗中,一条人影轻烟般飞过,接着寒光一闪,一只雪亮的弯钩抹在那名将
领颈中。斯明信一击得手,翼钩随即一提,那名将领身体尚在半空,脖颈已经被
钩锋切开,溅血的头颅高高飞起。

  斯明信像被风吹起来一样,轻飘飘一个转身,鬼魅般飞向那名男子,两柄翼
钩交错挥出,只要被它钩住任何一个部位,都保证会与身体分家。

  旁边一名濒死的死士猛然蹿起,抱住那名男子,拚死往火中滚去。斯明信的
翼钩只来得及留下那死士一条手臂,就被烈火阻挡。斯明信沉默寡言,平时从来
不说硬话,却不做软事。他身形一闪,在原地消失,接着就到了火巷的另一端。

  火中传来一声玉佩碎裂的脆响,翻滚的人影突然少了一个,剩下那名死士在
火中挣扎几下,便不再动作。那男子竟然用护身的法术脱身,着实出乎众人的意
料,斯明信再想去找,已经见不过那人的踪影。

  卢景等人在镇中血战,这边程宗扬刚闯出镇子,结果迎面就撞上了伏兵,又
一批长水胡骑从林中驰出,为首的胡人举起柘木弓,手指一动,两支箭矢流星般
飞来。刘诏抢上前去,举盾格开箭枝,右手一甩,一柄飞刀刺进马胸。

  青面兽提着一根狼牙棒,朝另一名胡骑砸去,那名胡人侧身踢开马镫,只用
一脚的脚尖踩在镫上,右手抽出长刀,劈向青面兽的面门。青面兽头一扭,狼牙
棒重重落下,砸在马鞍上,战马的脊骨顿时碎裂,四蹄一软,跪倒在地,那名胡
人也跌下马来,还未站稳,就被蒋安世刺穿肩膀。

  背后火光冲天,匡仲玉仿佛把整个镇子都给点燃了。他们虽然只有六人,但
卢景和吴三桂都是精于战阵的大行家,两人各带着两名星月湖大营的军士且战且
退,时而互相掩护,时而交替出击,居然打得有攻有守。

  汉军人多马快,即使绕过镇子也用不了多少时间。程宗扬下令放开两翼,全
力突击,务必不与长水胡骑纠缠,好赶在追兵到达之前冲入林中。

  这些人来历各不相同,彼此间甚至未见过面,但程宗扬与他们每一方都交情
非常,指挥起来如臂使指。敖润等人合在一处,轮流充当前锋,往中间突破。长
水胡骑一个个坠下马来,鲜血在黑暗的山野间四处飞溅。

  什么好汉都不是铁打的,搏杀中,刘诏等人也陆续负伤,两名被派来保护高
智商的禁军士卒更是伤在要害,倒在了山林之前。可战况太过激烈,众人也没办
法抢回他们的尸体,只好等以后再收殓他们的遗骨,送回故乡临安。

  程宗扬刚带人冲开最后一道防线,忽然听到有人说道:「有两下子啊。」

  黑暗的山林中传出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那声音清朗动听,却有着与年龄不
相衬的傲慢,就像一个小孩子故意装成的成年人。

  接着一匹战马从林中缓缓踏出,它颅骨高峻如同削成,额头又方又平,比汉
军那些健马还高出尺许,寻常人伸直手臂也摸不到它的下颌。前竖的马耳又尖又
狭,如同削成。马眼大而光亮,粗壮的脖颈犹如虬龙,四蹄大如钵盂,稳稳支撑
着强健的四腿,皮毛又光又滑,通体赤红如火,神骏逼人。

  敖润本来已经张开铁弓,准备射人先射马,但看到这匹战马,拉弦的手指不
由顿住,怎么也不舍得下手。

  马背上是一个英俊的少年,他只有十四五岁,头戴金冠,身上白衣胜雪,剑
眉朗目,唇红齿白,俊美得如同天神之子,五官比起萧遥逸也不逊色。只不过他
神情间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骄傲,就是那种嚣张得不知天高地厚,却并不令人讨
厌的臭屁模样。

  打到这时候,这群「杀手」都已经显露出不俗的实力,单打独斗,那批最精
锐的汉军也不敢说就能必胜,然而这名少年一人一马挡住众人的去路,好像一只
手就能把他们全部搞定。

  程宗扬喝道:「你是谁?」

  少年提起鞍侧的方天画戟,朗声道:「洛下吕奉先!」

  这名字好耳熟啊……程宗扬想着,一口老血险些吐出来,这是汉国好不好?
你一个三国人来凑什么热闹呢?

  虽然眼前的吕布看起来很嫩,但这个名字实在是如雷贯耳。人中吕布,马中
赤兔,能单挑关二爷和张飞的猛人,就算国中刚毕业,程宗扬也不敢吊以轻心。

  程宗扬旁顾左右,「吕家有这人吗?」

  蒋安世道:「不熟。」

  程宗扬叫道:「小家伙,你走错地方了!这事跟你没关系!」

  少年吕奉先高声道:「翼叔叔说了,阳泉暴氏的人,一个都不能留!你们能
闯到这里,也算是好本事,此番就教你们见识见识我吕氏后族的厉害!」

  这厮是吕冀的侄儿?还真是吕家的子弟。如果他真有历史上吕布的身手,敖
润加上青面兽再加上刘诏,三英战吕布的三英是有了,可老敖能跟关二爷比吗?
何况前有劲敌,后有追兵,只要被他缠住几个回合,大伙也不用跑了。

  程宗扬心念电转,忽然抬手把刀架在颈下,喝道:「小家伙!你要不让开!
我立即自杀!」

  吕奉先果然嫩了点,明显有些发愣,「你真是奇怪……什么意思?」

  程宗扬叫道:「死老头!你再不出来,我就死给你看!」

  旁边一声冷哼,朱老头负着手出来,一派高人风范的正要开口,吕奉先却抢
先叫道:「原来是这样啊!你太狡猾了!但是没有用的!兀那老头,你就是他请
来的救兵吗?」

  朱老头怒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懂礼貌!」

  「老家伙!吃我一招!」

  吕奉先脚跟一磕,赤兔马闪电般纵出,马上的少年挥起方天画戟,一片耀眼
的银光匹练般朝朱老头卷去。朱老头抬手拍住戟锋,戟掌相交,两人齐齐「咦」
了一声,显然都为对方的力道感到吃惊。

  虽然少年吕奉先看起来很猛,但遇到死老头这种浑身白毛的老妖精,结局根
本没有悬念。眼看长水胡骑纷纷涌出,程宗扬叫道:「冯大法!看你的了!」说
着拿起一只手雷,展臂挥出。

  冯源连忙抬手施法,大喝一声,「爆!」

  冯源那点火法,比起匡仲玉就如同刚入门的小学生,十次有五次都不见得灵
光。好在那手雷是冯源亲手做出来的,关键时候总算没掉链子。冯源手一指,还
未落地的手雷应声炸开,剧烈的爆炸声中,无数铁片四面飞射,将冲来的长水胡
骑硬生生炸出一个缺口。

  「走!」

  趁着吕奉先被朱老头缠住,程宗扬带头冲上去,众人一鼓作气,突破长水胡
骑的阻截,闯进山林。

                第八章

  汉军出动的多是骑兵,此时在山林中追逐,除了擅长山地作战的越骑,使用
战车的卫尉,重装的屯骑和剽悍的长水胡骑都有点不好使。吴三桂和卢景又拖住
了对方大部分兵力,能够追来的汉军并不多,倒是那些铁面黑衣的死士如同附骨
之蛆,阴魂不散地跟在身后。

  程宗扬走过这一带的山路,至今记忆犹新。他领着众人边战边退,先逃到赵
合德曾住过的猎户小屋,然后又穿溪过涧,专门挑叶深林密,山高路险的地方行
进。这一次交手,程宗扬固然失算,没想到吕冀会出动汉军精锐。吕氏兄弟也没
料到一个杀手背后竟然有这么大的势力。双方一同失算,结果各有损伤,谁都没
有占到便宜。

  半个时辰之后,汉军的骑兵已经被彻底甩开,只剩下那批死士仍在身后穷追
不舍。此时程宗扬手下也有一半人负伤,刘诏更是被长矛戳伤大腿,全靠敖润背
着才能行进,不可避免地影响了速度。

  山中隐约出现一条青石甬道,程宗扬叫道:「这边!」

  敖润把刘诏放在地上,反手去拿自己的铁弓,才想起箭矢已经用尽,只剩下
肉搏一条路了。连番恶战,众人都有些精疲力尽,倒是青面兽仿佛虎入山林,途
中突然返身,扑杀一名死士,将分头追来的死士吓退,这才过来与众人会合。

  趁着这难得的喘息之机,程宗扬道:「前面有一道山涧,从涧底走。好处是
溪水能遮掩脚印,免得那些吕氏的死士再追过来。坏处是涧底不易通行,你们看
呢?」

  蒋安世道:「被人追上的话,若是从涧上投石,只怕不好抵挡。」

  程宗扬道:「所以要有人挡住他们一会儿。」

  蒋安世当仁不让道:「我来!」

  蒋安世虽然主动请战,但他若不是负伤无法痊愈,也不会被派到洛都主持鹏
翼社。程宗扬道:「不行。断后的事我来。老兽,你留下。」

  青面兽得意地拍打着胸膛,「吾晓得!」

  程宗扬叮嘱敖润,「你们过涧之后往上清观去。老敖,你知道路,见到紫姑
娘她自然知道怎么处理。」

  敖润道:「程头儿,我来断后,你带着人去。」

  「别争了。我现在修为比你高,你还不服?」程宗扬扭头道:「老刘,能撑
得住吗?」

  刘诏咬牙道:「还成!」

  「把伤口扎紧,小心血迹。」

  众人都是爽利汉子,当即裹好伤口,背起伤者,由敖润带路往程宗扬说的山
涧奔去。

  程宗扬晃亮火褶,折下松枝,点了根火把,然后立在那座正面无字的墓碑旁
边。青面兽伏在墓碑另一侧,不时舔着皮毛上的血迹。

  周围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几个身影从林中走出。前面一名死士戴着狰狞的铁
面具,背上却背着一个身材单薄的男子。那男子脸上的蒙面巾已经被树枝挂掉,
露出一张青涩的面孔,虽然比吕奉先略大几岁,但也只是刚冒出胡须而已。

  那人目光越过程宗扬和青面兽,落在他们身后的坟茔上,饶有兴致地说道:
「这里就是戾太子墓吗?听说胡巫望出这里有天子气,不知是何道理。」

  程宗扬道:「你是吕戟?吕忠?还是吕让?」

  方才那名屯骑的将领称他吕校尉,自然不是卫尉吕淑,吕家的校尉足足有三
个,长水校尉吕戟,越骑校尉吕忠,屯骑校尉吕让。

  年青男子从铁面人背上下来,微笑着摇摇头,笑容颇为温和,让他并不出色
的相貌都令人觉得顺眼起来,「都不是。」

  「蒙谁呢?除了这三个,还有哪个姓吕的校尉?」

  「在下吕巨君,忝居射声校尉一职。」

  「胡扯!射声校尉是陈升,哪里又出来个姓吕的射声校尉?」

  「阁下竟然知道射声校尉是陈升?」吕巨君有些惊讶,然后道:「但那已经
是昨日之事了。陈升行事不谨,以至于建威将军遇刺,军中无不欲诛之而后快。
所幸圣天子在位,顺天应人,已将陈升解职,由在下接任。」

  屯骑校尉吕让参与了吕冀屠镇之事,天子暗中震怒,想迫他解职,因此让自
己心腹一系的陈升联络韩定国,准备接任屯骑校尉。结果韩定国被杀,屯骑校尉
没拿到手,反而连陈升的射声校尉也丢了。

  程宗扬暗自警惕,这吕巨君看起来年纪不大,但举止从容自若,身处生死之
际也谈吐自若,倒颇是个人物。

  「八校尉你们吕家占了四个,再加上卫尉,洛都一半兵力都是你们吕家的,
明天干脆废了天子,自己当皇帝得了。」

  「此说何其愚也?」吕巨君摇头道:「天子乃天之元子,感天地五行之精气
而生,天子生时,必有瑞征,岂可自立?阁下胡言乱语,不值一驳。」

  这厮年纪不大,怎么一副愚夫子的口吻?难道他是在开玩笑?不过看他的表
情,似乎是认真的。

  程宗扬去过书院,知道洛都最流行的不是纯粹的儒家学说,而是混合了阴阳
家的新儒学——谶纬之学。不仅易纬、书纬、诗纬等纬书与原本的易经、书经、
诗经等经书并列,而且还被称为内学。上自天子,下至黎民,都对此深信不疑。
看来这小子也是受害者。

  程宗扬对谶纬的理解,就是一本正经地说些胡话,只要你敢投其所好,就有
人敢信。他正容说道:「怎么是胡言乱语?我最擅长的就是望气!哎哟哟,小伙
子,我瞧你这会儿浑身就在冒天子气。」

  吕巨君饶有兴致地问道:「什么颜色?」

  「当然是黄色!天子不都是明黄色的吗?」

  吕巨君道:「好个愚人!汉禀火德,因此旗帜尚赤,你以为火德生土,便为
正黄之色吗?五德交替,乃相克而非相生,克火者水,吕某便是有天子气,也当
是水德玄黑之色。」

  「刚才天黑没看清,仔细看看,确实是黄里透黑,这么说吧,你这头上的天
子气,活活就是乌云压顶。」

  吕巨君微微一笑,「你以为多说几句话,就能让你的同伴逃出生天吗?也许
你不知道,我吕氏有几名门客擅长搜魂之术,即使你们逃亡一空,留下那两具尸
体也能把你们的来历说得清清楚楚。」

  「小子,吹牛还是靠点谱吧!」程宗扬看似愤怒地将火把往脚下一丢,然后
飞身疾退。

  轰然一声巨响,藏在供桌下面的手雷猛地炸开,铁屑夹着碎石四处飞溅。

  旁边的死士身体一横,挡在吕巨君身前,一动不动地用身体硬生生挡住爆炸
的手雷。两行鲜血从他铁面具的眼孔中流出,看上去愈发狰狞凶残。

  「停!」

  吕巨君挥手止住众人,「这些人身怀异器,精于夜战,追上去死伤必重。」

  一名死士道:「为侯爷效力,死而无憾。」

  吕巨君温和地说道:「天生万物,以人为尊,岂能白白送死?回去吧,叔父
怪罪下来,由我一力承担。」

  那些死士虽然悍不畏死,但也不是闲得没事就想着去找死。众人闻言感激不
尽,纷纷抱拳道:「多谢大公子。」

  吕巨君若有所思地望着程宗扬消失的方向,过了一会儿问道:「那几位擅长
魂术的法师到了吗?」

  「已经到了。」

  吕巨君亲手扶着受伤的死士,吩咐道:「拿伤药来,我来给他治伤。」

  那死士伤势极重,艰难地说道:「大公子……」

  「不必再说。」吕巨君温言道:「你是因我而负伤,自然由我照料。若是因
此残废,余生由我奉养。」

  一众死士都道:「大公子真乃仁义之士!」

  程宗扬有些奇怪,那些死士居然不追了。这比追上来还让人心里没底。难道
那小子说的是真的,他们真能从死人嘴里问出话来?

  程宗扬蓦然停住脚步,青面兽凑过来,腆着脸道:「一只羊,吾背你!」

  「明天给你宰两只羊吃。」程宗扬道:「你去找老敖,我回去看看。」

  青面兽大摇其头,「叔公让吾跟着公子。」

  「我随便走走,你找老敖要羊去。」

  青面兽立刻就妥协了,「吾给你留块肉!」说着蹿进山林。

  程宗扬一路潜行穿过山林,不到一刻钟,忽然听到一阵喝骂,接着便看到朱
老头跟个兔子似的在树林间乱蹿,后面一个俊美少年手提方天画戟,咬牙切齿地
狂追,追上就拿戟戳,追不上就拉弓射。他的金冠不知掉在何处,发髻也散开大
半,身上的白袍沾满泥土,脸上还印着一个红通通的巴掌印。更可恨的是他已经
这么惨了,看上去居然还挺帅。

  朱老头停下脚步,双足微分,一派宗师气度地负手而立,说道:「小娃娃,
大爷再跟你过几招!」

  吕奉先叫道:「有种你别逃!」

  朱老头凛然道:「咱们按江湖规矩,先喊一二三,然后动手!」

  吕奉先执戟重重一顿,「好!一!二!三!」

  朱老头上前一步,两手跟纺锤一样,抡起手臂「啪里叭拉」打了吕奉先一个
满脸开花。最后还歪歪扭扭地擂了一拳,给吕奉先捶了个熊猫一样的黑眼圈。

  「小子,服不服!」

  吕奉先都快哭了,「混蛋!你踩住我脚了……」

  程宗扬往下一看,果然朱老头正踩着吕奉先的脚背,难怪他一通王八拳抡过
去,吕奉先连躲都不躲——实在是脚被踩着,来不及躲。

  「这是大爷教你的绝招,好好学着!」

  「杀!」吕奉先挥起方天画戟朝朱老头腰腹斩去。

  朱老头脚一松,吕奉先急忙一迈腿,却没想到老头那脚根本没收走,专门在
半空等着他,腿一提就被他跘住,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

  「哎哟,」朱老头恶人先告状,抢先叫嚷道:「大爷这腿都让你踢折了,小
娃娃,你咋不看着路呢?」

  吕奉先握着戟身爬起来,眼睛像喷火一样,「该死的……」

  话音未落,身后有人道:「老头,你是闲的吧!」

  程宗扬悄然掠到吕奉先身后,一掌切在他颈侧,把他打晕在地。

  「你这是干嘛呢?」程宗扬满脸稀奇地说道:「你不是跟吕家的人仇深似海
吗?还不赶紧弄死他得了。」

  朱老头道:「老夫和吕氏结仇时,这小子还没出生呢。」

  「你别告诉我你下不去手。」

  朱老头仰天叹道:「人老了,心也软了啊。」

  「你是下面软了吧!」程宗扬怒道:「干!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你现在要
是不干掉他,过不了几年,就该他弄死你了。」

  朱老头深以为然,点头道:「说得没错,这小子根骨比你强得多。运气好的
话,将来可了不得。」

  「知道你还装什么菩萨?」程宗扬拔出匕首,「你不杀我杀!」

  朱老头扭过脸,表示自己只当没看到。

  程宗扬提起匕首,往吕奉先颈后斩去。刺到中途,却犹豫起来。真是没天理
啊,这小屁孩被老头儿打得狗屎一样,居然还这么帅?

  这小子如果长大,说不定又是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猛人。吕家跟自己是敌
非友,这次要不杀了他,将来必定养虎为患。可自己难道就这么一刀把这小家伙
宰了?万一他真是吕布那个吕奉先呢?就算他不是什么未来的历史名人,也是未
成年人啊……

  程宗扬到底没能狠下心肠,最后收起匕首,转身就走。

  朱老头屁颠屁颠跟上来,「小程子,你去哪儿?」

  「去看看他们是不是真有搜魂的法术。」

  「小心啊,万一他们把你的老底摸出来……」

  程宗扬心头一震,终于想起自己心里那丝隐忧,「不好!」

  斯明信曾经说过,自己的住处有人盯梢。今晚原本约定与唐季臣交易,结果
唐季臣不见踪影,却等来了吕氏指挥的汉军,还有两个前途无量的吕家小辈。吕
家既然对此事如此重视,唐季臣怎么会不出现?他此时会在哪里?

  …………………………………………………………………………………

  位于步广里的宅院内已经浸满鲜血。那些黑衣铁面的死士一言不发,在院中
四处搜杀。两名留下的宋国禁军此时已经身首异处,剩下的也在苦苦支撑。

  延香已经不是第一次目睹这样血腥的景像,她拉着浑身颤抖的毛延寿绕到柴
房。毛延寿哆嗦着就要往麦秸堆里钻。延香死死拉住他,拚命摇头。

  这些死士杀人之后肯定会放火焚尸灭迹,躲在柴房只有死路一条。她踢开墙
角的乱柴,露出下面一个狗洞,然后在毛延寿耳边颤声道:「逃出去找主人,一
定要给我报仇……」

  毛延寿胡乱点着头,趴到地上就要往狗洞里钻。忽然间,他停下来,扭头问
道:「你为何不逃?」

  延香咬了咬嘴唇,「我试过。钻不过去。」

  毛延寿看看她胸丰臀圆的完美身材,再看看自己瘦巴巴的身体,总算明白过
来。但即使明白了,也不好说什么,毛延寿只好道:「我去找敖管家,你一定要
等着。」

  「快去!」延香推着他的脚,把他送了出去,然后无力地靠在墙上。

  富安靠在门板上,唇角的鼠须不住抽动。在他身后的厢房里,高智商鼾声震
天,外面杀的人头滚滚,他还没醒。

  终于最后两名禁军士卒也被围住,程公子还没回来。富安心一横,抬手敲了
敲门,弓着腰小心道:「衙内,该起床了。」

  高智商狠狠打了两声鼾,然后带着一肚子的怨气嘟囔道:「富安,你个狗奴
才,敢打扰少爷睡觉……」

  「衙内,真的得起来了。」富安苦口婆心地劝道:「外面来人了。」

  「谁来也不行……打断他的腿!」

  富安听着他清醒了一点,赶紧推门进来,「衙内,咱们换个地方睡吧。」

  「大半夜吵什么——」高智商这会儿终于听到外面的动静,一骨碌爬起来,
「外面怎么了?」

  富安脸色发青地说道:「有贼。」

  「好!看少爷我杀贼!」

  高智商兴冲冲摘下墙上的佩刀,一把拉开房门,准备去凑个热闹,但只看了
一眼,他脸色就变了。

  外面血肉横飞,一群戴着铁面具的黑衣人魔鬼一样在夜色下肆意杀戮,那场
面就像一个可怖的噩梦。

  高智商咽了口吐沫,喉咙发干地说道:「师傅……呢?」

  「程爷出去办事了。」富安道:「衙内,从后窗走。」

  高智商省悟过来,一头扎进房内,「富安,你顶着!」

  「衙内,你小心啊!」

  高智商一脚踢开后窗,就看到一柄快刀迎面劈来。高智商赶紧把窗户重新踢
上,富安抢上来,用板凳死死顶住木窗。

  高智商抱着刀呆呆立在当场,接着浑身都开始发抖,他打过架,误杀过人,
但这样真正玩命的血腥场景,他连见都没见过。这会儿高智商脑子都像被冻住一
样,脸色煞白,手脚一片冰凉。

  长刀接连劈在窗上,斩断的窗棂四下纷飞,富安手里的板凳也挨了几刀,几
乎被砍断。刀锋再次砍来,劈掉一截凳腿,接着富安惨叫一声,却是被刀锋划破
了手掌。

  高智商像是被惊醒一样,身体狠狠抖了一下,苍白的脸色迅速涨红。他发出
一声怪叫,猛地抢上前去,双手握住刀柄,使出浑身的力气往外狠狠一捅。

  外面一声闷哼,鲜血喷溅在木窗上、板凳上、富安的手上和他的脸上。

  「滚开!」

  高智商把富安踢到一边,然后钻了出去,抡起佩刀,对着那名没死的汉子一
通乱砍。

  那名汉子被伤到要害,扭动几下便没了声息,接着黑影一闪,一名死士从屋
顶跳下来,举刀向高智商劈来。高智商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拼了命的抡刀对砍,
但到底是修为差距太大,只几下就震得手腕发麻。

  一看自家衙内吃亏,富安拎着半截板凳钻过来助阵。那人见他脚步虚浮,也
不以为意,只随便一肘,就把他打飞出去,还撞掉了他两颗门牙。

  高智商发疯似的冲上来乱砍乱劈,嘴里连串骂着脏话。黑衣人横刀封挡,然
后顺势一拧,高智商佩刀脱手,整个人都摔到一边。黑衣人没有进逼,而是回身
往富安颈中砍去。

  富安举起板凳,试图遮挡,结果刀锋一闪,将他的半截板凳又砍成两半,刀
势毫不停顿地劈向他的喉咙。

  富安嘴巴上全是鲜血,坐在地上「呼呼」地喘着气,再没有力气躲避。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猛地扑来,挡住黑衣人的刀锋。

  鲜血飞溅中,高智商抱住大腿,发出一阵哭爹喊娘的惨叫。

  黑衣人狞笑一声,重新举起刀。富安疯了一样爬起来,一边拖着自家衙内吃
力地往墙边挪,一边用漏风的嘴巴对黑衣人道:「大爷!大爷!我给你钱!要多
少都给你!」

  高智商一边惨叫一边骂道:「富安你个狗才!干你娘!快滚啊!」

  富安拚命许诺钱财,但那死士始终默不作声,显然不准备和他商量。眼看自
己主仆已经走投无路,富安大叫道:「先杀我!我得死前头,给衙内开路。」

  黑衣人脚步略微一顿,接着长刀对准他的脑门疾劈而下。

  忽然身后风声一紧,一只长着鬃毛的兽爪伸来,紧紧扼住黑衣人的喉咙。老
兽人浑身都沾满血污,仿佛一头掉光毛的苍狼,他一把将那名黑衣人拖过来,然
后像一条熟羊腿一样,拧断了他的脖颈。

  哈米蚩把尸体一抛,「走!」

  「哎!」富安趴在地上,把高智商背到背上,用受伤的手扶着墙爬起来,挣
扎着往黑暗中跑去。

  黑衣人纷纷追出,哈米蚩独目中闪着幽光,他披着一件空荡荡的羊皮袍,已
经衰老的身体似乎只剩下骨架。

  一名黑衣人挥舞着流星锤,往哈米蚩胸口击去。老兽人抓住钢链一扯,将那
名黑衣人扯到面前,然后抓住他的下巴往上一掀,露出脖颈,接着张开獠牙,一
口咬断了他的喉咙。

  余下的黑衣人为之气夺,望着同伴抽搐的手脚和那名野兽般噬血的老人,都
不禁心底发寒。

  就在这时,一个女子厉声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还不退下!」

  …………………………………………………………………………………

  离宅院不远的一条暗巷中,临安昔日的花花太岁和他的狗腿子,正相依为命
地挣扎求生。

  富安浑身是血,有自己的,也有少爷的。他使出吃奶的力气,背着高智商跌
跌撞撞往前走,一边喘息道:「衙内……亏得你瘦了些……要不然可要了小人的
狗命了……」

  高智商趴在富安背上,有气无力地说道:「富安……你个狗才,害少爷我挨
了一刀……你个废物……我……我要扒了你的皮……」

  富安喘着气道:「小的自己扒,自己扒……衙内,你忍忍……忍忍啊。」

  高智商脸色苍白,喃喃道:「找师傅……」

  「对,我们去找你师傅。」

  「爹爹……」

  「是,还有老爷。」富安抹了把脸上的血,小心道:「老爷一道令,就把这
些反贼全杀光了……」

  「狗才……别啰嗦……我睡一会儿……好冷……」

  「衙内,你别睡……千万别睡啊!」

  富安带着哭腔的叫喊声在巷中回荡着,「衙内!衙内!你醒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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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集:汉国篇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小玲儿

  吕家死士袭杀程宗扬居处,老兽人重伤之际引发地震,而此事也在洛都引起
一阵骚动。随后城内四处谣传在地震后出现的黑白鹅之事,天子便即下令让程宗
扬迎赵合德入宫,以合谶象!

  云家星夜兼程押送大批财物,遭到黑魔海与龙宸联手夹击,损失惨重,更影
响程宗扬与云家在汉国朝廷的布局。当程宗扬与云丹琉赶至现场援手时,却陷入
更致命的计谋中!

                第一章

  林中隐约带来一阵重物撞动的声响,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从林中出来。程
宗扬微微皱起眉,一手按住刀柄。夜色如墨,幸好以他如今的目力,一点微弱的
星光就足以让他看到许多东西。声音越来越近,接着一匹神骏如龙的战马从枝条
间奋力跃出,纵身蹿到那名昏迷的少年旁边,然后低下头,伸出厚厚的舌头去舔
他的脸颊,试图唤醒自己的主人。

  程宗扬好不容易下决心才放过未成年版的吕奉先,这会儿望着那匹神骏的战
马,不由一阵心动,但最后只是遗憾的耸耸肩。毕竟是传说中的赤兔马,太过神
骏,自己还真没把握能把它从主人身边拽走。

  程宗扬把赤兔马和吕奉先放到脑后,不再多想,然后开口道:「我觉得有点
不对劲。」

  唐季臣一直没有出现,却等来了四支汉军精锐,程宗扬越想越是不安,「我
要回去一趟看看,别是出了什么事。」

  「别急!」朱老头一脸慎重地拦住他。

  「敌军势大,当心埋伏——来来来,待大爷给你找条明路!」

  朱老头弯腰脱下一只稀烂的破鞋,合在手中摇了几下,然后往地上一丢,指
着鞋尖的方向笃定地说道:「顺着鞋走指定没错!」

  都这时候了,死老头还耍宝,程宗扬不由火冒三丈,刚想一脚把他那破鞋踹
飞,却见朱老头忽然弯下腰,撅着屁股抓了几把泥土,塞到他那只烂得快没边的
破鞋里面,然后举过头顶,往脑袋上一放,接着拣了根枯枝,一手握着,直挺挺
柱在面前,另一只手解开裤带,对着自己脏兮兮的光脚「哗哗」地尿开了。

  夜风入林,发出呜咽般的低响。朱老头一连串古怪的动作,让程宗扬的怒火
瞬间化有乌有,只觉一股冰凉的寒意像毒蛇一样从背后蜿蜒爬起,被夜风一吹,
一阵阵的毛骨悚然。

  「老东西,你真疯了?」

  「嘘……」朱老头顶着破鞋,面色凝重地嘘了一声。

  …………………………………………………………………………………

  烈焰映亮山谷,山口的小镇已经被大火包围,襄邑侯吕冀坐在马车上,望着
飞舞的烈焰,脸色阴沉得仿佛要下雨一样。今晚的行动并不需要吕冀出面,他只
是一时兴起,抱着围猎的心思想把那个来自晴州的杀手当作猎物亲手杀死,没想
到自己动用了四支汉军精锐加上自己门下的死士,却还是让那名杀手逃之夭夭。

  最后一支追踪的军士也无功而返,吕冀一掌拍在案上,案上金制的酒觥滚落
下来,酒水淋淋漓漓洒在席上。

  「叔叔息怒。」吕巨君从容道:「姓暴的主犯虽然逃逸,却留下两具尸体。
侄儿请来的明符师已经施展搜魂秘术,最多一个时辰便能找出他们的来历。」

  「什么搜魂的秘术!」吕冀斥道:「旁人都说你贤能好学,偏生相信这些巫
蛊之事!」

  吕冀正在气头上,吕巨君也不争辩,只温言道:「叔叔教训的是。」

  吕冀道:「正因为你是我嫡亲侄儿,我才教训你,巫蛊是术不是道,唯可用
之,不可信之。你明白了吗?」

  「是。」吕巨君恭敬地躬身施礼。

  「奉先呢?」

  「奉先追着匪寇入山,还没有回来。眼下胡夫人已经去寻了。」

  听到胡夫人,吕冀容色稍霁,对吕巨君道:「我叫你们兄弟过来,就是让你
们学学怎么办事,免得成了不争气的纨裤子弟。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有些世家
子弟连杀鸡都不敢,那种废物要来何用!」

  「是。多谢叔叔教诲。」

  监奴秦宫提醒道:「侯爷,该回去了。今晚是卧虎当值。」

  吕冀脸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董宣如今已经是司隶校尉,但还兼着洛都令,
而且仍和他担任城门令时一样亲自值夜,只不过巡视的范围由城门延伸到整个洛
都城。这些天撞在他手里的权贵门人颇为不少,一个个都按律或杖或笞,没有一
个轻纵的,一时间城中的权贵都收敛了许多。

  「江充!」

  一名身着绣衣的使者走上前来,拱手道:「君侯。」

  「阿姊把事情交给你,好生去办。」

  身为绣衣使者的江充身材高挺,相貌不俗,闻言微微躬身,应承下来。

  马车辘辘而去,江充转过身,对后面几名胡巫道:「劳烦诸位。」

  一名辫发的胡巫抓起一只羊羔,右手利刃寒光微闪,将羊羔从喉头到腹下齐
齐剖开,然后伸手探入羊羔腹中,拉出温热的内脏,就着火把跳动的光芒仔细察
看。片刻后,他摘下羊羔的肝脏,小心剖开,捧到瞽目的老人面前。

  胡琴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摸索着肝脏上的血管纹路,喉中「格格」作响,发出
一串梦呓般难以分辨的声音。周围几名胡巫认真听着,直到胡琴老人吟诵完,才
把剖开的肝脏投入火中。

  焦臭的烟雾从火堆中升起,令人作呕,周围的军士都不禁背过身掩住鼻子。
只有吕巨君和江充不动声色,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等羊羔的肝脏化为灰烬,吕巨君道:「敢问大巫,那人眼下在何处?」

  为首一名胡巫道:「北邙。」

  江充对吕巨君解释道:「那人居无定处,连日出没于市井街巷之间,之前七
次占卜参差相异,这北邙却是第二次。」

  吕巨君道:「可是在拜祭戾太子之墓?」

  江充道:「这要问大巫了。」

  瞽目的胡琴老人用胡语吟诵着,辫发的胡巫一句一句说道:「感谢青穹赐我
以慧目……让我的双眼穿透迷雾,看到真相……我看到那人头上覆盖着泥土,脚
下浸着流水,身体困在杨树的枝条间……」

  吕巨君与江充面面相觑,江充道:「浸在水中,被泥土覆盖?是死了吗?」

  「不会。」吕巨君道:「那老贼绝不会这么轻易死掉,多半是用了什么障眼
的法术。」

  …………………………………………………………………………………

  朱老头扔掉树枝,提起裤子,把裤腰带胡乱系好,然后磕掉鞋里的泥土,套
在脚上,意气风发地说道:「小程子。走了!」

  程宗扬惊魂未定,「干!你个老疯子!搞的什么鬼?」

  「有人想闻大爷的屁味儿,大爷泼他一脸洗脚水。」

  「你那是洗脚水吗?那是尿吧!」

  「都一样。」朱老头道:「要不是大爷这些天把他们领得团团转,你还想这
么轻松,想干啥就干啥?」

  程宗扬压根不信,「你就吹吧。」

  镇上火势越来越大,连两人在半山腰也能看见火光。接着一行火把往山上行
去,人数不下百余,带的不是刀剑,而是铁铲与鹤嘴锄。

  「不对啊,他们这是干嘛呢?」看着火把行进的方向,程宗扬有种不祥的预
感,他们好像是要去……

  「老头,你不过去看看?」

  「瞧啥啊。」朱老头一点都不当回事,乐呵呵道:「不就是去刨大爷的祖坟
吗?」

  「……你还真看得开啊。」

  「大爷早就刨过了,里面啥都没有。」朱老头满不在乎地说道:「他们要想
刨,大爷的祖坟多的是,有本事全给刨了。」

  难怪老头看这么开呢,戾太子墓只是座空坟,刨不刨都那么回事。他们要再
往上刨——那就该刨天子的祖坟了。老头那些祖坟跟别人家不一样,有一座算一
座,全是帝陵,别说刨了,进去打个兔子,动根草木都是灭族的大罪。吕氏真要
发疯,倒是遂了老头的心意,灭门可期。

  …………………………………………………………………………………

  唐季臣坐在马车上,心急如焚地盯着车外。那些死士已经进去半个时辰,竟
然还没有办完事。来前他已经让人查过,这间宅子的主人只不过是一个新任的大
行令,六百石的官职。这样的人家,在权贵云集的洛都车载斗量,而且他也让人
事先打探清楚,这位大行令虽然是洛都人氏,但刚买下这处宅子不久,显然是幸
进之徒,如今还未成亲,家中只有十几个仆人,一个婢女。

  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棘手,区区十几名仆人,竟然到现在还没能拿下,反而
是他带来的死士颇有折损,已经死伤了六七名。唐季臣不知道他对上的是宋国太
尉亲自挑选的禁军精锐,只觉得襄邑侯门下死士偌大的名头,竟然这么不济事。

  为了避免惊动旁人,那些死士的尸体和伤者都暂时留在宅内。等办完事,将
宅中清理一番,抹去自家动手的痕迹,再放火烧宅。时间拖这么久,让唐季臣越
来越担心。一旦有巡夜的董卧虎过来,那就麻烦了……

  唐季臣对面是一个青衣男子,他盘膝而坐,双手放在身前,拇指相扣,正在
施展法术。忽然间,他脸色一白,额头汗如雨下。

  唐季臣心下一惊,「宫天师?」

  那位姓宫的道人长吸一口气,睁开眼睛,沉声道:「有人闯进来了。」

  「谁?」

  「似是一女子。」宫道人重新闭上眼睛,「快着些。此地怨气太重,我的禁
音术支撑不了太久。」

  唐季臣心一横,掀开车帘,朝外面打了个手势。

  车前的汉子点了点头,然后拿出一只铁制的面具戴上,跃下马车。

  宅院后的背巷内,一名老兽人拄着木杖,与一群黑衣人对峙。在他面前站着
一名少女,虽然她努力摆出勇敢的姿态,发抖的手指却暴露出她内心的惊惧。

  「还……还不退下!」

  为首的黑衣人盯着她,然后偏了偏头。旁边一名戴着铁面具的黑衣人举起长
刀,刚准备动手,却被人拉住。

  后面有人认出那名少女,失声道:「她是襄城……」

  为首的黑衣人目光一跳,也认出这名主母身边的贴身婢女,不等那人说完,
他便闪身上前,一把扼住红玉的脖颈,手指微一用力,将她扼晕过去。剩下的黑
衣人知机的不再作声,闭紧嘴巴向前冲去,还有人跃上墙头,想绕开老兽人,前
去追杀那对逃跑的主仆。

  哈迷蚩苍老的身形略显佝偻,独眼微微眯起,颌下稀疏的毛发在风中瑟瑟抖
动。他握紧木杖,昂首发出一声凄厉的狼嗥。

  刺耳的啸声只传出十几步,就被空气中一层无形的屏障所阻挡,变得无声无
息。冲在最前面的黑衣人露出一丝狞笑,接着便看到老兽人瘦骨嶙峋的胸膛鼓胀
起来,与此同时,一根根苍黑色的尖毛从他干瘦的皮肤上钻出,仿佛泼染的墨汁
一般,顷刻间就覆满手背。

  化身为苍狼的老兽人狼爪一挥,将那名黑衣人胸口撕开,鲜血漫天飞舞,那
名黑衣人胸口被撕得粉碎,露出白森森的骨骼和跳动的心脏。接着老兽人蹿上墙
头,将另一名黑衣人一举扑杀。

  那些死士虽然悍不畏死,但眼看着那名老兽人变身苍狼,接连扑杀两人,也
不禁心惊。

  剩下的死士两两联手,将老兽人堵在巷中,再顾不得去追杀他人。哈迷蚩在
人群间左右冲杀,杀气越来越浓。但他毕竟已经年迈,只厮杀了一盏茶时间,皮
毛上的光泽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动作也变得迟滞。

  忽然,一条铁链贴着地面飞来,缠住老兽人的脚爪。哈迷蚩咆哮声中,将那
名黑衣人扯到面前,一爪扳住他的下巴,俯身咬断了他的喉管。但那条铁链缠在
他脚爪上,一时间难以解开。

  老兽人拖着铁链继续厮杀,另一名黑衣人挥刀劈来,哈迷蚩身体一扭,劈开
刀锋,接着一头顶在那人胸口,将他撞到墙上。那院墙是用夯土垒成,外面只包
了一层砖,被老兽人一撞,那名黑衣人胸口发出一连串骨折的脆响,背后青砖尽
碎,结实的夯土凹陷下去。

  就在这时,一名戴着铁面具的汉子鬼魅般出现在哈迷蚩身后,他握起拳头,
拳底蓦然卷起一股狂飙,夹杂着空气被拳风压缩的细微爆响,宛如一道奔雷,往
老兽人腰上打去,重重轰上土墙。

  接连两次重击,墙壁再支持不住,轰然一声,撞出一个大洞。前边那名黑衣
人上身被撞得稀烂,胸骨尽碎,已经死得不能再死。老兽人也被一拳打入院中,
到地不起,他蜷着身,苍黑色的狼毛一点一点没入皮肤,枯瘦的胸口满是血迹,
只不过这次是他重伤吐出的鲜血。

  那名戴着铁面具的大汉破墙而入,挥拳往哈迷蚩杀来。他双拳幻化出无数影
子,铁拳雨点般落下,鲜血飞溅中,老兽人皮毛绽开,露出惨白的腿骨、头骨、
肋骨……

  哈迷蚩皮毛一片狼藉,浑身伤痕累累,血肉模糊。戴着铁面具的大汉一脚踩
住老兽人的狼腰,一手扼住他的脖颈,拳头高高举起,往他头上轰去。眼看哈迷
蚩就要被他一拳轰碎头颅,老兽人忽然张开口,一口咬住那人的拳头。

  老兽人锋利的狼牙在铁拳下尽数粉碎,眼角和嘴角都溢出鲜血,仅剩的一只
独眼仿佛要挤出眼眶。就在这时,「噗」的一声,老兽人手中木杖长枪般刺出,
一杖刺穿了那名大汉的胸膛,接着手腕一翻,那名大汉庞大的身体仿佛一片落叶
般被提了起来,然后回手将木杖刺入大地。

  剩余的黑衣人或是翻墙,或是钻洞,纷纷往院中杀来。还没有站稳,大地忽
然晃动了一下,接着一阵剧震,整座宅院连同周围几处房舍,仿佛被巨人按住一
样往地下陷去。院墙从四面倒下,房屋轰然倒塌,瓦砾夹着砖石落下,腾起无数
烟尘。

  唐季臣对面的青衣道人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仰面往后倒去。接着,巨大的轰
鸣声打破了禁音术下的死寂,在夜色中震荡着远远传开。

  不远处,富安弓着腰,胸口喘得像风箱一样。从没干过重活的他,只觉背上
的衙内像座山一样,压得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拽着衙内的双手,吃力地拖着
步子,面前的暗巷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忽然地面一震,富安一头栽到地上,鲜血顿时糊了满脸。他顾不得去抹拭,
甚至没有意识到脚下的地面还在剧烈震动,就赶紧爬起来扶住高智商,嘶哑着喉
咙道:「衙内,衙内,你醒醒啊……」

  高智商脸色苍白如纸,半晌才从鼻间透出一缕微弱的气息,「哈大叔……」

  毛延寿从狗洞钻出来,就慌不择路地奔跑着,此时已经跑出了两条街。他不
知道该往哪儿去,只是本能地想离那些杀手越远越好。

  毛延寿跑出巷口,迎面正撞上一队人马,他赶紧掉头,却已经被人看到。只
听到身后一片嘈杂,纷纷喝道:「站住!」

  「哪里来的蝥贼?逮住他!」

  「还敢跑!」

  毛延寿没跑出几步就被人追上,接着膝后一痛,被人用棍子敲中膝弯,滚地
葫芦一样滚到路边。

  两名大汉按住他的肩膀,一手扯住他的头发,拽起脑袋。

  几盏灯笼举了过来,一名身材雄壮的官员皱了皱眉,问道:「你是何人?为
何要犯宵禁?」

  毛延寿又惊又怕,一副失惊落魄的表情,脸色时青时白。他哆哆嗦嗦地正要
开口,地面忽然一阵震动,接着传来房屋倒塌沉闷响声。

  大地震动不已,房屋仿佛木搭的玩具一样摇摇欲坠。延香靠在墙边,望着头
顶的横梁断裂开来,带着屋瓦擞擞落下,心头一片绝望。

  外面整堵的院墙向内倒下,大地像潮水一样升起,一直高过屋顶。延香忽然
意识到,不是周围的地面在上升,而是自己所在的院子正在下陷。外面的黑衣死
士纷纷跃起,试图攀上地面,却像被无形的力量黏住一样,只挣扎片刻就滑落下
来,被倒塌的砖石和土墙埋住。

  眼看房屋就要倒塌下来,延香领后忽然一紧,被人抓住衣领,接着轻飘飘飞
了起来。

  惊理轻笑道:「天可怜见的,都被吓傻了。」

  延香心头一松,这时身体才不受控制地剧颤起来。

  …………………………………………………………………………………

  突如其来的地震将周围几个里坊的人都从睡梦中震醒,惊慌失措的人们纷纷
跑出家门,叫嚷声、哭喊声响成一片。

  程宗扬赶到时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他看着眼前的一片废墟,脸色铁青。此
时地震已经平息,自己刚买来的住宅像被巨人踩过一样,足足陷入地面数丈,所
有的房屋都被夷为平地。

  洛都令董宣第一时间已经带人赶到现场,将受到波及的几处宅邸团团围住。
差役络绎进出,从废墟中搬出一具具尸体,送上地面。

  从宅中运出的尸体远比自己想像得要多,他看到几名曾经与自己喝过酒的宋
国禁军汉子,一些穿着黑衣的陌生人,甚至还有的戴着铁制的面具。

  死者中没有看到高智商、富安,也没有延香和毛延寿。但程宗扬并没有放下
心来,如果他们在宅中死守,很可能被埋在废墟下面。更重要的是凶杀案发生在
自己宅中,主管此事的又是董宣,无论怎么掩饰,自己也脱不了关系。一旦身份
暴露,自己的汉国之行就到此而止了。

  忽然程宗扬眼角一跳,看到罂奴的身影。

  虽然是深夜,但周围几个里坊的人都纷纷赶来,甚至还有附近两家书院的学
子,也闻声而至,在周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京师地震,所兆非吉。」

  「那还用说?地震都震到了天子脚下,实是百年未有的天变……」

  「何止百年?」有人笃定地说道:「小生读书多年,从未见过此等异事。」

  周围停着不少车马,罂粟女就站在一辆马车旁边。那辆马车没有标记,但程
宗扬一眼就看到罂粟女身边的红玉。

  程宗扬使了个眼色,悄然走到一边,「怎么回事?她怎么来了?」

  罂粟女道:「奴婢夜间回来,正遇到襄邑侯的死士在周围埋伏。事情紧急,
奴婢一时找不到主子,就去了襄城君府,让孙寿出面。没想到那些死士里藏的有
高手,还没来得阻止,哈爷就受了重伤。」

  「重伤?有多重?」

  「性命暂时无妨。但……只怕往后不利于行了。」

  哈迷蚩本来是养老的,没想到会落了残疾。听她的口气,以后想坐起来恐怕
也不容易。

  「其他人呢?」

  「延香运气好,被惊理救了出来。衙内、富管家和毛先生不知去向。其他人
都……」

  程宗扬心下一沉,死了这么多人,又被眼里不揉沙子的董宣撞见,这件事想
掩盖下去,可能性微乎其微。

  「主子不必忧心。」罂粟女道:「有道是民不告官不究,洛都的官员想要插
手,总要有苦主才是。奴婢倒是有个想法……」

  听了罂粟女的主意,程宗扬连连摇头,「不妥不妥。让她出面,只怕会引起
旁人的疑心。」

  罂粟女轻笑道:「那也该是寿奴小贱人头痛的事。」

  …………………………………………………………………………………

  董宣逐一检验着尸体,眉头紧紧锁成一团。几乎所有的尸体都带有致命的刀
伤,显然是经过一场殊死的厮杀。只看现场遗留的铁面具,凶手已经呼之欲出。
毕竟襄邑侯已经不是第一次派遣死士去刺杀自己的政敌了。

  「宅主人的身份查出来了吗?」董宣道:「是哪一位官员?」

  差役奉承道:「大令好眼力,此宅的主人确实是一位官员:新任的鸿胪寺大
行令——天子钦封的常侍郎。」

  先是建威将军韩定国遇刺,接着是大行令遇刺,两个人又都是由天子亲自提
拔,元凶是谁,不问可知。只不过这场地震实在太过蹊跷。董宣少年时曾经出塞
游历,听说过草原上有些部族的巫师,能够施展出可怕的法术,呼吸间能使得天
崩地裂。进入京城的胡巫他正好知道一些,又恰好知道他们正在为谁办事。

  「二十年垂帘,犹嫌不足……」董宣抬起头,脸上的凝重已经一扫而空,只
留下一片刚毅。

  董宣浓眉紧锁的时候,唐季臣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前来灭门,原本
是为了免除后患,替主人分忧,谁知一场莫名其妙的地震,不仅把他带来的死士
全部陷入其中,还引来了赫赫有名的强项令,卧虎董宣。

  事起突然,唐季臣来不及移走尸体,就被董宣带着人围住现场。第一具尸体
被搬到董宣面前,唐季臣心里就凉了下来。他压根儿没想过那些尸体的身份能瞒
过董宣。一旦强项令拗脾气发作,带着尸体上门问罪,无论襄邑侯还是自己的主
人都脱不了干系。由此牵连到吕氏乃至太后种种秘辛,以及由此而来的后果……
唐季臣根本不敢再想下去。

  拿吕氏的权势压人?董宣在天子面前都能硬着脖子死不低头,两位侯爷的份
量还真没那么大,甚至太后娘娘出面,也未必能让董宣退避。

  唐季臣摸了摸腰侧的短剑,如果自尽能解决问题,他宁愿一死了之。

  就在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道:「唐季臣,你在这里做什么?」

  唐季臣心中愕然,她怎么会来了?接着屈膝跪倒,「奴才见过襄城君。」

  襄邑侯惧内之名唐季臣早已熟知,在襄城君面前不敢有丝毫隐瞒,细细说了
经过。

  孙寿靠在车窗边,一手挽着车帘,妖媚的面孔上露出一丝轻蔑,「蠢材!些
许小事有什么好为难的?且请宅主人来。」

  唐季臣愕然道:「这……」

  话刚出口,唐季臣才知道襄城君后面的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旁边一个侍女
应了一声,然后走到襄城君车舆之后,从紧邻的车上请下一个人来。

  程宗扬拍了拍衣袖,缓步过来,看着唐季臣冷冷道:「荒唐!」

  襄城君歉然道:「都是妾身的不是,让公子受惊了。」

  唐季臣瞠目结舌,「这……」

  襄城君根本没有理会他,只恭敬地对那个年轻男子道:「今日之事还请公子
帮忙,遮掩一二。」

  程宗扬冷哼一声,对唐季臣道:「跟我来吧。」

  程宗扬亮出身份,迳直走到董宣面前,拱手道:「敝姓程,忝为鸿胪寺大行
令,正是此宅的主人。」

  不等董宣开口询问,程宗扬便道:「今晚敝人与几位朋友夜宴,并无冲撞宵
禁等事。这位是颖阳侯的管家,可以作证。」

  唐季臣连忙道:「正是。」

  董宣冷冷道:「是夜宴还是行凶?」

  「绝无行凶之事。」程宗扬眼都不眨地说道:「只不过座中都是慷慨悲壮的
豪杰之士,酒至酣处,众人拔剑自娱,不意突遇地震,以至横死。」

  「当真吗?」

  「大令若是不信,有襄邑侯和襄城君府的人都可以作证。」

  董宣望了眼襄城君的车驾,然后一挥手,「拿下!」

  几名差役上来,按住程宗扬和唐季臣,给两人戴上手枷。

  「打入狱中。」董宣道:「待我亲自来审!」

  程宗扬坦然自若地说道:「辛苦大令了。走吧。」

                第二章

  秋风乍起,满庭落叶沙沙轻响着,涌上台阶。

  一名老者坐在轩窗前,左手持觞,右臂凭在肘下的小几上,背后倚着锦靠。
在他面前,放着一幅卷轴。那卷轴竖置在一张紫檀木架上,象牙制成的轴身份别
卡在木架两端,中间露出两尺长一段写满字迹的素帛。右侧的象牙轴上悬挂着一
面小小的象牙书签。

  一片落叶飞进轩窗,落在席侧。老者视若无睹,他饮了口酒,然后伸手慢慢
转动象牙轴,轴下的书签摇晃着露出几个朱红色的字迹:论贵粟疏。

  「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老者低声念诵着,然后摇了摇头,又饮口
酒,长长叹息了一声。

  旁边一名老儒正在伏案抄录,闻声头也不抬地说道:「子孟兄何事兴叹?」

  霍子孟道:「贵五谷而贱金玉,常人尚且难为,何况天子?」

  「天子岂是常人?」

  霍子孟点头道:「说得也是……那些书卷都是现成的,用得着你来抄吗?」

  老儒道:「书非抄不能读也——何况这些书卷我的书院也没有,正好抄录一
份。」

  「抄什么啊?酒都凉了!」霍子孟敲着桌子道:「赶紧给我热点酒,弄盆肉
来!」

  老儒不乐意地说道:「你干嘛不去?」

  霍子孟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是病人!」

  老儒无奈地放下笔,出去吩咐几句,不一会儿拿了酒肉进来。

  霍子孟拿起匕、箸,一边生龙活虎地切着肉,一边说道:「听说了吗?」

  「什么事?」

  「京中地震。死了十几个人。」

  「什么时候?」

  「昨晚。」

  「书院怎么样?」

  「就记得你的破书院。」霍子孟抱怨了一句,然后道:「我让人去看了,好
着呢。除了步广里一座宅院被震塌以外,其他都没事。」

  「只震塌了几座宅院?死了十几个人?」

  「还有奇闻,说地震之后,有两只鹅从地下飞了出来,一只黑,一只白。黑
鹅冲天而去,白鹅不能飞,只在池中鸣叫不已。」

  「哪儿来的池?」

  「中间有座宅院整个震没了,半夜时候水涌上来,变成一座池塘。」

  老儒面露慎重,缓缓道:「此兆大为不祥,乃杀戮之征。」

  「算你蒙对了。」霍子孟切了块肉,边吃边道:「死的那十几个人,全都是
被杀死的。」

  老儒抬起眼。

  霍子孟道:「宅子的主人是一个姓程的大行令,死的人里面有六个是他的家
仆。剩下七八个你更想不到——是吕氏小儿豢养的死士。」

  「大行令……可是天子前些日子下诏的那个?」

  霍子孟点了点头。

  老儒道:「一个大行令无关紧要,襄邑侯派遣死士刺杀那人,若非他另有所
图,就是因为他事。」

  「这你可错了。」霍子孟举樽一饮而尽,「会审的结果已经出来了。那个姓
程的大行令当晚请了颖阳侯府的大执事和襄邑侯府的几位壮士赴宴,席间突遇地
震,宾客多有死伤。两处侯府和襄城君府的人都可以作证,事出意外,与凶案无
关。」

  「审案的是谁?」

  「董宣。」

  「怎么可能?」

  「董宣将程大行、唐执事执入狱中,连夜审讯。还没到天亮,就先后有襄邑
侯、襄城君、颖阳侯派人询问,接着永安宫来人,问及此事。最后徐常侍带了天
子的手诏,让董宣放人。董宣虽是强项令,可此事一无苦主二无凶嫌,在场的双
方众口一辞,好得如同一家人。到半夜地陷之处涌出水来,连物证也淹得一干二
净。他关着一个朝廷命官,一个吕氏亲信,还能扛着太后和天子的圣命,动刑逼
供不成?」

  老儒沉吟多时,「吕家兄弟行刺姓程的大行令当无疑问,但无论吕家兄弟还
是天子,显然都不欲将此事闹得尽人皆知。那位姓程的,叫什么名字?」

  霍子孟从席边翻出一支竹简,看了一眼,然后道:「程宗扬。」

  老儒用手指沾了酒水,在案上写着,沉吟道:「这个名字……」忽然他抬起
头,「张敞如今在函谷关?」

  听到此人,霍子孟有些不悦地狠狠切了块肉,「也许吧。怎么了?」

  「年初他出使汉国,回来时曾提到,在宋国的酒宴上,有位惨绿少年,似乎
就是这个名字。」

  霍子孟不以为意地说道:「张敞材轻不堪重用,他的话不听也罢。况且世间
重名之人多矣。即使真是同名,两人一在宋一在汉,岂能会是一人?」

  老儒知道霍子孟与张敞素有嫌隙,张敞出使汉国回来,霍子孟随便找了个借
口,说张敞使宋时应对失措,有失国体,把他打发到函谷关当都尉去了。

  「是不是一人,一看便知。让张敞回来一趟,见见此人。」

  霍子孟冷哼道:「多此一举。随便吧。」

  …………………………………………………………………………………

  孙寿松了口气,「多谢姨娘。」

  胡夫人低声斥道:「你怎么不早说?万一他泄漏了身份,看你怎么收场。」

  孙寿抱着胡夫人的手臂,撒娇道:「我就知道姨娘疼我。若不是姨娘跟苏姨
情同姊妹,哪里有寿儿的今天?」

  胡夫人道:「他真是狐族?」

  孙寿信誓旦旦地说道:「绝无虚假!」至于天狐血脉,孙寿则小心地隐瞒下
来。苏姨去后,胡夫人虽然与自己至为亲近,终究不是狐族的人。

  胡夫人注视着她,忽然道:「你身上的禁制是怎么回事?」

  「啊?」

  胡夫人皱了皱眉,「说不得吗?」

  「我……我……」孙寿期期艾艾地不知该怎么开口。

  胡夫人挥袖一拂,卷住她的手腕,一丝细微的真气瞬息游遍孙寿全身。

  片刻后,胡夫人松开衣袖,似笑非笑地说道:「天狐血脉吗?」

  孙寿这一下真是吃惊了,「姨娘怎么知道?」

  「你那点心思哪里瞒得过我?」胡夫人道:「偏你们狐族最小心,便是本族
也是留下禁制。他身边有一个龙宸的人吧?」

  孙寿失声道:「姨娘怎么知道?」

  「龙宸把标记都放到你家大门上了,你竟然还不知晓?」

  孙寿花容失色,紧紧抓住胡夫人的衣袖,哀求道:「姨娘救我!」

  「看把你吓的。」胡夫人拿出帕子,替她拭去泪滴,「龙宸放的是召唤本门
的暗记,不是冲着你来的。」

  孙寿定了定神,「他身边有一个奴婢,原本是龙宸的人。眼下已经被他解开
禁制,留在身边伺候。」

  胡夫人道:「让他小心些。那个老贼只怕盯住了他。」

  孙寿又吓了一跳,「那个老贼也来了?怎么会盯上他的?」

  「唐季臣让胡巫占卜,发现老贼有两次在他的宅院附近出现,误以为他与那
老贼有勾结,才有今日之事。」胡夫人顿了一下,「唐季臣虽然忠心,但知道了
这些不该知道的事,我已经让他自裁了。」

  「啊?让他自裁了?万一太后知道了……」

  胡夫人淡淡道:「无妨。」

  胡夫人自小服侍太后,是太后心腹的心腹,她既然说无妨,孙寿虽然担心,
也不再多说什么。

  胡夫人道:「他倒有些手段,招惹了龙宸和那个老贼,竟然还搭上了徐璜的
线——大姊此举,不知有什么图谋?」

  程宗扬在筹谋什么,孙寿也不知其详,更不敢开口询问,只笑道:「过不了
多久,苏姨就该回来了。」

  胡夫人眼中露出一丝怅然,幽幽道:「我与大姊可有些年未曾见面了……」

  …………………………………………………………………………………

  天色微亮,马车刚驰出洛都大狱,程宗扬便听到一个坏到极点的消息。他眼
角狠狠跳了几下,「你没看错?」

  惊理道:「奴婢看得清楚,那个人肯定是巫宗的黑鸦使者。只不知他在宅中
藏了多久,直到地下涌水才飞走。」

  程宗扬只觉得头大如斗,哈大爷这一震,居然震出来一个黑魔海的卧底。那
人不知在地下潜藏了多久,一直到半夜地下的水涌上来才飞走。当时天还未亮,
围观的闲人还不少,众口一辞,都说是地下飞出一只黑鹅。后来不知谁家的墙倒
了,跑来一只白鹅把池塘当家,结果市井间以讹传讹,都说是地下震出两只鹅,
黑鹅飞天,白鹅在地,各种牵强附会的谣言更是层出不穷。

  相比于那些谣言,自己宅院下面竟然藏着黑魔海的黑鸦使者,这件事让程宗
扬震惊之余更是后怕无比。有这么个卧底一直躲在院中,自己所有的策划只怕都
已经被黑魔海等人摸得一清二楚,要不然怎么会那么巧的在山中出现?偏偏她们
一直隐忍不发,让自己根本没往这上面想。

  程宗扬忍下这口气,问道:「衙内的下落找到了吗?」

  「只找到一行血迹,到巷口就消失了。」

  程宗扬想了半天也没辙,最后苦笑道:「请卢五哥帮忙吧。」

  「卢五爷已经去了。」惊理停了一会儿,「徐常侍留下话,主人一旦出来,
就请过去见他。」

  洛都的大狱可不好待,程宗扬虽然没有受刑,这一夜也熬得辛苦。他狠狠揉
了把脸,然后道:「不急,我先去看看哈爷。」

  哈迷蚩浑身缠满绷带,在充满药香的房间里沉沉睡去。宅院被毁,众人无处
容身,只好把他送到金市附近那处租屋中安置。昨晚一战,反而是哈迷蚩受伤最
重,浑身上下多处骨折,重伤十余处,最严重的是腰椎在偷袭中被打折,很可能
难以恢复。这样的伤势换作平常人早已死了数次,也幸亏他是兽蛮人,才能撑得
住。

  惊理低声道:「哈老爷子原本有机会突围的,为了让高衙内主仆逃走,才受
了这么重的伤……」

  哈迷蚩一直昏迷不醒,程宗扬没有惊动他,小心退到屋外,才道:「找最好
的大夫,用最好的药。」

  惊理有些为难地说道:「那些大夫看到哈爷是兽蛮人,都不肯医治。」

  程宗扬斥道:「花钱你都不会吗?」

  「是。」

  程宗扬呼了口气,「我心情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奴婢知道。只是那些大夫即便肯治,医治兽蛮人也未必拿手。」

  程宗扬沉默多时,最后道:「真不行,等找到高智商那小子,让他到太泉古
阵找赤阳圣果去。」

  从租屋出来,程宗扬驱车赶往西邸。

  刚到门前,徐璜尖细的声音便从阁中传来,「进来!进来!」

  程宗扬调整好心情,然后推门而入,施礼道:「在下见过徐常侍。」

  徐璜低声道:「是吕氏的人?」

  「果然瞒不过公公。」

  徐璜重重一拍几案,「你的侍女过来一说,咱家就知道是吕家的人!韩将军
刚死,他们可又对着你下手。天子昨天恼得连玉瓶都摔了。」

  程宗扬百思不得其解地说道:「在下可从来没有得罪过襄邑侯啊,侯爷为何
要取在下的性命呢?」

  「你啊……」徐璜用手指点着他道:「又揣着明白装糊涂!」

  程宗扬正容道:「我一个大行令,实在不值得襄邑侯出手。不知其中是不是
有什么误会?」

  「颖阳侯的大执事回去就自杀了。便是有什么误会,谁能说得清?」徐璜满
腹牢骚地说道:「总不能当面去问吕家那两位侯爷吧?」

  程宗扬道:「若不是公公让人送了个『和』字进来,这回我非要和襄邑侯那
位管家分说清楚。」

  徐璜拍了拍他的手,「且忍一时之气。」

  得知程宗扬和唐季臣一同被执入狱,徐璜让人过来探视,又吩咐那人在掌心
写了『和』字,示意给他看。程宗扬家里死了那么多人,最后忍下这口气,与唐
季臣把臂言欢,徐璜倒有些过意不去,话里话外好生安抚了一番。

  程宗扬却有另一番感受,自从孙寿向胡夫人说明自己「狐族」的真实身份,
来自吕氏的压力仿佛一瞬间就消失了。无论是吕冀还是吕不疑,都对自己避而不
谈。这种立杆见影的效果,让程宗扬忍不住有种错觉,那位一言九鼎的胡夫人好
像才是真正的太后。

  此时程宗扬一番旁敲侧击,可以确定吕氏一方的知情者都对自己的「身份」
守口如瓶,连徐璜都没能打听出来丝毫消息。

  程宗扬笑道:「幸好公公拿来了天子的手诏,要不然我这会儿还在狱里待着
呢。」

  「是你运气好。圣上昨夜在长秋宫睡得极晚,本来刚刚就寝,皇后娘娘听说
是老奴求见,特意唤醒天子。」

  徐璜口气中颇有几分得意,毕竟此事在天子和皇后面前大有面子。程宗扬却
心头微动,想起了深宫里的赵飞燕,不知道这究竟是徐璜的面子还是自己面子?

  徐璜话锋一转,「那些官职的事……」

  程宗扬道:「在下已经让人尽快筹钱了。」

  徐璜犹豫了一下,「初二能不能到?」

  程宗扬一怔,原本说的八天时间,将款项筹集完毕。若是提前到初二,那就
只有四天时间了。

  程宗扬小心道:「下次朝会可是有变?」

  徐璜点了点头,说出原委。吕冀的大司马终究拖不下去,前日已经加封,但
天子还是留了一笔,诏书中没有加上「领尚书事」。无法控制尚书台,大司马一
职就成了一个毫无实权的荣衔。

  天子原本准备再拖延几日,但吕氏藉着韩定国遇刺的事大作文章,不仅以私
下宴饮的借口贬斥了陈升,还暗指天子揽权,以至于群臣无首,朝廷乱象丛生。
眼看朝议汹汹,天子只好退让,最多下次朝会,就要将尚书台拱手相让。朝会在
初二,也就是说,徐璜必须在初二之前,把所有卖出去的官职安排停当。

  程宗扬迟疑道:「时间……只怕太紧。」

  四天时间筹集八万金铢,云氏固然有这样的实力,但把钱款运到洛都,又另
外一回事了。按照云苍峰的计算,在洛都最多只能筹集三万金铢,另外五万金铢
都要从舞都运来。眼下已经是二十九日,除非云家的护卫此时已经将金铢从舞都
出库,快马加鞭运往洛都才赶得上。

  「越快越好。」徐璜道:「万万不可耽误了。」

  程宗扬道:「徐公公,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徐璜也知道刚才的是求是强人所难,大度地说道:「尽管开口。」

  「八万金铢确实不是小数,我那几位朋友虽然有钱,筹款总是要些时日,但
不知天子为何这般急切?」

  徐璜叹道:「还不是因为要借尚书台办几件事,实在拖延不得——咱家也不
必瞒你,你可知道如今的司隶校尉是谁?」

  「董卧虎啊。」

  「那你知不知道以前司隶校尉属下的隶徒?」

  「……这倒没听说。」

  徐璜点了点头,「眼下是没有的,但以前司隶校尉掌管京畿治安,属下有隶
徒捕盗求贼……」

  程宗扬心头一动,这不是警察吗?

  徐璜道:「那些隶徒主管盗贼,与唐国的刑部来往极多。太后垂帘之后,便
撤销了司隶校尉掌管的隶徒,改由执金吾守卫京城。这些年,京中日渐不宁,天
子有意重设隶徒,仍由司隶校尉掌管。」

  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天子一直想削夺吕氏的兵权,谁知刚一出手,就遭到
强硬反击,不仅韩定国殒命,连陈升也被革职,射声校尉换成了吕巨君。这些隶
徒虽然挂着司隶校尉的名号,其实是一支不属于汉国军方,而是由天子直接掌控
的兵力。对于刘骜来说,在吕氏掌管了洛都大半兵力的情形下,司隶校尉属下的
隶徒就显得格外重要。

  吕氏死死把兵权握在手中,天子另辟蹊径,彻底绕开军方,赶在吕冀执掌尚
书台之前,把钱交给董宣这个能靠得住的直臣,算是一着妙棋。吕冀掌管尚书台
之后,天子再想投钱,吕冀随便找个由头,就能冠冕堂皇地把钱款挪作他用。汉
国这么大,就算年年风调雨顺,也少不了失火、地震之类的事。到时吕冀一句:
生民多艰,圣上养民乎?养兵乎?就能堵得天子没话说。

  程宗扬粗略地算了一下,八万金铢足够把五千隶徒从头到脚武装下来,还能
保证一年以上的用度,这笔巨款能不能在初二抵达洛都,拨付给董宣,几乎关系
到汉国的整个政局,怪不得天子如此急切。

  程宗扬咬了咬牙,「这笔钱我会想办法,就依公公所言,初二之前运到。」
话虽这样说,讨价还价也是必须的,「五千隶徒是不是太多了点?如果两千隶徒
的话,三万金铢现在就能办妥。」

  徐璜尴尬地咳了一声,「就是两千隶徒。一共一万五千金铢。其余的钱,是
天子用来建夜游馆的款项——这个更是等不得。」

  程宗扬怔了半晌。天子绕开军方,重新组建司隶校尉属下的隶徒,可谓英明
之举。可他在隶徒上投入了一万五千金铢,却在馆阁上花费了四倍的钱……程宗
扬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徐璜也觉得这事不能多谈,岔开话题,饶有兴致地说道:「听说你宅子的地
下震出两只鹅?」

  「都是以讹传讹。那是我买的鹅,养在后院自己吃的。不知道怎么传来传去
就成了从地下震出来的。」

  徐璜哈哈大笑,「这鹅大难不死,必定别有滋味。」

  程宗扬听了前半句,还以为他要说这鹅大难不死,让他好生养着,没想到他
却是惦记着这鹅的味道,真是好大一枚吃货……

  …………………………………………………………………………………

  永安宫内,一身白衣的吕巨君静静站在柱侧,他已经不知等了多久,但神情
仍然恭恭敬敬,没有丝毫不耐烦。

  吕雉隔着屏风看着他,良久,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站起身,在义姁的服侍下
缓步出来。

  吕巨君施礼道:「侄儿见过姑母。」

  「坐吧。」吕雉道:「先儿可好?」

  「还好。只是昨晚吃了些亏,脸上有些红肿,这两天无论如何不肯出门。」

  吕雉不禁莞尔,她这两个侄儿,吕巨君其貌不扬,吕奉先却是面如冠玉,是
洛都有名的美男子,不过她对两人的宠爱则是一般无二。

  「让他吃些苦头也好。」吕雉道:「总胜过以后不小心丢了性命。」

  吕巨君道:「听说昨晚京中地震?」

  吕雉道:「那户人家的事,你们不用管。」

  吕巨君笑道:「侄儿非是为此而来。倒是此事可以作些文章。」

  「哦?」

  吕巨君缓缓道:「京中地震,乃是天子失德。」

  吕雉望着举止儒雅的吕巨君,心下不禁暗叹,自己两个弟弟一个骄横,一个
迂腐,倒是这侄儿颇有心计,一开口便直指要害。

  一句流言也许无关紧要,但十句、百句、万句……待到世间纷纷传扬,便大
是不同。所谓众口销金,积毁销骨,若世人众口一辞,都说天子是失德之君,哪
怕他是天纵之才,也是一个毫无心腹的孤家寡人。正如那个姓赵的女子一样,虽
然贵为皇后,但名声已经彻底坏了,自己只用一句话就能废了她,世人最多也只
是抱怨自己废得太晚。

  「二鹅之事更非吉兆。」吕巨君道:「黑者冲天,白者坠地,乃阴阳不协,
天地失序之象。天子身为天之元子,代天行事,此事凶吉,不问可知。」

  吕雉笑道:「这些悖逆之辞是哪里来的?」

  吕巨君道:「当然是书院。姑母若以为可,这些说法今天下午便会在各处书
院传扬出去。」

  「昨日天子前来请安,说他跟少傅学经,读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当宣
之使言』一句,所获良多。言下之意是我管得太多,让人不敢说话。」吕雉淡淡
道:「既然如此,就让他多听听世人之言吧。」

  吕巨君道:「还有一事要回禀姑母。」

  「什么事?」

  「昨晚那两具尸体,侄儿请人施法,虽然得到消息只是只鳞片爪,但着实骇
人听闻。」吕巨君低声道:「两名死者,都是宋国的禁军。」

  吕雉慢慢挺直背脊,「好啊,我那乖儿子倒是好算计,居然请来外人设下圈
套,好抓住他舅舅的把柄,藉机逼宫——真是异想天开!」

  …………………………………………………………………………………

  在各方默契之下,刺杀之事并没有宣扬出去,总算让焦头烂额的程宗扬有了
一点喘息的机会,但地震的消息很快便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程宅也被推到风头
浪尖上。

  得知消息,鸿胪寺同仁、定陶王府、云家,甚至郭解都纷纷派人过来询问安
好,更有无数人赶来看热闹,瞧瞧一场地震怎么把步广里几座宅子震没了,还震
出一口池塘,两只鹅来。

  程宗扬不堪其扰,恨不得躲到山里图个清净,但场面事还要办,只好在附近
客栈暂住,接待宾客。

  程宗扬一边迎来送往,一边把催款之事告知云家,云苍峰派人回话,钱款已
经如数凑齐,但有五万金铢要从舞都运来。眼下云大小姐闭关,云家已经另派了
人手前去押运,连夜启程,一旦运到,就送往西邸。

  接着敖润赶回来,报了平安。他们昨晚顺利退到上清观,事后察看,只折损
了同一组的三名兄弟,都是宋国禁军,其他有几人受了些或轻或重的伤,好在都
不致命。

  敖润一边说事,一边听着隔壁的哭声,直听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问道:「程
头儿,不会是延香……」

  程宗扬扶着脑袋叹道:「延香没事。是伊墨云那丫头。她一早就哭着来找高
智商……哦,她的厚道哥哥。我正让人去劝呢。」

  「衙内失踪了?」

  「是啊。一想起这个我就提心吊胆的。」

  「程头儿放宽心些,」敖润道:「衙内是个有福气的,肯定不会出事。」

  「借你吉言吧。」程宗扬叹了口气,「行了,去瞧你的延香吧,人家这会儿
指不定多委屈,正需要你安慰呢。」

  敖润讪讪道:「程头儿,你就别拿老敖打趣了……那我去了啊。」

  「滚!」

  等敖润离开,程宗扬晃了晃脑袋,他有种感觉,似乎有某种危险正在接近,
但想来想去,程宗扬只剩下苦笑,这段日子自己疏漏太多,到处都是破绽,天知
道是哪里出了漏子。

  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破绽太多,就当裸奔好了。程宗扬索性不去理会,静
下心来计算损失。北邙一战,斯明信、卢景、吴三桂应对机敏,损失不大。留守
宅院的手下却是死伤惨重,除了哈迷蚩、延香两人生还,高智商、富安和毛延寿
三人失踪,其余全部遇难。

  高俅派来的十名禁军亲信,如今只剩下一个受伤的刘诏。如果高智商和富安
就此失踪,恐怕连刘诏也剩不下来。落到高俅手里,得把他切成三千多片晾城头
上才解恨。至于自己,也别想落什么好,纵然不反目成仇,以前在包厢看球赌赛
的交情也全都吹了。

  另一边,靠着孙寿帮忙掩饰,吕氏的威胁暂时解除,但最大的隐忧则是那名
逃走的黑鸦使者。黑魔海真是好手段,竟然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形下,在自己家
里藏了个卧底。埋伏这么久,天知道他到底得知道了多少秘密。

  程宗扬仔细梳理了一遍,唯一可以确定没有泄漏的,是自己与襄城君私下的
关系——那些事都发生在襄城君府,除了两名侍奴和小紫,再无人知晓。除此之
外,云如瑶的到来、郭解的拜访、高智商与高俅的关系,恐怕都露了底细。

  程宗扬最担心的是高智商落到黑魔海手里。无论是高俅与自己的私下交往,
还是高智商与岳鸟人可能存在的牵连,一旦泄漏都将后患无穷。事到如今,程宗
扬只能盼望那小子真是个有福气的,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了。

                第三章

  惊理无声地从檐下掠过,身形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昨晚出事之后,她与罂
奴恢复了巡夜,每两个时辰一班,轮流值守。主人本来准备放个替身,好自己溜
去上清观,与瑶夫人相会。但入夜时徐常侍从宫里传来消息,让他明天一早去西
邸,有要事相商,主人只好留在客栈。

  每次换了新地方,布置的警戒都需要重新来过,但惊理现在也已经习惯了。
毕竟自己现在有个还挺过得去的主人,还有罂奴这样的帮手,不像从前,自己每
次接到任务,都要独自上路,奔波数百里上千里去刺杀目标。如果是几人联手,
更惹人厌恶。若是修为不够,会被人视为累赘。遇见修为高深的,又会任意欺压
她们,每天都似乎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惊理微微叹了口气,随即把这些念头抛到脑后,用心查看周围可能出现的疏
漏。很快她在墙头发现一点异样的痕迹。已经干枯的苔藓上,留着一点擦痕,她
记得自己刚才巡视时,这点痕迹并不存在。从痕迹本身判断,应该不是猫鼠,更
像是脚尖轻点所留下的。如果有人进来,那么……

  惊理视线从墙头往下移去,随即在不远处的花坛中,看到一处印痕,印痕旁
边掉着几点细微的苔藓。

  惊理小心收敛气息,沿着时隐时现的痕迹往前找去。几点苔藓,一个似是而
非的脚印,几粒灰尘……这些几乎看不见的痕迹在惊理眼中连成一串,她仿佛看
到那个人如何越过墙头,轻烟一样掠入花坛,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客房,为了躲
避自己,又绕到房后,然后又绕到……

  惊理忽然停下脚步,她赫然发现自己绕着主人所在的客房走了一圈,又重新
回到起点。紧接着颈侧微微一凉,一只冰冷而锋利的尖钩扣住她的脖颈。

  「不错,不错,」一个胖子笑嘻嘻道:「我当年教你的那些,你学得可真不
错。」

  惊理一颗心直沉下去。说话的人是牛金牛,龙宸二十八宿正星之一,她曾经
的教官。

  「拂枢死了,灭宝死了,师傅我还以为你也死了,还心痛了好几天。谁知道
居然会在洛都遇见。」牛金牛慢条斯理地说道:「师傅这个高兴啊,赶紧给你留
了讯息。没想到啊没想到,为师连发了几道讯息,你都当作没看见。攀上高枝了
啊,大行令啊,啧啧,六百石的官呢。你不会要告诉为师,你这是从良了吧?」

  惊理低声道:「我以前的禁制被人解除,没有接到师傅的讯息。」

  「谁这么好手艺,连咱们龙宸的禁制都能解除?」牛金牛笑着一手伸进惊理
衣内,先封了她的穴道,然后在她身体上粗暴地摸弄着,查看她经脉间的禁制,
不一会儿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是谁?」

  「师傅不妨猜猜。」

  「以你的身份,十方丛林的沮渠大师你是巴结不上了。王哲一死,太乙真宗
那几个牛鼻子虚有其表。瑶池宗嘛,见到你非杀之而后快,想救你,除非是太阳
打西边出来。是乾贞道,还是长青宗的人?」

  惊理轻笑道:「师傅再猜。」

  「小贱人!」牛金牛胖乎乎脸上露出狰狞的煞气,一把卡住惊理的脖颈,把
她举了起来。

  惊理被他扼得说不出话来,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甜蜜。

  牛金牛右手卡住她的脖颈,左手铁钩一扬,将她贴身的皮衣撕破半边,狞声
道:「为师的兴趣你也晓得,不管什么样的美貌女子,被师傅掐死的时候都是屎
尿齐流,那时候干起来才有味道……」

  就在这时,牛金牛背心忽然一寒,护体真气像一层薄薄的牛油一样,被一柄
锐器轻易刺穿,接着穿透外衣、内里的皮甲,连甲上密布的铜钉都没能阻住那柄
利器分毫,冰凉的刀锋触体生寒,连背心的血脉都仿佛要冻结一样。

  牛金牛狂吼声中,把惊理抛开,合身往前扑去。刀锋从背至臀拖出一条长长
的伤口,但总算避开了杀身之祸。

  牛金牛稳住身形,扭头看去,只见背后站着一个年轻人,正一脸冷笑地看着
自己。

  程宗扬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银铃,「这玩意儿怎么使的?怎么响一声就没
动静了,不会是坏了吧?」

  惊理笑道:「这连心铃只能响一声,要想再用,还得紫妈妈重新炼制。」

  「真麻烦啊。」程宗扬嘟囔一声,然后收起银铃,「这死胖子是谁?」

  「是奴婢在龙宸时的教官,匪号叫牛金牛的。」

  牛金牛气得七窍生烟,小贱人以前在自己面前如奴如婢,现在竟然一开口用
上了「匪号」!气恨之余,牛金牛对面前的年轻人也颇有几分忌惮。他手中的匕
首的确有些怪异,可他悄无声息地欺近到自己身后尺许的位置,就不单是因为匕
首的缘故了。要知道他不仅仅是一个五级修为的强者,更是一个杀手。能靠得这
么近才被自己发觉,整个天下恐怕也没有多少。

  程宗扬从身后拔出两柄长刀,在身前一磕,「肥牛!让你尝尝本官的五虎断
门刀!」

  程宗扬双刀如虎般劈来,牛金牛铁钩连挥,挡住他的刀锋,一边收紧背上的
肌肉,收缩伤口。接着他脸色大变,背上的伤口刚一收紧便阵阵灼痛,像是被群
蜂猛蛰一样。

  「匕首上有毒!」

  「知道得晚了!」程宗扬刀势大振,将牛金牛逼得步步后退。

  牛金牛已经无心恋战,但他连施秘术,都未能突破程宗扬的刀网,反而又中
了两刀,肩、腿鲜血淋漓。

  程宗扬也打起十二分的小心,牛金牛的修为比自己还要深厚一些,而且手段
层出不穷,若不是自己凭借生死根断绝所有气息,近身一击得手,胜负的天平说
不定早已倾斜过来。

  惊理忽然叫道:「主人小心!」

  话音未落,牛金牛的身形就猛然膨胀起来,幻化成一团黑影朝程宗扬头顶扑
去。程宗扬双刀一前一后,左刀犹如游龙护住周身要害,右刀如同雷电般狠狠斩
入黑影。

  刀锋轻易就将那黑影斩成两半,却是一件空荡荡的衣服,牛金牛肥胖的身躯
只穿了一件护心甲,满身横肉几乎都溢了出来,像头肥猪一样蹿上墙头,消失不
见。

  程宗扬大骂一声,衔尾追去。牛金牛担心刀上有毒,不敢恋战,程宗扬却是
心知肚明,自己哪儿有用毒的习惯?只不过顺手在刀刃上抹了点吃剩的酱料,那
胖子要不了多久就会发现上当。等他再回来,可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程宗扬担心牛金牛去而复返,却没想到他竟然回来这么快。自己刚跃起身,
就看到那胖子又倒飞回来,像只风筝一样越过短墙,接着脑袋从颈上掉落,在地
上滴溜溜转了半圈,露出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程宗扬以为这胖子又施出什么妖术,连忙退开半步,双刀守住门户。紧接着
腹内微微一动,他还没有动念,随着丹田气旋的转动,生死根便自然而然生出吸
力,将一股浓烈的死气尽数收入气海。

  程宗扬这才确定牛金牛的确已经死了,可他究竟怎么死的?

  夜风拂过,头顶的槐树摇晃了一下,两条身影轻烟般飘落下来。斯明信收起
翼钩,身体在墙头一闪,又重新隐入黑暗。卢景向他打了个手势,「进去说。」

  程宗扬解开惊理受制的穴道,让她去处置尸体,自己跟着卢景进入室内。

  「高智商有下落了吗?」

  「还在找。」

  程宗扬长叹一声,即使杀了一个五级巅峰修为的高手,吸收了他的死气,心
情也没好起来。

  卢景道:「不过我们找到另外一人。」

  「谁?」

  「毛延寿。」说话的竟然是惜字如金的斯明信。

  卢景道:「毛延寿是从狗洞逃脱,到了街口失去踪影。我们四处打听过,当
晚不止一人看到洛都令亲自带人巡夜,当时正好走到街口。」

  「毛延寿遇到董宣了?」

  「不错。」

  「那他怎么会失踪?」

  「他在洛都的大狱内。」

  「什么!」

  卢景道:「我们刚把他救出来,送到鹏翼社躲藏。」

  人虽然已经救了回来,可两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程宗扬道:「是不是
他那边出了什么岔子?」

  「昨晚董宣连夜派人审讯,该招的不该招的,他都已经招了,而且还录了口
供,绘了图卷。据他自己交待,这一个月来他所有经历的事情,经历的底细,全
都吐露得一干二净。」

  程宗扬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干!」

  …………………………………………………………………………………

  「昨日董宣素服入宫,于却非殿拜见天子,当廷上书,列襄邑侯十大罪,请
收襄邑侯入狱,明正典刑。」

  徐璜眼圈发黑,显然一夜未睡,说起昨天董宣上书之事,语气又阴又冷。

  程宗扬道:「太后尚在。」

  徐璜微微点头,「天子亲手烧了画卷和董宣所列的十大罪状。然后勒令董宣
闭门思过,不奉诏不得会见宾客。」

  刘骜这样的选择也是无可奈何,他若真允了董宣的奏章,说不定董宣还未出
宫门,诸吕就敢领兵封锁宫门。到时废帝别立,只是一道诏书的事。毕竟太后还
政不到两个月,掌权却超过二十年,朝中重臣哪个不是太后从微末之时一手捡拔
出来的?

  「董令勇气可嘉,只是这奏章上得太不是时候。就怕永安宫听到风声。」

  「哪里能瞒得住那边?」徐璜道:「吕氏诸人此时只怕也正在秘商。」

  程宗扬道:「我只是个后辈,有的不过是对圣上的一片忠心。徐公公,要怎
么做你尽管吩咐,我保证指哪儿打哪儿。」

  徐璜叹道:「哪里有什么能做的?董卧虎不上奏章还好,奏章一上,许多事
倒不好办了。天子原本想用羽林天军代替宫里的执金吾,眼下只能另待时机。」

  「无论如何,终究是襄邑侯犯错在先。天子占了大义的名份,朝中官员总有
些忠心的。」

  徐璜沉默片刻,缓缓道:「京中有些传言很不好。」

  程宗扬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今天出去打探消息的冯源给他说过不少。京
城地震,立刻就有人把矛头指向天子,各种引经据典,就差指着天子的鼻子骂他
失德。

  程宗扬忿然道:「明明是地陷,哪里是地震?」

  「地陷倒也罢了。世间愚民多好鬼神之说,如今那两只鹅在京中传得沸沸扬
扬。」徐璜长叹一声。

  「那两只鹅本来是我准备自己吃的,谁知道会闹出这么多事来。」程宗扬越
说越心虚,这位天子外宽内忌,不会因此恨上自己吧?

  「别担心,」徐璜见他神情忐忑,宽慰道:「皇后娘娘亲自为你说话,今天
叫你来,也是为了此事。」

  「是长秋宫的事?」

  「天子昨天听了董宣所言,才知道皇后之妹入宫一事会有这么多波折,命某
传口谕,」徐璜挺了挺身,「诏命大行令程宗扬即日送赵氏入宫,封昭仪,居昭
阳宫。钦此。」

  说着他压低声音,「天子是籍此以应二鹅之象。」

  我干!程宗扬心里直想把天子骂个狗血喷头,嘴上却只能应道:「……臣遵
旨。」

  …………………………………………………………………………………

  蔡敬仲在宫城旁边有处小宅院,和其他权势之辈一样,也招了些门客装点门
面。只不过他跟文士交往不多,好勇之徒更是难入其门,门下宾客多是些有一技
之长的平民百姓,因此住处也被人戏称为「将作监」,言下之意,他门下来往的
宾客都是些匠人。

  在这种节骨眼上,天子做出的反应竟然是下诏命合德入宫,实在有种不务正
业的荒唐,但是站在刘骜的立场上,此举并非不可理解。董宣呈奏的内容触目惊
心,但此时又非发难的时机,刘骜所能做的,只是把赵合德收入宫掖,一来把她
置于自己的庇护之下。二来也勉强将二鹅之事转移到皇后身上,牵强附会为姊妹
两人一个一飞冲天,一个流落民间,最后天子仁德,一并收入宫掖。

  只是这给程宗扬出了一个难题。站在他的立场,无论如何都不想把赵合德送
进皇宫那个虎狼窝中。听了徐璜带来的口谕,程宗扬就暗暗起了心思,反正自己
的汉国之行已经是四处漏风,再闹下去说不定就该一败涂地,真不行自己就带着
合德远走高飞,等他们杀出个你死我活再说。只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想见见蔡敬
仲,看看那个变态会不会有什么主意……

  程宗扬换了一身便服,用卢景教给他的手法稍微修饰了一下,多少能瞒瞒外
行人,然后悄悄登门。

  蔡敬仲的宅邸果然与众不同,大门敞开着,根本没人管。那些门客只顾着忙
自己的事,对他理都不理。

  程宗扬一直走到内院门口,才有人抬起头,「做什么的?」

  「我找蔡常侍。」

  「里边去!别挡住我的光!」

  程宗扬这才注意到他拿着一面磨成凹面的镜子,对着太阳寻找焦点。要不是
自己不小心挡住光线,恐怕他压根不知道有个活人进来。

  正厅的大门也同样敞开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地上堆着各种作了一半的器
具,看上面的灰尘,似乎有些日子没有打理过了。

  程宗扬正在纳闷,终于有个苍头一边提着裤子,一边直追进来,一迭声道:
「你是什么人!什么人!我刚上趟茅房,你就敢闯到这里来?」

  「我是来找蔡常侍的,不信看这个。」

  程宗扬专门拿出常侍郎的符传,苍头才信了七八分,「哦,原来你是宫里来
的。」

  你才是宫里出来的!

  苍头系好裤腰带,腆着肚子,趾高气昂地说道:「跟我来吧——别碰那些东
西!金贵着呢!」

  程宗扬翻了个白眼,跟着苍头来到侧院的厢房。

  蔡敬仲正在聚精会神地……折纸。从宋国采购来的雪浪纸在他指间仿佛充满
灵性,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千变万化,不多时就变成一座房屋,每折好一件,他便
仔细刷上浆糊,小心粘在一张大纸上。

  蔡敬仲全副心神都被他手中的纸张吸引,程宗扬在他桌前站了一盏茶时间,
他才抬头看了一眼。如果换作旁人,面前突然多了个大活人,怎么也免不了要吃
上一惊,再加上程宗扬突然登门,肯定要问清楚他的来意。但在蔡敬仲眼里,吃
惊、寒暄、程宗扬为什么突然跑到自己家里这些事……统统都是浮云,一句闲话
都没有,直接说起正事,「你来看这个。」那种理所当然的口气,好像程宗扬就
是棵高梁,本来就应该长在这里一样。

  「什么东西?」

  蔡敬仲道:「我怕图上标记不清,特意用纸张做了一整套房屋,又怕携带不
便,都做成折叠的。像这样一拉开,整座实验室就一目了然了。」

  蔡敬仲说着拿出一张纸板,随手打开。那纸板折叠后只有尺许见方,打开时
却比席子都大。随着纸张打开,一幢幢精巧的纸制房屋跃然而出。眨眼间,一片
分成六个区域,大小数十间建筑的模型就出现在眼前。

  程宗扬目瞪口呆,蔡敬仲能想出用纸张制作实体模型,就已经够天才了。他
再进一步,把模型做成折叠的,这心思可远远超过了一般的天才,完全是跨越时
代的创举。庸人和天才往往就差在所谓的「灵机一动」上,可蔡敬仲能动的灵机
未免也太多了一点吧?

  蔡敬仲丝毫没有留意他的眼神,指点着上面的建筑,自顾自说道:「这一块
是木料区,需要采集天下各种木材,测算重量和软硬。看哪些适合做船,哪些适
合做车。车上哪些适合做轮子,哪些适合做车厢、木轭。我估算了一下,如果找
到合适的材料,马车的性能至少能提高三成。」

  「这一部分是金料区,炼制各种金属。这一块投入最多,因为要起三座五丈
以上的高炉。听说你那边有水泥,下一步我准备增加到六丈。」

  「这一块是石料区,除了石头以外,还包括各种泥土的衡量测算。」

  程宗扬指着纸板上一口水池道:「这一块是水区?」

  「不是,那是养鱼的。」

  「鱼也要做实验?」

  蔡敬仲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当然是用来吃的。这是畜棚,这是禽棚,这
是菜棚,做完试验统统吃掉。顺便在厨房做一些食用性方面的实验。」

  「什么意思?」

  「寻找最合适的吃法。」蔡敬仲道:「你不觉得我们现在的饮食方法太粗糙
了吗?鱼只有十六种吃法,肉类也不超过三十种。我准备在两年内让鱼、肉、菜
蔬的饮食方法都超过五十种。」

  「大哥,咱们盖的是实验室,不是食堂吧?」

  蔡敬仲严肃地说道:「吃是人生最重要的追求之一,焉能小觑?在我的实验
室里,两个月内的菜谱不能重样。」

  「一二百种啊大哥,都够半年不重样了。」

  「你一顿只吃一个菜?」

  程宗扬都想学朱老头那样,把头塞到裤裆里。敢情人家是一顿饭四菜一汤,
两个月不重样,怎么透着自己就是个穷逼呢?

  「因为木料有很多,为了节省成本,我准备用废弃的木料实验各种熏肉的方
法,松木、柏木、桂木等等。吃不完的还可以往外卖,增加一部分收入。」

  程宗扬拦住他,「吃的咱们就说到这里。」

  「那好,我接着介绍这一部分织料……」

  程宗扬再次拦住他,「实验室的事咱们就说到这里。」

  蔡敬仲终于从实验中摆脱出来,「有事?」

  「对。」

  「说。」

  「长秋宫你熟吗?」

  「熟。」

  「皇后呢?」

  「不行。」

  「什么不行?」

  「哦,你不是想嫖啊?」

  「废话!我疯了!」

  蔡敬仲敲了敲脑袋,「弄错了。你说。」

  「我想请你捎句话。」

  「私情?」

  「跟这没关系!喂,你不是割过了吗?」

  「你难道没有好奇心吗?」

  「我的好奇心早就喂狗了——我就一句话:让不让她进宫?」

  「赵皇后的妹妹?」

  程宗扬惊道:「你怎么知道?」

  「我说我不知道你信吗?」

  程宗扬心力憔悴地按住眉心,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既然知道我就不多说
了。天子让我送她妹妹进宫,你问问皇后行不行。」

  这回轮到蔡敬仲吃惊了,「真有私情?」

  程宗扬都想掐死他,「我说过了,跟这没关系。」

  「那替你问问吧。」蔡敬仲随口道:「你呢?想让她进宫吗?」

  「你问这个不觉得多余吗?我想不想有用吗?」

  「有。」蔡敬仲道:「你要想让她进宫,我能让皇后答应让她立刻进宫。你
要不想让她进宫,我能让娘娘立刻绝了这个心思。」

  虽然听起来跟玩笑一样,但程宗扬相信他真有这个本事。可自己到底想不想
让赵合德入宫呢?答案只有一个……

  「我等她的回话,另外还要看合德姑娘的意思。但她若是不入宫的话,天子
那边只怕不好交待。」

  「你就是来问这个的吧?」蔡敬仲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程宗扬只好道:「让你猜着了。」

  「我先去问问皇后吧。」蔡敬仲一边收拾桌上的物品,一边说道:「有信物
吗?」

  程宗扬没有问他为什么需要信物,因为那样显得自己太白痴了。他从袖里拿
出一张符,递了过去。

  蔡敬仲一拍脑袋,从身后的架上拿下一只腰包。程宗扬道:「不用急着还,
你要用就再留几天。」

  「这是我刚作的。」

  程宗扬拿着那只连自己都分不出真假的仿制腰包,又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十足
的蠢货。

  蔡敬仲叫来苍头,两人一同出去,程宗扬隐约听见那个苍头有些不满地嘀咕
道:「他就是家主投奔的主公?怎么一见面光打听吃的?」

  程宗扬一口老血几乎喷出来,那是我问的吗?

  蔡敬仲教训道:「民以食为天,主公关心膳食乃是仁德。再则食色性也,主
公好吃乃是天性如此,你懂什么!」

  程宗扬抱着仿制的腰包,无力地坐在门槛上,一边深深地低下头,一直低到
两腿之间。

  蔡敬仲住处离南宫极近,连进宫带拜见皇后,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同
时带回皇后娘娘的口谕:天子旨意不得有违,但合德无论如何不能入宫。

  程宗扬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天子要她妹妹入宫,皇后要求合德不能入
宫,难道让我给她变个妹妹出来送到宫里吗?」

  蔡敬仲反问道:「有何不可?」

  程宗扬道:「你是说……」

  「给她找个妹妹。」

  程宗扬抓狂道:「这能随便找吗?」

  「当然不能随便找。」蔡敬仲板着那张死人脸道:「作为皇后亲妹,入宫侍
奉天子,这消息要传出去,抢着要来的姑娘非打破头不可。」

  「我跟你说,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正经一点啊大哥!」

  「找一个容貌出众,没有亲族的孤女。用心教上几日。」蔡敬仲道:「宫里
没有人见过皇后的妹妹,皇后说是,那肯定就是。」

  程宗扬心虚地说道:「这要漏馅,该诛九族吧?」

  「那你把皇后的真妹妹送进宫。」

  「就按你说的办!」程宗扬也豁出去了,大不了自己带着合德那个小美女跑
路,剩下的事统统不管了。

                第四章

  「抬手,好。姑娘请举步,走……」

  一个妙龄女子烟行媚视地从席前走过。

  人牙陪笑道:「公子爷,这个合适吗?」

  程宗扬道:「换一个。」

  「哎。」人牙应了一声,然后唤道:「翠儿!」

  又一个少女袅袅行来,纤软的腰肢犹如柳枝一样,流露出浓浓的春情。

  程宗扬眉头都不皱一下,「换!」

  这位爷一进门就给足了打赏,声称要买一个上等的雏儿,虽然一口气看了七
八个也没有中意的,但有钱的就是大爷,人牙不敢有丝毫怠慢,接着唤道:「香
草!」

  程宗扬越看越是摇头,这些少女都不算丑,有几个还颇为动人,问题是这些
姑娘美则美矣,却都有着浓浓的风尘气息。虽然有人大肆散布谣言,诋毁赵飞燕
是歌伎出身,可人家是明明白白的良家子。自己买个妓女回去,等于坐实了赵飞
燕身上被泼污水。

  「有没有没调教过的?」程宗扬道:「就是刚买来,还不识风月的?」

  「原来公子爷喜欢那种调调的,」人牙为难地说道:「这倒是没有。公子若
是有兴趣,不若小的带公子到市上看看?」

  「洛都有人市?」

  「明面上当然没有。公子爷也知道,咱们汉国的官府禁止买卖奴婢。不过家
贫无依,投效为奴的事,官府向来是不管的。乐津里西边有个集市,专门就是这
种的,只求几个卖身钱,寻个主人讨口饭吃。」

  程宗扬丢给他几枚银铢,「过去看看。」

  人牙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公子爷,这边走!」

  看着集市上的女孩,程宗扬彻底绝望了。那些来卖身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孩
子,但凡能吃饱饭,也不会到这里来。那些小姑娘一个个面黄肌瘦。有几个眉眼
还过得去,但起码要将养半年才能拿出手。

  人牙子看着他的脸色,知道他不满意,又去找市上的人,让他们带些好货色
来。但挑来挑去,最好的货色也只能算中人之姿,现成合用的一个都没有。

  天子急着让赵合德入宫,好去堵那些黑鹅白鹅的嘴,自己就是拿斋戒沐浴当
借口,也拖不了几天。难道真逼自己去找个良家子?

  「算了,不看了。」

  不合用的,买来反而误事。程宗扬心下盘算着,真要不行,就让卓美人儿从
上清观挑一个。这事得你情我愿,但他就不信观中那么多女子,就没有一个动凡
心的,况且这次的机会可是一步登天。

  程宗扬计较已定,刚转身要走,忽然看到一辆牛车缓缓行来。车上一个少女
十六七岁年纪,一张俏脸宛如桃花,娇美动人,水灵灵的美目顾盼生姿,容貌依
稀有几分眼熟,却是自己在城外见过的那名少女。

  程宗扬不由自主地问道:「她是谁?」

  「她啊,就是乐津里的人。公子爷,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不行吗?」

  人牙子一脸为难地搓着手,最后心一横,对程宗扬道:「公子爷,你出手大
方,我也不坑你——这姑娘可千万要不得。」

  「怎么了?是人不好,还是不干净?」

  「那倒不是。这姑娘人是好人,从来不招惹是非。只不过她命硬的很——生
下来克父,六岁克母,到了十岁连她唯一的弟弟也克死了。」

  「等会儿!她生下来就克父,怎么还有个弟弟?」

  「她娘又改嫁了嘛。没过几年,连后爹也被她克死了,两家子的活人就剩她
一个。总算家里在城外留了几亩薄田,佃给别人收些租子,还能勉强度日。可今
年收成不好,又得交皇粮,没办法,只有把田卖了。街坊邻居都知道她命硬,虽
然生得花枝一般,可没人敢说亲。依小的看啊。要不了半年,她就只能到集市上
去卖身了,旁人知道她的底细,未必敢买。」人牙子咂了咂嘴,「唉,可惜了她
这模样,好端端一朵鲜花,怕是要落到青楼里了。」

  「她叫什么名字?」

  「友通期。」

  程宗扬打发了人牙,朝牛车走来,含笑拱手道:「友姑娘。」

  友通期微微一怔,然后似乎认出他来,掩口笑道:「奴家复姓友通。」

  程宗扬闹了个大红脸,幸好脸皮够厚,没显出来,「友通姑娘。」

  「公子有什么事?」

  「哦……眼下将近申时,不若吃过饭再谈。」

  友通期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舍下只有几升稗谷,只怕怠慢……」

  程宗扬赶紧道:「哪里能让姑娘请客?当然是我请!」

  友通期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从怀里拿出一只荷包,数出几枚铜铢递给赶车
的老汉,结清车费,接着又看了他一眼。

  少女清亮的眼神让程宗扬心头微动,这姑娘看着就是个性格教养都好的,若
不是已经走投无路,绝不会这样就答应一个陌生人的邀约。

  程宗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乐津里最昂贵的酒肆,友通期还是第一次见识这种
豪奢的场所,她瞪大眼睛,不时发出小小的惊叹声。

  「姑娘请坐。」

  友通期摸了摸座席上紫红色的绒毯,小心并膝入座。程宗扬从最贵的菜肴点
起,一连点了八道。

  第一道菜上来,友通期尝了一口,便吃惊地说道:「这是什么肉?」

  「这叫捣珍,」程宗扬宴请鸿胪寺同仁时吃过,介绍道:「用牛、羊、鹿、
麋大小相等的里脊各一,合在一起用柏木捣,一直捣到稀烂,去掉筋膜,然后烧
熟。味道还可以吧?」

  「真好吃……」友通期犹豫片刻,小声道:「是不是很贵?」

  「也不是很贵,一贯而已。」

  「一贯?」友通期吃惊地张大眼睛,「我一个月也吃不了这么多。」

  「再尝尝这个。」程宗扬指着新上来的菜道:「这是炮豚,用十几种名贵香
料烤制的小乳猪。每只三贯。」

  「渍儿羊,用酒渍过的小羊羔。每道两贯。」

  「淳熬,肉酱是用山雀、黄雀、鹌鹑、斑鸠、百灵、鸽子六种禽鸟制成。里
面的饭粒都是一颗一颗挑选过的。这一盏要两贯……」

  友通期吃得舌头都仿佛融化了,等炙驼峰上来,她虽然还想吃,但肚子已经
饱胀。

  程宗扬见她没有动箸的意思,便吩咐道:「撤下吧。」

  友通期有些着急地抬起脸,「哎……」

  程宗扬微笑道:「还想吃吗?」

  「我……」友通期脸上一红,小声道:「我能带回去吗?」

  「不能。」

  一个女儿家,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结果却被人硬生生堵了回来。友通期
尴尬得耳根都红了,默默垂下眼睛。

  「从今往后,你每顿都只能吃最美味,最新鲜的食物,只要这世上有的,你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唯一不能吃的……」程宗扬道:「就是剩菜。」

  友通期听得吃惊不已,半晌才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莫要笑话我了……
我全部的家当还没有这些菜贵……」

  友通期沉默片刻,然后鼓足勇气道:「他们都说我是个灾星。所以你最好不
要把我带回家。但你若是想……我可以陪你。但你最好要小心,因为他们说……
那样也会染上灾殃。」

  「是吗?」

  友通期低着头道:「他们说,所有与我有牵连的男人,都会死于非命。所以
没有人敢向我提亲,没有人来我家里作客,也没有人敢请我去作客,甚至连里坊
最坏的几个人,也不敢沾惹我。」

  「你这么漂亮,难道从来没有人向你提亲吗?」

  友通期道:「曾经有过一个。但他穷得一文钱都没有,后来就不见了。」

  程宗扬道:「你相信命运吗?」

  「当我弟弟死的时候,我就信了。」

  「那么……」程宗扬慢慢道:「我给你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友通期充满希冀地看着他。

  「你知道汉国最尊贵的女人是谁吗?」

  「是太后。」

  「第二尊贵的呢?」

  「是皇后吗?」

  「太后和皇后之下,最尊贵的女人是谁?」

  「我不知道。」

  「是你。」

  友通期满脸震惊,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因为你是皇后的嫡亲妹妹,天子亲封的昭仪,位比丞相,爵比诸侯。」

  少女期期艾艾地说道:「你……你一定是认错了。」

  「我不会认错的。因为我是鸿胪寺的大行令,奉天子之命接你入宫。」

  「可是……可是……」

  程宗扬温言道:「但入宫之前,你需要学习一些必要的礼仪……」

  …………………………………………………………………………………

  云如瑶笑吟吟道:「你就这么把她骗来了?」

  「也不算是骗吧。顶多算愿打愿挨。」

  朱老头鬼鬼祟祟不知搞些什么,一大早就带了小紫出门。程宗扬没有惊动旁
人,直接把友通期交给卓云君,让她照料,然后就来见云如瑶。

  程宗扬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遇见她的时候,她身上总共只剩下十几文
钱。她后来告诉我,我请她吃饭的时候,她已经打定主意,只要我给钱,她就陪
我上床。」

  云如瑶道:「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谈何容易?」

  程宗扬坏笑道:「让我再淫一下。」

  云如瑶白了他一眼,整个身子都在狐裘里。程宗扬握住她一只纤软的玉足,
然后靠在她大腿上,闭上眼睛。

  云如瑶伸手轻轻揉着他的额角,「累了吗?」

  程宗扬嘟囔道:「富贵都不让淫。难道你以前看中我是个穷光蛋?」

  云如瑶啐了他一口,「都折腾人家两趟了,还不肯罢休。」

  「要做就做全套。你看雁儿多乖……」

  两人调笑几句,程宗扬依依不舍地爬地起来,「我去看看合德姑娘。」

  云如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程宗扬捏了捏她的鼻子,「别瞎想。我找个人冒充她入宫,总要跟她本人说
一声吧?」

  云如瑶娇声道:「老爷说的是,是妾身多想了,冤枉了老爷一片好心……」

  「死丫头。」程宗扬朝她臀上拍了一记,然后出了帏帐。

  雁儿已经打了水,在帐外侍立,白玉般的粉颊犹自带着红晕。她蹲下身,帮
主人抹净身体,然后替主人披上衣物,结好衣带。

  程宗扬抚摸着她柔嫩的玉颈,低笑道:「雁儿越来越有风情了。」

  雁儿粉颊更红了,眼中却满满的都是欢喜。

  程宗扬狠狠拥抱了她一记,这才离开。他心下感慨良多,对于雁儿,他始终
有一丝愧疚,愧疚自己无法给她更多。但雁儿要的也只是一点点亲密就够了。

  程宗扬去找赵合德,却意外地看到阮香凝在和她聊天。两人坐在亭中,优美
的身形浸浴在夕阳的光辉中,宛如天外飞来的仙子。

  「程公子。」赵合德一边起身施礼,一边小心与他保持着距离。

  程宗扬看了阮香凝一眼,阮香凝识趣地悄悄退去。

  程宗扬等了一会儿,然后从天子下诏开始,源源本本讲了自己为何要找一个
人代替她入宫。

  赵合德静静听着,最后道:「多谢公子。」

  「我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程宗扬道:「若是你不同意,我立刻让她
回去。」

  「不!」赵合德急急说道。她略微平静了一些才继续开口,「公子为合德作
的一切,奴家感激不尽。」

  程宗扬松了口气,「只要你不觉得我唐突就好。」

  「公子可是要奴家做什么吗?」

  「我有一点担心,」程宗扬坦白地说道:「你知道的,她毕竟只是个平民之
女……」

  赵合德道:「我也是。且是贫贱人家。」

  「但是你……」程宗扬斟酌着词汇,「……很知礼。」

  与赵氏姊妹并不多的几次接触,完全颠覆了程宗扬对这对红颜祸水的印象。
被称为一代妖后的赵飞燕即便在自己这种小官面前也毫无傲态,不仅谦卑谨慎,
而且知礼守义。赵合德更是温婉恭顺,就像一株养在深山的玉兰,与世无争,安
安静静地吐露芬芳。

  赵合德低声道:「多谢公子。」

  「好吧,我是想请江女傅教她一些宫廷的礼节,免得入宫以后出乱子。同时
还要请你尽量多给她讲一些你们姊妹之间的事——至少别让她见到你姊姊却认不
出来。」

  「奴家知道了。」

  程宗扬放下心来,如果做到这两点,至少糊弄天子是没问题了。正当他准备
告辞时,却听赵合德说道:「那我呢?」

  程宗扬不由一怔。

  赵合德抬起美目,「那个『我』已经进宫了,那我呢?」

  「我送你回……」

  程宗扬只说了一半就沉默下来,他原本只想着把合德送回家,就可以了结此
事。这时被合德提起,才意识到自己的荒谬。「赵合德」已经在宫里成为天子的
昭仪,宫外的赵合德只能从此消失,成为一个失去身份的人。

  「也许,我可以问一下娘娘的意思……」程宗扬笨拙地支吾着,心里却没有
抱太大希望。赵飞燕在宫里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周围没有一个可以信得过的
心腹,真正能替她办事的,可能只有自己。

  「我会想办法的。」程宗扬只能这样安慰道。

  赵合德没有再说什么,只恭顺地敛衣行礼,然后悄然退去。

  …………………………………………………………………………………

  铺满落叶的山林间传来隐约地呻吟声。一个娇美温婉的丽人弓着腰,白嫩的
双手抱着一棵半人粗地榆树,秀发散乱着垂在脸侧,红唇微微张开,发出娇媚地
喘息声。她上身水红色的衫子扣得整整齐齐,下身翠绿的外裙和湖绿的亵裤却掉
在脚边,带着一抹耀眼的鲜绿铺在金黄的落叶上。她赤裸着雪白的下体,一条霓
龙丝织成的黑色内裤滑到膝间,丰腻的雪臀向后翘起,被主人从后面狠狠侵入。

  虽然程宗扬很不情愿,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是一个擅长处理复杂问题
的领导者。比如现在,无数线索交织在一起,宛如一团打成死结的乱麻,让他理
不清头绪。赵合德最后那句话,更让他心烦意乱到极点。

  等赵合德离开,程宗扬才发现阮香凝没有走远,就像只温婉的小鹿,在等待
主人的宠幸。

  阮香凝抱着粗糙的树干,白腻的臀肉颤动着,任由主人那根又硬又热的阳具
在自己湿腻的蜜穴中肆意操弄。阳具「啵」的一声从蜜穴拔出,接着顶住她紧凑
的嫩肛,用力捅入。

  充满弹性的肛洞传来一股火辣辣的痛意,接着肠道就被粗硬的阳具塞满。阮
香凝低低叫了一声,只觉屁眼儿像是要裂开一样。

  程宗扬脑海中翻翻滚滚,时而是汉国慷慨悲歌的豪侠勇士;时而是帝京洛都
巍峨的楼阙;时而是当街杀人血溅七尺的强项令;时而是凶猛剽悍的北军铁骑;
时而是奔走街巷遇到的市井百态;时而是凶猛如鹰的汉国酷吏;时而是威仪谨严
的朝会;时而是卖官鬻爵的西邸;时而是冲天而起的黑鸦使者;时而是不知所踪
的高智商;时而是死在吕氏手中的宋国禁军;时而是襄城君肉体旖旎的春光;时
而是那个与传说中截然不同的赵飞燕……

  忽然耳畔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程宗扬抬起头,看着坐在树枝上的小紫,
一丝笑意慢慢从唇角绽开。

  「死丫头,你笑什么呢?」

  小紫笑道:「大笨瓜,你愁得眉毛都打结了呢。」

  程宗扬吃惊地说道:「有吗?」

  「当然有。」

  程宗扬放开阮香凝,一边抹拭着身体一边道:「我觉得我之所以这么为难,
是因为我是一个负责任的人……」

  他在阮香凝耳后按了一下,封住她的听觉,一边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小紫。

  小紫坐在树枝上,一手支着下巴,双腿轻轻摇晃着。等程宗扬说完,她眨了
眨眼睛,笑道:「好有趣的太监。」

  「你说蔡敬仲?那个人……确实有点意思。不过这个不是重点吧?我发愁的
是怎么把宫里的事应付下来。」

  「程头儿,你好笨哦。要找一个合适的人入宫,哪里要去外面找呢?」

  「你是说卓美人儿门下那些?我也想过,但没有很合适的。」

  「她们怎么可以?」小紫挺了挺胸,「当然是人家了。」

  程宗扬张大嘴巴,「说什么呢你?」

  程宗扬压根儿就没往小紫身上想过。把死丫头送到宫里,去伺候天子?这是
嫌汉国还不够乱吧。况且侍寝这一关怎么过?还装石女?真要出了漏子,天子要
诛自己九族,难道自己还要闯到宫里救出死丫头,再杀出重围,开始逃亡?

  程宗扬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开什么玩笑?你要进宫肯定得出事。」

  「大笨瓜,」小紫眨了眨眼睛,「你忘了凝奴了。」

  程宗扬脑中闪过一道光亮。被死丫头一语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
忽略了阮香凝。自己身边的侍奴中,阮香凝的位置最为尴尬,首先她身份与其他
女子不同,她是一个有夫之妇,不仅丈夫还活着,而且还是自己的朋友,这就意
味着她的存在绝不能曝光;其次,她修为是最弱的一个,只比手无缚鸡之力的弱
质女子略强一点;再次,她又是黑魔海御姬奴出身,无论自己对她下多少禁制,
都不可能像信任雁儿一样信任她。

  不能曝光,全无修为,不被信任,这些因素合在一起,导致阮香凝在自己身
边的作用彻底等同于一只花瓶,除了被自己当作发泄欲望的道具,再没有其他用
途。她的存在,只不过是给自己当一个美貌的肉便壶。

  直到被小紫提醒,程宗扬才意识到,阮香凝还有一项被封禁以至于几乎遗忘
的能力:瞑寂术!

  …………………………………………………………………………………

  马蹄踏过遍地落叶,车轮辘辘而过,伴随着秋风驶入洛都。青面兽迈开大步
跟在马车后面,鼻孔里重重喘着粗气。自从知道叔公重伤,青面兽就满脸凶狞,
暴躁地随时要跟人打上一架。即使程宗扬告诉他那些人一个没漏,全部被他叔公
埋到地下,也没能平息青面兽的怒火。程宗扬怕他闹出事来,回程时特意把他带
到身边。

  鹏翼社众人与吴三桂、匡仲玉等人已经分头撤回洛都,眼下只有刘诏在观中
养伤。为了免得他忧心,程宗扬没有把住处遇袭和高智商失踪的事告诉他,只嘱
咐他好好休息。

  哈迷蚩伤势比自己想像的还要重一点,留在金市的租屋难以照料。程宗扬担
心他昨晚露过相,索性把他和卢景刚救出来的毛延寿都送到鹏翼社,让青面兽赶
去照看。延香幸运一些,没有与吕家的死士打过照面,因此留在客栈,与敖润和
冯源一道看家护院。

  眼下最要紧的是寻找高智商和富安的下落,可这对主仆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踪影全无。当晚的情形太过混乱,尤其是地震之后,家家户户都有人上街,周围
几个里坊都一片大乱,高智商和富安可能留下的踪迹也被这场混乱彻底掩盖,再
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程宗扬只能盼着卢五哥大展神威,从不可能中再创造出
什么奇迹了。

  回到客栈,又有客人上门,却是赵邸的家宰奉丹太子之命,送来一份礼物,
给程大行压惊。自己和赵王压根就没交情,无非是因为自己的大行令有交接诸侯
之责。刘丹这么会做人,程宗扬也只好请客人入座,寒暄致谢。

  好不容易把客人送走,程宗扬难得有了一刻空闲,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中,整
个八月已经过完,明天就该进入九月了。

  这天晚上,程宗扬没有再出门,而是给自己泡了壶茶,铺开茵席坐在院中。
从离开太泉古阵到现在,仅仅两个多月时间,从进入洛都算起还不到一个月,却
如同过了半年之久。自己就像被抛进一个飞速旋转的漩涡之中,各种事情纷至沓
来,局势变化之快,让自己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

  程宗扬斟了杯茶,右边平平一举,然后缓缓浇在地上。

  云如瑶偎依在他身旁,一边剥了颗葡萄送到他口中,一边用询问的眼神看着
他。

  「祝我所有死去的朋友们,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程宗扬又斟了一杯,举杯道:「祝我还在世的亲友们,此生能够平安。」

  云如瑶拿起茶壶,替他斟满。她是偷偷来的洛都,不能久留,最多过两天就
要返回舞都,因此才随自己下山。短短几天时间聚少离多,算下来还不如路上花
费的时间多,但能见上一面,总胜过两地相悬,彼此相思。

  「第三杯,就用汉国的俗语吧。」程宗扬举杯一饮而尽,然后道:「唯愿千
秋万岁,长乐未央。」

  云如瑶嫣然一笑,执壶斟了杯茶,温言道:「妾身也有三愿,」说着双手奉
到他面前,「一愿郎君千岁……」

  程宗扬接过茶盏,笑道:「千岁未免太久。快意百年,我意已足。」

  云如瑶也拿起一只茶盏,「二愿妾身常健……」

  云如瑶身具寒毒,身体常健是她最大的梦想。程宗扬拿着茶盏,与她的茶盏
交在一起,云如瑶柔声道:「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望着云如瑶宛如解语花一般的娇靥,程宗扬心神微荡,举杯交臂而饮。

  程宗扬将云如瑶拥在怀里,一边品尝着茶水的苦涩与清香,一边仰首望向夜
空。

  夜空仿佛洗过一样清澈,虽然没有月光,但一条银河横亘天际,灿烂的星光
就悬在头顶,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真漂亮啊。」云如瑶望着星空喃喃低语。

  程宗扬已经看过很多次六朝的夜空,但每一次都被震撼。良久,他低下头,
只见云如瑶的明眸中同样映着一条银河,美丽得如同梦幻……

  程宗扬微微一笑,吻住她的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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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铜制的漏壶传来水滴的轻响,下方的承水壶中浮着一条小船,船上竖着一支
刻箭,随着水面的上升,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渐渐升高。

  那刻箭像是停在水面上一样,怎么也浮不到子时的位置。又等了片刻,程宗
扬终于按捺不住,焦急地站起身,在铜漏前来回踱步。

  比起程宗扬的坐卧不宁,真正的事主倒是颇为从容。云苍峰握着一杯热茶,
一边慢慢啜饮,一边道:「左右已经快到了,且放宽心些。」

  程宗扬叹了口气,「自从进入汉国,我就处处失策,就好比一条船,四处漏
水,堵都堵不及,搞到现在连哪个漏洞最要命都不知道,真是有点怕了。」

  云苍峰道:「有何可畏?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罢了。」

  云家虽然财力雄厚,但八万金铢的现款毕竟不是小数。云苍峰抽调了手边所
有能够动用的资金,又将洛都数处商铺质押给了城中富户,才凑够三万金铢,其
余五万则要从外郡筹措。

  云家铜山虽然是假的,银子却是实打实的,远在晴州的云秀峰亲自点头,从
舞都的秘库中提取了五万金铢,由云家的亲卫护送,连夜运往洛都。

  按照计划,这笔金铢将在今晚运抵。云苍峰还特意花重金换来宵禁通行的令
箭,交给押运的队伍。可程宗扬心里隐约有种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为
了防止意外,他白天专门把云如瑶送到上清观,又留了敖润和两名兄弟在附近守
着,一有意外就回来禀报。回来后左右无事,程宗扬索性来到云苍峰的住处,等
待那笔钱款。

  这笔金铢事关重大,如果不是时间太紧,高智商的小命还等着人救,他宁愿
冒着得罪云老哥的风险,也要请斯明信和卢景出手,亲自护送这笔巨款。不过云
氏的家底也足够殷实,时间这么紧,他们竟然还能提前一天,赶在初一深夜运抵
洛都。这样的话,明天朝会时,这笔钱尽可以从容入库,再拨付给司隶校尉和主
管宫殿修建的将作大匠。等吕冀入主尚书台,该花的钱都花了,该封的官也都封
了,吕冀再不满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云苍峰啜着茶道:「这笔钱为数不小,西邸催得也未免太急了些。」

  程宗扬苦笑道:「皇帝不急太监急,何况天子还急着等钱用,西邸那帮太监
怎么能不急呢?」

  云苍峰不禁莞尔,「却不知天子急在何处?」

  程宗扬低声说了司隶校尉之事。云苍峰眉头微皱,「两千隶徒?如果都是精
锐,倒是抵得上北军两个校尉了……不对,不对!」

  程宗扬连忙追问道:「哪里不对?」

  「能一次拿到八万金铢,想必不在西邸的算计之中,天子若早有此意,岂会
坐等着卖官的进账?」

  「也许韩定国遇刺之后,天子才开始着急起来。」

  云苍峰微微摇头,总觉得此事说不通。程宗扬又不好明说天子其实是为了给
自己建游玩的楼馆,只能含糊过去。

  云苍峰啜了口茶,半是玩笑地说道:「天子到底还是底气不足。他真要下一
道诏书,把吕冀、吕不疑收入狱中,多半也没什么人敢违抗。」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人抗命就麻烦了。」程宗扬道:「天子刚执
掌权柄才几天?只怕下面的军士还没多少人知道太后已经还政,反而有不少人受
过吕氏的恩惠,对吕氏唯命是从。真有人敢抗命,天子的诏书甚至连南宫都出不
去。」

  程宗扬长叹道:「我现在最怕的就是宫里突然传来消息,说天子暴病,甚至
暴毙。」

  云苍峰道:「不至于此。」

  程宗扬对此却不乐观,历史上,汉朝天子暴毙的颇有几位。其中一位就是传
说中死在合德身上的汉成帝刘骜……

  寂静中,一串蹄声宛如滚动的雷声,蓦然惊破夜色,往巷中疾驰而来。

  云苍峰与程宗扬对视一眼,然后霍然起身,走到阶前。马匹直接驰入院内,
只见一名骑手伏在马背上,一手紧紧握着通行的令箭,另一只手握着缰绳,半边
身体都被鲜血染红。

  云苍峰脑中轰然一声,身体也不由一晃,但他久经风浪,随即沉住气,只问
道:「出了何事?」

  骑手一边咳血,一边道:「遇劫……」

  云苍峰道:「来人!」

  云苍峰叫人过来施救,骑手精神好一些,断断续续说了经过:云家的护卫用
了三辆轻车押运金铢,从舞都出发后就未曾停歇。入夜后叩关穿过伊阙。谁知半
个多时辰之前,押运金铢的车队在伊水附近突然遇袭,袭击者都蒙着面,来历不
明,人数超过云氏数倍,实力颇为不俗。幸而云氏对这笔金铢十分慎重,在押运
的护卫中暗藏了两名法师,才在仓促间稳住局势,如今正在僵持。

  云苍峰问明遇袭的地点,然后让人带他下去疗伤,一边吩咐道:「叫大小姐
来!」

  最坏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程宗扬立刻道:「我去!」

  云苍峰身边的好手大多已经派去押运金铢,如今能动用的,只剩下云丹琉和
她的几名亲随,确实单薄了些。程宗扬身为云氏的姑爷,也不是外人,云苍峰当
即答应下来。

  程宗扬一边让人去客栈报信,一边整理行装。一刻钟后,十余匹健马冲出云
宅。当先的云丹琉俏脸紧绷,不断催促坐骑。程宗扬脸色也极为难看,他已经隐
约猜到下手的是谁,这让他更像是心里有团野火在烧。

  众人拿着令牌叫开城门,明火执杖地一路南行,半个时辰之后终于赶到遇袭
的地点。

  战斗发生在伊水附近,河岸的沙地上布满散乱的马蹄印迹和车辙,沙土也被
鲜血染成大片大片的暗红色,然而云氏押送金铢的护卫和车马却不见踪影。

  此时距离袭击发生已经超过一个时辰,空气仍然残留着血腥的气味。云丹琉
身边那名戴着铜环的大汉俯下身,像猎犬一样嗅着,片刻后他冲到一处沙丘旁,
飞身下马,用手刨开沙土。

  尸体一具具露了出来,正是云氏押运金铢的护卫。那名铜环大汉检查了一下
尸体,说道:「一个时辰之前死的。」

  云丹琉握住刀柄,红唇抿得紧紧的。她闭关数日,修为似乎更进一步,虽然
依旧气势逼人,但多了几分内敛。

  不多时,河边又有发现,芦苇丛里印着几道深深的车辙,一直延伸到河中。

  云丹琉玉手一摆,她身后的大汉二话不说,扒下皮甲,一头扎进水中,去寻
找那几辆马车的踪迹。这次随行的护卫大多是随云丹琉出过海的,水性精强,当
下又有两人潜入水中。

  程宗扬和云丹琉赶到河边,除了下水的三名汉子,沙丘下留了几人挖掘,另
外的手下则在周围查找线索,渐渐越走越远。

  程宗扬心里猛地升起一股强烈的危险感。沙丘下发现第一具的尸体,被掩埋
的时间就超过一个时辰,说明那名报信的护卫刚走不久,那些护卫便全部遇难。
从时间推算,那名护卫杀出重围,紧接着留下的人手就全军覆没。出现这种状况
只有一个解释:那些袭击者是故意放走了云家那名护卫,让他引来援兵。

  云丹琉带的随从并不多,双方加起来也只有十二骑,此时却分成三组,一组
挖掘尸体,一组在河中寻找,另一组往周围查找线索,随着搜索范围的扩大,彼
此相隔越来越远。如果敌人此时出现,轻易就能把他们分割成几个部分。

  意识到这一点,程宗扬立刻高声道:「都回来!」

  话音刚落,黑暗中蓦然传来一声号角,接着密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从四面八
方响起,似乎有千军万马正从四周掩杀过来。

  「干!是汉国的骑兵!」

  蹄声夹杂着车轮辘辘滚动的声响,与昨晚北邙一战时一模一样!

  余下的护卫早已上马,纷纷往河边聚拢。云丹琉凤目一转,指着旁边的沙丘
道:「冲上去!」

  程宗扬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汉国之行破绽无数真不是吹的,潜在自己宅院
地下的黑鸦使者肯定已经得知云氏将往洛都运送大量金铢,自己却还存着几分侥
幸,没有立刻取消计划。结果被剑玉姬抓住这个漏洞,给自己好好上了一课,不
仅干净利落地杀人劫财,还设下了计中计,轻易把自己引入险境。

  云丹琉指向沙丘的刹那,程宗扬终于省悟过来,高声道:「不可!那边肯定
有陷阱!」

  早在舞都时候,自己就已经被黑魔海的人盯上,然而对方的反应却始终不痛
不痒,像温吞水一样平淡,以至于自己警惕性越来越低,以为黑魔海在汉国只有
那位闻姨主事。他现在可以肯定,黑魔海的主事人仍是剑玉姬那个该死的贱人。

  既然黑魔海可以扶植一个韩定国,完全可以再收拢几个拥有实权的将领。她
之所以选在这个该死的时候突然出手,就是趁黑鸦使者刚刚曝光,自己即使走漏
风声也来不及补救的短暂时间内,直击要害。如果是那个贱人在背后布局,绝不
会在近在咫尺的位置给自己留下一个可利用的制高点,一旦冲上去,可能永远都
撤不下来。

  …………………………………………………………………………………

  看着云氏的护卫绕开沙丘,往伊水奔去。闻清语笑道:「仙姬所料不差。他
们果然弃马进入伊水了。」

  齐羽仙也道:「若他们知道蹄声只是幻音术,不知会不会后悔得连肠子都青
了。」

  夜色下,剑玉姬的身形仿佛笼罩在一层薄纱下,似真似幻,根本分不出她此
时显露的究竟是真身,还是一个巧妙的幻影。

  旁边一个男子冷冷道:「仙姬既然算无遗策,为何不亲自出手,却要知会龙
宸?」他双手抱在胸前,神情间隐约带着一丝不满。

  剑玉姬还未开口,齐羽仙便抢着说道:「我们与他还做着生意,何必要取他
性命?再则说,有他在汉国搅局,未必不是好事。」

  那男子冷笑道:「你们在汉国布局多年,我还以为多了不起,原来还需要旁
人前来搅局。依我看,你们所谓的布局只是个笑话吧?」

  齐羽仙微微一笑,「说话小心些——那可是教尊的意思。况且你们大王的开
销,还不是我们这些笑话给的?」

  那男子一张脸顿时气成猪肝色,恨恨一跺脚,转身离开。

  剑玉姬摇头道:「何必如此?」

  齐羽仙啐道:「这种狗仗人势的货色,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闻清语笑道:「让我说,把他气走也好,免得整日在这里碍手碍脚。」

  齐羽仙道:「就是。仙姬的布置岂是他们能懂的?整日多嘴多舌。」

  闻清语道:「话说回来,没想到龙宸会动用这么多人,姓程的不会真死在伊
水之中吧?」

  「只要他能撑过一个时辰,便有一线生机,」剑玉姬平静地说道:「就看他
运道如何了。」

  说着剑玉姬微微扬起手,身后一名高大的鸦人冲天而起,消失在夜空中。

  …………………………………………………………………………………

  云家的护卫纷纷弃马入水,他们都是云丹琉的亲随,跟着云丹琉出过海,水
性极佳,就是一路游回洛都也不在话下,可程宗扬和云丹琉却在河边起了争执。

  云丹琉坚持要留在岸上,「那些汉军虽然来得蹊跷,但未必就是敌人,况且
我们是来追回钱款的,岂能一走了之?」

  「大半夜出来一支汉军,喊打喊杀地围过来,你觉得他们会是朋友吗?」

  「你这么不信任汉国军方?」

  「如果我说这里面有黑魔海的人,你信不信?」

  云丹琉想了想,「虽然我不信,但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马蹄声越来越近,隐约能听到战马的嘶鸣声,程宗扬急道:「那你还废什么
话!趁他们还没围上来,赶紧走!」

  「不行,我要留在岸上。」

  「你疯了?」

  「一味逃脱,只会把背后留给敌人。」云丹琉道:「你们先走,我带几个人
留下。如果这些汉军心存歹意,也好阻敌。」

  「开什么玩笑?这来的至少有上千骑,你就是把人全留下,也挡不住他们一
个冲锋。」程宗扬道:「汉军全是车骑,在平地被他们围上,连逃都逃不了,立
刻下水才有一条活路。」

  「这里离洛都有二十里,他们一路追射,我们也逃不掉。」

  「干嘛要一路游回洛都?」程宗扬叫道:「我们只要游到对岸就能保住性命
了。」

  云丹琉吸了口气,「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但我必须留下。」

  程宗扬狐疑地说道:「你不会是……大姨妈来了吧?」

  云丹琉顿时涨红了脸,愤怒地大吼道:「你个只知道逃跑的小人!你知道什
么叫责任吗!」

  云丹琉一声怒吼仿佛拉过一道闸,四周惊天的蹄声蓦然消散,就像从来没有
出现过一样。

  突如其来的寂静让众人面面相觑,再看岸上,没有丝毫汉军车骑的影子。一
名汉子嘀咕道:「不会是过阴兵吧?」

  戴着铜环的大汉也露出头来,「哪儿那么巧就让咱们赶上了?」

  云家还有两名护卫留在岸上,云丹琉打了个手势,两人上马往两边驰去。其
中一个驰上沙丘,往远处张望片刻,然后转身招了招手,示意他那边没有异样。
接着另一边也传来消息,表示一切正常。

  程宗扬刚松了口气,便看到沙丘上那名汉子歪了一下,随即连人带马都向下
陷去,就像被沙丘吞噬掉一样,只溅出一股丈许高的鲜血。

  另一边那名护卫反应更快,他暴喝一声,猛地掷出火把,一手闪电般拔出腰
刀。黑暗中,一个影子像蝙蝠一样绕着他飞了半圈,那名护卫腰刀挥出一半,就
仿佛被吸干鲜血,直挺挺从马上跌倒在地。

  「阿弥陀佛。」

  一个柔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夜色下,一名穿着白衣的僧人像是在水上散步
一样,缓缓行来,一双芒鞋水波不兴,举手投足犹如一位得道的高僧,只是他腰
带上别着一柄血红的长刀,充满了血腥的意味。

  他单掌竖在胸前,低低喧了声佛号,不疾不徐地说道:「龙宸壁水貐,恭送
诸位赴西方极乐世界。得大欢喜大自在。」

  龙宸!程宗扬心中一震,想起昨晚出现的牛金牛。壁水貐是二十八宿之一,
与牛金牛同属北方玄武七宿。龙宸杀手多以星宿为名,惊理和虞氏姊妹都属于外
围,这僧人的壁水貐作为二十八宿正星,显然是龙宸的核心杀手。

  「原来是你们装神弄鬼!」大敌当前,云丹琉反而冷静下来,反诘道:「那
么好的地方,你怎么不去?」

  那僧人用充满慈悲的口气道:「贫僧发誓要渡尽世人,方可往生极乐。」

  「好大的口气,想杀尽天下人么?」云丹琉一手握住刀柄,「还有谁?都一
起出来吧!」

  几条身影像轻烟一样从黑暗中悄然浮现,连同壁水貐一起,一共五人,三人
在岸,两人在水。紧邻着河边是一名提着长矛的壮汉,他背后背着几支短矛,身
上散发着浓浓的杀气。稍远的地方站着一名胖子,面团团的脸上笑口常开,一副
人畜无害的模样。另一边的芦苇上立着一名女子,她穿着宽大的黑袍,由于距离
太远,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与壁水貐一起拦在河上的也是一名女子,她穿着一身深黑的紧身皮甲,一手
叉腰,一手拎着一根皮鞭,身材凸凹有致,惹火之极。

  五人从岸边到水上,形成一个扇形的包围圈,将他们能够撤走的道路完全封
死。程宗扬暗算估算,那五人的修为都不在自己之下,云家的护卫却已经折损了
两人。如果硬拚的话,自己勉强抵住一人,云丹琉加上剩下的八名护卫,只怕也
不是其余四人的对手。

  何况对方都是龙宸的杀手,精擅刺杀,动起手来,差距只会比修为的差距更
大。比如自己与云家被杀的两名护卫单挑,虽然稳赢,但分出生死也要到十几招
之后。而那两名龙宸的杀手修为与自己相当,却轻易就杀死了他们。

  云丹琉道:「水里两人交给我,你来拖住岸上的人。」

  「水里一共有三个,还有一个在那里。」程宗扬暗中示意了一下方位。那人
全身都藏在水下,只露出一个鼻尖,如果不是他刚杀过人,身上沾染了死亡的气
息,自己根本不会发现他的存在。

  「如果我没有猜错,龙宸北方玄武七宿都来了,岸上那个壮汉是斗木獬,胖
子是室火猪,芦苇里那个是女土蝠。水上是壁水貐、危月燕,还有一个藏在水下
的虚日鼠。」

  「这只有六个,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牛金牛,已经死了。」

  云丹琉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难道他们是你引来的?」

  程宗扬心虚的扯了扯唇角。他原以为是黑魔海动的手脚,但龙宸出动这么多
人,嫌疑大增。不过龙宸与黑魔海巫宗关系密切,他们既然找上门来,跟自己还
真脱不了关系。

  「咱们马上就要变成一家人了。你这样说实在太见外了。」

  「不行,我要问个明白!」云丹琉提声道:「我们云家与你们素无仇怨,为
何要劫财杀人?」

  胖子笑眯眯道:「姑娘这可问岔了,我们干这行有规矩,不该问的不问,不
该说的不说。为什么要杀你们?你猪哥我一来不知道,二来也不想知道。你要是
个爽快的,就赶紧自己抹了脖子,免得落到我们手里,还要零零碎碎受点女儿家
的活罪。」

  几人发出一阵嗤笑,看着他们的目光,就像看落在笼中的猎物一样。

  程宗扬赶紧拦住暴怒的云丹琉,「别冲动!他们是故意出言撩拨!你要冲出
去,我们就完了。」

  云丹顿忍住怒火,「我们从水上走!」

  「水里有三个人,你怎么样?」

  「在水中我能多两成把握。」

  云丹琉的水性自不用提,她身边的护卫也水性精强,擅长水战。她既然有把
握,程宗扬也下定决心,「就从水上走!你们在水里,我在岸边——往上游!」

  伊水向北流往洛都,往上游走只会离洛都越来越远,但云丹琉知道这是唯一
的生路。如果他们往下游逃往洛都,龙宸等人顺流而下,他们一个都逃不了,只
有逆流而上才有一线生机。

  云丹琉脱去外衣,只留下贴身的内甲,两条修长的美腿在空中一闪,美人鱼
般跃入水中。

  白衣僧人踏波而来,他身上白衣胜雪,腰间血红的长刀却仿佛用鲜血浇铸而
成,散发出浓浓的血腥气。

  程宗扬心头忽然一动,「叵密!你是叵密的人!」

  壁水貐目光闪了一下,然后微微笑道:「不意世间竟还有人知道叵密——贫
僧已入龙宸,前世种种,一如梦幻泡影……」

  壁水貐吐出「泡影」二字,整个人都似乎变成虚幻的影子,只剩下一柄血红
的长刀带着重重血影迎面劈来。

  随着一声娇叱,一道青光怒龙般斩出,劈开血影,落在血刀刀锷前两寸的位
置。

  漫天的血影化为无形,壁水貐白衣芒鞋的身影重新出现。他「咦」了一声,
有些诧异地看了眼云丹琉。他早已进入五级坐照圆满的境界,对云丹琉并不放在
眼中。却没想到这少女不仅刀法犀利,而且水性奇佳。两人相隔数丈,她却转眼
间就抢到自己身前。

  寻常人在水中,实力往往大打折扣,十成功力通常只能施展出五六成。她这
一刀却是神完气足,如同在平地上一样强劲,甚至还隐隐借助河流之力,增强己
身。劈中的位置又是在刀锷前两寸,自己最难使力的部位。若不是自己修为比她
深厚,这一刀下来,自己就要吃一个不小的亏。

  壁水貐略一凝神,便认出云丹琉的身份,恍然道:「原来是云家的大小姐,
难怪!难怪!」

  龙宸出手前也做足功课,自然不会认不出云丹琉。云丹琉却不答话,她一刀
斩开血影,接着双腿一拨,像条矫健的美人鱼般跃出水面,娇叱声中,青龙偃月
刀改劈为挑,刀锋一翻,朝壁水貐下巴掠去。这一刀若是劈中,足以把他头颅劈
成两半。

  壁水貐望着她白美的双腿,目中异彩连现,柔声说道:「女施主可知欢喜妙
谛?以吾之身,加诸汝身,当可同登极乐……」

  随着他的低语,一朵朵金色的莲花从他雪白的僧衣上浮现出来。旋转着飞向
刀光。

  充满一往无前气势的刀光被金莲一阻,速度陡然下降,刀锋奋力递出,在离
僧人下颌还有寸许的位置终于耗尽力气。

  程宗扬大喝一声,猛地纵身跃起,壁水貐不敢怠慢,立即放出一朵金莲,将
云丹琉击退少许,一边回身戒备。

  谁知程宗扬跃到半空,长刀突然一收,竟然没有出手,却是原样跳了回去。
壁水貐微微一怔,接着便听到背后风声响起。他喧了一声佛号,转身一刀劈出。

  背后的物体速度极快,刚才还在背后,此时已经在头顶,壁水貐这一刀只劈
了个空,再抬头时,他才发现那东西竟然是一张渔网,此时被一名耳戴铜环的大
汉抖开,犹如一团丈许大小的乌云,压顶而来。

  壁水貐来不及躲闪就被渔网罩住,云丹琉身边的亲随本来都潜在水下,这时
纷纷露出头来,扯住渔网同时使力,把那个妖异的僧人拖到水下。

  龙宸在水上的另一名女子还在远处,见状燕子般飞起,轻盈在水面上连点数
下,贴着河水飞掠过来,一边挥出长鞭。

  云丹琉夷然不惧,挥刀与危月燕战在一处。她修为虽然不及对手,水性却高
过对手不止一筹,一时间竟然力压危月燕,稳稳占了上风。

                第六章

  河水中传来一阵剧烈的波动,显然壁水貐在水下与众人斗得正急。几乎一炷
香工夫之后,一只头颅猛地冲天而起,却是一名云氏的随从被他在水下斩杀。接
着身穿白衣的壁水貐从水下跃出。他白色的僧衣布满刀痕,右肩更是被一柄尖叉
刺中,几乎穿透了琵琶骨。他刚站在水面,鲜血便狂涌而出,染红了半边身体。

  壁水貐脸上的慈悲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狰狞。在他手中,那柄血红的
长刀仿佛刚吸过血,血腥气愈发浓重。

  戴着铜环的大汉从水下钻出,赤裸的上身露在水面上,虬髯淌着水滴,像海
神一样举起钢叉朝壁水貐掷去。

  斗木獬振臂一挥,一支短矛呼啸而出,正中钢叉。那名胖子抖着一身肥肉,
笑呵呵迈步奔来,一边张开手,打出一团火球,往云丹琉头顶砸去。

  程宗扬又一次跃起,他双手握刀,合衣落入水中,笨拙地迈了两步,就往水
下沉去。壁水貐狞笑着欺身过来,血红的长刀发出鬼哭般的怪啸。

  程宗扬斜身避开,谁知血刀落在水中,传来的冲击力却丝毫未减,巨大的冲
击力使程宗扬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身体往后倒去。接着刀身一紧,却是危月燕
长鞭抖出一个圆圈,套在刀上。

  程宗扬长刀脱手,身体拍在水面上,狼狈不堪地溅起一片水花,却是脑袋先
入的水。

  云丹琉截住危月燕,一边怒道:「废物!你会不会游泳!」

  程宗扬脑袋朝下,身体露在水上,看上去狼狈无比,忽然他一翻身,用一个
狗刨的姿势钻到水下。水下传来一连串气劲交击的闷响,接着程宗扬拖着一条断
臂,拖泥带水地爬到岸上。

  不多时,水下又露出一个人影,他身材瘦削,一手按着肩头,整个右臂都消
失不见,断臂处淋淋漓漓滴着鲜血。

  程宗扬一手拿着珊瑚匕首,一手拎着断臂哈哈大笑,「云大妞,你打赌都输
给我了,还问我会不会水?」

  场中局势的变化让众人目不暇接,程宗扬先被壁水貐隔水震倒,又被危月燕
夺去长刀,身手糟糕得无以复加。没有人能想到他竟是藉机抢到隐藏的虚日鼠身
边。虚日鼠的水下功夫根本没有发挥出来,就被程宗扬完成贴身,接着利用一寸
短一寸险的珊瑚匕首一番近战,斩断了他一条手臂。

  虽然被程宗扬抢白,云丹琉眼中却露出一抹喜意。己方虽然又折损一人,但
虚日鼠断臂,壁水貐重伤,只剩下一个危月燕还在水中,算下来却是己方占了便
宜。趁岸上三人还未合围,她死死缠住危月燕,一边发出清啸。

  水面下的云氏护卫闻声而动,两道渔网半圆形张开,将虚日鼠围在正中,一
边微微露出破绽,等壁水貐过来救援,好将他们两个一网打尽。

  谁知壁水貐与虚日鼠近在咫尺,却转身往岸上掠去,眼看同伴遇险也不出手
救援。他此时遍体鳞伤,自然是保命要紧,根本没想过去救同伴。

  这个破绽却给了虚日鼠一丝机会,他身形连闪,像只水老鼠一样从渔网的缝
隙中逸出,然后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再露出时已经到了岸边,往芦苇间一滚,消
失不见。

  一名云家护卫将长刀横咬在口中,凫水而至,紧追着虚日鼠冲进芦苇丛中。

  程宗扬大叫一声,「小心!」便看到虚日鼠从泥泞中伸出手掌,一把抓住那
名护卫的脚踝,往地下拽去。

  那名护卫摘下长刀,眼也不眨地对着自己的脚踝砍去,即使少一只脚,也要
把虚日鼠仅剩的一只手剁掉。

  虚日鼠终于放开手,往芦苇深处遁走。那名护卫双手握着刀柄,合身往地上
一扑,刀锋入土,一股鲜血直溅出来。

  眼看虚日鼠危在旦夕,岸上那名女子张开双臂,宛如一只蝙蝠般,悄无声息
地飞来。程宗扬高高跃起身,匕首斩向她的脚踝。那女子突然一个急转,贴着匕
首的锋芒绕了个弯,飞到河上,却是放开了虚日鼠,与壁水貐擦肩而过。

  壁水貐伤势并不比虚日鼠轻多少,此时再没有踏波而行的出尘之姿,而是多
了几分狼狈,甚至连背后的追杀也顾不上理会。女土蝠伸手一捞,一柄钢叉被她
接到手中,头尾不住震颤。

  接连两次投掷都被人截住,那名戴着铜环的大汉不禁恼羞成怒,一边大骂,
一边往岸上游来。

  程宗扬一击不中,见状也转身向壁水貐杀去。壁水貐闪身避开,岸上的斗木
獬大步奔来,左手一摆,挺起长矛,笔直刺向程宗扬后心。程宗扬反手挡住,却
陷入壁水貐和斗木獬前后夹击之间。幸好那名戴着铜环的大汉已经破水而出,替
他挡住斗木獬的长矛。

  眼看云丹琉的亲随纷纷上岸,程宗扬心知不妙。老实说,云家这些护卫的身
手虽然不错,但比龙宸的杀手差了一大截,全靠着水性过人,才能斗到现在不落
下风。龙宸杀手败退得这么干脆,九成九是诱敌之术,如果这些护卫都被引到岸
上,只怕要不了两个回合就会被屠戮一空。

  程宗扬叫道:「都别追!退到水里!」

  铜环大汉一脸不服地瞪了他一眼,「你放的啥——」云丹琉叱道:「退!」

  铜环大汉生生把那个「屁」字吞了回去,转身跳进水里。

  岸上的云家护卫纷纷退回,追击虚日鼠的云家护卫接连刺了几刀,再未能截
住虚日鼠,闻声也停止追杀,往水中退去。

  就在这时,一双胖乎乎的手掌分开芦苇,抱住他的头颅,接着掌中发出一串
令人牙碜的骨碎声。

  「不好!」程宗扬叫道。

  「晚了!」危月燕娇笑声中,手里的鞭影蓦然一紧,夹杂着无数风雷之音,
将云丹琉裹在中间。

  女土蝠、斗木獬、室火猪全力出手,连原本看似惊慌逃蹿的壁水貐也不顾伤
势,悍然返身杀来。上岸的几名云氏护卫被截断退路,几乎一眨眼的工夫就死伤
殆尽。

  程宗扬半身已经退入河中,却被斗木獬死死缠住。他与斗木獬硬拚一记,珊
瑚铁制成的匕首寒意大作,斗木獬手中的长矛结出一层冰茬,连手掌也蒙上一层
寒霜。

  壁水貐刚斩杀一名护卫,他拔出血刀,舔了舔上面的血迹,然后身形一闪,
破入危月燕的鞭影之中,往云丹琉斩去。

  云丹琉在鞭影中虽困不乱,刀势犹如游动的青龙,在身周盘旋飞舞。壁水貐
这一刀躲在鞭影激荡的风雷声中,紧贴着水面斩出,角度刁钻之极。谁知云丹琉
右手龙刀一收,左手雪白般的粉拳玉指并拢,带着一层淡淡的金光一拳挥出,直
接击中血刀。壁水貐身形一震,浑身的伤口都溅出血花。

  云丹琉轻蔑地一笑,挥拳将溅血的壁水貐击进水中,一边举起龙刀,周身笼
罩在一层金光下,丝毫不理会四面八方袭来的鞭影。

  危月燕的长鞭落在云丹琉身上,如中金石。她没想到云家大小姐竟然有一身
不畏刀矢的硬功,失声道:「金刚不坏?」

  室火猪憨厚的眼中闪过一抹犀利的寒光,「金钟罩!」

  他扬手一拍,数十点细小的火光蜂拥而出,落在云丹琉护体的金光上。平常
的火焰被真气隔开,很快就会在空中一闪即逝,他打出的火焰却在护体真气上摇
曳不灭,像是附在上面一样,发出吱吱的烧灼声。

  壁水貐浑身是血地跪在水面上,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的匣子,弹开匣盖,抖
手一挥,数十支牛毛粗,专破护体真气的细针一窝蜂般飞向云丹琉。

  云丹琉龙刀翻飞,将细针尽数逼开,她护体的金光在火焰烧炙下越来越淡,
仍不住催发真气。背后的女土蝠忽然身形一晃,鬼魅般破入鞭影,两道乌光从她
手中打出,一左一右钉在云丹琉脚踝上。

  「云丫头!」程宗扬逼退斗木獬,忽然水下泥沙翻开,失去一臂的虚日鼠不
知何时已经潜到程宗扬身后,戴着钢制利爪的手掌朝他背后抓来。

  「给你!」

  程宗扬劈手扔出一团黑乎乎的物体。虚日鼠一把握住,紧接着便听到一声震
耳欲聋的巨响,铁罐激射的碎片带着无数血肉朝四处飞溅。

  程宗扬一把抓住云丹琉,潜入水中,一边又扔出一只手雷。手雷直接在水中
爆炸,巨大的冲击力将程宗扬和云丹琉冲向水底。

  …………………………………………………………………………………

  程宗扬钻出水面,深深吸了口气,随即又潜入水下,奋力往上游游去。在他
旁边,一名云家护卫拖着云丹琉,竭力踩着水。

  依靠水战接连重伤龙宸两名杀手,让众人错误估计了双方的实力。结果斗木
獬、室火猪和女土蝠投入战局之后,程宗扬等人狠狠吃了个亏,转眼就被杀死五
人。云丹琉带来的亲随只剩下三人,还有两人带伤。云丹琉施展金钟罩,几乎耗
尽真气,至于她的伤势更是诡异之极。程宗扬明明看见女土蝠打出暗器击中云丹
琉的脚踝,却找不到任何伤口,云丹琉一直昏迷不醒,难以询问。

  逃亡途中也无暇细看,幸好那些护卫水性惊人,拖着云丹琉一路潜游,才勉
强逃过追杀。程宗扬数过,那家伙一口气差不多能在水下游半炷香的时间,自己
换三次气,他才露出水面一次,肺活量着实惊人。

  那名亲随蹬了几下水,浮上水面,露出口鼻准备换气。水上忽然传来一声短
促的呼啸,一柄短矛蓦然刺穿了他的脖颈,那名护卫只晃了一下,然后不言声地
往水下沉去,一手还紧紧抓住云丹琉的皮甲。

  程宗扬不敢露头,赶紧拉住云丹琉的手臂,把她扯了出来,然后冒险往东边
岸上靠去,好钻进芦苇丛中短暂的喘息片刻。此时身边的护卫只剩下那名铜环大
汉和一个肩背中刀的年轻人。幸好斗木獬和室火猪水性平平,只在岸上掠阵,眼
下壁水貐重伤,虚日鼠被自己炸成碎片,只有危月燕和女土蝠在水中,她们忌惮
自己的手雷,没有逼得太紧。

  铜环大汉一膀子把程宗扬撞开,抓住云丹琉的肩膀拚命摇动,连声道:「大
小姐!大小姐!」

  「小点声!」

  铜环大汉压低声音,「都是你个废物!拖我们后腿!」

  程宗扬哑口无言,不知道是自己水性太差,还是这帮家伙水性太好,带个人
游得还比自己快些。要不是云丹琉昏迷前吩咐手下跟着自己,他们恐怕早就把自
己甩得没影了。

  云丹琉眼皮微微一动,然后睁开眼睛。铜环大汉压着嗓子叫道:「大小姐!
大小姐!」

  云丹琉低声道:「逃出来了吗?」

  「那帮狗娘养的还在后面。」铜环大汉声音哽咽道:「就剩我跟小七了。」

  「别哭!」

  云丹琉喝斥一声,然后看了下左右。她一向负责商会的护卫,对地形极为熟
悉,开口道:「前面有条河汊,你和小七顺着河汊回去禀报三叔,我们去上游把
他们引开。」

  大汉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那怎么成!他背着你?一里地能淹死七次!」

  「别吵!」云丹琉道:「按我的吩咐去做!」

  大汉还想说什么,被云丹琉狠瞪一眼,「滚!」

  铜环大汉要哭一样咧了咧嘴,然后背起同伴往上游的河汊游去。

  程宗扬道:「我说大小姐,你要充大头,舍命断后,干嘛要拖着我啊?」

  「往上游去,能游多远游多远。」

  「我游不动!」

  云丹琉想说什么,脸上青气涌起,又昏迷过去。

  程宗扬瞠目结舌,半晌才道:「你娘!」然后飞快地背起云丹琉,拖泥带水
地往上游狂奔。

  「小哥,这么跑着很累吧?」危月燕的笑语声从身后响起。

  女土蝠冷笑道:「她中了我的噬血蛭,总共只有一个时辰好活,你即便逃到
天边也是无用。」

  背后风声响起,程宗扬跃出芦苇丛,「扑通」一声跳进水中。

  危月燕和女土蝠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显然对他那种杀
伤力极强的暗器颇为忌惮。

  斗木獬在对岸叫道:「截住他!」

  危月燕啐了一口,「你怎么不走快些,到前面截住他?」

  室火猪道:「别闹了,这回要是失手,大伙谁都没有好下场!燕子,你从左
边;蝠妹,你去岸上;老獬,你到前面……等等!前面有个河汊!」

  程宗扬闯进河汊,跃上岸边一条小船,挥刃斩断缆绳,用力一蹬,小船箭矢
般往河中射去。

  船到河心,程宗扬一脚踹破船板,沉到水下,一手托着船底,用力踩水。

  一声尖锐的利啸,对岸掷来的短矛像炮弹一样穿透船舱,带出无数木屑。

  几个声音同时响起:「空的!」

  「在船底!」

  「过河!」

  程宗扬用力一推,小船箭矢般飞出,然后不言声地潜到水底,摸着河底的石
头,转身往另一条河道游去。

  不多时,室火猪等人追上半沉的小船,船下已经人迹全无。

  「追!绝不能让他逃掉!」室火猪喝道:「分开找!」

  …………………………………………………………………………………

  程宗扬伏在河底逆流而上,他头颈青筋直露,胸口像要炸开一样,一直憋到
眼冒金星,才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游到水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入目的情形使
他一阵叫苦,自己拚命游了这么久,结果一回头还能看见河汊——这爬的就是不
如游的快啊。

  程宗扬一口气换完,立刻又潜到水底。所幸云丹琉在昏迷中还本能的知道换
气——就算她不换气,估计也比自己强得多。

  一只手扶着云丹琉,一只手去摸石头,这样的速度实在慢了些,程宗扬索性
解开那只蔡敬仲仿造的腰包,把云丹琉绑到自己背上,腾出双手,继续攀着石头
往上游爬。

  连续三次换气之后,程宗扬终于被人盯上,他刚露出水面,头顶便响起凌厉
的风声,女土蝠就像乌云一样飞来。程宗扬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身后水声微响,
女土蝠紧追着入水,一边甩出一柄飞刀。

  飞刀在水中慢了许多,程宗扬转过身,先一个千斤坠稳住身形,然后用匕首
拨开飞刀,顺势往她胸口刺去。

  水下交手,两人受到河水阻力的影响,动作都比平常慢了几拍。相比之下,
程宗扬人在上游,还占了些许上风。只不过自己一直在水下潜行,女土蝠却是以
逸待劳,交手不过数招,程宗扬肺中的氧气已经耗尽,挣扎着往岸边退去。

  两人一前一后钻出水面,程宗扬匕首一挥,周围丈许的芦苇被齐齐斩断,无
数枝叶迎风飞舞。女土蝠左袖飞出一条丈许长的黑绳,缠住程宗扬握着匕首的手
腕,接着亮出右手一柄短剑,往他胸腹扎去。

  绳索勒进手腕,带来刀割般的痛楚,程宗扬右手被困,因为是右衽,左手不
好伸入怀中,索性抓住衣襟一撕,抓出一只拳头大的铁罐。

  这是程宗扬带的第三只手雷,也是最后一只,他对女土蝠刺来的短剑不理不
顾,几乎是硬塞一样把铁罐扔到女土蝠怀里,大喝道:「爆!」

  女土蝠身形疾退,但她手中的绳索还在程宗扬腕上缠着,只退出尺许就被拽
住,反而又飞了回来。那只铁罐重重撞在女土蝠胸口,接着一路滚下,「呯」的
掉进淤泥中,溅起一片污水,然后……就那么没动静了。

  「你娘!」程宗扬大骂一声。要命的关头,冯大法这二把刀竟然出了岔子,
弄出来一个点不响的铁罐头。

  女土蝠虚惊一场,红艳的唇角微微挑起,露出一抹嗜血的笑意,短剑直刺程
宗扬胸口。

  就在这时,程宗扬背后一沉,云丹琉咬紧牙关,拼尽力气一刀劈出。刀长剑
短,女土蝠的短剑还没沾到程宗扬的衣服,镂刻着青龙偃月的长刀便狂斩而下,
从她左肩一直劈到右肋。

  女土蝠眼中充满不可思议的色彩,然后身体沿着刀痕分成两段,一上一下坠
入河中。

  云丹琉「哇」的一口鲜血喷在程宗扬颈中,身体软软倒下,眼看又要昏迷过
去。程宗扬心头大急,龙宸来了六名杀手,即使壁水貐重伤,还有三个人。自己
水性平平,再背着云丹琉,根本不可能逃过他们的追踪。

  「醒醒!」程宗扬叫道:「这条河哪里最深?」

  「往上……一里……」云丹琉说着又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痛使云丹琉清醒过来。她睁开眼睛,一片刺目的光芒
立刻涌入眼帘。她动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圆桌上,那个该死的家伙站在
旁边,一双手正在自己大腿上来回摸着,大腿根部传来刀割般的剧痛。

  「滚开!」云丹琉羞恼交加,竭力抬腿朝他胸口踢去。

  「别动!」

  程宗扬按住她的大腿,锋利的匕首刺进她雪白的肌肤中。

  云丹琉只觉一道冰冷的剧痛刺进自己大腿中,痛得她眼前一阵发黑。

  程宗扬紧盯着云丹琉腿上的伤口,云丹琉大腿根部雪白的肌肤被齐齐切开,
露出一个寸许长的伤口,忽然伤口血肉一动,一条血红的虫子从她皮肉间露出头
来,然后又缩了回去。

  程宗扬匕首轻轻一点,那条虫子头部顿时被冻住,无法缩回。

  程宗扬捏住虫子,一边慢慢往外拔,一边不停用匕首去点,直用了一炷香工
夫才把虫体整个拔出。

  云丹琉紧紧咬住嘴唇,那种抽筋一样的痛楚,使她痛得满身都冷汗。

  已经冻硬的虫体掉在桌面上,能看到它通体血红,长近半尺,外表与人体的
血肉几乎一模一样,如果不是被那柄匕首冻住,即便把她腿部剖开,也未必能找
出来。

  「这是什么?」

  「噬血蛭。」程宗扬指了指她的脚踝,「我看到这里有个血点,它从这里钻
进去,顺着血脉往上游动。如果游到心口,神仙也救不了你。」

  程宗扬说着,用匕首尾部将那条噬血蛭捣得粉碎。

  云丹琉这才注意到自己所处的环境。四面是质地古怪的墙壁,能看到门窗的
痕迹,房内积着两尺多深的水,头顶隐约还有水流的声音。

  云丹琉诧异地说道:「我们在水底?」

  「没错。」程宗扬道:「我搬了一堆石头才沉到底。屋里空气不多,你千万
省着点用。」

  「房子为什么会在水底?咦?这是……」

  云丹琉抚摸着身下略带弹性的桌面。

  「猜对了,这是蛋屋,跟云老哥那只一样。」

  云丹琉好奇地看着周围,然后目光又落在程宗扬手上那只发光的物体上。

  「手电筒,」程宗扬警告道:「你千万别打主意,我就这一个,本来留在舞
都,刚带回来的。」

  云丹琉撇了撇嘴,「你这只蛋屋比三叔的大。」

  程宗扬干咳了一声,「我那个……家里人多……」

  云丹琉啐了一口,然后翻身坐起,喝道:「你看够了吧!」

  为了找到那只噬血蛭,程宗扬不得不把她靠近腿根的亵裤割开,云丹琉一条
雪白修长的美腿几乎整个裸露出来。

  程宗扬指了指她另一只脚踝,「还有一只。」

  「什么?」

  「那只臭蝙蝠一共扔了两只噬血蛭,左边一只,右边一只,我费了半天力气
才捉到一只。」

  一想到自己血肉里面还钻着一条可怕的虫子,即使云丹琉也禁不住打了个寒
战。

  她咬了咬牙,伸手道:「把匕首给我!我自己来!」

  程宗扬挑起大拇指,赞道:「好汉子!」

  云丹琉恼道:「滚!」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一边把匕首递给她,一边道:「别怪我没提醒你——那
条虫子是从你的腿后面往上钻的,而且比那一条钻得更深一点。具体位置嘛,大
概就是你坐的地方。」

  云丹琉气得一阵眩晕,「你!」

  程宗扬也有点尴尬,咳了一声,「我也没办法,只好等你醒了商量一下。按
照臭蝙蝠的说法,噬血蛭最多一个时辰就会钻到心脏的位置。现在回去的话,即
使运气好,没碰上那些杀手,时间也来不及了。你自己动手的话……」

  程宗扬暗道,云丹琉要是能背着手给自己做手术的话,那简直能封神了。

  云丹琉吸了口气,将匕首拍桌上,咬牙道:「你要敢乱碰——」这事儿谁能
说得准?程宗扬正要反唇相讥,但看到云丹琉的表情,不由心里一软,温言道:
「你放心吧。」

  两人眼对眼看了半晌,云丹琉忍不住道:「你看什么看?怎么还不动手?」

  「你先趴下来好吧?」

  云丹琉含羞带怒地趴在桌上,接着又听见他说道:「皮甲。」

  「你!」

  程宗扬也火了,「你不解开,我怎么做!」

  云丹琉忍气解开皮甲,露出里面贴身的小衣,她刚伏下身,又猛地扭过头,
「不许对任何人说!」

  「我就烂在肚子里。」

  「你也不许记得!」云丹琉恶狠狠道:「一会儿马上忘掉!」

  程宗扬翻了个白眼,「行吧。」

  毫无诚意的回答让云丹琉涌起一股杀人的冲动,她咬了咬唇瓣,忍着气道:
「快一点!」

  「嗤」的一声,已经割破的亵裤被撕开半截。

  「你在做什么?」云丹琉咬牙道:「为什么不用刀?」

  「顺手不行吗?」

  程宗扬说着,心里却禁不住狂跳几下,云大小姐这身材不是一般的好,前凸
后翘,修长圆润。灯光照射下,那件湿透的亵衣就跟没有一样,几乎能看到她臀
沟内……

  云丹琉一手伸到臀后,含怒掩住臀缝。

  程宗扬尴尬地收回目光,一边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禽兽!

  噬血蛭在血肉里的游动并不是没有踪迹可寻,只是痕迹十分细微,程宗扬目
不转睛地盯了半炷香时间,才看到她臀部如雪的肌肤下轻微的波动。

  「忍着点!」

  程宗扬握住匕首,小心翼翼地刺下。刀锋划破肌肤,云丹琉雪臀猛然绷紧,
白美的皮肤上溢出一丝血迹。

  程宗扬抹了把冷汗,这感觉,简直像给云丫头开苞差不多……

  程宗扬「啪」的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不管自己以前跟云丫头有什么过节,现
在她可是自己的晚辈!

  噬血蛭与血肉融为一体,仅凭肉眼几乎看不出区别,幸好程宗扬早有把握,
珊瑚铁如冰的锋刃轻轻一点,血肉中一个蠕动的物体立刻僵住。程宗扬一点一点
拔出噬血蛭,小心不让柔软的蛭身断在云丹琉体内。

  足足又用了一炷香工夫,程宗扬才把那条噬血蛭全部拔出。云丹琉从头到尾
没有叫一声痛,只是肌肤上多了一层冷汗。

  程宗扬长长松了口气,目光刚一移开,鼻血险些喷了出来。

  云丹琉手指紧紧按着臀肉,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春光大泄。湿淋淋的亵
衣贴在臀间,能清楚看到她下体那处秘境娇美的轮廓……

  屋体忽然一晃,程宗扬立足不稳,一下跌到云丹琉身上。

  「该死的小人!」

  云丹琉羞愤地撑起身体,毫不犹豫地一脚把程宗扬踹开。程宗扬猝不及防,
像腾云驾雾一样撞上屋顶,接着蛋屋又是一震,险些倾斜过来。程宗扬背脊在屋
顶一弹,又张牙舞爪地扑下来,「篷」的一声砸在云丹琉身上,两人搂抱着滚成
一团。程宗扬只觉自己左手一软,被充满弹性的臀肉包裹住,甚至还触到臀间那
团令人销魂的软腻……

  云丹琉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夺过程宗扬手里的匕首,就要跟他拚命。

  程宗扬顾不得解释,大叫道:「外面有人!」

  又一次震动传来,云丹琉停住手,这次她也意识到外面有人正在轰击蛋屋。

  程宗扬知道,这只蛋屋虽然坚韧异常,但并不是坚不可摧。在太泉古阵时,
潘金莲就曾经一剑将蛋屋击碎。若不是河水的阻力减缓了力道,蛋屋说不定早已
碎裂。他收起腰包,扑到屋角,往床边的机括上一按,坚固的屋体变得像丝绸一
样柔顺,瞬间便收入蛋壳内。

  河水挤压着屋内排出的空气,发出一声爆破般的轰鸣,接着一个胖乎乎的身
影被潮水带动,举掌往河底拍来。

  程宗扬一手搂着云丹琉,一手举起匕首,往他掌心扎去。

  室火猪粗短肥胖的手掌出奇的灵巧,电光火石间,已经改掌为指,弹在匕首
侧面。

  程宗扬掌心一震,匕首险些脱手飞出。两人在水中连交数招,程宗扬心下大
骇,这死胖子一脸猪像,身手却极为强横,绝对是六级的修为,而且出手刁钻阴
狠,单凭一双肉掌就将自己压得死死的。程宗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与他周旋,稍
有疏漏,自己只怕就要变成一具浮尸。

  幸好室火猪的水性确实差点意思,比程宗扬还早一步坚持不住,不得不浮上
水面换气。程宗扬抓住机会往对岸游去。刚到岸边,那死胖子就一路狗刨地追上
来,而且一边游一边还发出利啸。

  不多时远处先后响起两声尖啸,斗木獬和危月燕已经闻声赶来。

  云丹琉身上有伤,又因为噬血蛭大损精血,此时已经无力再战。程宗扬背着
她冲到岸上,忽然转身掷出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叫道:「给你!」

  室火猪已经登岸,见状旋风般往旁边一扑。只听「扑通」一声,那只曾经顷
刻间就将虚日鼠撕成碎片的手雷,掉到河里只听了声响就没了,却是一块河边捡
来的鹅卵石。

  室火猪不怒反喜,抹了把脸上的泥水,笑眯眯往前追去。

  面前的芦苇不停摇晃着,那两人早已不见踪影。室火猪双掌一错,周围丈许
的芦苇无风自燃,腾起一片火焰。

  忽然,一只修长的手掌从火光中伸出,从容不迫地拍向室火猪掌心。

  双掌相交,室火猪脸色大变,他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双膝不由自主地一软,
直挺挺跪倒在地。接着一只衣袖洒然一甩,落在室火猪头顶。伴随着颅骨碎裂的
声响,他听到一个文雅的声音:「多日不见,家主别来无恙?」

  周围的芦苇烈焰滚滚,程宗扬满脸是泥,笑容却十分开心,「你个死奸臣!
怎么才来?」

                第七章

  程宗扬盘膝坐在车上,闭目敛息,慢慢催动丹田的气轮。他今晚吸收的死气
数量虽然不是太多,质量却是非同一般,吸收起来也颇费时辰。

  车马一路北上,虽然夜色浓重,风中的寒意也重了几分,程宗扬心神却一片
宁静,有种久违的安全感。

  这支从宋国远来的车队并不庞大,甚至可以说很小,加上两辆载满货物的大
车,也只有三辆车,十几匹马,人数不足十人。除了秦桧和王蕙夫妇,还有五名
星月湖大营的军士,都是在临安时就跟随自己的老人。

  云丹琉宁死不肯与程宗扬同乘一车,最后只好让她与王蕙同乘,另外将一辆
载货的马车腾出一半,供程宗扬乘坐。

  等程宗扬将最后一缕融入丹田,睁开眼睛,洛都巍峨的城墙已经遥遥在望。
他掀开车帘,只见秦会之正坐在车前,拿着一卷册页,就着车檐上的气死风灯在
读。

  多日不见,死奸臣倒像是又年轻了几分,颌下的长须打理得整整齐齐,气度
愈显从容,看来婚后的小日子过得挺滋润。

  程宗扬笑道:「好端端的,怎么还要连夜赶路?」

  秦桧道:「说来也是怪事,今晚我们本来已经落宿,准备明日入城。谁知半
夜飞来一群乌鸦,在客舍周围啼叫不绝,扰得人难以入眠。在下心有所动,便连
夜启程。没想到正遇到家主。」

  「是龙宸的人。」程宗扬蹲在车沿上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们,这
一次竟然派出玄武七宿要我的性命。牛金牛死在四哥手里,虚日鼠是被我杀的,
女土蝠死在云大小姐手里,室火猪被你捏碎脑袋。眼下还剩三个人,壁水貐重伤
暂且不说,斗木獬和危月燕这会儿多半正跟着咱们。」

  秦桧眼中寒光微微一闪,「斩草自当除根。」

  程宗扬叹道:「我要知道根子在哪儿就好了——五万金铢啊,我一想起来心
里都滴血。」

  「既然知道是龙宸做的手脚,总能想个法子讨回来。」

  「问题是这笔钱急等着用,要回来只怕也迟了。」程宗扬叹了口气,打起精
神道:「汉国的情形你了解吗?」

  秦桧扬了扬手中的册页,「路过舞都时,陈乔给了我一些整理过的讯息。」

  「近来的事情我让冯大法整理给你。」程宗扬道:「汉国的情形就一个字:
乱!乱得我脑袋都是蒙的。这几天你不用露面,先帮我把事情理顺。」

  这种事情秦桧当仁不让,拱手道:「家主放心。」

  程宗扬往后面车上看了看,「这一路辛苦嫂夫人了。」

  秦桧笑道:「无妨。有道是读万卷书,行千里路。能到汉国一行,也是拙荆
的夙愿。」

  王蕙不比他们身具修为,一路上跋涉颠簸,再加上秦桧急于赶路,日夜兼程
而行,此时早已睡去。

  程宗扬低声笑道:「有了吗?」

  秦桧略微一怔,然后失笑着连连摇头,「哪里这么早?」

  「瞧瞧人家吴大刀,奸臣兄,你不会是不行吧?」

  秦桧诚恳地道:「属下只有一妻,怎比得上家主身边侍妾如云?」

  程宗扬顿时哑住。自己身边的侍妾连一个下蛋的都没有,实在是没资格拿这
事去打趣别人。

  秦桧见好就收,转过话题道:「属下在舞都听闻前些天朝廷命宁太守回京,
消息传开,城中豪强无不额手称庆,谁知宁太守半月间连破六家豪强。又调动郡
兵,将郡中亡命徒一网打尽。」说着他抚掌道:「好一番霹雳手段!」

  程宗扬道:「汉国的官员确实够狠,有股豪气。像宋国那些官,都是科举考
出来的,一个个都软绵绵的。」

  秦桧笑道:「非为科举。汉国地方官员的权势可比宋国强出数倍。在汉国,
太守都手握虎符,有权调动郡兵,一个县令便有百里侯之称,钱粮、司法、军备
都握在县令手里。宋国官制却大不相同,别说县令,就是朝廷重臣,也没有调兵
之权。」

  程宗扬琢磨了一下,「说的也是。临安那边怎么样?」

  「一切都好。」秦桧道:「小侯爷已经回到江州,前些天在收购精铁,听说
准备建一条轨道,连接码头和城中的仓库。祁远在建康,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
仅织坊的霓龙丝衣供不应求,更和金谷石家联手,占下了建康一半的珠宝生意。
吴战威负责商会的监察,前些天刚在荆溪的昭南分号抓了几个中饱私囊的蠹虫,
因为是从筠州招的当地人,都交给地方官处置。」

  「粮价和铜价呢?」

  「云氏铜山采尽的消息已经传到临安,如今铜价大涨,使得市面上的粮价降
了一成。临行前我与户部的蔡侍郎一同出面,告知城中商会,敝行发行的纸钞绝
不折价,仍按铜铢的市值缴纳赋税。有官府作保,兑出的纸钞倒是略有增长。俞
子元和周逢正在和城中的粮行商谈,准备按照未降之前的价格,用纸钞购买一批
粮食,如果顺利的话,此时粮食应该已经入库……」

  程宗扬仔细听完,终于放下心来。只要商会根本不失,自己在汉国就能放开
手脚去做了。

  车队一路走得极慢,程宗扬一直暗中戒备,看斗木獬和危月燕是不是还敢追
来。结果龙宸的人动静全无,反而半路上遇到了吴三桂一行人。

  云府派去传话的人赶到客栈,只遇上留守的延香。白天程宗扬送云如瑶回上
清观,把敖润留在那边。冯源趁着无事,去鹏翼社找匡仲玉请教道术,延香对主
人家的事不甚了了,虽然知道事情紧急,却也无计可施。好不容易等惊理从襄城
君府回来,才匆忙去鹏翼社报信。等吴三桂和蒋安世闻讯出发,已经时过境迁。

  秦吴两人相见,又是一番惊喜。眼看着这对左膀右臂终于凑到一起,程宗扬
也觉得有了底气。此时已经天色大亮,这么一行人进城未免张扬,因此程宗扬让
秦桧等人分路去了客栈,自己只带着吴三桂和云丹琉所乘的马车入城。

  车队顺利渡过洛水,由津门进入洛都。云苍峰早已闻讯,亲自带人到城边等
候,见到云丹琉安然归来才松了口气,但神情间丝毫不见轻松。

  「人平安就好,其他事回去再说。」

  昨晚一场血战,龙宸固然伤亡惨重,但云氏更是吃了大亏,不仅丢了五万金
铢,还战死大批好手。云氏在汉国暗中经营多年,这次遇袭使得实力大损。好在
云苍峰平日看着沧桑,事到临头却毫无颓唐之色,行事反而更加果决。

  一路回到住处,云苍峰领着程宗扬从后门进入院中,一边道:「朝会已经开
始。徐常侍所言无差,朝廷已然草诏,由大司马吕冀领尚书事。」

  程宗扬苦笑道:「徐公公还在西邸等消息,事已至此,我还是去一趟吧。」

  「暂且稍等。」云苍峰道:「还有一线机会。」

  「等朝会结束,吕冀就正式接管尚书台,现在最多还有两个时辰。」程宗扬
道:「即使现在就凑够八万金铢,运到西邸只怕也来不及了。」

  云苍峰道:「我已经派人求见徐常侍,以一千金铢的代价拜托他一件事。」

  「什么事?」

  云苍峰道:「请徐常侍说服天子,朝廷为示隆重,并不当廷下诏,而是朝会
之后,由宫中派出使者,赴襄邑侯府传诏。」

  朝会之后再派使者传诏,这样一来一去,已是午后。吕冀最早也要到明天才
好去尚书台理事。程宗扬想了想,「那最多也只有十二……十一个时辰,还差五
万金铢,来得及吗?」

  「我们云家等了这么久,才等到这个机会。」云苍峰道:「即便一线机会也
不能放过,无论如何也不能有失!」

  云苍峰停下脚步,整了整衣冠,仔细将腰间的玉佩结紧,然后推开门。

  眼前是云宅会客的主堂,两人从后门入内,隔着屏风,隐隐约约能看到堂中
坐满宾客。

  云苍峰示意他留在屏风后,然后走入堂中。他矜持地拱了拱手,「云某见过
诸位好友。大清早就把各位请来,还请恕罪。」

  座中有人笑道:「云三爷的名声在下可是久仰了,难得今日召见,我说什么
也得见见三爷真容。」

  座中恭维声不绝于耳,但最前面几位默不作声,反而微微抬起下巴,流露出
几分傲态。

  程宗扬目光在他们衣履上一扫,便认出他们的身份——这些都是城中权贵的
管家执事,虽然是奴仆身份,但都是主人家里掌管实权的心腹,自觉比在座的商
人还要高出一头,颇有几分自矜。

  时间紧急,云苍峰也不寒暄,直接道:「诸位都不是外人,咱们打开天窗说
亮话,今日请各位来,是敝号需要一笔资金周转,还请各位多多帮忙。」

  有人道:「云三爷,你叫了我们这么多人来,要用的只怕不是个小数吧?」

  「不瞒各位,今次敝号需要周转的资金,当在十万金铢。」

  此言一出,座中顿时哗然。过了片刻,才有人道:「云三爷也知道,我们汉
国不比晴州,遍地都是钱庄。十万金铢现款,只怕没几家能拿得出来。」

  前面一名管家模样的宾客道:「十万金铢大伙分摊,倒也不多。只不过云三
爷,我听说你刚借了笔钱,把洛都城里的店铺、产业都质押得一干二净。再借款
可怎么说呢?」

  云苍峰微笑道:「云家虽然比不上各位豪富,倒也不缺钱。只是一时周转不
济,最多一个月,便当奉还。」

  另有人道:「云三爷的意思是不用质押,净借十万金铢?」

  云苍峰道:「用的是我云氏的信誉。」

  前面几人大摇其头,其中一个侧身凭在几上,神情倨傲地说道:「云家的信
誉么,若是以前便也罢了。但近来市面颇有些传言,说府上的铜山早已挖空。云
三爷这时候借款,时机可不大好。」

  有人玩笑道:「三爷用钱,不会是为了购铜吧?」

  云苍峰道:「购铜是小事,不瞒各位,确实有桩生意,急等用钱。日后回报
极重。」

  一名穿着锦袍珠履的豪奴哂道:「不就是首阳山的铜矿吗?」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喧哗,纷纷交头接耳。程宗扬目光微闪,认出那人是吕
冀门下的监奴秦宫。他坐在前排最中间的位子,周围人多少都让他几分。

  秦宫道:「三爷,你也别吃惊,这种事哪里能瞒得过我们?我瞧云三爷这事
挺急,也罢,咱们也不绕什么花的,直说罢:首阳山能不能出铜还在两可之间,
咱们几个虽然管着钱物进出,可那都是主人家的,谁拿着钱也不能丢水里听响,
就图个乐子。一句话:没有质押,此事免谈。」

  云苍峰也不动怒,「依兄台之见,想要什么质押?」

  旁边有人道:「除了洛都,云家在各郡还有不少生意。加上首阳山的铜矿,
我看也抵得过了。」

  云苍峰道:「有何不可!」

  「利息如何算?」

  「按规矩,年息三成,一月为期。」

  在座众人纷纷摆手,「那是平常的利息,这件事风险太大,用平常的利息可
不成。」

  「按市面上的行情,便是有实物质押,也是九出十三归。」

  九出十三归是质库的利息,以实物抵押借款十万,质库实付九万,以十万计
息,每月一成的利息,三个月后还款十三万。这已经是市面上少见的高息,可还
有人不满足,说道:「若是一个月付三成的息,我便赌上这一铺!」

  众人纷纷狮子大开口,要从云氏身上撕下一块肥肉来。云苍峰面不改色,无
论他们叫出什么价,都一口应诺,要求只有一条:一个时辰内送来现款。

  这时有人说道:「云家在各郡的产业咱家一时也算不清楚,首阳山的铜矿更
是难说。万一是空的,大伙就赔大了。」

  堂中的喧哗声平息下来,众人都看着那个穿着珠履的豪奴少年。

  「以秦监的意思,该当如何?」

  秦宫道:「依我看,除了这些,还得有几样靠得住的质押,免得出了什么岔
子,大伙血本无归。」

  在座的都是场面人,这话已经有些过了,云苍峰拱手道:「还请直言。」

  秦宫微笑道:「听说大小姐也在洛都?若是大小姐肯移步,这十万金铢我们
襄邑府便拿两万出来。」

  众人神情各异,襄邑侯府果然凶狠,居然要人质。云家这位小姐若是进了侯
府,哪里还能出来?

  那名戴着铜环的大汉本来守在门口,听到这话顿时慌了手脚。他一口气跑到
云丹琉的住处,扑进房便带着哭腔叫道:「不好了!大小姐!不好了!三爷要把
你卖了!」

  云丹琉正在运功疗伤,闻言险些真气行岔,「胡说些什么!」

  大堂内云苍峰只微笑着拱拱手,没有再理会秦宫。旁边一名商人岔开话题,
打了几句圆场,把这事抹过去。

  众家商会和高门豪奴联手,最终开出价码:云家以汉国各郡产业以及首阳山
铜矿为抵押,借款十万金铢,实付五万,利息每日一分,逐日计息,限期一月还
清。

  云苍峰当场应诺。等众人满意的离开,程宗扬才发现这场交易总共只用了不
到半个时辰。

  借款的条件不可谓苛刻,云家拿到手的只有五万金铢,却每天都要偿还一千
金铢的利息。一个月后仅利息就高达三万,如果逾期无法偿还,云家在汉国所有
的产业都将被众人瓜分。但相比于这五万金铢能办的事情来说,这些利息也不算
什么了。

  那些商家虽然咬得凶,出钱却不含糊。半个时辰之后,第一笔金铢运到。云
苍峰早已从本家所属各处铺面调来朝奉,当场清点放入特制的木箱中。同时将云
家在诸郡的产业分列出来,根据运来的金铢多少,在借条上填入两倍的金额,列
明利息和质押的产业,最后由云苍峰画押,按上手印。

  一个时辰后,最后一笔钱铢运到。朝会还没有结束,云家已经凑够所有八万
金铢,分别装在十六只用铁框加固过的木箱中,用四辆马车运往西邸。

  徐璜早已在西邸望眼欲穿,得知款项已经凑齐,不禁大喜。马车没有在西邸
停留,直接就驶往少府。五鹿充宗连朝会都没有参加,一大早便在官署等候。车
马抵达之后,立刻有人将金铢全部挪入少府专用的大匮之中,贴上封条。

  随着金铢陆续入库,已经盖过印玺的诏书一封封送往尚书台:诏布衣公孙弘
为博士、金马门待诏;诏朱买臣为主爵都尉、散骑常侍;擢升刀笔吏尹齐为舞都
太守,秩二千石;刀笔吏杨仆为太守别驾;诏布衣云七滨为本郡功曹;诏布衣陈
乔为从事……

  ……

  拜云秀峰为关内侯,本郡大司农丞,主管太仓、均输、平准、都内、籍田诸
事;封云如瑶为舞阳县君……

  ……

  诏儒门秦会之为兰台典校……

  林林总总数十人顷刻得官,忙得尚书台人仰马翻。程宗扬和云苍峰连饭都没
有吃,一直在西邸、少府、南宫、尚书台之间来回奔波。

  直到傍晚,最后一封诏书终于从尚书台发出。程宗扬拿着诏书,长长松了口
气,心里却丝毫不觉轻松。

  加上以前借的三万金铢,云家背上的债务高达八万。以云氏的家底,这笔巨
款也不是拿不出来,问题是云氏的产业大多在晋国,从建康运来,怎么也要到两
个月之后,远水难解近渴。

  云苍峰倒是十分从容,望着他手中的诏书笑道:「还好把这一份办完了。」

  「都是沾了老哥的光,这一份是徐常侍送的。」

  兰台典校并不是一个正式官职,只是负责整理兰台书籍典章的士子,整理包
括地图、户籍、帝王起居注、朝廷诏书、律令、群臣奏章等等……各种档案、图
书。连程宗扬都没有想到自己只略微一提,徐璜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下来,简直像
白送的一样。他不禁想起蔡敬仲那句话:没文化实在太可怕了。

  「眼下该想办法挣钱了。」程宗扬道:「八万金铢啊,我想想就头大。」

  「是十六万。」云苍峰道:「第一笔三万金铢,月息七分,一个月后还三万
两千一百金铢。第二笔不是五万,是十万金铢,日息一分,一个月后利息三万,
一共还款十三万金铢。两笔合计十六万两千一百金铢。」

  程宗扬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干!」仅仅一个月,五万金铢就翻到十三万,
汉国这些商人简直比吸血鬼还狠。八万都让程宗扬头大无比,何况是十六万?龙
宸这一刀插得真狠,足足劫走二十多万金铢。

  程宗扬正在咬牙,只见云苍峰拍了拍衣袖,「这事我是没办法了。妹夫啊,
事情交给你吧,你得给我想个主意啊。」

  「别开玩笑,」程宗扬道:「这么大的事,我去哪儿给你想辙?」

  云苍峰轻飘飘说了一句:「这笔钱,是如瑶的嫁妆。」然后就飘下车,跟长
了翅膀似的,飞得没影儿了。

  程宗扬怔怔坐在车内,良久才叫道:「我干!有种你给我回来!看我不掐死
你!」

  金铢被劫的事,程宗扬原本并不打算告诉云如瑶,免得她因此伤心劳神,但
这会儿是瞒不得了——毕竟那是她的嫁妆。

  程宗扬郁闷地摸了摸了鼻子,「去上清观——不对!回去!」

  真是越忙越乱,自己还坐着云家的马车,这要去上清观,云如瑶偷跑的事就
露馅了。

                第八章

  回到客栈,迎面看到延香正在整理箱笼。见到主人进来,延香屈膝施礼,说
道:「这些是秦夫人的行李。」

  「秦夫人呢?」

  「她跟秦执事到客栈,和冯先生说了几句,就闭门谢客了。」

  程宗扬踮起脚尖看了一眼,客房里摆着笔墨,秦桧据案而坐,手边放着一堆
卷册,还有一堆体积更庞大的木简,一边翻阅,一边抄录。他媳妇在旁边端茶磨
墨,不时低声交谈几句。夫妻间倒是十分相得。

  程宗扬没打搅他们,小声道:「叫冯大法准备马匹,我要出门。」

  延香道:「老爷,你大爷说了,老爷出门的时候记得带上他。」

  程宗扬一头雾水,「我大爷?我哪儿来的大爷?」

  「就是那个长山羊胡子的。」

  程宗扬黑着脸踹开门,只见朱老头蒙着头,撅着屁股,在自己床榻上睡得正
熟,惊理一脸尴尬地站在旁边,想赶又不敢赶。

  程宗扬不由分说拽起朱老头,把那顶破帽往他头上一罩,两只破鞋往他身上
一扔,拖着他就出了门。

  朱老头迷迷糊糊道:「小程子,你这是弄啥哩?弄啥哩?」

  「少废话,赶紧走!」

  「别捞别捞,大爷还光着屁股哩。」

  「你还啥方言都会啊。」程宗扬跳了起来,「我干!你跑我床上还裸睡?」

  「光屁股睡住舒坦……哎哟亲娘咧,」朱老头惨叫道:「扯住蛋啦……」

  程宗扬都想一头碰死在门框上,「你娘!」

  …………………………………………………………………………………

  朱老头拢着手骑在驴上,看着自己的新裤子新鞋,左一眼右一眼,越看越是
喜欢。

  「瞅瞅这鞋,这裤子……咯整整哩……真不赖。」

  「大爷,我求你了,换个调调说话。」

  「这调咋了?洛下咏啊。」

  「洛都人没这样说话的!」

  「他们说哩不地道。」

  「再说我弄死你!」

  朱老头舌头立刻直了,「前面有人!」

  「哪边是前面?老东西!你别倒着骑驴!」

  朱老头从驴背上扭过来,手一指道:「那边!」

  远处传来马蹄声响,蹄声不疾不徐,带着悦耳的韵律感,听起来让人十分舒
服。等绕过路弯,程宗扬才发现那马竟然快如闪电,之所以听起来并不急切,是
因为它步子迈得极大,每一步都比寻常马匹长出快一倍,而且跑起来舒适自如。

  马背上,一个白衣少年微微俯着身,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握着方天画戟,金
冠上的红缨球在星光下不住跳动,坐下赤红色的战马如风般飞掠而至。

  少年人就是热情,老远就朝朱老头打招呼:「老贼!有种别走!」

  程宗扬道:「老头,弄死他吧。」

  「弄啥啊,跑吧。」朱老头刚踢着驴要跑,忽然大叫一声,「坏了!大爷刚
换了鞋!」

  程宗扬二话不说,弃马掠入林中。自己是傻瓜才会跟赤兔马比速度,至于朱
老头,管他去死!

  吕奉先不管不顾往两人杀来,他嘴角还留着前几天的青肿,只不过肿得恰到
好处,倒像是多了两抹小胡子,更增添了几分英朗的帅气。

  程宗扬一路狂奔,朱老头抱着新鞋,紧追着他的屁股,蹿得跟野狗一样。

  「分开走!」

  「小程子,你可不能把大爷往火炕上推啊。」

  「我瞎了!推你上炕啊!」

  「留神……」

  迎面拦着一条树藤,程宗扬一个漂亮的飞跃,从藤上跃过。朱老头一路狗爬
地钻过来,速度竟然也不比他慢多少。

  「行啊,老东西。」

  「甩开了吗?」

  程宗扬一回头,就看到赤兔马在山林中如履平地,接着高高跃起,以帝王般
的傲然之态越过树藤,离两人又近了几步。

  眼看平地上是跑不掉了,程宗扬纵身往树上跃去,结果裤子一紧,被朱老头
拽了下来。程宗扬刚要大骂,吕奉先已经摘下雕弓,手指以肉眼几乎看不清的速
度一张,一支带着倒钩的狼牙箭便飞到面前。

  程宗扬往旁边闪开,那支狼牙箭笔直飞出,将面前的古柏射出一个大洞。

  自己竟然忘了吕奉先的箭术,这要上树,铁定是给他当靶子的。跑也跑也不
过,打又没得打,程宗扬万般无奈,只好用出最后的手段——伸脚一跘,把朱老
头跘了个跟头。

  朱老头打着滚趴在地上,一手哆嗦着举起,混浊的老泪混着泥土从他那张老
脸上流过,充满了无言的绝望。在他身后,神骏如龙的赤兔马铁蹄踏着烟尘滚滚
而来,马上的少年宛如雄鹰,高高举起方天画戟,往他背心刺去。

  程宗扬一口气奔出数里,才坐下歇息。这小家伙还真是够执着的,竟然半夜
不睡觉,守在山路上,等死老头出现。

  不得不说,这个世界是看脸的。吕奉先要是长得跟自己这种路人的模样,朱
老头估计不用看第二眼,随手就杀了。顶多杀完才惊觉这小子姿质不错,杀得有
点可惜。

  程宗扬体内真气流转,接连运行了三个周天,化解了身上的疲惫,然后站起
身,准备接着跑路,还没开始迈腿,朱老头就一头蹿过来,死狗一样往他前边一
躺,抱着腿「哎哟哎哟」的叫唤。

  程宗扬都无语了,半晌才道:「你行啊,跑得比赤兔马都快——你是吃药了
吧?」

  朱老头喘着气道:「让大爷歇歇,歇歇……」

  「好狗不挡道啊。」

  「就歇一会儿……」

  「歇什么啊?往哪边走?」

  朱老头左右看了一会儿,「你说。」

  程宗扬冷着脸道:「你不是会占卜吗?丢一个。」

  朱老头拿出一只鞋,在手里摇了摇,往地上一丢,「这边!」

  老头选的路真不错,刚走了半盏茶时间,就看到吕奉先在夜色下横戟立马,
正气势汹汹的等着他们过来。

  程宗扬黑着脸道:「这就是你选的路?」

  朱老头哭丧着脸道:「亲娘啊,新鞋坑死人啊,没沾多少大爷的仙气,扔瞎
了……」

  吕奉先叫道:「你们跑不掉的!过来受死吧!」

  程宗扬道:「老头,你说吕家会不会大半夜放这小子自己出来?」

  朱老头道:「偷跑的?」

  「我看不像。多半这小子带的还有人,只不过他那马跑得太快,没跟上。」

  「小程子,你的意思是……」

  「后边跟的有硬茬,要不要动手,你自己看着办。」

  朱老头一手拿着一只鞋,跟拿着菜刀一样走过去,指着吕奉先道:「有种你
下来!」

  吕奉先当即跳下马,方天画戟迎风一摆,陡然刺到朱老头面前。

  朱老头往地上一趴,避开戟锋,然后狠狠往吕奉先脚背踩去。上一次他就用
这一手把吕奉先打了个满脸开花。这回故技重施,吕奉先喝道:「还来!」说着
一个鹞子翻身,腾起丈许,方天画戟对着他脑门刺下。

  吕奉先这身手,连程宗扬也忍不住喝声彩,自己跟人交手,九成都是靠蛮力
硬拚,像鹞子翻身这种技巧,自己顶多练练,实战中打死也施不出来。

  朱老头挥舞着双鞋,与吕奉先斗在一处,戟来鞋往,戟劈鞋挑,戟起鞋落,
戟飞鞋舞,戟挥鞋斩,戟光鞋影……就那么拿着一双破鞋跟人家方天画戟斗得不
可开交,看得程宗扬都想拿鞋底抽他!

  但看着看着,程宗扬表情由恶心变得惊讶,由惊讶变得凝重,由凝重变得入
神……朱老头那双鞋硬是甩出了双刀的风范,一攻一守,一正一奇,一阴一阳,
比起五虎断门刀有去无回的刚猛,多了几分顺其自然的流畅。

  两人出招越来越快,吕奉先是英气勃勃的少年,一杆方天画戟舞得如同繁花
暴雨,出手如电,而又招式分明。朱老头挥着破鞋,犹如老驴拉破车,眼看就要
跟不上趟了。朱老头手里的鞋子忽然一沉,拍住戟身,接着右手的鞋子甩起,
「啪」的抽在吕奉先脸上,发出一声脆响。

  吕奉先单脚支地,被抽得转了半圈,然后倒在地上,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程宗扬回过神来,啧啧赞道:「老头,你真不要脸啊。」

  他在旁边看得清楚,两人实际修为相差太远,斗的本来是招法,结果朱老头
眼看是输,最后一招使出了真功夫,把吕奉先的方天画戟压得动弹不得,抽冷子
给了人家一记狠的。

  朱老头得意地挥着鞋子,「有仙气!」

  「我,呸!」

  吕奉先刚一倒地,赤兔马便冲过来护住主人。林外传来一声长啸,赤兔马竖
起竹叶般的耳朵,然后昂首发出一声嘶鸣。

  马嘶声随风传开,片刻后风声大作,数道身影从林中疾掠而至。此时已经是
夜间,程宗扬目力虽强,隔着林叶也看得不甚清楚,只依稀看出左边三名女子,
当先是一名白发老妇,后面是一名相貌平平的中年妇人和一名少妇。幸好她们的
身影自己颇为熟悉,正是当初在录像中见过那三名汉宫女官:太后吕雉的嬷嬷,
贴身侍女胡夫人和女医义姁。

  然而掠来的不止她们三人,另一边还有两人,当先一名中年妇人,正是前日
出手劫杀自己的闻清语,另外一个身着黑衣的丽人,在枝叶飞掠而过,身形犹如
闪电,竟然是多日未见的齐羽仙。

  朱老头抬手一挥,一缕薄雾从袖中飞出,身边本来就幽暗无比的光线变得愈
发黯淡。

  双方丝毫不掩饰身形,各自以最快的速度从林中掠出,往林间的赤兔马和那
名昏迷的少年掠去。胡夫人等人距离更近,行到中途便占据了绝对优势。最前面
那名白发嬷嬷虽然老迈,身形却如同鬼魅,她一手扶着拐杖,身体微微一动,就
掠出数丈。

  闻清语翠袖一翻,一道暗金色的小符飞上天际。接着银光闪动,一道电光从
天而降,灵蛇般往白发老妪扑去。老妪昂首一吸,将电光吞入腹中,原本足以击
碎山石的雷咒就此化为无形,只是老妪裹发的巾帕蓦然碎裂,满头白发都为之飞
舞。

  老妪被雷咒所阻,虽然一击而破,速度却慢了少许。老妪受阻,她身后的胡
夫人陡然加速,长袖飘飞,仿佛在草叶上飞翔一样,瞬间抢到前面。义姁落后数
丈,但比另一边最前面的闻清语还要略近一些。

  就在这时,地上的泥土一动,两支弯钩破土而出,贴着地面绞向胡夫人的双
腿。胡夫人长袖斜挥,正中弯钩,发出一声金铁交鸣的震响。

  一条娇小的身影从土中钻出,笑吟吟挡在胡夫人身前,像唱歌一样娇笑道:
「过不去了呢。」

  胡夫人从袖中擎出一柄短剑,平平横在胸前。

  对面是一个戴着蝴蝶面具的小女孩,她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年纪,身上穿着
一件紧贴着皮肤的火红皮衣,勾勒出与她容貌绝不相附的傲人身材,尤其是那对
圆硕的乳球,连胡夫人这样的成人都望尘莫及。

  能用土遁之术潜行到离自己如此之近的位置,胡夫人流露出一丝慎重,她低
喝一声,身旁蓦然飞出两道数丈高的虚影,魔灵般朝那个音容童稚的女孩扑去。

  小玲儿双钩飞出,两个虚影各自握拳,一拳将弯钩磕飞。小玲儿见势不敢硬
挡,举足一踏,脚下的泥土波浪般分开,身体像没入水中一般,钻入地下消失不
见。

  双方借助林中幽暗的夜色,一交手便秘术迭出,以胜负而论,胡夫人等人技
高一筹,结果却是黑魔海等人占了上风。白发嬷嬷和胡夫人先后被人阻截,速度
慢了一线,齐羽仙后发先至,抢在义姁之前落在吕奉先身侧。

  赤兔马感觉到她对主人的敌意,嘶鸣着扬蹄践踏。齐羽仙闪身避开,然后一
手探出,抓住吕奉先的发髻,轻轻往上一提。她身形宛如行云流水一样,没有半
分停滞,顺势就将一柄长剑架在少年颈下。

  三女齐齐停住脚步,对面的闻清语微笑道:「那位小公子可是太后娘娘最宠
爱的子侄,仙儿,小心些,莫伤了小公子。」

  齐羽仙用剑锋抵着吕奉先的喉头,微微翘起唇角,「闻姨放心。」

  吕氏子侄辈虽多,但年轻一辈里真正出色的唯有吕巨君和吕奉先两人。他们
俩一文一武,被视为吕氏未来的栋梁,极受吕雉的重视,所受的宠信绝不在吕冀
和吕不疑之下。事实上吕奉先连续两天在山路上游荡,已经引得太后担心,三位
女官就是太后亲自点名前来看护,没想到小公子这么不安分,仗着马快一转眼就
跑得无影无踪,等循着马嘶声追来,已经晚了一步。

  白发老妪冷冷盯着小玲儿,寒声道:「龙宸可是要与我吕氏为敌?」

  小玲儿笑道:「嬷嬷这可问错人了。你就把人家当成桌子椅子,是龙宸借给
旁人用的好了。嬷嬷怎么能问一张桌子是敌是友呢?」

  闻清语温言道:「淖夫人是前辈,我们这些晚辈自然不敢得罪,只是有件事
想请教嬷嬷,只要嬷嬷点头,我们立刻放了小公子。」

  「说。」

  「昔日澄心棠一分为六,听说花蕊在嬷嬷身上?」

  淖方成盯了闻清语片刻,然后一言不发地伸出手,胡夫人犹豫了一下,从怀
中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玉盒,放在淖夫人掌中。

  那玉盒只有指尖大小,宛如一只玉扣,淖方成握在手中,冷冷道:「且先放
人。」

  闻清语幽幽叹了口气,「妾身倒也想先放人。但妾身手中是如假包换的小公
子,这澄心棠的花蕊嘛,是真是假可就难说了。」

  「莫非怕老身骗你不成?」

  「晚辈不敢。只是岳贼狡猾成性,嬷嬷被人骗了也未可知。」

  淖方成冷笑一声,屈指弹出玉盒。

  闻清语从袖中抽出一条丝帕,轻轻一卷,接住玉盒,然后从髻上拔下一根簪
子,朝盒上挑去。

  银簪破开禁制,玉盒莹润的光泽随之收敛,露出玉盒的本来面目,只见盒身
上密布着暗红色的花纹,宛如鲜血沁成。

  淖方成冷冷道:「澄心棠乃不祥之物,出必见血,小心了。」

  闻清语微微一笑,手指往簪尖一按,然后将一滴血珠往盒上弹去。玉盒打开
一道缝隙,紧接着一团血雾从盒中渗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闻清语首当其冲,手指触到血雾,立即脸色大变,她双手本来又白又软,此
时却像被蓝色的墨水浸过一般,染上一层诡异的蓝色。

  齐羽仙眼中透出一丝狠绝,她本是杀伐绝断之辈,一见闻姨中招,立即揪住
吕奉先的头发,一剑刺下。

  原本昏迷的少年忽然睁开眼睛,灵猫般往齐妙仙怀中一滚,以毫厘之差避开
剑锋,接着挥拳冲天而起,快捷无伦地朝齐羽仙下巴击去。

  齐羽仙修为远在吕奉先之上,却没想到这少年已经醒来,而且年纪轻轻,出
手竟然如此之迅猛。她微退半步,正待展开身法反击,忽然脚上一紧,竟然被那
少年踩住!齐羽仙吃惊之余,只见吕奉先手、脚、肘、膝同时发力,眨眼之间,
拳打肘击脚踢膝撞……各种攻势便暴风雨般倾泄而出。

  齐羽仙一脚被踩,进退不得,猝不及防之下连中数招,被打得横飞出去。

  吕奉先抓住方天画戟往地上一撑,一个漂亮的鱼跃,翻身跃上马背。不等主
人吩咐,赤兔马已经纵起身,吕奉先握住戟尾,迎风将方天画戟抖得笔直,刺向
齐羽仙的后颈。

  程宗扬愕然中带着一丝佩服,吕奉先虽然有猛将之名,毕竟现在还是个毛都
没长齐的小家伙,两次交手都被老头打得跟狗一样,心下免不了有几分轻视。然
而此时一出手,那小子凶猛的暴发力,精准的判断力,敏捷的应变能力,都让程
宗扬大大吃了一惊。更是紧的是他出色的学习能力,朱老头刚玩了一手贱的,就
被他学了个十足十,在刚才的环境下突然使出,效果立见。

  齐羽仙本身也是出类拔萃的高手,结果让吕奉先抓住机会,竟然被打得毫无
还手之力。此时不等她落地,吕奉先便又是一轮狂攻,那柄方天画戟银光四射,
雷霆般劈向齐羽仙,出手凶悍之极。

  朱老头感慨地说道:「自古英雄出少年,纵虎容易缚虎难啊。」

  「这话该我说吧?老头,你这会儿放过他,小心他将来找你报仇。」

  「等这娃娃长大,大爷早就活够了。小程子,你可要当心,将来别栽到他手
里……哎哟,这丫头命大啊。」

  齐羽仙虽然修为高深,出手却不及吕奉先敏捷,片刻间便连逢险招,最后终
究还是没能躲过,被戟牙刺中肋下,幸好她已经退入林中,戟牙被树干挡住,未
能深入,只在肋下留下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吕奉先一击得手,几乎是本能地趁
势抢攻,齐羽仙身在半空,根本来不及变招,眼看要被方天画戟刺中,赤马兔忽
然往旁里一纵,戟锋错开尺许,与齐羽仙擦身而过。

  齐羽仙竟然是被赤兔马救了性命,不禁惊愕难言。吕奉先却是丝毫不乱,长
戟改刺为挑,俯身朝坐骑腹下挥去。小玲儿从赤兔马腹下破土而出,正好被戟锋
挑中,双钩与戟牙一触即分,整个人远远飞开。

  闻清语一瞬间已陷入困境,玉盒打开,露出的不是澄心棠失落的花蕊,而是
一团剧毒的血雾,她手指触到血雾边缘,顿时像被浸入炙热的熔岩中,双手一阵
剧痛,连心神也为之失守,整个人都仿佛陷入无边的血腥之中。

  白衣白裙的义姁蝴蝶般飞来,一边并起手指,拿住一柄两寸长的柳叶小刀,
往闻清语颈中抹去。

  吕奉先以一敌二,虽然占据上风,毕竟年纪尚小,胡夫人不敢大意,飞身赶
去救援。那位白发的淖夫人则留在原地,防备黑魔海这些人在暗处另藏手段。

  利刃及颈的刹那,闻清语终于清醒过来,她屏住呼吸,一掌拍向义姁的柳叶
小刀。眼看她手掌就要被刀锋刺穿,忽然「叮」的一声,却是闻清语在间不容发
之际,用指环挡住了柳叶刀的薄刃。

  义姁修为不及闻清语,虽然占着先手,仍被她一掌拍开。但接着玉盒渗出的
血雾幻化成一个丈许高的巨人,举拳往闻清语头顶打来。闻清语口中吐出一股罡
气,直接洞穿了血雾巨人的头颅。巨人颈上血雾滚滚,又重新凝出一只头颅,再
次攻出。闻清语虽然脱困,但以一敌二,一时间纵使性命无忧,也难以脱身。

  另一边,齐羽仙一手按住肋下的伤口,挥剑挡住胡夫人,小玲儿则与吕奉先
战成一团。齐羽仙虽然肋下有伤,但剑法灵动犀利,胡夫人几次抢攻都未能占到
便宜,倒是她试图救援的吕奉先此时已经压倒小玲儿,稳稳占据上风。

  小玲儿擅长匿踪刺杀,但那匹赤兔马远非寻常马匹可比,能力堪称魔兽。每
次她使用土遁术,都被赤兔马抢先发觉,或是闪避,或是对她钻出的位置直接践
踏,小玲儿屡次尝试都未能得手,只余下硬拚一途。

  吕奉先叫道:「黄毛小丫头,赶紧给本公子让开!」

  小玲儿笑道:「人家比你还大一点呢。」

  「本公子都十四岁了!最少比你大两岁!」

  「人家都快十六了呢,还不叫姊姊?」

  「我姊姊才不像你穿的这样呢!」

  小玲儿眨了眨眼睛,挑逗道:「我穿的什么样?」

  吕奉先哼了一声,一张俊脸却忽然红了。

  小玲儿笑道:「果然是个小娃娃,脸红得好可爱。你来瞧啊,人家里面什么
都没有穿呢……」

  吕奉先叫道:「我才不是小孩子!我们家有的是歌妓!我早就见过了!」

  小玲儿娇笑道:「那你见过我的没有?」

  吕奉先脸不禁更红了,遇见这么个身高娇小的像妹妹,身材凸凹得像姊姊,
胸乳丰满得像阿姨,脸蛋清纯得像仙女,偏偏只穿了件窄窄的皮衣,近乎全裸的
小妖精,血气方刚的吕奉先只有闷头拚命狂挥方天画戟,以此来发泄自己体内那
股压抑不住的燥热。

  小玲儿本来就落在下风,吕奉先一认起真来,更难抵挡,她左支右绌,粉嫩
的肌肤被银光裹住,好几次都险些被戟锋刺中。

  「喂!」吕奉先叫道:「你赶紧投降吧。」

  程宗扬本来眉头紧锁,觉得放过吕奉先是个错误,闻言顿时舒了口气,「这
小子还是这么傻啊,这关头竟然还怜香惜玉。跟龙宸的人眉来眼去,他是嫌死得
不够快吧?」

  朱老头也摇头道:「好大一个废物啊,大爷真是看走眼了。」

  小玲儿楚楚可怜地说道:「你不杀我吗?」

  吕奉先想了想,「我可以让你当我的贴身侍女。」

  小玲儿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真的吗?人家早就想换个好主人了。」

  「当然是真的!」吕奉先道:「我说话算话!」

  「你会不会对人家好呢?」

  「哼!」吕奉先像个大人一样挺起胸膛,傲然道:「只要你听我的话!」

  小玲儿娇声道:「那人家是不是要给你侍寝呢?」

  吕奉先一阵脸红,然后甩头道:「不用!叔叔早就送给我两个姬侍了!喂!
我这一招很厉害,你挡不住就不要挡了!」

  方天画戟怒龙般挑出,果然像他说的一样声势惊人,小玲儿勉强一挡,两柄
弯钩顿时脱手,远远飞入林中。

  淖方成喝道:「小公子!杀了她!」

  被嬷嬷一喝,吕奉先立刻抖擞精神,双臂抡起方天画戟横扫小玲儿腰间。小
玲儿来不及闪避,被戟身扫个正着,娇小的身体仿佛被打得折断,张口喷出一股
鲜血。

  吕奉先纵马而过,一把抓住小玲儿,把她提到鞍前,威风凛凛地喝道:「别
动!我要把你捆起来!」

  小玲儿凄然看了他一眼,再无力反抗。

  「你是我抓的俘虏!」吕奉先高兴地说着,低头去解鞍旁的绳索。

  就在这时,淖方成、胡夫人、义姁同时惊呼道:「小公子!」

  吕奉先回过头,只见小玲儿朝他灿烂的一笑,一边伸出小手,像是温柔地去
抚摸他一样,手指从他颈中抹过。在她指间,一柄薄如蝉翼的小刀寒光微闪,紧
接着一篷鲜血从少年颈中迸出。

  小玲儿收回手掌,笑吟吟在自己红唇上轻轻一吻,然后按在少年嘴上,也堵
住了他的惊叫声。

  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袖,她却毫不在意,只轻轻一推,便把吕奉先推下
马,然后像水滴一样从马背上滑下,落入土中消失不见。

  闻清语收起玉盒,扶住受伤的齐羽仙飞身而起。淖方成、胡夫人、义姁顾不
得拦截,飞身疾掠过来。

  吕奉先仰面躺在地上,他喉咙被切断,气息断绝,两眼睁得大大的,俊美的
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程宗扬目瞪口呆,未来的第一猛将,竟然还没长大就这么死了?小玲儿知道
她杀的是谁吗?也许在她眼里,吕奉先只是一个出身权贵,不知世间险恶的小傻
瓜吧?可你给他上的这一课也太狠了,小家伙只犯了一个错误,命就没了。

  朱老头嘿嘿笑了两声,「杀得好,杀得好。倒是省了大爷将来提心吊胆。」

  老头虽然说得嘴响,最后却叹了口气。以他的眼光,自然能看出吕奉先惊人
的天份,连他都不忍心下手,结果一个前途无量的天才,却被一个没下限的杀手
阴掉,实在是可惜了。

  震惊与惋惜的心情在心头滚滚而过,最后程宗扬摇了摇头,趁吕氏众人方寸
大乱,悄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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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集

  内容简介:

  在洛都各书院每月轮流举行的月旦评议上,程宗扬真切体会到汉国以谶纬来
带政治风向的效力。东方曼倩为程宗扬出的「二雉」谶语坏了吕巨君的如意算盘,
但吕巨君迅速以白雉为己用,再次改了议论风向!

  缺钱甚急的程宗扬将主意打到岳鹏举的遗产上,更加急著找出严君平。几人
入赵王私苑禁地搜查,不料石窟禁地关押的人,竟让卢景见之大为失态!秦桧更
指出要破汉国乱局的关键点,便在赵王!

                第一章

  洛都,北宫。

  永安宫大殿内帷幕低垂,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血腥气。大殿一侧的金砖被掘
开,挖出一道深沟,沟中堆满炭火,火苗已经被熄灭,逼人的热气从厚厚的白灰
下不断升起。

  绾着高髻的太后吕雉坐在一旁,白髮苍苍的淖方成立在她身後。义姁跪在太
后身前,低声禀道:「小公子喉管被切开,鲜血逆流入肺,已经气绝。胡巫说有
秘术可救治小公子,奴婢听闻其术,用的尽是些污秽之物,觉得太过匪夷所思,
不敢自专,只能勉强护住小公子的心脉,将他送回宫中……」

  帷幕微微拉开一道缝,胡夫人闪身进来,低声道:「羊粪已经运来了。」

  义姁想说什么,又闭上嘴。太后淡淡道:「刀伤非你所长,事已至此,胡巫
既有其术,便让他们去做。成与不成,你用心体悟便是。」

  义姁应道:「是。」

  内侍搬来成筐的羊粪,那些羊粪挑选过,都是晒乾後呈白色的屎球。几名胡
巫抓起羊粪嗅了嗅,然後撒入沟中。乾燥的羊粪遇到热灰,一股异味顿时弥漫开
来。胡巫一连撒了几十筐羊粪,将沟中填的满满的,然後从上面投下炭火,让表
面的羊粪缓慢燃烧,同时控制火势,使羊粪有烟无焰。

  永安宫是太后寝宫,宫中各种沉香、麝香、郁金香、苏合香、龙涎香……世
间诸般名香无不齐备。自从建成以来,终日熏香不绝,年深日久,连梁柱都散发
着浓郁的异香。然而此时,帷幕内却烟雾滚滚,充斥着羊粪燃烧的浓烈气味。

  胡巫将几根木棍架在沟上,然後抬起喉咙被切断的吕奉先,面朝下放在木棍
上,伸手拍打着他的背脊。吕奉先气绝已久,伏在沟上一动不动。

  羊粪燃烧的浓烟将少年整个包裹起来,冰凉的四肢渐渐有了温度。浓烈的羊
粪气味薰得人几乎流泪,却没有人离开,包括太后在内,都在注视着那个没有知
觉的少年。吕巨君也悄悄进来,静静立在一角,看着胡巫施救的手段。

  胡巫不紧不慢地叩着吕奉先的背脊,口中不知念诵着什么。不知过了多久,
一股鲜血忽然从吕奉先割破的喉管中涌出,落在羊粪上,「嘶嘶」作响。披髮的
胡巫站起身,一脚踩在吕奉先背後,接着整个人都站在他背上,一边高声念诵,
一边双脚用力践踏。

  看到这么粗暴的「医术」,义姁脸色数变,似乎想过去阻拦,又勉强忍住。

  吕奉先颈中鲜血越涌越多,里面夹杂着大块已经凝结的血块,忽然他喉中低
咳一声,苏醒过来。

  一名内侍掩着鼻子钻到烟里看了看,片刻後爬出来道:「恭喜太后娘娘!小
公子已经醒了!」

  殿中众人都鬆了口气,心头如释重负,连吕雉脸上都露出笑意。她站起身,
「我们先出去吧,大巫虽然有起死回生的手段,可这味道着实腌臜了些。」

  众人都笑了起来,纷纷离开帷幕。

  夜色下,两名侍女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已经是寅初时分,吕雉却了无睡意,
她微微昂着头,双手握在身前,长长的衣袖垂在身前,绣着雲纹仙羽的裙摆映着
星光,水波般在一尘不染的汉白玉阶陛上迤逦拖过。淖夫人和胡夫人一左一右跟
在她身後,再後面是亦步亦趋的义姁。

  吕雉并没有提及吕奉先的伤势,而是说起了一樁闲事。

  「天子前些日子下了一道诏书,」吕雉淡淡道:「召赵氏之妹合德入宫,封
昭仪,居昭阳宫。」

  胡夫人语带讽刺地说道:「南宫又要多了一位娘娘了。」

  淖方成道:「终究是天子私事。」

  昭仪虽然地位尊荣,毕竟不是正宫,作为天子家事,群臣无从置喙,便是太
后也不好多说什么。

  吕雉双手扶着栏杆,望着阶前波涛浩渺的池苑,慢慢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
良久没有开口。

  胡夫人上前,抖开一件披风,披在她肩头,一边道:「天子到底还是年轻,
沉不住气。这天下终究是他的,何必如此?」

  此言虽然是抱怨,却带着一丝劝慰和提醒。吕雉自然听出自己贴身女婢是一
片好意,只是心下不免郁结,冷笑道:「也许有人嫌长秋宫太小,看上这永安宫
了。」

  「她想当太后?」胡夫人笑了起来,「谅她也没这个胆子。她若作了太后,
将置天子于何地?义姁,你说是不是呢?」

  义姁正想着胡巫叩击的手法和白羊粪在典籍中所记载的功效,闻言微微吃了
一惊,「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

  义姁微觉赧然,向太后告了个罪。她问明原委,然後问道:「赵氏之妹如今
却在何处?」

  胡夫人道:「已经命人去查了。」

  淖方成道:「南宫那个叫江映秋的,找找她的下落。」

  胡夫人道:「是。」

  义姁道:「赵氏在南宫独木难支,如今多了一个妹妹,看来姊妹俩将来要专
宠後宫了。」

  「赵氏姊妹俱非善类,」淖方成冷冰冰道:「此必祸水——欲灭我炎汉!」

  淖方成声音虽然不高,却刻意用上了一丝真力,在夜色中远远传开,连远在
殿前的内侍都听得清清楚楚。

  胡夫人和义姁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微微点头。

  吕雉道:「嬷嬷说得不错,赵氏姊妹正是祸水!」

  汉秉火德,以炎汉自许,淖方成将赵氏姊妹比作灭亡炎汉带来灾祸的恶水,
可谓入骨三分。这番话一旦传开,赵氏姊妹本来就不佳的名声更是雪上加霜。

  宫中亮起一行灯火,径直往永安宫驶来,途中却拐了个弯,驶入永巷。

  义姁道:「是襄邑侯。多半是听说巨君公子在此,才避而不见。」

  吕雉皱了皱眉,「让阿寿好生管管他。」

  胡夫人笑着答应下来。

  吕雉凭栏远眺,望着夜色下的洛都。北宫地势高峻,永安宫的陛阶便与南宫
的殿顶平齐,从阶上望去,整个洛都都仿佛正在她脚下沉睡。

  良久,吕雉道:「命执金吾封掉城中所有的晴州商铺,一个不留!」

  胡夫人躬身道:「是!」

  …………………………………………………………………………………

  「……只一刀,就把他的喉咙割开了。」程宗扬咂了咂嘴,赞叹道:「真够
狠的!」

  小紫美目微微闪亮,「澄心棠?」

  程宗扬点了点头,「澄心棠,我听到她们这么说的。不过盒子没打开,里面
究竟是什么,我也没看到。话说回来,老头还真有点手段,我们离她们顶多二十
来步,她们硬是没有发现。」

  小紫思索半晌,然後道:「为什么会是龙宸?」

  程宗扬叹了口气,「这算是让你问着了。」

  为什么会是龙宸,程宗扬也想了许久。吕氏与黑魔海仇深似海,当年动手的
虽然是死老头,不过巫宗也没落下什么好。依照双方的旧怨,黑魔海对吕奉先动
了杀机并不稀奇,可出手的却是龙宸的人,这中间的意味就让人不能不多想了。

  龙宸作为恶名昭著的杀手集团,六朝的权贵们虽然对这些冷血的杀手深恶痛
绝——毕竟谁也不喜欢既不受自己控制,又能威胁到自己性命的存在——但龙宸
一向标榜绝对中立,只为金铢服务,不涉及任何立场,更由于龙宸扎根晴州,令
六朝的一众权贵鞭长莫及,于是都只能默契地容忍他们的存在,洁身自爱的对其
敬而远之。同流合污,与龙宸狼狈为奸,各取所需的也不乏其人。

  据孙寿透露的信息,吕氏也不是没有和龙宸打过交道,现在龙宸忽然翻脸杀
了吕奉先,虽然小玲儿是个疯子,这事只怕也不简单。

  程宗扬道:「看来黑魔海和龙宸的关系很深啊。」

  雲氏金铢被劫,出手的虽然是龙宸,但绝对和黑魔海脱不了关系。可龙宸为
何要出面充当打手?如果说是因为牛金牛被杀,那牛金牛又为何会找上门来?

  程宗扬正犹豫要不要叫惊理来再询问一遍,却听小紫道:「龙宸为什么要押
在黑魔海一边?」

  程宗扬不由沉吟起来,龙宸站在黑魔海一方,公然与吕氏翻脸,显然是在黑
魔海身上押了重宝。问题是龙宸为什么会选择黑魔海而不是吕氏?

  难道黑魔海有什么底牌,让龙宸不惜与吕氏翻脸?

  小紫接着道:「在汉国,还有哪张底牌比太后更大?」

  程宗扬心里一动,太后虽然是汉国眼下最大的一张牌,但有一张牌将来会更
大。

  龙宸既然在黑魔海身上押下重宝,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天子身边有黑魔
海的人!」

  小紫小小的打了个呵欠,「真可惜。」

  程宗扬知道小紫说的可惜是什么。他原想让阮香凝冒充赵合德的婢女,与友
通期一道入宫,如今宫里有黑魔海的人,阮香凝肯定不能再露面。

  程宗扬越想越是心惊,黑魔海在汉国的底牌,不会是赵飞燕吧?话说赵飞燕
还真是很符合御姬奴的特征:出身寒微,姿色出众,本身看不出什么修为,却有
着让人心动的魅力。

  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与对方想到一处去了。如果赵飞燕真是剑玉姬暗藏的
底牌,黑魔海这一把可玩大了。

  小紫站起身,「去问问好了。」

  「别乱来啊。」程宗扬道:「就算她真是黑魔海的御姬奴,合德也不一定知
道——阮香琳可对凝奴的身分一无所知。」

  「大笨瓜,人家是去问那个姓江的女傅。」

  程宗扬鬆了口气,小紫审讯的手段,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若是江映秋还好
些。江映秋是宫中与赵飞燕关系最近的女官,即便不是赵飞燕真正的心腹,也在
她身边多年,总能问出一些蛛丝马迹。

  小紫离开,程宗扬也站起身,看了看旁边的阮香凝,痛心疾首地说了一句:
「你这个废物!」

  阮香凝顿时涨红了脸,楚楚可怜地低下头。

  「唉……」程宗扬叹了口气,然後掀开帷幕。

  帷幕传来雨点般的算珠声,雲如瑶右手执笔,左手抚着算盘,那些算珠在她
指下有节奏地跳动着,清脆的响声像流水一样绵绵密密,不绝于耳。

  忽然她手指一停,密集的算珠声蓦然止住。雲如瑶颦起眉头,右手的笔锋悬
在纸上,怎么也落不下去。

  程宗扬按住她香肩,「还在算呢?」

  雲如瑶叹了口气,向後靠在他怀中。

  看着玉人愁眉不展的样子,程宗扬有些後悔把金铢被劫的事告诉她。他拥着
雲如瑶道:「还差多少?」

  雲如瑶苦笑道:「我已经清点过周围所有的产业和可能的收入,这笔借款,
一个月内无论如何也还不清的。」

  程宗扬道:「我也可以动用一些资金。」

  雲如瑶点了点账目,「可以动用的我已经都算进去了。」

  程宗扬吃了一惊,「都算进来还不够?」

  「远水难济近渴。」雲如瑶道:「我们雲家最近的产业自然在汉国,但汉国
所有的产业都被三哥质押给借款的商家,到期之前无法变卖质押。奴家最担心的
是,那些与我们有来往的商家在这一个月内想尽办法索要或者拖延货款,挤占我
们雲家店铺的流水。奴家估算了一下,这一个月内,我们雲家在汉国的产业能够
动用的流水可能只有平常的三分之一。」

  雲家在汉国的店铺每月交易额也相当可观,如果这部分钱铢被汉国商家联手
拖延,即使自己能如期偿还欠款,这些店铺的生意也要垮掉大半。

  仔细看过雲如瑶计算的账目,程宗扬也不禁苦笑,自己与雲氏合作多时,知
道雲家虽有远忧,但产业遍及六朝,财力雄厚,一个月内便是腾挪出数十万金铢
也不在话下。偏偏这次事情分外不巧,为了筹足现款,雲苍峰将雲家在汉国的产
业尽数质押,汉国的产业无法动用,从宋晋诸国运来钱铢不仅困难重重,而且有
龙宸劫持在前,这一路的风险也远超平日。

  最坏的局面是雲家到时无款可还,雲家在汉国的产业全部清盘,被其他商家
豪门尽数瓜分,还要背上一笔沉甸甸的债务。

  其他的产业还好说,首阳山的铜矿一旦易手,自己当初放出雲家铜山枯竭的
风声,以此抬升铜价,变相打压粮价的一番手段,全都成了弄巧成拙。多米诺骨
牌一旦倒下,甚至将危及雲氏的根本。

  雲如瑶道:「我想去见三哥。」

  「千万别。要知道你又偷跑出来,雲老哥没事也要被你气出点事来。」程宗
扬安慰道:「不就十几万金铢吗?我来想办法。」

  雲如瑶低声道:「可这是我们雲家的事。」

  「谁说的?」程宗扬道:「这是你的嫁妆,那就是我的钱!这件事我来办,
你别发愁了。」

  说着不让雲如瑶发愁,程宗扬自己却是犯了难。从哪儿弄点钱来呢?眼下想
补上这笔亏空,只有来一笔快钱,必须是现成的,而且数额够大——十几万金铢
啊,别看刘骜贵为天子,少府一年的开支也未必有这个数……

  想来想去,程宗扬脑中忽然一亮,现成的钱也就这么一樁了!岳鸟人啊岳鸟
人,这次你一定要靠谱一点。

  雲如瑶柔声道:「夜深了,早些入宿吧。」

  程宗扬坐起身来,「不行。我刚想起来一件事,这会儿要去见卢五哥。」

  雲如瑶呵气如兰地说道:「已经这般时候,还要走么?妾身已经叫了雁儿和
凝奴在外候着……」

  程宗扬心中一荡,接着苦笑起来,「这事手尾太多,已经耽误了不少时候,
眼下要赶紧去办。事不宜迟。」

  雲如瑶依依不舍地说道:「可是我就要回去了。」

  「先别急,等给你治好伤……再回去不迟。」程宗扬说着,在她身上大有深
意地摸了一把,惹得雲如瑶一阵脸红,低低啐了他一口。

  …………………………………………………………………………………

  「龙宸?」卢景摸了颗蚕豆,却没有吃。

  程宗扬坐在他对面,「劫钱的时候黑魔海没有露面,但手法和她们非常像,
我怀疑黑魔海是背後的主谋。而且杀吕奉先的时候,龙宸的人不仅站在黑魔海一
边,还是主动下的手。」

  「龙宸……」卢景将蚕豆填到嘴里,慢慢嚼着。

  「五哥,我来找你不是因为龙宸,而是因为另一件事。」程宗扬道:「我上
次说的,有人在见过北邙见过严君平的事,你们有线索了吗?」

  朱老头在北邙见到严君平的事,程宗扬已经透露给斯明信和卢景,但没有提
及朱老头的名字。

  卢景道:「那天进山的权贵一共有五家,我和四哥已经找了三家,都没有线
索。如今还剩两家没有来得及查看。」

  「哪两家?」

  「霍大将军的别院,还有赵王的私苑。」卢景道:「这两家看管得都十分严
密。」

  十分严密?到底有多严?霍子孟作为大将军,自家的别院看管严密也在情理
之中,赵王身为诸侯,在自家的封地作威作福倒也罢了,在天子眼皮底下,还把
私苑弄得戒备森严,他就不怕犯忌?

  「衙内那边还得接着找,但这几天我们先集中力量,想办法找到严君平,怎
么样?」

  卢景道:「你怎么突然对严君平有兴趣了?」

  「坦白地说,我是对他手里那些岳帅的遗物有兴趣。」程宗扬毫不隐瞒地说
道:「五哥,岳帅当年挺有钱对吧?」

  卢景翻了个白眼,「岳帅当年能养我们一整个星月湖大营,你说呢?」

  「对啊。岳帅当年那么有钱,可他一走,你们就穷得叮当响,他的钱都去哪
儿了?」

  卢景翻着白眼道:「我们兄弟追随岳帅,可不是为他的钱。」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说严先生手里很可能有岳帅留下来的钱——我这不是
有急用吗?如果真有的话,我得临时借用一下。」

  「是为了雲家被劫走的那笔金铢吧?」

  「五哥明察秋毫,」程宗扬笑着拍了记马屁,「就是这事。」

  「别说借了,给你都好说。」卢景抿了口酒,「但有没有钱我可说不准。」

  卢景说的没错,以岳鸟人的尿性,留个破罐子破碗给他们当传家宝也不是不
可能,但他当年聚敛的钱财总得有个去处吧?眼下自己急需用钱,实在找不到其
他来钱的路子,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明天……哦,现在已经是九月初三了。事不宜迟,今
晚我们就动手,先去赵王的私苑,如果能找到严君平最好,如果找不到,就去霍
大将军的别院。」

  「不用急。」卢景道:「我先探探路,摸摸底细,安排妥当再说。」

  「成!」程宗扬一口应诺,「我等你的消息。」

  …………………………………………………………………………………

  洛都。南宫。玉堂前殿。

  正是深秋时节,天高雲淡,碧空如洗,一群鸿雁从宫殿的檐角飞过,传来阵
阵雁呖。程宗扬立在赤红的丹墀下,望着南去的鸿雁道:「我那会儿在大狱里蹲
着,压根就没见着。什么黑鹅白鹅,都是些闲人没事瞎扯的。洛都是首善之区,
天子脚下,哪里会有这种妖孽之事?」

  东方曼倩抱着长戟道:「俗世中人,原无论真假,不过得一二谈资而已。」

  「可不是嘛。不过这事传得街闻巷知,什么怪话都有,我本来就够倒霉了,
又碰上这种事,真是冤透了。」

  东方曼倩抹了抹唇上的小鬍子,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你要胆子够大,这
倒是个飞黄腾达的好机会。」

  「这话怎么说?」

  东方曼倩压低声音道:「只要你对外面说,当日飞走的不是什么黑鹅,而是
一隻鸡。」

  「鸡?」

  「对,一隻黑羽黑冠黑喙黑趾的鸡。最好是母鸡。」

  「乌鸡?母的?」

  「对。」

  「那隻白鹅呢?白凤?」

  「白鹅不重要,但你要愿意,也可以这么说。」

  「你的意思是我宅子地下飞出一对乌鸡白凤丸?老东,你不是拿我开玩笑的
吧?」

  「我说了白凤无所谓,要紧的是黑鸡。」东方曼倩神秘的一笑,说道:「黑
属北方,乃水德之相,汉秉火德,所忌者水也。如今黑鸡高飞远走,正是圣天子
在位,祸水已去,实乃我炎汉的吉兆。」

  「那跟鸡有什么关系?」

  「圣天子在位已近二十年。」

  程宗扬等了半天,东方曼倩却只说了一句就闭嘴了。

  「什么意思?」

  「你只用这么说就够了。」

  这是什么哑谜?程宗扬琢磨了一会儿,黑鸡……黑色的鸡……黑色在北为水
德……天子登基近二十年……黑鸡飞走了……还是母鸡……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之後终于明白过来。

  「太狠了吧?」程宗扬瞠目结舌地看着东方曼倩。

  东方曼倩挑了挑唇上的小鬍子,「富贵险中求,不狠怎么行?」

  「这扯得也太不着边际了,有人会信吗?」

  「你知道汉国最盛行的学说是什么吗?」东方曼倩吐出两个字:「谶纬。」

  程宗扬犹豫半晌,最後摇了摇头,「不行,这漟浑水可不是好趟的。」

  把鹅改成鸡,暗扣太后名讳,将身居北宫的吕雉暗示为远去的祸水,着实是
一着狠棋。但事关太后与天子这对母子,自己何必站在风头浪尖上?汉国一向标
榜以孝治国,太后谋反都不叫谋反,而是名正言顺的「行废立之事」,这点污水
泼上去,顶多坏点名声,连人家汗毛都伤不了一根,反而把自己置之死地。何况
天子就一定能赢吗?自己这一注押在天子身上,未必就是明智之举。

  但东方曼倩接下来一句话,又动摇了程宗扬的心思,「程兄欲投太后否?」

  这怎么可能?自己和吕氏已经没有妥协的余地,只不过自己一直抱着走避的
心思,才不愿过深地投入其中。但这话不能对东方曼倩说。毕竟自己如今的身份
是洛都土著,朝廷的大行令,根本没有置身事外的可能。

  程宗扬岔开话题,「不知天子为何召见微臣?」

  东方曼倩无可无不可地耸耸肩,也没有再继续劝说,「谁知道呢?宫里也没
有消息。」

  程宗扬玩笑道:「你现在不是已经成了天子心腹吗?」

  「哈哈,」东方曼倩乾笑两声,「依旧持戟而已,哪里谈得上心腹?」

  「对了,」程宗扬道:「老敖说你昨天登门,还了那一万钱,怎么?钓到大
鱼了?」

  「什么大鱼,」东方曼倩叹道:「那女子两日前便踪影皆无,无从寻觅。」

  「搬家了?」程宗扬也没往心里去,安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凭老东你
的姿色,肯定能找到可心可意的美人。」

  东方曼倩失了佳人,兴致不高,两人随意说笑几句,不多时,一名小黄门出
来宣诏,命大行令程宗扬觐见。程宗扬扶了扶梁冠,昂首挺胸跟着小黄门入内。

  宣德殿内残留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刘骜坐在案前,一边浏览着案上的简牍,
一边道:「赵氏可好?」

  「托圣上洪福,一切均好。」

  「为何还不入宫?」

  「赵氏出身寒微,骤然入宫只怕引起物议,」程宗扬道:「微臣正请江女傅
教她宫中礼仪。」

  刘骜哼了一声,头也不抬地说道:「好端端的女子,让你们教过,就变得言
语乏味,举止拘束,面目可憎起来。」

  程宗扬陪了两声笑,眼睛却大胆地望向天子。虽然已是深秋,他身上只穿了
一件玄黑色的单衣,只在襟领和袖口处镶了红边,这时一目十行地浏览着奏事的
简牍,看上去颇为干练。

  这小子能斗得赢吕雉吗?自己要不要把宝押在他身上呢?如果自己没记错的
话,跋扈将军梁冀的下场可是一败涂地,什么三皇后几十校尉多少贵人,天子一
封诏书便都束手就擒。不过是现在的吕氏和历史上的梁家可不一样。尤其还有个
吕雉,这名字一听就让人心里发毛。万一输的是天子呢?别人不说,赵飞燕肯定
要倒大霉了。历史上的赵飞燕好像在天子驾崩後挣扎了一番,最後还是被迁入北
宫,不到一个月就自杀了……

  正想的入神,刘骜忽然道:「雲秀峰是谁?」

  程宗扬吃了一惊,「啊?」

                第二章

  「昨天西邸送来的名单里,有个雲秀峰,」刘骜道:「他是什么人?」

  程宗扬紧张地思索了一下,雲秀峰买的爵位是关内侯,官职是大司农丞,除
了爵位,在一众人员中并不起眼,而且递交名单的时候,他们专门把雲秀峰的名
字混在中间,原想着上百个人名一起交上去,天子不会留意,甚至未必会过目,
没想到他不仅看了,而且还看出雲秀峰才是整份名单的真正核心。

  「圣上明鉴,雲秀峰是舞都人,累世经商。」程宗扬没敢多说。

  「舞都的雲家吗?」刘骜想了想,「我怎么记得他们已经迁往晋国了?」

  舞都雲家这么有名,居然连天子都听说过?程宗扬不敢胡编,只好含糊道:
「臣不知其详,还请圣上恕罪。」

  「朕少时记得有一位姓雲的商人入觐,当时他献了一隻会说话的小鸟,朕玩
了许久。只是後来再没有见过他,倒是听旁人说,舞都雲家已经迁至晋国,昨天
看到那个名字才想起来。」

  程宗扬鬆了口气,「也许只是同姓而已。待臣问问他。」

  刘骜点了点头,「你去见徐常侍,让他安排个时候,让雲秀峰入觐。」

  「臣遵旨。」

  「里面还有个雲如瑶,似乎是女子吧?」

  程宗扬心里又是咯噔一声,这问到自己老婆头上了,难道天子一时好奇,想
让她一起入觐?此事万万不可!

  程宗扬心念电转,说道:「那位雲氏,据说是雲秀峰之妹。」

  「雲秀峰的妹妹?那不是老太婆吗?」刘骜似乎想起太后身边那位嬷嬷,面
上露出几分厌色,「免了吧。」

  程宗扬连忙应道:「臣遵旨。」

  刘骜起身走了几步,貌似随意地说道:「向来听说国中有些商贾富可敌国,
朕原本不信,如今看来,这雲家的财力,寻常小国诸侯也未必比得过。」

  程宗扬心头猛跳几下,常言说伴君如伴虎,自己原本也是不信,可现在这感
觉,真和一头猛虎待在一处差不多。一个不留神,就会被他一口吞掉,吃得乾乾
净净。

  程宗扬硬着头皮道:「雲家不过是薄有资财,与国中的豪门大族不可同日而
语。」

  刘骜微微一笑,转过话题,「朝中有官员抨击宁成,说他在舞都破家无数,
连平亭侯邳家也不能幸免,中人之家破败无余。看来是言过其辞了。」

  「宁太守出身刀笔吏,严苛虽有之,却是依法度行事,邳家若与雲氏一样依
从天子诏令,岂会有破家之祸。」

  「说得好。雲家若能遵守法度,依从朝廷诏令,勤勉谨慎,尽心王事,自当
有此富贵。」刘骜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去吧。」

  程宗扬陛辞而出,回到玉堂前殿,才发觉背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天子今日
这番诏对,最後只落在「尽心王事」这四个字上。天子的心思昭然若揭,就是想
让雲家拿出家产,为天子——是为天子而不是为朝廷效力。

  以往若是有这样接近天子的机会,雲家砸再多的钱也不在话下,但现在雲家
刚背上巨额债务,一个月内无论如何是筹不出钱来。依天子的性子,又怎么能等
一个月之久?

  程宗扬忽然发现,能不能找到严君平,拿到岳鸟人留下的遗产,已经成为他
这次汉国之行成败的关键。

  …………………………………………………………………………………

  按照天子的吩咐,程宗扬先去拜见徐璜,定下雲秀峰入觐的时间。既然知道
天子是让雲家出钱报效,程宗扬就竭力把时间往後拖延,借口雲秀峰远赴晴州,
把入觐的时间定在一个月之後。

  「雲侯去了晴州?还真是不巧。」徐璜嗟叹道:「咱家刚是听说,北宫传下
懿旨,命执金吾封了城中所有晴州商人店铺。」

  程宗扬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徐璜冷笑道:「听说是吕家几家侯府放质给晴州商人的钱,被那些奸商拖欠
不还。吕家几位侯爷一状告到太后面前,太后这是出面替娘家撑腰来了。」

  程宗扬一脸的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晴州商人向吕家借钱?即便有这种事,那也是晴州商人变相贿赂吕家吧。借
贷一百万钱,每月奉还利息五十万钱,那些商人与权贵之家的借贷大致如此,只
当是花钱买个平安。要闹到被执金吾封铺,还是从未有过的稀罕事。而且是封掉
所有晴州商人的店铺——这件事怎么与当年贾师宪截断雲水航运,不分青红皂白
向晴州船隻收取重税这么像呢?当日贾师宪是由于宋国财政几乎破产,不得已用
出这种手段。太后又是因为什么理由呢?

  徐璜似乎别有心事,事情办完,本该告辞,但他丝毫没有送客的意思,反而
眉头拧紧,一副欲言又止,有什么话不好出口的模样。

  程宗扬主动道:「常侍有什么难事,在下自当效劳。」

  徐璜堆起笑容,「也不是什么大事……咱家只想问问你,商贾之间,平常欠
条是怎么写的?」

  来了!来了!程宗扬心里暗道:蔡敬仲幹的缺德事,可把他们坑苦了。偏偏
这事还不好直说。

  「平常的欠条就是写明双方的身份、姓名、金额和借款、还款时间。如果有
利息,还要注明利息几何。」

  「里面的文字有什么讲究吗?」

  「不知徐常侍是想问什么?」

  「咱家手里有份欠条,有人说里面有个字不够妥当。」

  「一两个字不够妥当也不要紧,只要双方认可便是。」程宗扬道:「徐常侍
不妨问问打借条那人,只要双方没有歧义便是。」

  徐璜斟酌半晌,「也罢,过几日我再问他。」说着又长叹一声。

  徐璜心事重重的样子看得程宗扬心底老大不忍,就为那几十万钱,让徐公公
为难成这样……这事真不至于啊。得跟老蔡说一声,赶紧把他们的钱退了,瞧这
事闹得,都影响正常工作了。

  程宗扬道:「公公何事发愁?要是钱上的事……」

  徐璜摆摆手,「非是为此……我且问你,你这次觐见,圣上是不是又在催赵
氏入宫了?」

  「公公的意思是?」

  徐璜叹道:「早些送进宫来吧。」

  程宗扬索性道:「徐公公,你知道我是偶然卷入此事,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有
什么忌讳?」

  徐璜道:「宫里……有些风言风语。」

  程宗扬腹诽道:这点风言风语算什么?真要命的还没上呢。赵氏姊妹在後世
的评价,那才叫个遗臭万年……

  徐璜道:「这事也不必瞒你,宫里人多口杂,总有些人在背後说三道四。什
么狐媚成性,惑乱天子……如今竟有人称她们姊妹是祸水,将灭我炎汉,这岂是
随意说的?」

  徐璜絮絮叨叨说了半晌,程宗扬才知道祸水这个後世的常用词,压根就是给
赵氏姊妹贴身定做的。

  说到後来,徐璜也禁不住埋怨道:「我炎汉历代那么多皇后娘娘,你说怎么
偏这一位如此招惹是非呢?」

  如果说程宗扬以前也纳闷过,现在却是看得明明白白。赵飞燕是不是真有传
说中那么淫恶,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面对的是汉国最大的外戚,有后族之
称的吕氏。别说她一个平民出身的弱势女子,就算是女中圣贤,只要娘家毫无根
基,也照样被黑得面目全非。

  程宗扬没有多说,只泛泛道:「娘娘家世单薄,没有得力的兄弟撑腰。」

  「谁说不是呢?」徐璜叹道:「我也管不得那么多。只盼着那位小赵氏早些
入宫,将来大伙平平安安,宫里也能少些流言蜚语。」

  程宗扬心下暗道:这你恐怕要失算了,等合德入宫,那流言蜚语才热闹呢,
随便拣点流言都能写好几本书,流传好几千年……

  …………………………………………………………………………………

  离开西邸,程宗扬思索再三,决定私下去见蔡敬仲一面,商量对策。天子几
次三番催促,合德入宫之事已是势在逼行,再拖下去也没有意义,只能先让他往
宫里知会一声,免得到时穿帮,闹出「姊妹俩」相见不相识的乌龙来。

  自己与蔡敬仲的交往是私密中私密,少不得乔妆打扮一番。程宗扬刚换好衣
物,正对着镜子黏鬍鬚,车帘微微一晃,一条人影野狗般蹿上来,一头扎到他座
位底下,扭着屁股往里钻。

  程宗扬还在愣神,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吵嚷,「就在这儿!」

  「钻到车上去了!」

  「拦住!拦住!别让这孙子跑了!」

  驾车的敖润叫道:「幹什么呢你们!朝廷命官的车你们也敢拦!」

  「没你的事!一边去!」

  「敢黑我们的钱!天王老子也得扒下层皮来!」

  敖润叫道:「兄弟我就在这儿坐着,哪里有人上车!」

  「那老东西蹿得跟猴一样,一不留神就让他钻了空子!」

  「少废话!把车打开不就知道了?」

  程宗扬黑着脸一脚踩在朱老头兀自扭动的屁股上,然後揪着腰带把他扯了出
来。

  朱老头小声道:「我就避避风头……别拉……别拉……大爷还没吃饭呢……
哎哟……」

  老东西的腰带都快朽了,程宗扬手上一使劲,当时就断成两截,好悬没把他
裤子扒下来。

  程宗扬「哗」的掀开帘子,一手揪住朱老头的鬍子,「找他的吧?大伙千万
别客气,按住往里打!」

  朱老头提着裤子叫道:「小程子,你可不能这样啊……」

  吵闹间,忽然旁边有人惊讶说道:「次卿兄?」

  朱老头犹如绝处逢生,打眼一看,顿时堆起满脸笑容,「原来是仲翁贤弟,
多年不见——借俩钱使使啊!」

  旁边一辆马车上,坐着一个身着儒服的老者,他头戴高冠,腰佩明玉,颌下
留着一丛斑白的长鬚,相貌古板,举止方正,一举一动都流露出正人君子的堂堂
气度。

  饶是这么个方正君子,遇见朱老头这副模样,也不禁有些失态,愣了愣神才
赶紧从袖中掏出钱铢,赔给那些赌棍。

  被人追赌的时候撞见熟人,任谁都免不了有几分羞愧。可朱老头压根儿就没
这觉悟,没羞没臊地凑过去,拢着手胁着肩,一脸谄笑地说道:「仲翁贤弟,你
这是……高升了啊?」

  姓文的老者扶轼下车,然後长揖一礼,「着实惭愧。愚蒙累年苦读,数年前
应试得授博士,如今掌管兰台漆书。」

  朱老头也不知道听懂没有,装得跟真的一样频频点头,「漆书啊,怪好,怪
好。」

  文老者感叹道:「当年同窗之时,你我方值年少,如今皆是垂垂老矣。次卿
兄昔年才学高我十倍,为何落魄到如此境地?」

  朱老头长叹一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这两句诗让朱老头念得一咏三叹,沉郁顿挫,充满悲怅的愁绪,问题是他这
会儿两手还提着裤子,那副装逼的模样让程宗扬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可那位姓文的老头偏偏就吃这套,陪着老头长吁短叹,感慨不已——这活活
是俩神经病啊!自己忙得满头是火,哪儿有闲心看他们泛酸?程宗扬悄悄给敖润
使了个眼色,准备甩了老头跑路。

  这边朱老头满腹幽情刚抒了半截,接着话锋一转,「仲翁贤弟——吃饭了没
有?」

  文老者说道:「已经用过了。今日正值石室书院月旦评议,往来皆是文苑精
华,次卿兄精于图谶纬书,若是闲来无事,不妨同去。」

  朱老头本来想找个饭辙,一听是以文会友,当时就想打退堂鼓。程宗扬本来
想走,这会儿却一把抓住他,「谶纬之学?我就喜欢听这个!同去!同去!」

  文老者迟疑道:「这位是?」

  「小程子。我以前收的学生。」朱老头大模大样去拍程宗扬的肩膀,一抬手
裤子险些掉下来,又连忙拉住。

  朱老头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昔日一别,刘某游学天下,立志觅世间英材
而教之,可谓是桃李满天下。日前忽生思乡之念,万里来归。谁曾想刚入洛都便
被人窃去财物,乃至沦落如斯。幸好遇上这位不记名的弟子,还记得老夫昔年授
业之恩,这也是老夫育人多年的回报。哈哈哈哈!」

  「原来如此。次卿兄心性豁达,一如往日啊。」文老者扭过头,含笑对程宗
扬说道:「老夫文党,汝有心求学,各处书院的月旦评可不容错过。次卿兄,程
小友,请。」

  双方各乘一车,往石室书院驶去。程宗扬道:「哎哟老头,就你这德性,还
好几个名呢?次卿……啧啧,这名配你这模样,我都脸红。」

  「那是字,你懂啥?大爷上学的时候,单名一个谋字。」朱老头哼哼叽叽说
道:「谶纬就那么回事。你要想学,大爷这会儿就给你编你一段。」

  「您歇歇吧。你那叫王八卖爪篱——鳖编的。」

  「小程子!你这是咋说话呢?士可杀不可辱哇!——赶紧给大爷弄根裤带!
大爷要下车!」

  「别跑!」程宗扬一把揪住他,「他们去的是石室书院——严君平就是那里
的山长。今天你无论如何也要陪我走一趟!」

  朱老头一个劲儿摇头,「大爷一个时辰好几万的生意,你这不是耽误我发财
吗?」

  「拉倒吧,还一个时辰好几万。跟我走一趟,一个时辰给你一贯。」

  「金铢?」

  老东西还真敢开牙,程宗扬板着脸道:「铜铢。」

  朱老头一拍大腿,「幹了!」

  「轻点拍!」程宗扬捂着鼻子道:「你这一身灰……我幹!你还拍!」

  马车一路南行,不多时,驶入一条街巷。洛都书院林立,石室书院在其中并
不起眼,但山长严君平在儒林中颇有名望。洛都书院相约每月初一轮流在各大书
院以文会友,评点人物,议论经籍,称为月旦评,是洛都儒林有名的盛事。本月
轮到石室书院,但因故推迟至今日。

  程宗扬等人赶到时,书院中已经有车马数十乘,冠盖雲集。大堂正中铺着茵
席,摆着几案,四名文士分据两边,一位白鬚长者作为主持坐在中间,四周陈设
着三排座席,可容纳上百人。

  此时正中的席位上一名年轻书生正高谈阔论,「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
修道之谓教。视前世已行之事,观天人相与之际,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
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

  「此乃董子所言!非为至理也!」对面一位白髮老者高声道:「先王之所记
述,咸以仁义正道为本,非有奇怪虚诞之事!盖天道性命,圣人所难言也!自子
贡以下,不得而闻,况后世浅儒,能通之乎!」

  那名年轻人朗声道:「小子不敢称通!所谓刑罚不中,则生邪气;邪气积于
下,怨恶畜于上。上下不和,则阴阳缪戾而妖孽生矣。此灾异所缘而起也。世间
谶纬之书汗牛充栋,先生尽可考之!」

  那书生声音洪响,在堂外也听得清清楚楚。朱老头一边拍着衣服,一边左顾
右盼地往里走,文党低声道:「那後生是汝南许杨,精擅术数,颇具才学。不过
对上桓老,只怕讨不了好去。」

  只听姓桓的白髮老者道:「圣人所作,唯有六经,何来谶纬!」

  朱老头啧啧道:「桓老头还是这么倔。一张嘴就把谶纬名家都得罪死了。」

  许杨道:「先生之言小子不敢苟同!世间万物各有阴阳,阳为经,阴为纬。
世有六经,更有七纬!易纬、尚书纬、诗纬、礼纬、春秋纬、乐纬、孝经纬……
皆为圣人内学秘传!」

  桓谭拍案道:「七纬皆伪!」

  座中一片哗然,许杨旁边一名中年人长身而起,含笑向桓谭揖了一礼,「汝
南廖扶,见过桓老。」

  桓谭冷冷哼了一声。

  廖扶道:「凡物必有数,由数而得其理,顺其势。凡入乎数者,由小而推大
必合,由人而推天亦合。以理揆之,万物一贯也。」

  桓谭冷笑道:「以尔言之,万物皆有定数?」

  「世间万物,岂有定数?」廖扶出人意料地驳斥了定数之说,接着道:「大
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所不变者,唯有太一。」

  术数之道一旦扯起来就没完没了,桓谭身边一名长鬚乌亮的夫子开口说道:
「余陈留郑兴。久闻汝南廖文起精于风角、推步。今日可否为老夫占上一卦?」

  廖扶恭敬地说道:「小子所学浅陋,岂敢在先生面前现醜?方今秋雨将至,
柱下不安,还请先生延座。」

  桓谭哂道:「无非推搪而已。」

  话音未落,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气倏忽变色,堂外狂风四起,卷起的竹帘被
吹得「啪啪」作响,紧接着雨点落下,一场秋雨滂沱而至。大堂为了采光,四周
门户大开,此时雨点穿户入室,落在席间,坐在外侧的文士纷纷起身躲避。正纷
乱间,突然「轰隆」一声,廊下一根木柱由于年深日久,柱下已经朽坏,被狂风
一吹,顿时倾颓折断,檐上的瓦片纷纷跌落,幸好坐在附近的文士已经起身,没
有伤到人。

  廖扶平静地拱手施礼,神情自若地安然落座,但众人再看向他的目光都已经
截然不同。

  「偶合而已!」桓谭犹自辩争,但周围无一人附合,连他旁边的郑兴也默然
不语。

  坐在正中的白鬚老者不能再不开口,他低咳一声,等堂中议论声稍停,才缓
缓说道:「一言之间,天地变色,汝南廖扶,卓而不凡!」

  洛都月旦评相当于汉国最高等级的学术会议,对人物的品评更是重中之重,
能被主持金口点评,汝南廖扶的名声将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天下。他所代表的谶纬
数术一派,也可谓在今日的月旦评中大获全胜,桓谭重重一顿足,穿过不断掉落
的瓦片径直走到廊下,然後踏上木屐,愤然而去。

  郑兴与他同车而来,也不好再坐下去,只能面露苦笑,向众人拱手施礼,先
行告辞。

  有年轻的学子过来放下竹帘,掩上门户,遮住外面的风雨,重新安排座席。
堂中光线虽然黯淡了许多,又走了两位文学名家,气氛却愈发热烈。

  趁着辩论告一段落,不少文士都过来与廖扶攀谈。廖扶倒是涵养极好,无论
褒贬都神情如常,却隻字不提风角术数。

  风角之术都是门中秘传,廖扶不欲多说也在情理之中,众人也不勉强。言谈
间,堂中话题渐渐从术数转为谶纬之学。

  「世间岂有万世之国?谶语有云:代汉者,当涂高。」

  程宗扬一怔,这帮汉国学者在公然讨论谁来取代汉室?他们是欺负汉国不玩
焚书坑儒吧?

  「此语乃孝武皇帝亲口所言,先师亲耳所闻,」一名年迈的文士说道:「唯
当涂高三字,殊不可解。」

  「莫非代汉者姓涂名高?」

  「谶语岂会如此浅陋?」有学者道:「以五行论之,克火者水也。水之高者,
莫过于九天之雲。代汉者或为雲氏也未可知。」

  我幹!程宗扬都震惊了,这帮学者的脑洞还真大啊。难道这家伙是拿了谁家
的钱,专门赶来往死里黑雲家的?

  「此言差矣。」雲家的钱也不是白给的,当时就有人反驳道:「五德循环,
乃相生而非相克。火德生土德,代汉者当为土德。涂者,途也。代汉之人,名中
或当有一路字。」

  「非也!非也!当途而高,当为门阙。」

  「一派胡言!涂者从水从余,以此解之,则为代汉者,当水余高。临水而高
者,桅也。代汉之人当有操舟之志……」

  那些神神叨叨的议论,程宗扬只听了几句就放弃了。他游目四顾,想找个人
打听一下石室书院的山长,目光却猛然一跳。

  室角的偏席坐着一个白衣少年,他相貌平平,态度谦和,无论谁来攀谈都恭
敬有礼。如果只是一个末学後进,如此恭敬倒也罢了。可他身边坐着一个与桓谭
当面争辩的许杨,一个刚刚出尽风头的廖扶,这身份也不用说了。出身豪门,礼
数又如此恭敬,怎能不令人心生好感——除了程宗扬。

  程宗扬一瞥之下,目光顿时一跳,那少年竟然是吕巨君!

  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吕巨君也抬起眼,两人目光相对,吕巨君露出温文尔
雅的笑容,略一施礼,然後才移开视线。

  那小子竟然没有认出自己?程宗扬怔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易过容,上
次见面又是月黑风高林密,难怪他会认不出自己。

  程宗扬略微放心了一些,接着又想起当晚跟他打过照面的不只自己,朱老头
前蹿後跳,也折腾了不短时候,而且他还是吕家的大仇人,烧成灰也必须认得。

  程宗扬转头往朱老头看去,眼珠子险些掉了出来——老家伙一个劲拍衣服,
还真不是白拍的,一件髒得看不出本色的破袍子,硬让他拍得一尘不染,连半朽
的衣带都跟刚洗过一样乾净。衣上的泥垢一去,程宗扬才发现,老东西整天揣着
袖子,髒得像是在泥里滚过一样的衣裳,竟然是一件正经的儒服。

  不但如此,朱老头乱得跟鸡毛似的花白头髮,不知何时让他挽了个髻,还人
模狗样地扎了块新崭崭的方巾。原本让人看见就想踹两脚的一脸贱笑,此时找不
到半点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深邃沉稳的庄严与郑重。

  如果不是跟老东西一起进来的,程宗扬都不敢相信这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
旧衣,穷困却充满气节,老迈而不堕本志,神情肃然,正襟危坐的堂堂君子,居
然是朱老头本尊。

  不过他头上那块方巾怎么看着有点眼熟?那颜色,那质地……程宗扬往衣服
里面一摸,顿时气了个倒仰,自己刚换上的袍子,里子不知何时被人撕了一块,
这会儿正扎在老东西头上呢。

  朱老头沉声道:「风角小道耳,乃农家阴阳家之末技,不值一谈。欲通天人
之际,当知儒门十六字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老头还在睁着眼睛胡侃,倒是他旁边那些文士听得频频点头。

  有人见他面生,问道:「这位是?」

  文党含笑道:「文某昔日同窗的师兄,五陵刘谋,表字次卿。次卿兄去国多
年,返回洛下不过数日。」

  「原来如此,能对儒门十六字心传了然于胸,可谓是学有渊源了………」

                第三章

  今日的月旦评汇聚了洛都乃至汉国的学苑名家,堂中的议论可谓是高潮一波
接着一波。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是经论学派还在顽抗。

  「非也非也。怪力乱神,六经不言,七纬却比比皆是,唯其是儒门秘传,世
间少有知者。」谶纬派的学者直接顶上,暗示经论学派都是没接触到儒门绝学的
外行。

  「话说前些日子传言,说城门外有狗生角……」旁边有人岔开话题,谈论京
中出现的异事。

  一名文士淡淡道:「执政有失,下将害之,厥妖狗生角。君子苟免,小人陷
之,厥妖狗生角。」

  程宗扬压根就没听懂,但旁边有人接口道:「君明兄多虑了。听闻君明兄一
直在撰写《开元占经》和《周易妖星占》,不知何时能杀青?」

  程宗扬听得犯困,忽然听到一个神秘兮兮的声音「……京师地陷,有鹅出于
地下,苍者高飞,白者淹留不去……」

  这谈的是自己的事啊,程宗扬立刻竖起耳朵。

  「苍白二色,此乃阴阳之相,失其次序……」

  「不然,以余观之,二者均为阴。天为阳,地为阴,出于地下,其阴可知。
二阴并出,当主二女乱世……」

  洛都地陷,地下飞出两隻鹅是近来传扬最广的异闻,这时被人提出,毫不意
外地成为席间的热点。在座的都是饱学之士,当下各述己见,分别从阴阳五行术
数星象……诸般角度分析其中的意味。

  程宗扬真是大开眼界,真没想到一件破事会被他们编出这么多新鲜的说辞,
活活都能说出花儿来。但听着听着,他渐渐觉得味道有些不对。众人的说法虽然
五花八门,但总有人有意无意把话题往「二女」上引。尤其是那个来自汝南的许
杨,甚至公然声称「二鹅当为姊妹之徵」。

  程宗扬虽然对谶纬一窍不通,但「姊妹」这个词实在太敏感了,在座的其他
人也许还蒙在鼓里,他可是刚奉了天子诏谕,正准备送皇后的亲妹入宫。问题是
合德入宫的事还没有传开,竟然就已经有人准备好流言,等着往赵氏姊妹身上泼
污水,这手段未免太狠了。

  程宗扬暗自思忖,这背後的指使者,究竟是吕冀?还是那个看上去温雅从容
的少年吕巨君?

  许杨还在慷慨陈辞,「苍白颠倒,阴阳失序,此乃女色祸国之徵!」

  有人询问刚才一语成谶的廖扶,「以阁下之见,二鹅当主何事?」

  廖扶淡淡道:「旨在後宫。」

  堂上一片哗然,廖扶在今日的月旦评上一举成名,此时虽然只说了四个字,
但分量已经截然不同,他既然提到後宫,那众人都不得不思量一番。

  议论声中,忽然有人说道:「不过……学生却听说,当晚地下飞出的并不是
二鹅。」

  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程宗扬轻抚着颌下的鬍鬚,泰然道:「据学生所知,从
地下飞出的乃是两隻野鸡。黑者往北飞去,自投于邙山。白者淹留不去。」

  听到地下飞出的不是二鹅,而是一黑一白两隻野鸡,堂中议论声顿时大了几
倍。一片「嗡嗡嗡」的议论声中,吕巨君锋利的目光在程宗扬脸上一扫而过,微
笑道:「如此蹊跷之事,不知先生从何得知?」

  「从一名差役那里听到的。」程宗扬眼也不眨地说道:「当晚他随洛都董令
赴步广里,亲眼所见。」

  许杨道:「月黑风高,也许是看错了。」

  程宗扬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也许吧。」

  堂中不乏心思敏捷之辈,当时就有人道:「苍者主北,若是旨在後宫……」

  他话没说完,堂中就冷场了。在场的没有一个傻瓜,黑者主北,旨在後宫,
二雉双口——这么简单的字谜谁都能解,但北宫吕雉这四个字是能随便说的吗?

  但正因为不能说出口,堂中的沉默更显得意味深长,想必今日之後,步广里
地陷飞出两隻野鸡的说法,就会在洛都流传开来。

  程宗扬若无其事地听着众人的议论,心下对东方曼倩佩服得要死。若不是东
方曼倩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一招。区区一字之差,不仅化解了吕氏
咄咄逼人的攻势,还反戈一击,打得吕家手忙脚乱。可惜老东这么能幹,却只能
在殿前执戟,如果他来参加月旦评,只怕廖扶也要望尘莫及。

  吕巨君面上无喜无怒,甚至没有去看一眼那个贸然开口的士子,心里却在飞
快地盘算此事可能引发的後果。他数日之前便派人在士林之中散播「步广里二鹅
主二女祸国」的说法,今日更是有备而来,先借着月旦评推出来自汝南的许杨和
廖扶,再操纵话题,拿步广里黑白鹅一事大作文章。

  廖扶的亮相可谓惊艳,靠着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技惊四座,气走桓谭和郑
兴。许杨也不负重望,先是力辩桓谭,然後又挑起二女祸国的话题,在旁推波助
澜。一切都在按照吕巨君的安排顺利进行。却不料临到末尾,却有人抛出二雉的
说法,一字之别,就把吕巨君的如意算盘打得粉碎。二鹅变成二雉,祸水引向北
宫,吕巨君前面的百般铺垫,千般算计,都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甚至无
法争论,在月旦评上争论,只会让二雉的说法流传更广,引来更多人的关注。

  堂中的沉默还在继续,忽然间吕巨君意识到,众人沉默的时间已经太长了,
长到他必须立刻挑起话题。

  吕巨君微微递了个眼神,许杨从容起身,先拱手施礼,然後道:「久闻洛都
学苑甲于天下,余出身乡鄙,今日能结交各位博学多识的鸿儒,实为有幸。」

  许杨的表现虽然不及廖扶惊艳,但与桓谭辩难不落下风,已经可以在洛都文
苑中占有一席之地。此时听他说得谦恭,众人都逊谢几句,又听他说道:「余有
一问,苦思多年不得其解,难得今日群贤毕至,还请诸位高贤为余一解疑窦。」

  一番话说得众人好奇心起,纷纷道:「辩难释疑正是月旦本义,许兄尽可畅
所欲言。」

  许杨道:「余出身汝南,少时常听乡中稚子唱一首童谣。辞意殊不可解。」

  众人被他吊足胃口,都道:「是何童谣?」

  许杨缓缓道:「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木门仓琅根……」

  堂上议论声起,诸人纷纷交头接耳。汉国谶言犹重童谣,认为童子无知,所
歌者当为天启,许杨开口就抛出一则童谣,正挠中众人的痒处。

  许杨略微顿了一顿,接着高声道:「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

  程宗扬紧紧盯着对面的吕巨君,终于可以肯定赵氏姊妹最大的敌人不是吕雉
或者吕冀,而是这个貌似文弱的少年。

  堂上一片哗然,廖扶却闭着嘴,一言不发。他今日已经出尽风头,最後再放
出「旨在後宫」的口风,就可以完美收宫。没成想竟然有个愣头青跳出来,一句
话就彻底变了风向。众目睽睽之下,刚在洛都月旦评上崭露头角的廖扶自然无法
改口,注明自己说的後宫不是太后所在的北宫,而是皇后在的南宫。

  所幸家主并不是毫无准备,许杨话音刚落,就有人接口笑道:「刚说了鹅,
这会儿又来了隻燕。尾涎涎……这燕子倒是生得妖娆。」

  在座的三百余名文士来自汉国数十家书院,与吕氏暗中来往的也不是一家两
家,当下又有人道:「木门仓琅根……仓琅根,可是指门上的铜环兽吻?」

  有人捋着长鬚应道:「然也。非贵人无以居之。」

  「张公子,时相见——不知是哪位张公子?」

  「富贵莫如富平侯……」

  「燕啄皇孙?」

  「思之令人骇然……」

  「宫中尚无皇子,哪里谈得上皇孙?」

  众人对北宫那位太后畏如蛇蝎,言谈间涉及当今天子却显得满不在乎。他们
似乎忘了刚才冷场时的尴尬,又开始口若悬河地评议古今,指点江山起来。

  刘谋没有再开口,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化,只在眼底流露出一丝隐藏极深的
不屑。

  话题从二鹅到二雉,又到了燕燕的二燕,程宗扬越听越觉得刺耳,正准备找
个理由走人,却看到朱老头目光精芒微闪。

  大堂边缘一角坐着寥寥三五名文士,其中一名生着虬髯的文士腰佩长剑,背
脊挺得笔直,正说道:「……是余亲眼所见。」

  旁边的文士道:「柳树死而复生,倒也寻常。」

  「余问过苑中的侍者,那棵柳树本来已经僵死倒地,不知何时又自行立起,
重发新芽。」

  「枯柳倒而复起,当有其缘由。」

  「还有一樁异事,」佩剑文士道:「余见树上每一片叶子都被虫子吃出五个
字:公孙病已……」

  众人来了兴致,「这倒是异事,公孙病已……还有一个字呢?」

  佩剑文士轻轻吐出一个字:「立。」

  周围几名文士低声念了一遍,然後齐齐变了脸色,那名佩剑文士沉声说道:
「树上几万片叶子,都是这五个字。」

  有人勉强笑道:「也许柳树是被那个公孙病已给立起来的。」

  佩剑文士冷冷看了他一眼,「刚才的童谣你们都听到了,圣上至今无後,可
见刘氏气数已尽,当立公孙氏为帝。天意如此,岂可违逆!」

  主持月旦评的白鬚老者忽然扭过头,厉声道:「眭弘!不可妄言!」

  眭弘长身而起,向白鬚老者微微躬身施礼,然後一手扶着剑柄,昂然说道:
「回禀先生,学生来前已伏阙上书,请天子顺天承命,传帝位于公孙病已。」

  堂上仿佛被捅了一隻马蜂窝般,群蜂嗡鸣之声四起,片刻後又安静下来,数
以百计的目光都落在眭弘身上,有的惊愕,有的佩服,有的茫然,有的惶惧,有
的羡慕,有的怜悯,有的觉得他荒唐可笑,还有些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死人。

  有人嘀咕道:「拿一条谶言就让天子退位,他是傻的吗?」

  「看着倒是条汉子,这脑子够糊涂的。」

  「以死邀名,这厮够狠!」

  「公孙病已……有这人吗?」

  「有也要杀乾净……」

  程宗扬神情古怪地看着朱老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老头,你小名叫啥
来着?」

  朱老头不置可否,只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冷着脸看着堂上的一切,半晌才淡
淡道:「写了几万片树叶。还真不容易。」

  「公孙氏何曾有德于天下!」

  一个声音蓦然响起,许杨摘下佩剑往案上一拍,暴喝道:「妖言妄语!惑乱
世人!姓眭的,你既然满口天意,敢不敢与许杨仗剑一决,生死各凭天命!」

  「住口!」不等眭弘应战,吕巨君便喝止许杨,「废立之事非市井宜言,如
今圣天子在位,岂容妖言恣肆?我们走!」

  眭弘面无异色,向白鬚老者一丝不乱地长揖为礼,「天命将有所归。顺之,
抑或逆之?还请先生有以教我。」

  白鬚老者眉毛抖了几下,然後拂袖而去。

  …………………………………………………………………………………

  回程的路上,程宗扬仍沉浸在震撼中,今日的月旦评一波三折,吕氏为「二
女乱国」张目,机关算尽,却狠狠吃了个哑巴亏。吕巨君见事不济,急忙抛出精
心炮制的「燕啄皇孙」,却不料又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眭弘抢尽风头。

  汉国文士大嘴巴不少,议论间颇有些犯禁的字眼,但大伙都是打打嘴炮,既
安全又文雅。玩真的,眭弘这可是蝎子尾巴——独一份。

  公然上书,要求天子退位,传帝位于异姓,只怕在座的文人不少都对他恨得
咬牙切齿——这家伙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大伙都是文人,讲究的是斯文雅
致,姓眭的整出这幺蛾子,把无伤大雅的嘴炮玩成了掉脑袋的勾当,大伙往後还
能不能在一起开心的玩耍了?

  程宗扬压根就不信什么「树上飘来五个字」之类的邪事,即便是有,也肯定
是有人做出来的。问题是谁会闲的没事,在几万片树叶上做出虫痕呢?

  车帘微微一动,一名剽悍的汉子闪身进来,却是石敬瑭。他单膝跪地,沉声
道:「回禀主上,眭弘祖父曾任东宫太子洗马,太子事败,族人尽迁入五陵,父
兄曾为五陵啬夫。其人以忠孝闻名,素与剧孟交好。」

  「原来是眭老三的幼子,」身穿儒服的殇侯道:「他父亲可还在世?」

  石敬瑭道:「前年已然去世。」

  殇侯点了点头,不再开口。

  石敬瑭施了一礼,悄然退开。

  殇侯闭口不语,似乎在想着什么。

  听到眭弘的父祖属于戾太子旧部,又一同迁往五陵,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
眭弘的举动的确实荒唐可笑,就是傻瓜也知道,天子不可能因为一条莫名其妙的
谶言就把帝位传给那个更加莫名其妙,压根就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公孙病已。可眭
弘偏偏这么做了。也许别人会觉得眭弘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但程宗扬在旁亲眼
所见,这个眭弘显然不蠢。

  既然眭弘不傻,那么他上书要求天子退位,甚至还在月旦评上公然宣扬出去
的傻事,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更多人知道那条谶言,让更多人知道那个在谶
言中被神话的「公孙病已」。那个比当今天子血统更正统的先帝苗裔,戾太子唯
一的孙子:刘病已。

  眭弘不是傻瓜,他只是一个不惧生死,不计毁誉的死士。

  老头隐名埋姓几十年,音信俱无,竟然还有这样视死如归的旧部,程宗扬觉
得老东西死都可以瞑目了。

  良久,殇侯淡淡道:「剧孟出事了。」

  「呃?」程宗扬脑子狠转了几下才反应过来。眭弘隐忍多年,今日在月旦评
上孤注一掷,多半与剧孟的失踪有关,既然不免一死,索性玩了一票大的。

  殇侯解下儒巾,束起衣袖,接着双肩一垮,身形重新变得佝偻,然後慢吞吞
站起身。

  「喂!老头,你不跟我一起去找你那位同窗?」

  「有你们尽够了。」老头的声音从车外飘来,「我去见见姓眭的小子。」

  …………………………………………………………………………………

  回到客栈,已经过了午时。冯源一直在门口等候,见到主人的车马过来,赶
紧上前迎接。

  程宗扬一边入内一边道:「今天看了场大热闹,可惜老秦不在。会之呢?」

  「还在房内,一直没出门。」

  「你给他准备了多少东西,怎么还在看呢?」

  「好像是看完了。」

  「哦?」

  冯源道:「上午秦先生传话出来,让我给他买些洛都风物志之类的书。这都
有心思看闲书了,那些卷宗多半是看完了。」

  都看起闲书了?程宗扬转念一想,奸臣兄哪儿来的这闲心?自己眼下急需他
来出主意,甚至不惜把他从临安召来,以秦桧的七窍玲珑,怎么会不明白自己的
着急?那些旁人眼里的闲书,在他眼里可未必等闲。

  「还有件事。」冯源匆忙道:「上午有客人来访,说是家主的本家故旧。」

  程宗扬一怔,自己跟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哪儿来的本家?

  「谁?」

  「他没有留名,听说家主被天子召见,也没有久留。只留了些礼物,说过几
日待家主得闲,再来拜访。」

  「什么礼物?」

  「银铢一万。」

  这几日因为地陷的事,不少人上门慰问,但礼金大都是千钱而已,奉礼万钱
的都不多,何况是一万银铢?

  程宗扬生出一丝好奇,「倒是个有钱的本家啊。下次我若不在,务必留他作
客。」

  「成。」冯源答应着又说道:「定陶王邸也派人过来,想问问家主定陶王入
觐的礼仪。」

  我还想找个人问问呢。程宗扬道:「这些朝廷都有规矩,让他们去鸿胪寺打
听。」

  冯源笑道:「我看他们未必不知道,就是想跟家主套个近乎。」

  程宗扬叹道:「这个近乎不套也罢。」他边走边道:「哈大爷怎么样?」

  冯源挑起大拇指,「别看哈大爷上了年纪,身子骨可够结实。我瞧着再将养
半月便能下地了。」

  程宗扬舒了口气,吩咐道:「告诉外面,无论谁来拜访,都说我不在。」

  话音刚落,敖润便快步进来,「徐公公来了。」

  徐璜不可能不见,程宗扬只好转身,「他亲自来了?」

  「只带了一个小黄门,没有用宫里的车乘。」

  程宗扬心下起疑,徐璜若是有事,派人传句话便够了,眼下离两人见面不到
两个时辰,他居然亲自登门,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徐璜步履匆忙,见到他劈头便道:「京中有人传言,当日地下飞出的不是两
隻鹅,而是一对野鸡?」

  程宗扬心念电转,「在下并未亲眼目睹,但当时正值夜半,飞走的是一隻野
鸡也未可知。不过留下那隻,倒真是隻白鹅。」

  「立刻把那隻白鹅杀吃了。」

  不会吧?你就这么想吃新鲜的?

  徐璜冰凉的手指握住他的手腕,低声道:「若是有人问起,你便一口咬定,
当晚飞出的就是一黑一白两隻野鸡,黑雉向北飞入邙山,留下的是隻白雉。」

  程宗扬迟疑了一下,然後拍着胸脯道:「这个好说。就依公公吩咐。」

  徐璜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你立刻找一隻白色的野鸡来,若有人问起,就
说地陷时从地下飞出的便是这一隻. 」

  程宗扬张大嘴巴,半晌才道:「徐公公,野鸡哪儿有白色的?」

  徐璜一挥手,「此事你想办法。无论花多少钱,宫里给你出。」

  「不是多少钱的事,世上压根就没有白色的野鸡,我去哪儿找啊?」

  「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

  程宗扬道:「徐公公,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就说那隻白色的野鸡让人吃了,
死无对证。」

  「切切不可!」徐璜道:「那就说不清楚了。无论如何,你都要弄一隻白色
的野鸡出来。此事成败,便在此一举!切记!切记!」

  徐璜叮嘱完,便匆匆离开。

  敖润道:「程头儿,这是怎么回事?」

  程宗扬坐下来想了半晌,然後叹道:「吕巨君那小子可真了不起。」

  徐璜显然是刚刚听到月旦评上传出的言论,发现其中大有文章可作,才匆忙
赶来统一口径。但他在白雉上的急切,则是因为吕氏在士林清流中的巨大压力。
吕巨君在士林中的影响力远非宫中可比,若是拿不出实物,双方各执一辞,即使
二雉说有天子在背後支持,也未必能压倒吕巨君操纵的「二女祸国」说。想彻底
赢下这一局,只有拿出一隻活的白雉。

  程宗扬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搬起石头,把自己的脚给砸了。白色的野鸡去哪
儿找啊?

  程宗扬怔了半晌,然後咳了一声,「老敖——」

  敖润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程头儿,你让我上吊我都没二话,可是这玩意
儿……我就是上吊也变不出来啊。」

  「滚!」

  看到家主的视线移过来,冯源倒是拿出了一个主意,「刷点白漆行吗?」

  没等程宗扬开口,冯源便老实道:「我觉得有点悬……」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你也滚!」

  赶走两人,程宗扬也没能想出辙来,索性把白雉的事扔到一边,收拾心情,
闭目入定,静下心为今晚的行动调养起来。比起那隻子虚乌有的白雉,严君平的
下落可要紧得多。

  …………………………………………………………………………………

  前往北邙的山道,程宗扬已经是轻车熟路。今晚行动的目的是找人,贵精不
贵多,出动的人手一共有六人,斯明信仍在追查高智商的下落,领头的是卢景。
除程宗扬外,还有匡仲玉、吴三桂和韩玉,蒋安世驾车负责接应。

  赵王的私苑位于邙山南麓,汉国诸侯豪族的苑林向来占地极广,赵王的私苑
也不例外,虽然比不上吕氏纵横数百里,跨越数郡的私家苑林,但也有方圆十余
里的规模。

  卢景白天已经踩过点,一进山便领着众人离开大路,沿着一条只容一辆马车
通行的小路深入山间,然後让蒋安世把马车驶入林中隐藏,五人徒步涉过一条小
溪,从一处荒无人迹的山坳潜入苑中。

  赵王刘彭祖的私苑占地十余里,自然不可能遍建砖墙,只用夯土垒出一道及
膝高的矮墙,上面用柳条编成篱笆,作为苑林的边界。

  卢景在地上画出苑林的布局,「苑门在最南端,东侧是马厩,养有五百多匹
健马。西侧是护卫的营地,常驻有三百余人。外院是仆役的居处,内院一共分为
三处,被溪水隔开,彼此相隔五里。」

  程宗扬道:「哪儿来的溪水?」

  卢景道:「是从山上引来的。苑中掘了一大两小三处池泽,用来蓄水。」

  在山上掘出池泽,这种事也只有汉国这些诸侯才幹得出来。

  程宗扬望望四周,「这么大的地方,怎么找?」

  「其他几处不用去看,唯有这一处,」卢景在地上重重一点,「最北边的池
苑。」

  匡仲玉和韩玉一言不发地听着卢景安排,吴三桂却道:「为什么?」

  「据程上校得到的情报,那个酷似严君平的人是穿着奴仆的衣物混在入山的
队伍中。严先生是儒门中人,行事光明磊落,没道理藏头露尾,因此我怀疑他是
被人挟持。」

  吴三桂点了点头。

  卢景道:「这处苑林里面,外院人多眼杂,内院三处池苑,有两处是赵王家
眷平常宴饮的所在,能够藏人的只有最冷清也最不引人注目的北苑。」

  吴三桂道:「程头儿,你看呢?」

  程宗扬道:「就按五哥说的,直接去北苑。」

  「是!」

                第四章

  夜色下的山林中传来几声鸟叫,程宗扬停下脚步,和匡仲玉一道隐身在树藤
下方。北苑可以说是苑中之苑,沿着山体建出一道高墙,两侧设有望楼,几名护
卫守在楼上,隐约能看到他们手中拿着半人高的强弓。

  吴三桂和韩玉从两边分别伏身潜来,低声道:「上面盯得太紧,必须要把望
楼里的人幹掉才成。」

  「五哥呢?」

  「他试着绕到後山,看能不能找出漏洞。」

  匡仲玉忽然道:「瞧!」

  众人往角楼望去,只见一个影子贴在柱上,像壁虎一样往楼顶游去。夜色下
几乎看不到他手脚的动作,速度却快得惊人,匡仲玉发现时,他还在楼柱底部,
不过三个呼吸,就攀上三丈高的望楼。而望楼中的几名护卫仍在戒备着周围,丝
毫不知道脚下多了一个人。

  程宗扬低声道:「不是五哥。」

  那人头脸上都用黑布包着,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不出本来面目,刚开始他们
都以为卢景,此时才发现那是一个陌生人。

  吴三桂道:「望楼上有三个人,只要有人叫一声,苑内就立刻惊动起来,他
一个人怎么应付?」

  「看!」

  韩玉话音刚落,便看到一道肉眼几乎看不清的乌光射入望楼,钉在一名护卫
颈下。那名护卫身形一晃,两手捂住喉咙,贴着柱子慢慢坐倒,旁边的同伴发觉
有异,俯身要去拉他。就在此时,藏在望楼下的那名夜行人身形暴起,猎豹般跃
入楼内,展臂勒住後面一名护卫的脖颈,右手一挥,一柄利刃切断了他的喉咙,
接着毫不停顿地送入那名俯身护卫的背心。

  顷刻间,三名护卫横尸当场。那名夜行人不慌不忙地解下蒙脸的头巾,露出
和三名护卫一模一样的锥髻和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然後解下护卫的衣甲,换到
身上。

  远处的望楼传来几声锣响,那名夜行人拿起旁边的铜锣,有板有眼地敲了四
声,间隔三长一短,报了平安。

  程宗扬等人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到有人会和自己一样选在今夜动手,而且
看人家的作派,准备工作比自己可扎实得多,不仅衣服头饰都准备齐全,连报讯
的锣声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锣声响起的同时,数道黑影贴着望楼潜入苑中,其中一人背着长剑,身形颇
为眼熟。程宗扬正在诧异,远处传来几声枭鸣。这是约好的信号,卢景已经找到
可以潜入的漏洞,召唤众人会合。

  一刻钟後,五人全部在苑内一处山石边聚齐。程宗扬说了刚才的见闻,卢景
也大出意料。

  程宗扬道:「那人下手乾净利落,像是杀手出身,说不定是冲着赵王邸的人
来的。」

  韩玉道:「赵王与王后都在邸中,未曾出行,赵太子昨天骑马摔伤了腿,也
在邸中静养。」

  「那他们是冲着谁来的?」

  卢景道:「不管他们,先找到严先生的下落再说。」

  程宗扬道:「万一撞上了呢?」

  「只有见机行事了。」

  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但程宗扬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

  呈三桂脸上露出一丝狠辣,「既然已经出了人命,不如我们也找个人来盘问
一番。」

  匡仲玉掷出几枚铜铢,临时占了一卦,「否之匪人,大往小来。」

  程宗扬道:「什么意思?」

  匡仲玉直白地说道:「付出的多,得到的少。」

  「这生意要赔本?」

  卢景不以为意地说道:「岳帅在上,百无禁忌。看我的。」

  卢景闪身出去,不到一盏茶工夫,便掳了一名护卫过来。

  匡仲玉迅速布下禁音的法诀,然後向卢景点了点头。

  星月湖大营的汉子们,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好先生。卢景二话不说,便一脚踩
断了那名护卫的腿骨。

  那护卫顿时痛醒,他甚是悍勇,虽然腿骨折断,骨茬刺入肉中,却咬着牙,
一声不响,只怒目瞪着他们。

  程宗扬一阵头大,这种不计生死的悍勇之徒最难应付,要逼到他开口,只怕
天都亮了。

  卢景狞笑着恶狠狠道:「小子,你得罪人了,知道吗?」

  这句话一出来,那名护卫额头顿时青筋迸起,露出狂怒的神情,破口骂道:
「柳老五!我幹你娘啊!」

  卢景道:「不是他。」

  那护卫立刻改口道:「魏老三!你这孙子不得好死!」索性又骂道:「赵老
八!我幹你祖宗十八代!」

  程宗扬听得咧嘴,看来跟他有仇的还真不少。

  卢景把一柄短剑贴在他眼皮上,狞声道:「兄弟,我跟你无冤无仇,就是拿
钱办事。出钱那位说了,上次那事,是你做的不地道,别的也不要,就要你一条
腿加一双眼睛。」

  那护卫一听就急眼了,骂道:「有种让那孙子弄死我!要不我跟他没完!」

  「还嘴硬呢?」卢景恶狠狠道:「出钱的说了,你看人时漏的马脚,凭什么
让他背黑锅?一句话,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那护卫本来是咬着牙硬抗,听到这话却一头雾水,茫然张大嘴巴。

  吴三桂凑过来,粗声大气地说道:「甭跟他废话!先废了他一双招子!」

  那护卫大叫道:「等等!你们认错人了吧?」

  吴三桂拔出匕首就要动手,卢景拦住他,冲那名护卫道:「你不是在里面看
人的吗?」

  那护卫叫道:「我是巡夜的!」

  卢景和吴三桂面面相觑,卢景道:「看人的在什么地方?」

  那名护卫眼泪都快下来了,带着哭腔道:「在东边!靠着山那处,你们弄反
了!」

  卢景吸了口凉气,「这事儿咋整的?」

  吴三桂道:「说不定他是蒙咱们呢?」

  卢景深以为然,「问明白再说!」

  那护卫忍痛叫道:「你们尽管问!」

  那名护卫只当他们是被同伴叫来寻仇的,以下再无戒备,当下竹筒倒豆子,
说得乾乾净净。不过他了解的内幕并不多,只知道苑中有一名要紧人物,被关押
在东北角的山洞内,里面都是赵王的心腹,像他们这些外围护卫,根本不允许靠
近。至于被关押者的身份、来历、相貌,却是一问三不知。

  卢景反复问了几遍,见再问不出什么,随即一掌切在那护卫颈後,将他打晕
过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与他们想像的似乎有所出入。严君平毕竟是名儒者,
一名力士就能制住他。赵王再怎么小心谨慎,也不用这么如临大敌。再想到那些
不知来历的夜行人,事情就更蹊跷了。

  吴三桂道:「也许不是严先生?」

  程宗扬反问道:「也许是呢?」

  如果被囚的是严君平,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这次机会。如果不是,大伙误打
误撞卷入此事就太不明智了。

  大伙正在迟疑,匡仲玉索性又占了一卦,「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
子贞。此人与我等似乎颇有渊源。」说着指着其中一枚卦象道:「五阳,先嚎啕
而後笑,似有不吉。」

  卢景下了决心,「见机行事。」

  苑中山水相连,风景颇具特色,可以想像昼间山林合抱,水光雲影交相辉映
的景致,但此时众人都无心欣赏。卢景当仁不让在前领路,他展开身形,悄无声
息地往东北方向潜去。从後面看去,卢景的身形犹如蛇行鼠伏,程宗扬紧跟在他
身後都有种错觉,似乎前方的人影与周围的环境重合在一起,时不时就在自己的
视野内消失无踪。他打起精神,紧跟着卢景的身影,不敢稍有鬆懈。

  不多时,那名护卫说的石洞已经在望。那是一处天然石窟加以开凿而成,洞
口有十几步宽,顶部是一整块巨石,此时略加修葺,在洞前砌了一道石阶,两名
护卫守在石阶尽头,看上去并不像意料中那般戒备森严。

  「停!」开口的却是匡仲玉。

  他走到众人之前,小心触摸着面前的空气。片刻後他抬起手,掌心飞出数点
莹光,他掌下荡起一层涟漪,空气微微波动着,闪现出一抹法术的微光。

  「有禁制。」

  匡仲玉双手各掐出一个法诀,低低念诵几句,然後探入禁制,往两边一分。
那层禁制像被撕开一样,露出一道缝隙。

  匡仲玉需要克制禁制,无法脱身,韩玉留下来替他护法。卢景、程宗扬和吴
三桂从缝隙间穿过,往山洞潜去。

  三人避开护卫的视线,绕了一个大弧靠近崖壁,躲在石壁的凹处。卢景摊开
手,露出掌心一面小镜子,伸到外面去看洞口的动静。

  两名护卫牢牢守在阶上,他们腰间佩着汉军惯用的环首长刀,按在刀柄上的
手掌筋骨毕露,双眼精光内敛,带着一丝淡淡的杀气。

  卢景微微偏头,向洞内示意了一下,吴三桂指了指上面,卢景微微点头,又
看向程宗扬。程宗扬老实摊开手,表示自己没辙。

  卢景把镜子塞给他,然後脱下衣服,里外一反,露出里面暗灰的颜色,猛然
看去仿佛与岩石融为一体,接着卢景摆出了一个怪异的动作:头前脚後,仰面朝
天,背後贴在地面,像条蛇一样向前游去。

  程宗扬瞪大眼睛,看着镜子中的卢景用游一样的动作游上石阶,只不过他速
度极快,利用手指的力量撑起身体,背脊紧贴着石阶边缘,时而快速行进,时而
翻到台阶下面,仅靠指尖攀住台阶一点,毫无规律地忽上忽下。

  片刻後,程宗扬终于看了出来,卢景竟然是根据那两人的目光进行预判,抢
先移动位置。那两名护卫只要眼睛移动得快一点就能看到他的存在,却偏偏总是
差了毫厘。

  等接近台阶尽头,藉着两人视线交叉後又分开的刹那,卢景身体蓦然一蜷,
像隻球一样从两人中间无声无息地滚了过去。

  程宗扬在後面看得大开眼界,心下佩服不已,卢景对两人视线的预判已经神
乎其技,更难得的是他的身法,要知道任何物体运动时,都不免带动气流,卢景
却像一条在水里游动的鱼,将气流可能出现的波动降到最低,那两名护卫都不是
庸手,竟然没有丝毫察觉,就这么被他硬生生从两人眼皮底下潜了进去。

  与此同时,吴三桂也已经靠近洞口。他是先攀上石壁,依靠指力扳住岩石的
缝隙,从洞顶上方潜入。相对于卢景的手段来说,他的方法要简单得多,但对指
力的要求更高,尤其是洞顶正上方是一整块岩石,表面像是在水中打磨过一样光
滑,光溜溜没有丝毫缝隙。如果换成自己,肯定要抓瞎,吴三桂却靠着他精修过
的大力金刚臂,硬生生在石上抓出几个浅坑,壁虎一样倒挂着,从两人头顶爬了
进去。

  吴三桂身影刚一消失,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刀剑撞击的震响,声音极为短促,
刚响起就已经消失,洞口两名护卫却听得清楚,两人闻声而动,跃下石阶。

  程宗扬这时候要是不动那就是傻子,他收起掌心的镜子,以最快的速度从那
两名护卫身後切入,箭矢般掠上台阶,一头钻进洞内。

  黑暗中有人伸手一托,卸去他闯进来的力道,片刻後,程宗扬才适应了周围
的黑暗,看到卢景和吴三桂都紧靠着石壁,躲在洞口的拐角处。

  程宗扬长出了一口气,低笑道:「五哥真是好手段,隔那么远还能把他们引
开。」

  卢景低声道:「不是我。我还没来得及出手。」

  程宗扬一怔,便听到外面又是一声震响,一名护卫喝道:「有贼——」接着
声音戛然而止,似乎被人切断喉咙。

  洞内传来一阵响动,随即火光大亮,几名武士执着火把从洞内涌出,却没有
立即出去查看,而是分成两排停在洞口,前面一排一手举着火把往洞外照去,一
手紧紧握住兵刃。後面一排单膝跪地,张开强弓,架上箭矢,稳稳瞄向黑暗。等
牢牢守住洞口,才有人大声向黑暗中喊话。

  洞内不断传来叫嚷声,三人已经退无可退,索性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洞
内探去。

  周围的岩石上还残留着斧凿的痕迹,显然开凿不久。离洞口不远,有几间石
室,里面闹哄哄一片,那些轮过班已经休息的护卫正在穿衣披甲。再往里,是一
道铁门。

  一名护卫首领立在石室门口大声命令手下,卢景着地一滚,从他身後滚过。
擦腿而过的刹那,卢景手一伸,轻轻巧巧把他腰间一串钥匙解了下来。

  那名护卫丝毫没有觉察到异样,洞外的刀剑撞击声越来越近,似乎来敌正不
停闯过他们的防线。

  在首领的喝骂下,那些护卫终于准备停当,纷纷握着兵刃涌出石室,朝外面
奔去。

  等最後一个人离开,卢景迅速打开门锁,将铁门推开一道缝隙,闪身入内。
程宗扬紧随其後,吴三桂却留在门外。他沿着嶙峋的石壁攀上洞顶,伏在一处火
光照不到的阴影内,小心埋伏下来。这道铁门可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万一被人堵
住,就成了瓮中捉鳖了。

  山洞是由天然石窟开凿而来,越往里走人工开凿的痕迹越少。洞壁的凹处被
人略加开凿,再装上铁栅,就成为天然的监牢。有一些还没有完工,只留下一个
简单的轮廓。一路看来,这些洞窟都是空的,似乎根本没有用过。

  洞内没有灯光,脚下的石头像蒙着一层水汽,既潮湿又阴冷,空气中有一股
略带血腥的腐臭气息,让人阵阵反胃。

  绕了个弯,洞窟已经到了尽头,石壁上有道一人宽的缝隙,旁边点着一盏如
豆的油灯。

  卢景往里面瞥了一眼,顿时身体一震,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愕神情。

  缝隙里是一间狭窄的石窟,以程宗扬的身高,进去都要低着头,免得碰到脑
袋。一名大汉坐在地上——说是坐,其实是半悬在空中,他双肩的琵琶骨被两根
铁链穿过,挂在洞顶的铁环上,裸露的胸膛上,原本雄壮有力的肌肉已经萎缩,
皮肉上布满鞭打火烙的伤痕。他双手拇指都被人斩下,双膝以下更是露出森森白
骨。他身材魁伟,即使失去双腿也几乎挨到洞顶,只不过此时头髮披散下来,混
着发黑的血块污迹,像毡毯一样贴在脸上,看不出他的本来面目。

  程宗扬失声道:「这不是严先生吧?」

  卢景盯着那名大汉,咬着牙嘶声道:「剧孟!你这挨毬的鸟货!怎么混成这
副鸟样了!」说着迸出热泪。

  程宗扬眼睛险些瞪出来,这大汉就是斯明信和卢景苦寻多时,在江湖中大名
鼎鼎的大侠剧孟?

  卢景顾不得去找钥匙,双手握着铁栅一撑,扳开一道缝隙,闯了进去。

  剧孟垂着头,像是昏迷一样一声不响,对身边的动静毫无所觉。卢景迅速看
过他身上的伤势,又送过一道真气,察看他的经脉。

  剧孟一动不动,只是胸口微有起伏。程宗扬脱下衣服,裹住剧孟的双腿,卢
景抱住他的腰,一手握住铁链准备扯断。

  程宗扬道:「用这个!」

  卢景接过珊瑚匕首,手一挥,铁链应声而断。

  「好刀!」

  卢景赞了一声,却见一直昏迷不醒的剧孟微微动了一下。卢景哭笑不得,啐
道:「你个鸟货!都惨成这样了,听见好刀还起劲呢?娘的,你要能活下来,我
给你弄一屋子刀,让你抱着乐去!忍住!」

  卢景一边说,一边把铁链从他肩上连血带肉地抽了出来。剧孟身体抽搐了一
下,终于还是没醒。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密集,忽然脚步声响,一名护卫提着刀奔进来,杀气腾
腾地冲向石窟。

  卢景把剧孟背到背後,钻出洞窟,然後一口吹灭油灯。那名护卫奔过来才发
现牢中多了两个人,不由一愣。

  卢景狞笑道:「来灭口的吧?晚了!」说着劈手抓住他的面门,往後一拗,
硬生生拗断了他的脖颈。

  程宗扬拔出双刀,在前开路。陆续有几名护卫进来,但洞中灯火俱无,再加
上那些护卫一直戒备着洞外,根本没想到洞内居然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黑
暗中掠出的双刀绞杀。

  程宗扬一年多来已经久历生死,别说剧孟身受的酷刑,就是双方无怨无仇,
你死我活之下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程宗扬与卢景一前一後从洞中杀出,下手毫不留情,等冲至铁门的位置,身
後已经伏尸处处。

  洞中刀剑碰撞声、厮杀声、叫喊声不绝于耳……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影直闯过
来,长剑翻飞间,数名护卫来不及挡格就溅血倒地。

  和那些护卫一样,那名汉子也没料到洞内还有外人,见有人从洞内出来,当
即一剑挑出。他手腕极稳,剑锋带着一抹寒光暴掠而起,刹那间便点到程宗扬咽
喉处。程宗扬左手横刀挡住,接着主攻的右手长刀劈出,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狂
斩而下。

  那人「咦?」了一声,没想到会遇见一个使双刀的,接着剑锋一沉,正点在
他的刀身上。

  那人用的虽然是一柄长剑,这一击的力道却聚而不散,就像一根棍子笔直攻
出,程宗扬手腕一震,连退两步才稳住身形。

  一个黑影从洞顶掠下,吴三桂翻出一根长矛,接着双臂肌肉像蟠龙般鼓起,
长矛带着千钧之力对着那人颅顶刺下。

  那人挥剑挡格,身形微微一顿,脚下一块碎石顿时崩碎。

  吴三桂一招破去他的步法,接着长矛一抖,刺向他的面门。

  「长伯住手!」程宗扬冲那人叫道:「怎么是你?」

  那人也认出程宗扬,愕然道:「程先生?」

  卢景掠出铁门。那人瞪大眼睛,「卢爷?剧大侠?」

  卢景道:「杀出去再说!」

  赵王私苑前後足有数里,等大批护卫闻讯赶来,那些贼人已经杀出重围,逃
入山中。

  卢景在林中找了一处乾燥的空地,先脱下衣服铺在地上,然後将剧孟小心放
了上去。剧孟脸色又黑又青,头髮鬍鬚都粘在一起,程宗扬看他头髮上沾着一块
黑糊糊的污物,本来想伸手去擦,接着才发现那是一隻乾瘪的眼珠。

  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後心底猛然升起一团怒火。对于剧孟,他谈不上什么好
感,卢景平常提到剧孟,更是满口鸟货鸟货的乱骂,恨不得逮住他狠踹几脚。但
公平的说,剧孟在江湖中的口碑真是不错,即使平民百姓谈起剧大侠,也敬服有
加,比起朱安世那种一味以力服人的江湖汉子不知强出几条街。

  这样一位天下知名的大侠,却落得如此惨状,赵王的手段也未免太狠毒了。

  王孟解下蒙脸的布巾,往脸上一抹,不让人看到他眼角的泪水,低沉着声音
说道:「我们郭大侠因为合族迁徙,并不知道剧大侠近况,前日郭大侠答应卢爷
给剧大侠传话,才知道剧大侠多日未有音信。郭大侠细查之下,终于从朱安世手
下那边得知剧大侠失踪当天,曾与赵邸的人见过面,却没想到……」

  看着剧孟凄惨的模样,王孟眼圈禁不住又红了,这一次他不再掩饰,索性嚎
啕痛哭起来。

  与他同来的侠士也压抑许久,此时各放悲声。老实说,程宗扬还是头一次见
到这么多大男人一起哭的,但这些男人的哭声没有丝毫软弱,只有伤心之极的悲
痛。汉国的好汉喜则笑,悲则泣,无论悲喜都淋漓尽致,纵情渲泄,倒让程宗扬
也生出满腔悲意。

  哭到痛处,王孟拔剑将一块大石斩成两半,「刘彭祖!我必灭其满门!为剧
大侠报仇!」

  众人纷纷拔出刀剑,「灭其满门!为剧大侠报仇!」

  王孟一抹泪水,抱拳躬身,郑而重之地向程宗扬深施一礼。

  程宗扬赶紧扶起他,「王兄这是做什么?」

  王孟大声道:「上次见程先生,王某颇有几分鄙薄,以为程先生有市侩气,
非是我等同道中人。不料先生与剧大侠无一面之交,却能深入死地,舍身相救!
王某有眼无珠,愿向先生赔礼。请先生见谅!」

  怪不得上次王孟一直扬着下巴,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原来是没把自己放在
眼里,故意摆出脸色让自己看。其实我是不小心救错人了,但这种事情你以为我
会跟你说吗?

  「王兄客气了。」程宗扬凛然道:「义之所在,死而不悔。莫说被囚的是剧
大侠,便是其他侠义道的兄弟受此磨难,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王孟更增愧色,「先生说的是,在下受教了。」

  卢景道:「郭解呢?」

  「郭大哥去了赵邸。」王孟道:「郭大哥怕赵王手下有高手,大伙强行救人
会多有损伤,才孤身前去拜访。」

  程宗扬与卢景对视一眼,不由对郭解多了几分佩服。明知道剧孟折在赵王手
中,还敢前去王邸拜访,孤身一人牵制住赵王一众手下,真是好胆色。而且一位
堂堂诸侯,他说拜访就拜访,诸侯还不能不见,这面子也真不小。换成自己,就
算拿出大行令的官职,赵王派太子出面也算给自己面子了。

  卢景道:「老剧伤得很重,我先带他回去。你去跟郭解说,有什么好药别藏
着,赶紧拿过来。」

  王孟想说什么,终于还是闭了嘴,施礼道:「是。卢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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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左眼被挖,琵琶骨被穿透,左手少了拇指和中指,右手只剩下小指和无名
指。肋骨断了五根,经脉受创。两边的膝盖骨一边被挖,一边被重手法击碎,下
肢筋肉腐坏,双腿已废……」

  匡仲玉检查着剧孟的伤势,又从他伤口处沾了点血,「体内有毒,怕是还不
止一种。」

  剧孟身份敏感,客栈人多眼杂,不是藏身之处,鹏翼社已经有了一个重伤的
哈老爷子,再多一个伤号风险太大。程宗扬和卢景商量多时,最後冒着风险把他
送到伊墨雲的小店里暂时躲藏。此时望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剧孟,程宗扬不免也有
几分恻隐之心。剧孟为人侠义豪爽,是江湖中有数的豪杰,如今落得如此下场,
直如一头猛虎落入鼠辈手中,被一群宵小痛加折磨。

  程宗扬大包大揽地说道:「只要能治好他,花多少钱都无所谓。需要什么药
物,老匡你尽管开口。」

  匡仲玉道:「先请个高明的大夫。」

  「你呢?」

  匡仲玉摇摇头,「贫道只能治命,不能治病。」

  这话说得程宗扬都想猛翻白眼。

  匡仲玉提醒道:「看剧大侠伤势……只怕撑不了太久。」

  「老敖,」程宗扬吩咐道:「你去请大夫。要最好的。」

  「成!」敖润答应一声就要出门。

  「等等。」程宗扬突然想起一事,连忙叫住他,低声道:「你去打听一下城
里的胡巫。」

  卢景在旁道:「胡巫?」

  「我听说胡巫治外伤很有一手。」程宗扬道:「吕家那个小子不是让人割断
喉咙了吗?昨天我去宫里,听说他气绝多时,最後硬是被胡巫救了过来。」

  「竟然有这种事?」匡仲玉吃了一惊。

  程宗扬道:「不管成不成,只有试试了。」

  「不行。」卢景道:「这件事不能让外人插手。」

  众人是在赵王私苑的地牢里找到的剧孟,里面的内情必定是黑幕重重,如果
走漏风声,请来的医生也许就成了催命符。

  可是剧孟的外伤、内伤还有体内多种剧毒纠缠在一起,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
迹,此时性命如同风中残烛,生机随时都可能断绝,无论如何也不能拖延下去。

  程宗扬犹豫了一下,自己手边擅长医术的,哈迷蚩算是一个,但哈老爷子眼
下自己都重伤难起。如果不能从外面请医生的话……自己的生死根对治疗伤势似
乎大有益处,但自从自己学会收敛气息之後,还没有尝试过再释放出来,是不是
真的有效根本还是未知数,而且很可能会暴露自己身上一直隐藏的秘密……

  正犹豫间,只见卢景踢掉鞋子,盘膝坐在榻上,然後拿起那根从不离身的竹
杖一抖,一把银针从杖内飞出,密密麻麻钉在榻侧。

  匡仲玉叫道:「万万不可!」

  程宗扬也反应过来,卢景是要施展金针续命了。当初小狐狸身受重伤,就是
被六骏用此术救了下来。但那时是六骏联手。他还记得孟老大说过,如果一人施
展,至少要耗去一半的真元,勉强施为,甚至会伤及本源。

  「不要说了。」卢景道:「替我把风。」

  程宗扬只好让人守住周围,不让外人打扰。匡仲玉更是接连施了几个禁制的
法术,让房间保持绝对的安静。

  卢景捻起一根银针,往剧孟颈後刺下。剧孟皮肤僵如木石,银针勉强刺入,
针尖立刻变得乌黑。

  银针接连刺下,卢景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起来,就像被银针吸
去精血一样,不多时便血色全无。金针续命一共需要一百零八针,施展到三分之
二,卢景双颊已经凹陷下去,一缕髮丝也悄然变白。

  银针一支一支刺下,虽然没有什么刀光剑影,程宗扬却看得惊心动魄。五哥
完全是以命换命,拿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剧孟的一线生机。一百零八针刺完,剧孟
能不能救活不好说,但五哥肯定要元气大伤。

  当卢景拿起第八十一根银针,一直稳如磐石的手指也不禁微微抖了一下。他
长长吸了口气,额头的汗珠还未滚落便即消失,接着捻针刺下。这一针卢景用的
时间分外漫长,已经变黑的针身落在剧孟的穴道上,几乎是一丝一丝的刺入。与
此同时,他眉梢一根眉毛逐渐变得灰白,接着又是一根。

  程宗扬轻声道:「老匡,你先出去。」

  匡仲玉挑起眉毛。

  「什么都别问,出去把门关好。」

  匡仲玉闭紧嘴巴,抬手敬了个军礼,然後起身出门。

  程宗扬盘膝趺坐,丹田气轮微微一滞,然後艰难地逆行起来。

  一股春风般的气息从他身上溢出,那气息中仿佛带着阳光和花草的味道,充
满了勃勃生机。

  卢景精神一振,那根银针稳稳刺入剧孟肋下。

  一百零八根银针刺完,时间已经过去两个时辰,外面天色已然大亮。卢景头
髮和眉毛多了几许灰白,白纸般的脸颊却恢复了一些血色。他身边的剧孟虽然还
在昏迷,但气息平稳了许多,体表的外伤也癒合大半,一些不太重要的伤口已经
结痂。

  卢景捻完最後一根银针,立刻道:「行了。」

  程宗扬鬆了口气,停下逆转的气轮。

  「剧大侠怎么样?」

  「经脉稳住了。只要祛除体内的余毒,便能醒来。」

  「我去找人。」

  程宗扬已经盘算停当,剧孟经络的内伤有卢五哥的金针续命维持住,外伤在
自己生死根的治疗下也好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体内的剧毒未解。但论起毒药,自
己身边还放着一尊大神——也该老东西幹点正事了。

  程宗扬站起身,脚下不由一虚。卢景道:「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程宗扬笑道:「要不要我打套拳给你看看?」

  卢景翻了个白眼,「看个鸟!你那花样我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消耗的真
元肯定不比我少。」他放缓口气,「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程宗扬苦笑道:「哪里能休息呢?昨晚出的事,我今天肯定要出去走一圈,
在人前露露面。五哥,倒是你去歇歇了。」

  「不用。」卢景双手十指相抵,摆了个行功的姿势,「此地生机满溢,可不
能浪费了。」

  …………………………………………………………………………………

  把剧孟安顿停当,已经是辰末时分。程宗扬狠狠洗了把脸,然後堆起笑容,
出外应酬。鸿胪寺他已经多日未曾去过,倒是敖润腾出空就去转一圈,偶尔也跑
个腿,办些不大不小的差事,如今人头比他都熟。

  程宗扬赶到官署,先拜见几位长官,送了些看似平常,内里却十分实在的礼
物,然後又去见了自己一众手下,满面春风地嘘寒问暖。正说话间,有人前来拜
访,说是城中一间专门供应木炭的店铺,眼看隆冬将至,担心各位忙于公务,顾
不上家中的奉养,专门送来些炭票。钱虽然不多,但人人有份。

  那些吏员心知肚明,自己这大行令的衙门,跟城中店铺的关系八杆子都打不
着,要不是这位不怎么管事的主官,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也不会想起来巴结自
己这帮微末小吏。

  程宗扬也不说破,只含笑把自己那一份交给敖润,让他带大伙找个地方热闹
一下,便即告辞。

  离开鸿胪寺,程宗扬又去了趟西邸,徐璜却不在邸中。程宗扬已经是邸中常
客,稍一打听便得知宫中出了大事,昨天一名狂生上书请天子退位让贤,惹得天
子勃然大怒,连夜派洛都令将那名姓眭的狂生捉拿入狱,罪名却是私入上林苑。

  天子明显不想让此事闹得尽人皆知,另寻了名目将眭弘入罪,徐璜等人留在
宫中,便是商量对策。

  那名小黄门道:「徐公公留了话,那隻白雉,还请大行令多费心。」

  程宗扬一听就头大如斗,应付了几声,便驱车离开。

  四处打过照面,马车在城中兜了一圈,然後在伊墨雲的小店前停下。程宗扬
装作用餐,大摇大摆进了店门,要了一个房间,然後潜入剧孟养伤的静室。

  卢景已经离开,此时剧孟身边除了匡仲玉,还有一个人,却是布衣以傲王侯
的大侠郭解。

  程宗扬一怔,然後笑道:「郭大侠。」

  郭解双手抚膝,微微向他躬身,然後又扭头看着剧孟。良久,他站起身,淡
淡道:「好好养伤。我这就去杀了刘彭祖,为你报仇。」

  程宗扬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看似木讷的郭大侠如此果决,刘彭祖身为天子
近亲,堂堂诸侯王,他居然说杀就杀。

  「等等!郭大侠!这事咱们再商量一下!」

  「我与剧孟情同手足,人伤其一指,如断我一臂,折其一足,如残我身。如
今手足俱残,体无完肤,于我痛入骨髓。此恨此仇,焉能不报!」

  郭解身材不高,甚至可以说有些矮小,然而此时他站起身,就如同一柄可以
斩山断岳的长刀,一股凛冽的雄霸之气扑面而来。程宗扬被他气势一逼,舌头竟
然僵在口中。

  郭解抱拳向他揖了一礼,沉声道:「多谢。」说着转过身,只迈出一步,人
就到了门边。

  一个人影挡在门口,秦桧叫道:「郭大侠且慢!」

  郭解微一迈步,周身气劲交击,逼得秦桧连退数步。

  秦桧厉声道:「郭大侠可是不想报仇了吗!」

  郭解停住脚步,秦桧匆忙道:「赵王力不能缚鸡,岂是剧大侠一合之敌?剧
大侠拘于小人之手,惨受荼毒,又岂是赵王一人所为?郭大侠亲自出手,自能取
赵王性命,可剧大侠命悬如丝,赵王一条性命又岂能抵得上如海深仇?」

  「依你之见,该如何雪恨?」

  「欲报此仇,当灭其满门!自刘彭祖以下,尽皆伏诛,方消此恨!」

  郭解沉默片刻,然後抱拳施礼,「郭某唐突,还请先生勿怪。」

  秦桧连称不敢。

  郭解却不是那么容易打发,施礼之後便直接问道:「先生意欲何为?」

  秦桧断然道:「吾有一策,十日之内可见分晓。」

  「可否告知某家?」

  秦桧看了程宗扬一眼,为难地说道:「事关主公大计,还请郭大侠见谅。」

  程宗扬必须要给手下撑腰,当即道:「郭大侠尽管放心!这件事就包在我身
上!」

  郭解深深看了他一眼,「郭某便再等五日,还请先生不可食言。告辞。」

  郭解离开後,程宗扬赶紧问道:「什么计策?」

  秦桧苦笑着摊开手,「哪里有什么计策?属下好不容易才理出头绪,实在是
害怕郭大侠一怒之下,乱了眼下的局面。」

  程宗扬打量了他几眼,死奸臣一向注重风仪,仪表翩翩,气度不凡,然而此
时髮鬚虽然整齐,眉眼间却颇有几分憔悴。以他的修为,几天不睡也不碍气色,
短短几天就熬成这副模样,显然是绞尽心力。

  「老头呢?」程宗扬记得自己是让人去找朱老头,没想到来的会是秦桧。

  「侯爷无暇分身,属下听闻之後,特意赶来。」

  「这毒你能解吗?」

  「若是其他毒药倒是棘手。好在剧大侠中的是鸩毒、鹤顶红和断肠草。」秦
桧道:「这三种毒药毒性虽烈,却是常见的毒物,不需侯爷出手,紫姑娘便能清
理乾净。」

  程宗扬放下心来,虽然花费偌大代价,剧孟这条命好歹算是保住了。他有些
疲倦地坐下来,问道:「理清头绪了吗?」

  「略有所得。」秦桧道:「天子虽然秉政,但内有太后,外有诸侯,朝有权
臣,野有豪强,汉国如今是乱局,也是危局。」

  说来好笑,当初看到宋国众奸盈朝,程宗扬觉得宋主已经够惨了,可这会儿
看起来刘骜比宋主还惨。宋主面对的顶多是个烂摊子,汉国这位天子可是坐在火
山口上。

  「真要不行,咱们就撤,等他们拼出胜负再说。」

  「家主在舞都和首阳山都投了不少钱铢,再加上送入西邸的巨款,前後不下
二十万金铢。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一旦罢手,便万事俱休。」

  「钱要紧,命更要紧。」程宗扬道:「大伙的性命可不只二十万金铢。」

  「若是昨日,属下也许会劝主公退回舞都,暂时避开洛都的乱局。但眼下,
倒有了破局的机会。」

  程宗扬看了一眼床榻,「因为剧大侠?」

  「正是。」

  「说来听听。」

  「这要从头说起,」秦桧道:「听说四爷和五爷来洛都多时,也未能找到剧
大侠的下落,却是这次去赵王私苑无意中撞上?」

  「没错。」

  「属下听说主公昨晚正遇上了郭解手下的王孟等人?」

  「是的。」

  「他们是从何处得到消息?」

  程宗扬想了一下,「好像是从朱安世手下那里听说的。」

  「卢五爷为何不知?」

  程宗扬一怔,卢景为什么不知道?五哥是大盗世家出身,道上的人都很给面
子,朱安世也不例外。当初寻找延香的时候,还是朱安世帮的忙。为什么朱安世
对卢景隐瞒了剧孟的消息?

  「你是说……」

  秦桧徐徐道:「以属下之见,此事与朱安世脱不了干系。若是破局,只怕要
着落在此人身上。」

  「怎么破?」程宗扬看了下左右,「五哥呢?」

  「卢五爷要去找朱安世,属下劝他先在暗处打探。至于如何破局……」秦桧
道:「眼下还未有定论,待属下去城中走走,再回禀主上。」

  「好。」程宗扬痛快地说道:「我给你安排车马!」

  程宗扬没有多留,见剧孟伤势已经稳住,便回到住处。

  客栈的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身看起来颇为陈旧,车上的驭手却是一名年
轻的书生。

  程宗扬示意敖润停下马车,然後下车笑道:「原来是郑公子。」

  驾车的正是雲台书院的郑子卿,他跳下马车,向程宗扬施了一礼,不卑不亢
地说道:「学生随班先生前来拜访,冒昧登门,还请恕罪。」

  程宗扬道:「太客气了,没想到是你亲自驾车。」

  郑子卿笑道:「班先生于学生有半师之谊,有事自然弟子服其劳。」

  程宗扬对这个年轻的书生颇为欣赏,自己手下能打的不少,能写字的却寥寥
无几,像敖润那种半文盲,都当了半个文化人用。如果能把他请入行中,帮秦会
之处理一些文字事宜,倒是一个得力的臂助。

  程宗扬存了招揽的心思,亲自携了郑子卿的手,谈笑风生地走进客栈。

  班超正在堂中与冯源闲叙,此时已经闻声出迎,揖手道:「兰台末学班超,
见过大行令。」

  程宗扬笑道:「班先生,久仰了。」

  双方分宾主坐下,程宗扬仔细打量着班超,他二十五六岁年纪,虽然冠上簪
笔,腰佩书刀,但丝毫没有刀笔吏的严苛与刻薄,也没有寻常文人的酸腐气,而
是充满了汉国士人特有的阳刚之气。

  席间说到步广里地陷,只能暂借客栈安身,程宗扬苦笑道:「如今外界议论
纷纷,程某实在不堪其扰。」

  班超道:「洛都居民数百万,水井以万计,每日取水更是难以计数。年深日
久,地下自成空穴,非是步广里,亦会是在他处,大行令只是适逢其会。」

  步广里地陷议论者实在太多,程宗扬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从地下水的角度阐
述其缘由,当即道:「何以见得?」

  「余少时即寓居洛都,十余年前城中水井缆长五丈便可汲水,如今缆长六丈
尚有不及。又曾听耆老所言,四十年前,缆长不过三四丈。由此可知地中水位日
浅。」

  「以先生之见,此事当如何避免?」

  「当引洛水入城。」

  程宗扬笑着点了点头,然後压低声音,「不知班先生可听说过二女祸国?」

  班超挑了挑眉,「谶纬之学,非余所知。」

  程宗扬皱眉道:「先生可是不信谶纬?」

  班超微微怔了一下,似乎觉得他问的过于唐突,最後还是坦然道:「谶纬之
事或亦有之,然古来无以此成大事者。儒者醉心谶纬,实是舍本逐末。」

  程宗扬抚掌大笑,「说的好!我敬先生一杯!咦?」他这才发现席间无酒,
赶紧道:「老敖,去安排酒席!」

  班超起身道:「不敢叨扰,改日再来拜会。」

  程宗扬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走,一边拉着留客,一边让敖润速去治觞里订制席
面,又给他使了个眼色,暗示他不惜钱铢,务必豪奢。

  自古钱财便能通神,敖润大把钱铢撒出去,不多时酒食送到,随行的不仅有
几名厨子,还有一班伎乐。

  来自冶觞里的几位名厨当庭整治菜肴,乐伎轻歌曼舞,一展芳姿。等驼峰炙
好,程宗扬亲手切下一片,送入班超盘中。堂上觥筹交错,庭中歌舞不绝,双方
一直饮宴到日暮时分,才尽欢而散。

  等送走客人,敖润忍不住道:「程头儿,你怎么不开口招揽呢?」

  程宗扬带着几分酒意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想招揽他?」

  「那还用说吗?」敖润道:「今天这席面带舞乐一共用了三十万钱,姓郑那
小子都看傻了,何况班先生比姓郑那小子还穷呢。」

  「你啊,太小看天下英雄了。」程宗扬叹道:「班超这样的人物,岂是一顿
饭能打动的?别说三十万钱,就是三百万钱他也不会动心。」

  程宗扬说着也不免有几分遗憾,他一直留意班超的神情,虽然自己的豪奢让
他也颇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不以为然,只不过出于礼数,没有多说什么。自己
如果开口招揽,只会被他当成不知天高地厚的土财主。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也没指望一顿饭就能收买班超。用一顿饭能打动的是友
通期那样单纯的小姑娘,不会是班超班定远。想让他动心,自己必须拿出真正能
打动他的东西出来。

  请来的歌舞伎已经被遣散,堂中宾客已去,徒留残羹。程宗扬拿起酒觥,呷
了口微冷的酒水,独自一人坐在堂上,不由生出几分寥落。

  这几日事情一樁接着一樁,忙得不可开交。此时酒冷杯残,宴散人静,程宗
扬不禁想起了高智商那倒霉的小子。那晚局势太乱,根本没人知道高智商和富安
去了什么地方,到後来周围几个里坊的人都来看热闹,即使留有脚印血迹也被抹
得乱七八糟。

  虽然斯明信出手,但斯四哥到底不是神仙,能不能找到线索还在两可之间。
事到如今尚无音讯,唯一值得安慰的,只能说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了。

  酒意微醺,各种杂乱的思绪涌上心头,程宗扬不由学着徐璜的样子,长长叹
了口气。

  静谧中,一缕清越的琴音悄然响起,琴声婉转而悠扬,比起刚才为客人助兴
的伎乐多了几分从容与优雅。

  程宗扬抬起头,只见一个娇柔如花的女子坐在堂下,她披着狐皮大氅,双手
轻抚着瑶琴。如水的琴音从她纤美的玉指下流淌而出,在萧索的小院中轻柔地回
荡着,仿佛连自己的呼吸中都有琴音的轻颤。

  枯黄的落叶萧萧而下,满庭萧然的景象,那琴声却犹如一隻白鹤,不疾不徐
地张开双翼,在秋风中翩然而起。程宗扬拿着酒觥,心神仿佛在琴声中一点一点
化开,伴着琴弦轻盈的颤动,挣脱人世间的种种束缚,在空中无拘无束,自由自
在的飞舞着。

  良久,雲如瑶停下手指,琴声却还仿佛在她指间弦上缭绕,余韵袅袅。

  程宗扬回味许久,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白鹤飞。」雲如瑶道:「原本是道家名曲,妾身这几日在观中无事,随卓
教御学的。」

  程宗扬讶道:「卓美人儿还会弹琴?」

  雲如瑶白了他一眼,「卓教御不但擅琴,而且能书擅绘。」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我还真没看出来。」

  小紫笑道:「反正你也用不上。」

  程宗扬道:「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瑶姊姊要回舞都,人家来送她。」

  程宗扬道:「急什么?等我忙过这两天,带你们到金市好好逛逛。」

  雲如瑶道:「奴家已经想过了,三哥哥这几日必定要回舞都筹措款项。奴家
无论如何也要赶在三哥哥之前回去。」

  程宗扬想了片刻,「这段时间恐怕不太平,多带些人去。我再从鹏翼社找辆
车。」

  「夫君这里还缺人手,奴家只带雁儿回去便是。」

  「那怎么行?路上万一出了什么事呢?」

  雲如瑶笑道:「不用夫君费心,紫妹妹已经安排妥当了。」

  程宗扬扭头道:「你跟如瑶一起?」

  小紫道:「老头要去舞都,正好顺路一起走。」

  程宗扬满心不解,有死老头跟着,雲如瑶这一路的安全不用自己费半点心思
了。问题是朱老头怎么走得开?除非是……

  程宗扬愕然道:「老东西不会是把姓眭的劫走了要跑路吧?」

  小紫笑道:「猜对了。」

  程宗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死老头虽然不大靠谱,但一向也是老谋深算,
怎么幹出这种愣头青一样冲动的事来?

  雲如瑶道:「夫君不必担心,奴家刚拿到符节,路上不会有事。」

  程宗扬只好道:「我送你。」

  门外车马已经备好,程宗扬一眼便看出那是鹏翼社特制的大车,车下设有暗
格,能容纳一个人藏身。驾车的驭手是膝盖中过一箭的郑宾,朱老头骑个瘦驴跟
在车後。

  眭弘失踪,肯定要满城大索,现在消息还未传开,众人必须赶在城门关闭前
出城。程宗扬再不舍得也不敢耽误,一路护送着车马出了津门,驶过津阳桥才停
步。

  雲如瑶是当家主母,尚能自持,雁儿眼睛已经红了。程宗扬看得不忍,又随
着走了里许,路上言语殷殷,逗得雁儿破啼为笑。

  回来时,城中已经如临大敌,成群的军士蜂拥而出,城门只留下一人宽的缝
隙,无论商旅官吏,都只许进不许出。

  程宗扬无意卷入其中,拉着小紫道:「帮我治个人。」

  小紫听说中毒的是剧孟,皱了皱鼻子道:「不去,人家还有事情要办。」

  「什么事比救命还要紧?」

  「他都熬这么久了,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人家的事可不能耽误。」

  「什么事?」

  「城里要死很多人。」小紫笑道:「不许你跟我抢。」

  小紫拿了幽冥宗的传承,又独出心裁把幽魂之术和机械融合在一起。她造出
的机械精巧和复杂性也许比不上现代技术,但智能化的实现方式压根是现代科技
想都不敢想的。但相应的,幽魂的消耗量也极大,单是铁箱中那些密密麻麻的格
子,每一格都有一个魂魄在工作,用不了多久就要替换。她在江州之战时获取的
魂魄虽多,也不可能无限止的使用下去。而自己的生死根融入丹田之後,不用催
动就能吸收死气,如果两人同时在场,九成的死气都会被自己吸走。

  程宗扬悻悻道:「别说那些人都是你杀的。克制一点啊,别让咱们孩子觉得
他妈妈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

  「大笨瓜,人家是去捡东西。」小紫说是要走,却没有动,她歪着头看了程
宗扬半晌,「你好像很累呢。」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自己怕卢景为了搭救剧孟伤及本源,动用了生死根,消
耗自然不小。但这种事告诉死丫头,平白惹她担心,于是叹了口气,「我都忙了
好几天了,还想着今晚轻鬆一下,谁知道你把瑶儿送走了。你说,今晚你怎么陪
我吧?」

  「你今晚就当个乖宝宝好了。」小紫做了个鬼脸,然後飘然离开。

  程宗扬当晚留在客栈,真是像乖宝宝一样吐纳调息,养精蓄锐。洛都风波在
际,刘诏、哈迷蚩得伤,随行的宋国禁军死伤殆尽,自己手上的实力已经单薄了
许多,眼下朱老头跑路去了洛都,卢五哥又大耗真元,自己如果不能尽快恢复,
一旦打起来,就成了众人的负累。

  第二天程宗扬才知道,当天洛都狱被人闯入,劫走了打入天牢的死囚,并在
囚牢墙壁上留下一行大字:「天子御此」。

  那行悖逆之极的字迹被董宣在第一时间抹去,但洛都已经流言四起,甚至有
传言称,当天有擅长望气的胡巫发现,京师狱中有天子气。

  暴怒的刘骜立即下令,将狱中犯人不分贵贱尽数处死。一直心存侥幸的平亭
侯也没能逃过此劫,在狱中被斩首。

  接连两天,京中杀的人头滚滚,数千囚犯被屠戮一空,与此同时,城中缇骑
四出,捉拿私入上林苑的囚犯。一时间洛都人心惶惶,不少人家都关门谢客,免
得被卷入这起无妄之灾中。

  这种风头浪尖上的危急关头,最好低调一点,能不出门最好不要出门。程宗
扬也关门谢客,等着风头过去。谁知自己想消停,偏偏消停不了,躲在家里也有
事情找到头上。

  程宗扬原本想过这两天会有人上门——或者是天子等不急,又派人催自己送
合德入宫,来的说不定还是中行说那个聒噪的臭屁小子;要不然是徐璜撵着自己
去找白雉——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最先找上门来的居然会是孙寿。而她带来的消
息更是让程宗扬险些惊掉下巴。

  「什么?太后要召见我!?」

  「是私下接见。」孙寿媚眼如丝地说道:「好哥哥,不会耽误你的事的。」

                第六章

  程宗扬不是第一次来永安宫,他不仅在摄像机的光球中见识过这座宫殿的华
丽,甚至还暗中光顾过。然而此时站在殿中,亲眼目睹太后宫寝的宏伟和壮阔,
仍然让他禁不住心下惊叹。

  数人合抱的巨柱犹如参天大树,支撑着庞大的殿顶。藻井中用珍珠和白玉镶
嵌成灿烂的星汉,在灯光映照下光芒四射,地板用浸过桐油的柚木制成,光滑如
镜,上面还铺设着一层猩红的地毯。

  殿中用帷幕围出一个私密的空间,里面放着六隻半人高的博山炉,炉上铸造
着栩栩如生的珍禽异兽,还有髹漆抹彩的山水人物。浓郁的瑞香从镂空的炉盖上
喷薄而出,沁人心脾。

  胡夫人往炉中添了些沉香,挽起衣袖往鼻前扇了扇,感觉香气已起,又调了
调炉温,然後坐回席间,温言道:「苏娘子可好?」

  已经是秋末,天气已然转冷,但四周的博山炉实在太多,程宗扬刚坐下不久
就有些汗意,也不知道是殿中太热,还是因为怕露馅,一直提心吊胆。

  孙寿提出太后想见他时,程宗扬险些以为自己露出马脚,使得吕雉起疑,要
把自己诓进宫里一杀了之。最後是身为谋主的秦桧极力主张他入宫觐见,匡仲玉
又算了一卦,声称此行有惊无险,绝对没有性命之忧,程宗扬才硬着头皮入宫。

  程宗扬来前已经打定主意,宁愿不说也不能说错,闻言只道:「还好。」

  胡夫人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苏娘子昔年曾与娘娘比邻而居,情分非比
寻常。一别多年,却不知在何处定居?」

  「夫人在五原城,如今以经商为业。」

  「可曾有了人家?」

  「夫君早逝,眼下一人孀居。」

  「膝下无有子息?」

  「没有。」

  胡夫人沉默下来,片刻後低叹道:「苏娘子与娘娘天各一方,奈何命数如出
一辙。先帝去後,娘娘膝下也荒凉得紧。」

  两人东拉西扯说了半晌,胡夫人问的都是生活琐事,幸好程宗扬真在苏妲己
手下混过,对商馆也了解一二,多少能答上来一些。只是随着两人的交谈,殿中
越来越热,没多久程宗扬已经汗透重衣。

  胡夫人道:「不必拘束,且去了外衣。」

  程宗扬听着都觉得匪夷所思,自己一个外臣,竟然在太后宫中宽衣——私入
上林苑都是大辟的罪行,这要传出去,自己都够腰斩了吧?

  胡夫人声音转冷,「寿儿,取汗巾为公子拭汗。」

  程宗扬听出她语中的寒意,心一横,就信老匡那骗子一次好了。

  孙寿亲自取了汗巾,帮他抹去汗水,抹到颈後时,略微停了一停,然後加了
些力气从他那处伤痕上抹过。

  胡夫人毫不避嫌地走到他身边注视片刻,这才如释重负地鬆了口气,露出一
丝笑意,「辛苦公子了。来人,撤去香炉。」

  几名内侍轻手轻脚地过来,将多余的博山炉抬走,只留下原来的一隻. 程宗
扬知道自己过了一关,但必要的姿态不能不做,于是冷冷哼了一声。

  眼看他面露不豫之色,孙寿连忙娇声道:「就知道是姨娘多心,奴家与哥哥
交颈而眠,早看得真切,哪里会不知道真假?」

  这骚货还真不含蓄。但她说得这么露骨,既是为自己开脱,也是在暗示她与
胡夫人的关系非同寻常,提醒他已经验过身份,接下来就不会像刚才一样泛泛而
谈了。

  果然,胡夫人再开口时便直接问道:「听寿儿说,苏娘子有意回洛都?」

  「确有此意。」

  「是打算盘桓数日,还是回乡定居?」

  「这要看——太后娘娘的意思了。」

  胡夫人轻笑一声,「你不用试探我。也许你不知道苏娘子与我……们娘娘的
交情。你问过她就知道,大家都不是外人。若不是我替你遮掩,你哪里还能安安
稳稳坐在此地?」

  这倒不是虚言,步广里地陷之後,吕氏再没有找过自己的麻烦,听说唐季臣
甚至被勒令自裁,这诚意不可谓不厚。

  「多谢夫人。」

  「你来洛都,不来找我倒也罢了,只是……」胡夫人略一停顿,然後盯着他
的眼睛道:「为何去了西邸?」

  程宗扬听懂了她的意思,她问的不是自己去西邸做什么事,而是为什么来到
洛都不联络太后,反而与天子私设的西邸来往。

  「这是夫人的安排,请恕在下不能多说。」

  胡夫人冷哼一声,「狐性多疑,她生来便疑心太重。也罢,既然如此,我便
不多问了。等她回来问她便是。」

  程宗扬微微一笑,心道:你不多问就好。

  胡夫人一边拿起漆盏,轻呷了一口浸过花瓣的清水,然後道:「有人在打听
你的来历。」

  程宗扬心下暗惊,脸上却不动声色,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你在宋国的身份已经有人知晓了。」胡夫人意味深长地笑道:「好一个惨
绿少年。」

  程宗扬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自己刚在汉国立住脚根,就会露出马脚。

  「张敞并非针对于你,他出使归来,便与霍大将军交恶,将军府让他指认,
他直接投书到了北宫。」

  程宗扬表情古怪地问道:「张敞?可是画眉那个?」

  胡夫人莞尔一笑,「正是。」

  张敞画眉的典故,程宗扬也算是如雷灌耳,但自己对张敞的了解也仅限于画
眉,在临安接待汉使时,自己就是个凑数的,压根没想到他会是张敞。而当时在
座的宋国官员不下百人,张敞竟然能注意到自己这么个微末官员,还在汉国认出
自己,看来这位张敞可不仅仅是会画眉那么简单。

  胡夫人道:「你若是冒用他人形貌,那便另当别论了。」

  狐族擅长化形,借用他人形貌也是常事。但程宗扬还是不打算赌这一把。他
苦笑道:「是我大意了,还请夫人遮掩一二。」

  「这么说来,你不是借用他人形貌了?」胡夫人目中灵光微动,「既然你在
宋国有身份,那么帮我查一件事。」

  「什么事?」

  「帮我查出来天子在宋国的帮手是谁,他们派了多少人在洛都,来此所图何
事?」

  程宗扬心念电转,一边迟疑道:「这个……」

  「寿儿,把你在金市的产业给他一处。」胡夫人道:「苏姊如今既然以商贾
行事,回洛都也要有个落脚的地方。」

  程宗扬已经打听过,金市的商铺不是多少钱的事,而是根本有价无市,有钱
都买不来。胡夫人张口便送了一处产业,这报酬着实不薄。但这事程宗扬听着很
有些蹊跷,似乎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

  「且慢。」程宗扬道:「夫人提到这些,总要跟我说一下前因後果吧?」

  「数日前北军捕拿一伙贼寇,发现里面竟然有几个宋国的禁军。刑讯之下,
得知他们在洛都已经潜藏多日,同行的还有一个宋国的要紧人物,将不利于我炎
汉。」

  胡夫人这番话不尽不实,至少程宗扬知道,汉军并没有得到活口,也没有什
么刑讯,所谓的口供其实是用了搜魂密术。但从她的话语判断,搜魂的结果显然
不乐观,他们只知道那些宋国禁军来洛都是因为一个要紧人物,由于那几名宋国
禁军都是有职衔的高级军官,使得他们错以为来人身份极高,却不知道那个人什
么官职都没有,只不过是高俅视若心肝的乾儿子。

  「不行!」程宗扬一口回绝,同时霍然起身,「既然洛都有宋国奸细,我的
处境就太危险了。我要立刻离开,告辞!」

  程宗扬掀开帷幕,抬脚往殿外走去。胡夫人一言不发,直到他走到门边才掩
口笑道:「果然是狐性多疑——公子请留步,此事再做商量。」

  「好哥哥,莫生气……」孙寿挽住他的胳膊,又是撒娇又是央求,半推半位
地把他扯回帐内。

  程宗扬冷冷看了她一眼,目中流露出一丝杀气。孙寿娇躯一颤,顿时觉得遍
体生寒。

  胡夫人对他的愤怒倒是不那么意外,坦率地开出条件,「我可以保证你的身
份不会泄露,并且为你提供必要的保护,同时也不会过问你如何行事。但作为交
换,若是事关天子与太后,务必知会于我。比方说……」胡夫人微微顿了一下,
「你宅下飞出的是两隻鹅——而不是其他什么东西。」

  月旦评还真是个传播谣言的好平台,这么快两宫都已经知道了。程宗扬推脱
道:「此事与我无关。」

  「徐璜那阉贼异想天开,以为些许流言能成什么大事。」胡夫人道:「不需
你出面否认,若有人问到你头上,你直说二鹅便是。」

  程宗扬却不鬆口,「在下还有求于徐公公。」想让我帮忙,总要拿些好处出
来吧?

  「所求何事?」

  程宗扬却道:「你确定我的身份不会外泄?」

  「除我与娘娘以外,宫中再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程宗扬看了一眼孙寿,「她把我的身份泄露给你们,该怎么处置?」

  胡夫人莞尔一笑,「这是你们族内的事,该怎么处置与我无关。」

  孙寿脸色发白,终于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胡夫人心下暗叹,这些年自己虽然对孙寿百般维护,但狐族几近灭门,也难
怪苏妲己起疑。如今狐族重归,也该是把寿儿交还给他们了。

  胡夫人不再理会噤若寒蝉的孙寿,站起身道:「太后该上殿了,随我去觐见
吧。」

  穿着黑色宫装的吕雉坐在御座上,远得几乎看不清面目。她温言询问了几句
昔日姊妹的近况,又赏赐了一些金玉丝帛,随即就打发他出来,前後还不到一刻
钟。

  …………………………………………………………………………………

  为了掩人耳目,程宗扬是乘坐孙寿的车舆入宫。孙寿被他那一眼盯得忐忑不
安,回到车上便依偎过来,腻声道:「好哥哥,奴家好想你……」

  程宗扬道:「出来吧。」

  在孙寿惊讶的目光中,车厢空荡荡的角落里伸出一条白生生的美腿,接着一
个火辣的身影从空气中浮现出来,杏眼桃腮,艳红的唇角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
正是屠戮狐族从不手软的龙宸杀手惊理。

  程宗扬挑起孙寿的下巴,「说吧,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孙寿玉脸雪白,战战兢兢道:「奴婢不敢相瞒……」

  「我看那位胡夫人知道的事情不少嘛。」

  「太后娘娘与苏姨是手帕之交,胡姨娘是太后的贴身女婢,也知道苏姨的身
份……苏姨离开後,一直是胡姨娘照顾奴家……」

  「你是说你跟她更亲近,连族里的事都可以随便告诉她吗?」

  孙寿颤声道:「奴婢不敢。」

  「我允许你说的,你才能说。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你一个字都不能说。」

  孙寿打了个寒战,急忙解释道:「奴婢知错了。不过奴婢不曾泄露紫妈妈的
身份。只说过公子是苏姨的人。」

  程宗扬站起身,对惊理吩咐道:「好好查查她还泄露了什么。从现在起,不
许她离开你半步。」

  惊理嫣然一笑,对孙寿勾了勾手指,「小乖乖,过来吧。」

  孙寿对惊理极为畏惧,白着脸露出一个胆战心惊的笑容,然後顺从地伏在她
脚边。

  一辆马车迎面驶来,两车相错的刹那,程宗扬身影微微一闪,落在另一辆车
上,两车背道而驰,瞬间便即拉远。

  卧在门边的雪雪懒洋洋看了他一眼,然後打了个呵欠,又闭上眼打盹。小紫
靠在茵席上,一条泛着铁黑色光泽的机械蛇正在她白皙的手臂上蜿蜒游动。在她
面前悬着一隻铁箱,铁箱八个棱角各有一隻弹簧悬挂在壁上,木制的车轮虽然颠
簸,铁箱却能最大程度地保持平稳。

  「那个匿形的符箓还有一些缺陷,」程宗扬道:「动作一快就会露出形迹,
而且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出轮廓,光线越强,效果越差。」

  「像这样吗?」

  小紫轻轻一拍,臂上的小蛇昂起头,蛇信微吐,口中放出一道强光,照出他
身边一个淡淡的人影。

  程宗扬这才看出车厢里还有一个人,「咦?这效果比刚才的强得多。」

  「这是蛇奴另外用上她天生的匿形法术,但也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

  程宗扬叹道:「想靠匿形符潜入宫内,看来还有点风险。」

  小紫道:「吕雉是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说呢?」程宗扬难以措辞地迟疑片刻,「今天吕雉的表现很奇怪,好
像是在……有意回避我?」

  这话程宗扬连自己都不相信,但他就是有这种感觉,今天的北宫之行,好像
胡夫人才是主角,吕雉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背景。

  程宗扬把自己在宫里的对话尽量完整的复述了一遍,最後道:「我有一个感
觉——很可能我们猜测得不对,与苏妖妇结拜的九面魔姬不是吕雉,而是那位胡
夫人。」

  见过胡夫人和吕雉之後,这个念头就在程宗扬心里萦绕不去。胡夫人对苏妲
己了解之深,根本不像一个只站在主人身後的仆妇,反倒是後来出现的吕雉,平
淡中带着几分疏离,并没有那种情同姊妹,亲密无间的感觉。

  小紫道:「她说的虽多,但话里少了很关键的一环。」

  「哪一环?」

  「她们发现死者中有宋国禁军,为什么会以为与天子有关?」

  程宗扬一想也觉得蹊跷,那些禁军在名义上是和来自晴州的暴氏杀手兄弟一
伙的,无论如何也和天子扯不上关系。

  程宗扬眼睛一亮,「会不会是天子以前就和宋国某些人来往过?」

  小紫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大笨瓜,你说的很有可能哦。」

  「看来,我真该查一查刘骜在宋国的关系了……」

  程宗扬说着忽然腿上一紧,一隻象牙蝎子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跳到自己膝盖
上。

  「有毒吧!」程宗扬急忙抬指把蝎子弹飞,接着想起一事,「死丫头,你能
不能造一隻野雉?要纯白的。」

  「什么样子的?」

  「越逼真越好,尤其是羽毛和皮肉必须是真的,最好让人拿起来都看不出破
绽,把它当成活的。」

  「那我可做不出来。」

  程宗扬叹了口气,脑中却不由想起一个人——自己曾经答应徐大忽悠,要带
他离开太泉古阵,没想到自己会一下子来到汉国,结果失信于人。如果徐大忽悠
在的话,以他造假的手艺,说不定真能弄出一隻纯白的野鸡。

  程宗扬估算了一下,如果徐君房及时动身北上,两个月时间,现在也应该抵
达临安了,他那些花样,在汉国倒是很能混得开……

  程宗扬蓦然想起一事,喝道:「停车!」

  马车在一条街巷内停住,程宗扬顾不得多说,立刻从腰包中取出一块玉佩,
指尖略一用力,将玉佩捏得粉碎。

  空气中传来一阵细微的波动,片刻後,一面水镜缓缓浮现,接着林清浦的面
孔出现在镜中。

  「清浦见过家主。」

  「苍澜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林清浦道:「属下已经派人去见过莫如霖,并依照家主的吩咐支取了两千金
铢。」

  「金铢?我不是让你们送些粮食过去吗?」

  「粮食已经送去,并且接了徐先生等人回来。」林清浦道:「那笔金铢就是
给徐先生他们的。」

  程宗扬越听越纳闷,「徐君房要金铢做什么?」

  林清浦道:「是属下没有说清——那笔金铢不是徐先生要的,而是与徐先生
同行的慈音师太取走的。她拿着家主给她的凭证,从柜上支取了两千金铢。」

  「我幹!」程宗扬差点把水镜吼破,「那贼尼姑竟然骗到我头上来了!」

  林清浦也吃了一惊,「这不是家主给她的凭信吗?」

  说着林清浦拿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张,放在水镜前。那是一张作工精致的纸
币,面值1000。程宗扬咬牙道:「她拿着一张一千的纸币,就骗了你们两千
金铢?」

  「她一共拿了五张。」林清浦将五张纸币一字排开,「徐先生给她作保,证
明是家主的凭信。属下见这凭信无法伪造,才相信了她。」

  程宗扬奇道:「徐君房给她作保?」

  林清浦寻思了一会儿,然後苦笑道:「我明白了,那尼姑故意在徐先生面前
拿出这些纸张,徐先生只说这是家主的东西,没想到她手里也有。那尼姑说是家
主亲手给她的。後来又私下找到我,一番花言巧语,支取了两千金铢。」

  程宗扬叹了口气,「算了,也怪不得你,那贼尼活脱脱就是个白毛妖精,骗
的也不是你一个了。妈的!两千金铢!」

  「她还拿了一张欠条,说是小侯爷亲笔写的借据,向她借款一万金铢。因为
她急着用钱,暂时以五千金铢的价格抵押给我,十天之後来赎。若有逾期,借条
归我所有。」林清浦有些後怕地说道:「好在我拒绝了。」

  程宗扬咬着牙狠狠冷笑两声,这贼尼姑还真是花样百出,石头里都想刮出油
来,「你记住了,下次再见到那贼尼,千万别听她忽悠,直接叫上人砍死她!」

  林清浦重重点头,「明白!」

  「水镜别收!」程宗扬道:「我再问你一件事:有没有一对姊妹从苍澜来找
我?」

  林清浦想了想,「未闻此事。」

  「其他人呢?」程宗扬道:「尤其是女人。」

  看到林清浦暧昧的表情,程宗扬重重咳了一声,「别笑,我是说正事。」

  林清浦收起笑容,「有一个女子曾来打听过家主,游掌柜认出她是剑霄门的
门主,姓黎。」

  程宗扬怔了一会儿,才想起剑霄门那个黎锦香。自己跟她只是一面之交,她
怎么会来打听自己?

  程宗扬想问的是虞氏姊妹,龙宸对自己的袭击来得太过蹊跷,力度也大得出
奇。他刚才想起徐君房,才忽然想到问题是不是出在虞氏姊妹身上?虞氏姊妹在
龙宸的地位比惊理更高,接触的机密也比惊理更多,如果龙宸得知她们被人收服
而脱离组织,因此来刺杀自己,那就说得通了。

  「家主?」林清浦在镜中问道。

  程宗扬把虞氏姊妹的模样描述了一遍,然後道:「有她们的消息,立刻通知
我。」

  林清浦仔细记下,接着水镜化为一片细碎的星光,还未落地就闪烁着消散不
见。

  …………………………………………………………………………………

  与此同时,新任的兰台典校秦会之卷起一册竹书,装入布囊,放回高及殿顶
的木架上,然後又重新拿起一卷。

  他动作从容不迫,其实看得极快,解开布囊,将牛皮绳编好的书简摊开,目
光从简上一扫而过,便即合起,书简有竹有木,有些还是金石之属,上面的字迹
有些是刻书,有些是墨书,有些是色彩鲜艳的丹书,有些是字迹浓厚的漆书,有
的还有删削改动的痕迹,读起来并不轻鬆,但秦桧一目十行,只遇到要紧的内容
才停下来细读片刻。

  木架上方的角落里塞着一堆积满灰尘的书简,都是五十余年前的旧物。竹简
下压着一隻锦囊,上好的锦缎已经失去光泽,显得陈旧不堪。秦桧拿出锦囊,解
开系绳,从囊中取出一卷竹书。

  竹书的牛皮绳已经朽坏,刚一解开,竹简便散落开来。秦桧拨开竹简,取出
一块玉牒。白色的玉面上刻着四组干支,旁边用金汁书写的文字看起来还是崭新
的:刘询。父:刘进。母:王翁须。玉牒下方,有一个小小的漆痕掌印,旁边依
次是父、母、官员、御医、稳婆的指痕印漆,所有印漆都用透明的蜜蜡封着,为
了防止有人改动,里面还嵌着易碎的蝉翼。

  秦桧轻轻吁了口气,将竹书和玉牒原样收好,放入锦囊,重新放回原处。

                第七章

  斗室内一灯如豆,昏暗的灯光下,程宗扬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听着自己的
谋士侃侃而言。

  「汉国之事头绪繁多,要紧之事,便有三件。」秦桧道:「先是找两个人:
高智商和严君平;其次是筹一笔钱,避免雲氏的产业被清盘;再次是与四方势力
周旋。」

  在浏览过所有卷宗,查阅过记录洛都琐事的闲书,用半天时间在街市走马观
花,又用一天时间在兰台翻阅过档案图书之後,秦奸臣终于摆脱吃闲饭的嫌疑,
开始替主公出谋划策。

  「所谓四方者,天子与内侍一方、太后与外戚一方、赵王与诸侯一方、还有
潜在暗处的巫宗与龙宸一方。」

  程宗扬点头道:「说到龙宸,他们死了几个人居然就这么算了?我还以为他
们会立刻回来找场子。」

  「此事大有蹊跷,」秦桧道:「龙宸一向谋定而後动,何况七宿齐出,定有
必得之计。」

  程宗扬道:「他们不是得手了吗?雲家的金铢都被他们劫走了。」

  「这就是蹊跷之处,」秦桧拿出笔墨,在纸上列出时间,「当晚雲家遇劫在
先,家主出动在後,中间相差一个时辰,龙宸若是意在金铢,绝不会拖泥带水。
何况数万金铢,也不至于让龙宸七宿齐出。」

  「你的意思是……」

  「龙宸之意不在金铢,而在家主。」

  「你是说他们专门等我上钩的?」

  秦桧仍然摇头,「若是如此,家主未必能顺利脱身。」

  程宗扬纳闷地问道:「我怎么听不懂呢?你是说他们的目标是我,又不是刻
意针对我?」

  秦桧坦然道:「属下也难解其详。」

  程宗扬板着脸道:「我听出来了,你是说他们要刻意针对我,我早就死到他
们手里了是不是?你这是没把我这家主放在眼里啊。」

  秦桧正容道:「家主英明果决,神武盖世,龙宸几个跳踉小丑,家主伸出一
根手指便捻死他们。」

  程宗扬以手抚膺,「好久没听你的马屁了,真是舒坦……继续拍!」

  秦桧叹道:「那只有请主公奉天承运,开国登基了。」

  程宗扬挑起大拇指,「这马屁拍得够狠。」

  他本来开句玩笑,眼看秦桧神情不对,不禁愕然道:「奸臣兄,你不是当真
的吧?」

  秦桧笑而不语。

  程宗扬叹了口气,「别扯这些了,先想想怎么把人捞出来吧。跟你说,自从
见过剧孟,我两天都心惊肉跳的,生怕高智商那小子落到别人手里,跟他一样。
到时候高俅非找我玩命不可。」

  「此事主公尽管放心,」秦桧道:「衙内不会是个肯吃眼前亏的。」

  程宗扬一听也对,以高智商那德性,用不着别人动刑,他就坦白从宽了。除
非他遇到个虐待狂,坦白了还要给他来个狠的。

  程宗扬道:「剧孟到现在还没醒,而且又查出来他喉咙还有伤,只怕苏醒之
後也不能说话了。」

  秦桧沉声道:「刘彭祖狡诈过人,此举必有所谋。」

  「他想图谋什么?他都诸侯王了,还能图谋什么?难道想当皇帝?」程宗扬
说着忽然顿住,接着一拍几案,「没错!他就是想当皇帝!剧孟肯定是知道些什
么,刘彭祖才下了毒手!」

  秦桧道:「理当如此。」

  「怪不得你说破局的关键在剧孟身上,原来早就想到这一点了。」程宗扬赞
道:「行啊,奸臣兄,真有两下子。说说看,汉国这乱局该怎么破?」

  「方才所言三事,皆为皮毛,汉国乱局的关键只在一处——」秦桧道:「天
子无後。」

  程宗扬跪坐得不耐烦,索性盘膝而坐,双手抱在胸前,仔细听他的分析。

  「汉国诸般乱象,皆根源于此。」秦桧道:「天子秉政不过数月,与太后离
心之迹已显。吕氏所图,无非是将来幼主继位,太后再度垂帘听政,重掌大权。
此处关键在于当今皇后,因此吕氏极力诋毁赵氏,却隻字不提废后之事。」

  程宗扬追问道:「为什么?」

  「赵氏出身寒微,又无父兄可依,遍观後宫,再没有比她更弱势的后妃,若
是废后另立,只会比赵氏更棘手。留其位而皇后势弱,污其人则众心难服,天子
百年之後,太后垂帘便顺理成章。」

  程宗扬低骂一声,「幹!」赵飞燕真够惨的,纯粹是被吕氏当成了靶子,就
连她当上皇后,也是因为她好欺负。

  「其次,天子既无子嗣,继位者只能选之于诸侯。汉国如今共有一十六位诸
侯,最近者无过于赵王。」秦桧话锋一转,「但赵王一系最不可能继承帝位。」

  程宗扬道:「因为赵太子年长。」

  「正是。赵王父强子壮,若是继位必与吕氏争权。吕氏若想当国,必选一婴
儿才肯幹休。」

  程宗扬拍案道:「定陶王!那小家伙才三岁,爹妈都死了,选来当太子正合
适!」程宗扬恍然大悟,「我说刘骜怎么吃撑了,非要让他入觐!」

  秦桧道:「定陶王入嗣只是天子的心思,未必就能继承大位。」

  程宗扬想了想,「太后不肯?」

  秦桧问道:「定陶王入京,是养在南宫还是北宫?」

  「当然是南宫。天子选的太子,肯定要养在身边。」

  「定陶王将来是亲近太后,还是亲近皇后?」

  这个问题根本不用回答,程宗扬已经知道答案,索性道:「既然不是赵王,
也不是定陶王,那会是谁?」

  「谁有望入嗣便不是谁。」秦桧道:「天子驾崩之前,吕氏绝不会让任何诸
侯之子入嗣为太子,唯恐其承天子恩泽。待天子驾崩之後,再议立新帝,所有恩
德都将系于太后一身。」

  这就是说,只有天子死後,继承人才会水落石出。刘骜只要活着一天,就一
天不知道谁会是自己将来的「儿子」,他亲近谁,谁就不可能继承帝位,原因只
是不让他向可能继位的「儿子」施恩。

  秦桧这番话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程宗扬思索半晌,然後长叹道:
「赵飞燕一点都不冤,实在是对手太强了。」

  如果说以前程宗扬对赵飞燕只是同情,此时已经是怜惜了。那个弱女子所能
倚仗的,只有天子的宠爱,面对如狼似虎又狡毒无比的外戚,根本就没有任何应
对的能力,一旦天子驾崩,她的下场不会比北宫那些不见天日的女子好多少。

  程宗扬冷笑道:「万一天子真生了儿子,那就有意思了。吕氏精打细算,一
把就输个乾净。」

  秦桧反问道:「天子有儿子吗?」

  程宗扬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难道赵氏姊妹是被冤枉的,其实是天子不育?

  「有吗?」

  「属下在兰台查过宗室谱牒,」秦桧道:「天子曾有过两个儿子,但赵氏入
宫前均已夭折。自赵氏入宫,便再无所出。」

  程宗扬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是他不能生呢。」

  秦桧却道:「若非如此,吕氏有何借口阻挡诸侯入嗣?」

  如果天子始终无出,挑选嗣子就理所当然,便是太后也不好阻止。天子曾经
生过两个,却没有留住,再想选嗣子,别人就有了借口:反正不是你的事,再等
等,说不定哪个后妃有了呢?刘骜也肯定觉得生不出儿子不是自己的错,只是运
气不好,再加把劲说不定就生出来了。再说姊姊不行,那不是还有妹妹吗?

  程宗扬沉吟道:「那两个皇子会不会是……」

  「此事属下不敢妄言。但无论如何,天子至今尚无子嗣。」

  「好嘛,天子没儿子,太后又不肯让诸侯先行入嗣,大伙就这么乾耗着,看
谁先熬死谁。」

  本来应该是双方智计百出,斗智斗勇的宫廷大戏,最後却变成比赛谁活的更
长,这事怎么想都够无趣的。

  「你说的破局,不会是等着看他们谁能熬到最後吧?」

  「天子春秋鼎盛,太后也芳华正荣,要想寿终正寝,至少要二十年。」

  「二十年?我两个月都不想待,赶紧想辙!」

  「吾当为主公谋之。」

  秦桧提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赵王。

  「若要破局,只在此人身上。」

  「为什么?」

  「赵王身为诸侯,却不思恭顺诚敬,屈己避嫌,反而勾陷臣子,觊觎大宝,
其愚一也;欲图天子之位,却极力讨好太后,一心与虎谋皮,其愚二也;力尚不
能齐家,却野心显露,为人自不量力,其愚三也;交结亡命,却又反目成仇,太
阿倒持,授柄于人,其愚四也;群臣侧目,尚不知警醒,其愚五也。凡此五愚,
可谓取死有道。」

  程宗扬仔细想来,还真是这样,赵王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一遍,自己屁股
又不乾净,还野心勃勃想当太上皇,简直是上杆子找死。而赵王又是血脉最近的
支系,处于汉国乱局的中心,可以说牵一髮而动全身,从赵王身上下手,说不定
真能破开汉国的乱局。

  「怎么下手?」

  「逼得他狗急跳墙便是。」

  「赵王狗急跳墙,就能化解汉国的乱局?」

  「也许是汉国大乱。但至少不会像如今这般再僵持下去。」

  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果然是别人家的孩子死不完,只要能破局,把汉国搞
得天下大乱秦奸臣也毫不在乎。但这又关自己什么事?自己在鸿胪寺没待多久,
倒也听了一些诸侯的隐私传闻,用骇人听闻,令人髮指之类的词形容毫不为过。
汉国诸侯全死光光,说不定对百姓还好些。

  「要动赵王只怕也不容易。」

  再怎么说,赵王也是一方诸侯,汉国诸侯权力极大,不仅拥有封地的财税收
入,还可以拥有自己的军队。更厉害一些的诸侯如赵王,还将朝廷派去的官员架
空,实质上掌握了封地的政务。

  「吾有一策,请主公参详。」秦桧说着,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朱安世。

  程宗扬眼睛微微一亮。朱安世为人不是善类,面目又十分可疑,如果能从他
身上下手幹掉赵王,倒是一石二鸟。

  「郭大侠会怎么看?」程宗扬有点担心郭解与朱安世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不过泛泛之交……」

  程宗扬和秦桧商量了一夜,直到天色微亮才终于定下了针对赵王刘彭祖的布
局,包括出现各种情况的应对手段和必要时的退路。程宗扬连熬了几个通宵,此
时虽然面带倦意,心情却极为畅快。

  汉国的局势其乱如麻,高智商和严君平的失踪;雲家的巨额欠款;黑魔海和
龙宸的威胁;自己对蔡敬仲和班超的招揽;徐璜催促的白雉;与雲如瑶越来越近
的婚期;天子、太后、外戚、内宦、诸侯、豪强、群臣、士林,乃至游侠亡命;
还有赵合德、友通期和孙寿……每一件都迫在眉睫,每一件都不容有失,结果所
有的事情纠缠在一起,想下手都找不到头绪。

  秦奸臣证明了他能遗臭万年的确不是浪得虚名,先从一团乱麻中找出最关键
的根源,接着抽丝剥茧,将各种头绪梳理得一清二楚,排出轻重缓急,而且还拿
出了解决问题的步骤和方案。连程宗扬自己都没想到,排在最前面的,居然是看
似与自己没什么关系的赵王刘彭祖。

  死奸臣一夜都在出谋划策,口不停言,手不停笔,连程宗扬这个拍板的都不
知道死了多少脑细胞,结果死奸臣天一亮就精神抖擞地跑到厨房,亲自下厨作了
早点给娘子送去,说是要弥补昨晚彻夜未归的过失。

  程宗扬本来还想拉他再完善一下细节,但看到死奸臣一脸讨好地捧着食盒,
屁颠屁颠去巴结老婆的殷勤模样,立刻就死了这条心。

  …………………………………………………………………………………

  金市是洛都第一大市,坊内街道一纵三横,形成三个相连的十字路口。洛都
最大的珠宝店延年阁,就位于其中一处路口。店铺上下三层,面阔六间,阁外专
门镶嵌着从临安运来的玻璃,由于玻璃呈绿色,阳光从外面射来,整座阁楼如同
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美不胜收。

  延年阁的老板杜延年,在洛都已经经营十余年,一向以财势雄厚,手眼通天
而闻名。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杜老板只是个挂名的掌柜,延年阁背後真正的东
家其实是赵王刘彭祖。更没有人知道,阁中许多珠宝都是赵王带着卫士,从封地
的商家处抢夺而来,完全是无本生意。

  时值正午,坊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小厮杜充正在抹拭一隻玉碗,忽然门
外传来「笃笃」的竹杖敲击声,接着一个瞽了双目的盲乞丐持杖进入阁中。杜充
见状赶紧放下玉碗,挥着抹布嚷道:「出去!出去!」

  瞎子陪着笑脸道:「老爷,赏口饭吃。」

  「进错地方了!」杜充道:「我这是珠宝阁,随便碰坏件东西,你几辈子都
赔不起!快出去!」

  那瞎子摸索着还要往屋内走,眼看就要撞到摆设瓷器的桌案,杜充赶紧上前
拦住,谁知他手刚沾上那瞎子的衣服,那瞎子就像被人用力一推,踉跄着向後倒
去,然後一脚跘住门槛,滚地葫芦一样滚到大街上。

  盲乞丐躺在地上,哀哀直叫,引来不少人驻足围观。杜充一怔,就知道自己
是遇见讹诈的恶丐了。他心下冷笑,自家的延年阁开在金市,岂怕他一个恶丐?
只不过这会儿人流正密,吵闹起来倒是坏了自家店铺的名头。

  汉国民风豪勇,众人见一个瞎子被人推跌在地,当即就有人为之不平。

  杜充是杜延年的侄子,在店里已经幹了几年,深知其中的利害,连忙从袖中
摸出几枚铜铢,扔到瞎子身上,「里面都是价值万贯的珍宝,你一个瞎子,碰坏
了算谁的?拿了钱快走!」

  围观的众人听了这话倒觉得有理,一个瞎子进了珍宝店终有些不妥,虽然摔
了一跤,但人家给了钱,也算说得过去,于是陆续散开。

  那瞎子摸了钱铢还不肯走,一个劲的哭天喊地。忽然一隻大脚伸来,像踢死
狗一样把他踢到路边,然後跨进阁内。

  来人穿着一件髒兮兮的皂衣,身材不高,却极为强壮,衣袖卷到肘上,露出
粗壮的手臂,衣襟敞开,胸口生着寸把长的护心毛,看上去气势汹汹。

  杜充见惯客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城里的混混,看起来虽然面目凶恶,但比起
那些好勇斗狠的游侠儿,根本就是不入流的地痞无赖。可偏偏这种无赖最不好对
付,软了会让人得寸进尺,硬了又容易惹出祸端。延年阁腰杆子硬,杜充自然不
怕一个无赖——延年阁为了防人闹事,店里就有打手,换作别的时候,杜充一声
招呼就能叫人出来,狠狠教训他一番,让他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但这会儿那瞎
子在外面哭天抹泪,门口还聚着不少人,被人抓住把柄,坏了店铺的名声可就得
不偿失了。

  世间万事总抬不过一个理字去,汉国人虽然性烈,但都讲道理。杜充虽然心
里腻歪,还是打定主意好言相待,先占住道理再说,于是堆起笑脸道:「这位客
官,要买些什么货色呢?」

  那壮汉昂着头,眼珠子几乎翻到後脑勺上去,哼了一声才道:「找个能说话
出来。」

  杜充躬着腰道:「客官有事找我就行。」

  壮汉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说道:「你算老几?」

  我忍!杜充陪着笑脸道:「小的只是个跑堂。客官要买货,找小的便是。」

  壮汉斜着眼道:「你能作主?」

  杜充轻轻推开,「那要看客官买什么货了。」

  那壮汉抱着肩在店门处晃了几步,「你这店里生意不小啊。」

  「托福!托福!」

  「东家姓什么?」

  「我们东家姓杜。杜掌柜。」

  那大汉往阶上呸了一口,大咧咧道:「为什么不姓驴呢?」

  杜充一直觉得自己在店面上已经历练出来,能屈能伸,但听了这话,头髮根
都直往上竖——这是人话吗?当场翻脸道:「你是来找茬的吧?」

  他声音刚一提起,几条大汉就从内堂冲了出来,揪住那汉子的衣领把他扯了
出去。

  吴三桂扯开喉咙道:「延年阁打人啦!」

  「打的就是你这个不长眼的!」一名打手叉开五指,一个漏风巴掌扇过去,
顿时一声脆响,半条街都能听见。

  那打手张大嘴巴,自己一巴掌过去明明打了个空,连根汗毛都没碰到,谁知
却扇出这么响的耳光声。再看那汉子脸上,跟泼了血似的红了半边,活活是见鬼
了。

  路边一个闲人看不过眼,「刚才我就看见你们把一个瞎子推出来,这会儿又
当街打人,你们延年阁也太横了吧?」

  杜充梗着脖子道:「那厮刚才问我东家姓什么?我说姓杜。他说怎么不姓驴
呢——你们说这是人话吗?」

  吴三桂捂着脸叫道:「我说不是姓吕吗?怎么?你们东家是皇上,问都不能
问吗?」

  汉国市井永远少不了仗义之辈,当时就有人叫道:「延年阁仗势欺人!」

  那瞎子哭叫道:「连一百个钱都不给我,没良心啊……」

  几名打手挡在门前,戟指道:「滚开!再惹事,打断你们的腿!」

  吴三桂扯下衣服往地上一摔,光着膀子把头伸过去,「来啊!来啊!」

  杜充道:「去叫人!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敢到我们延年阁闹事!好胆!」

  一个正带着女伴逛街的年轻人忍不住道:「你们也太霸道了吧?还讲不讲道
理了?」

  围观的众人纷纷道:「正是!正是!」

  那光膀子的壮汉被激得热血上头,一头撞了过去,对面的打手狞然一笑,施
出一个窝心脚,「想死?成全你!」

  话音未落,他就被那壮汉一头顶住胸口,眼前一黑,直接闭过气去。

  那几名打手赶紧过来帮忙,几个人一起把吴三桂按到地上,一顿胖揍,捎带
连那瞎子也挨了几下。

  带着女伴的年轻人一脸愤怒,厉声道:「以众欺寡!以强凌弱!是可忍孰不
可忍!」

  打手恐吓道:「再啰嗦连你也打!」

  谁知人群中一个白鬚白髮的老道振臂一挥,慨然道:「揍他!」

  这句话就像一根导火索,人群「轰」的一声涌上前去。

  杜充原本脸上还带着冷笑,延年阁的打手都是赵王的卫士,对付这种乌合之
众,以一挡百也不在话下。但紧接着他就瞪大眼睛,那些赵王从各地搜罗来的亡
命之徒竟然连一个回合都没撑住,就跟割韭菜一样被齐齐放倒,随即被人群踩在
脚下。

  杜充转身就跑,没跑两步就被那个光膀子的壮汉追上,抡着衣服抽过来。杜
充下意识地一躲,背脊被衣服抽中,顿时吐出一口鲜血,扑倒在地。

  昏迷之前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衣服里面还包着板砖,太无赖了……

  …………………………………………………………………………………

  刘彭祖盯着面前的箱子,脸色难看得像要吃人一样。延年阁被人打砸一空,
单是被抢走的珍玩就有上万金铢,毁坏的更是不计其数。由于事发突然,当官府
赶来,贼人已经逃散无踪,连追究都找不到人。

  单是损失的财物也就罢了,可眼前的箱子却让他愤怒之余,生出一丝无法抑
制的恐惧。

  「他要逃?」

  杜延年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他安排了十几辆马车,准备今夜分道出
城。这是从其中一辆马车上找到的。」

  「他说什么了吗?」

  「他说这些是别人转卖给他的。因为要价极低,便接手了。至于来历却是不
知。」

  刘彭祖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我是问他为什么要逃!」

  杜延年咽了口吐沫,「他……他说刚听闻北邙的事。说大王没知会他,想出
去避避风头……」

  「好一个朱安世!」刘彭祖蓦然大笑起来,「他听说剧孟被人劫走,就吓得
屁滚尿流,连洛都都不敢待,居然有胆量抢我的珍宝!莫非在他眼里,本王还不
及剧孟那厮?」

  杜延年嗫嚅道:「那些贼人还不敢断定是朱安世指使的……」

  刘彭祖咆哮道:「难道是你指使的吗!」

  杜延年身体一抖,不敢再发一言。

  刘彭祖绕室疾走,腰间佩的长剑在裾衣不断摆动。片刻後他猛地停步,「朱
安世不能再留了。」

  杜延年道:「朱逆担心剧孟党徒复仇,身边戒备森严。」

  「不能用王府的卫士——去找董卧虎,把朱安世的藏身地告诉他。朱安世是
在册缉拿多年的人犯,董卧虎不敢坐视不理。」

  这是要借官府的刀来除掉朱安世了,跪坐在旁边的太子刘丹脸色发白,低声
道:「请父王三思……」

  「三思个什么!」刘彭祖吼道:「看看你都结交的什么货色!一有风吹草动
就想着逃之夭夭!我们赵国的钱是好拿的吗?」

  刘彭祖忽然停住口,狐疑地看着刘丹,沉声道:「他是不是知晓什么不该知
晓的隐秘?」

  刘丹连忙道:「万万没有!孩儿只在剧孟的事上用过他。」

  刘彭祖颜色稍霁,「那就去知会董卧虎。还有,往襄邑侯处也透些风声。有
襄邑侯盯着,董卧虎也不敢隐瞒。」

  刘丹背後全是冷汗,朱安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隐私,可这些秘事丝毫不敢
跟父王提及。他与朱安世的交往还是因为父王的安排,想拉拢洛都的地头蛇。却
没想到因此撞到剧孟这条大鱼。剧孟身边颇有些戾太子的旧部,自家父王突发奇
想,要把他们收拢过来,才私下囚禁了剧孟。

  剧孟被党羽救走,赵王顿时慌了手脚,生怕别人知道他的不臣之心,拼命遮
掩此事,甚至连朱安世都蒙在鼓里。但纸终究包不住火,朱安世终于听到风声,
如同惊弓之鸟,当即就要远飏. 可谁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大胆,临行前竟然翻脸抢
了自家一把。

  这种桀骜不驯的匪徒,留在外面必成祸患,可收入狱中,一旦捅破自己的隐
私,为祸更烈。如今之计,只有想办法让他在狱中彻底闭嘴了。

  刘丹起身道:「儿臣这便去找董卧虎!」

  「哪里用你去!」刘彭祖怒斥道:「让延年阁的人去!他们才是被人砸抢的
苦主!」

  刘丹与杜延年唯唯告退,连忙安排人去官府报案。

                第八章

  九月初九,盘踞洛都多年的大侠朱安世终于被擒,成为官府的阶下囚。

  董宣动作极快,襄邑侯派来的属吏还未登门,他已经亲自带着人把朱安世逮
入狱中。

  董宣也是不能不快,眭弘被劫,京城流言四起,洛都狱中囚徒被杀戮殆尽,
他身为洛都令,这几日倍受攻讦。董宣倒不怕丢官,只是怕自己一旦去职,天子
无人可用。前番因韩定国遇刺,陈升被贬,天子在军中已经折了一臂,如果自己
再被论罪去职,天子又去一臂,只怕往後政令难出南宫。

  眭弘至今踪影皆无,董宣正想寻个由头,拿那些控制洛都地下势力的大侠开
刀,朱安世落网的消息,可以说来得正好。

  董宣尽显强硬之势,赶在朱安世亡命之前,带着人将朱安世的藏身地团团围
住,然後亲自出手破掉朱安世的刀法,当场断其一臂,又将他的手筋脚筋尽数挑
断,扔进死牢。反正洛都的监狱全部清理一空,再多的人也能填下。

  朱安世落网,董宣顾不得洗去身上的血迹,便亲自在狱中开审。

  朱安世为人凶悍,董宣审到天亮,几种酷刑连番上阵,他始终坚不吐口。

  董宣阴沉着脸掷下刀笔,吩咐道:「先给他治伤。包扎好,再接着拷打!」

  朱安世断臂被白布包着,血水不断渗出,另一条完好的手臂也被生生割下两
块肉来。看到差役拿来伤药,他只轻蔑的一笑,便不再理会。

  那差役拿着一隻陶罐,用一根缠着布条的柳枝搅拌两下,然後挑起黑糊糊的
药膏往朱安世伤口上抹去。

  树枝触到伤口,朱安世牙关「格」的咬紧,额头冒出冷汗。

  董宣冷冰冰看着他,忽然眼角一跳,来不及起身便抄起身前的案几,往那名
差役身上砸去。

  药罐落在地上,「呯」的一声摔得粉碎,里面的药膏泼洒出来,地上立刻黑
了一片,接着发出一丝轻微的腐蚀声。

  「拿下!」董宣厉声道:「查清他的毒药是从哪里来的!敢有一字虚言,将
他的手腿关节尽数打碎!」

  不等那差役开口,便有人抓住他的手臂,往案角一磕,肘关节应声断裂,就
算他不吐一字虚言,也只剩下三处完好的关节了。

  那差役惨叫道:「是赵邸!赵邸的管事给我的!说是上好的金创药,让我混
到伤药里,找机会抹到他的伤口上!小的不知道是是毒药啊!」

  「荒唐!」董宣喝道:「赵王身为诸侯,为何会给你毒物?」

  「小的不知道!他们许了我五十金铢!」那差役痛哭流涕,「小的也不知道
他们要害朱大侠的性命啊!」

  董宣当机立断,「这厮胡言乱语!推出去斩了!」

  片刻後,那名差役的首级就被送到案前。

  浓郁的血腥气充斥牢内,一直死咬牙关的朱安世抬起头,然後「格格」笑了
起来,「没想到我朱安世一条性命,就值五十金铢……哈哈哈哈……」

  董宣森然道:「眭弘在哪里?」

  「先放开乃公!再给乃公切五斤狗肉!」朱安世狞声道:「乃公什么都告诉
你!」

  董宣冷冷盯着他,「拿酒食来!」

  朱安世断臂被一块新布扎紧,他拖着沉重的锁镣席地而坐,旁边两名差役,
一人持酒,一人持肉,供他大嚼。

  「我不如剧孟!」朱安世酒足饭饱,第一句话就令董宣背脊绷紧,「刘丹那
厮亲手挖掉剧孟的眼珠,他都一声不吭!好汉子!哈哈!好汉子!」

  董宣厉声道:「说眭弘!」

  「乃公哪里知道什么眭弘?」朱安世斜着眼看着他,「董卧虎,你不会连听
都没胆子听吧?」

  董宣目光转冷。旁边一名一直默不作声的官吏慢悠悠道:「董令何必心急,
且听听朱大侠怎么说。」

  …………………………………………………………………………………

  洛都,南宫,玉堂前殿。

  殿中的宫女、内侍都被远远打发开去。单超、徐璜、左悺、具瑗、唐衡,五
位中常侍屏息敛视,微微躬着身,一言不发地侍立两侧。

  刘骜没有戴冠,只穿了一身玄衣,头髮挽了个髻,用一根簪子插着,慢慢看
着面前的简牍。竹简长一尺二寸,宽寸半,厚三分,简上的字迹墨痕尚新,内容
却是触目惊心。

  「赵王刘彭祖私囚剧孟于私苑,每日严刑拷打,追问戾太子子孙下落……」

  「赵王交结亡命,刺杀仇家,事发之後,嫁祸于襄邑侯……」

  「赵太子刘丹与父妾通姦……」

  「淫及胞妹、继母……」

  「与平城君有私……」

  「平城君、赵王后姊妹行巫蛊事,诅咒赵王刘彭祖……」

  「于御道私埋人偶,诅咒天子……」

  「埋人偶于寝宫,诅咒太后……」

  「赵王父子暗连诸侯,图谋不轨……」

  刘骜放下竹简,「太后知道了吗?」

  董宣道:「审讯时襄邑侯派来僚属,入狱旁听。其後永安宫也派人来,将供
辞抄录了一份。」

  洛都令审案,列侯自然无权旁听,但吕冀身为掌管朝政的大司马,派僚属听
审理所当然,连强项令也拒绝不得。

  「查出来了吗?」

  「依照朱逆的供辞,臣在朱雀门御道起出人偶数隻. 其余各处未敢妄动。」

  董宣拿出一隻木偶,大小只有两寸,依稀是一个年轻男子。木偶通体漆黑,
只在眼、耳、口、鼻、私处涂上朱漆,背後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

  「就这些?」

  「据朱逆口供,由他经手的人偶,便不下百枚。」

  那木偶刚从地下掘出,上面还沾着泥土,几处朱漆红得刺眼,仿佛木偶体内
渗出的鲜血,尤其是私处的血痕,让刘骜一瞥之下眼角就不禁微微跳动。

  「好!好!好!」刘骜咬牙笑道:「中行说!你去下诏,赵邸所有人等,无
分贵贱长幼,一律收系入狱。正好监狱空着,让他们先去尝尝阶下囚的滋味。」

  中行说木着脸道:「是系往诏狱,还是洛都狱?」

  「让他们去享福吗?」刘骜冷冷道:「赵邸仆隶奴婢送入虎穴地牢,其余都
送到北寺狱。」

  董宣眉头动了一下。虎穴地牢是洛都最严酷的监狱,专门收押地痞无赖。日
前处决在押囚徒时,虎穴地牢在押的千余囚犯,斩首不足百级,因为大多数囚犯
都已经死于狱中。那些奴婢送进去,能活下来的十不存一。北寺狱则设在北宫,
由内庭宦者掌管,由于地处宫中,囚徒一入其中就与外界断绝消息,若没有天子
太后的恩旨,便就此消失,家人甚至连收尸的资格都没有,传闻酷毒之处甚至还
在虎穴地牢之上。天子这道诏书,等于将赵王一系都送上不归路。

  董宣俯身叩首,沉声道:「臣遵旨。」

  徐璜等人眼观鼻,鼻观心,泥胎木偶般默不作声,中行说却插口道:「应该
把赵王父子送到上林狱,严加拷问!」

  上林狱在上林苑,而上林苑的主管正是从徐璜手里买的官,中行说此议还是
想把这些身份贵重的囚徒拿到自己手中。

  刘骜回顾左右,对几位中常侍道:「你们看呢?」

  若非事关太后,徐璜真不介意籍着此案抖抖威风,但有太后和襄邑侯盯着,
这事比炭团还烫手。此时被天子问到头上,他硬着头皮道:「北寺狱便可。」

  刘骜道:「就北寺狱吧。」

  中行说不服气地说道:「北寺狱在北宫!上林狱!」

  刘骜提高声音道:「北宫就北宫!你闭嘴!去召金马门侍诏!」

  中行说气鼓鼓出门,一转眼又回来了,後面跟着一个执戟郎。

  刘骜恼道:「我让你去找金马门侍诏!写诏书的!」

  中行说一脸无辜地说道:「他也是金马门侍诏,圣上亲自给的。只不过还兼
着执戟郎。」

  刘敖瞪了他半晌,最後叹了口气,无奈地对东方曼倩道:「你来写。」

  东方曼倩的长戟放在殿外,这会儿过来看了眼简牍,便提起笔,醮了醮调好
的朱砂,在黄帛诏书一挥而就。

  中行说兴灾乐祸地说道:「外行啊。让你草诏,你竟然直接写了?圣上,这
可不怨我。」

  刘骜皱眉拿起诏书看了一遍,片刻後点了点头,「就这样吧。具瑗。」

  具瑗躬身道:「奴婢在。」

  「用玺。发尚书台。」

  中行说有点不信,接过诏书又看了一遍,努力想挑个错处,最後冷哼一声,
「还金马门侍诏呢,我拿脚趾夹根树枝,都比你这字强!」

  东方曼倩笼着手呵了口气,「执戟太久,手麻。」

  「你手不麻就能比我写得好吗?」中行说拿笔在上面写了个「诏」字,「你
来看看,是不是比你写得好一百倍?」

  「够了!」刘骜怒道:「诏书也是你乱写的!换一张来!」

  中行说嘟着嘴去拿诏书,东方曼倩却略一思索,提笔又补了几个字,然後奉
给刘骜,「如此可好?」

  刘骜看了一眼,後面补了一句:诏听罪者入郡邸狱。

  刘骜沉吟多时,他把赵王一家发往北寺,大半有赌气的成份。赵王一向与太
后亲近,这下可好,这些逆贼私底下连太后都诅咒上了,还把木偶埋到了太后的
寝宫里,因此他愤怒之余,还有一丝隐约的幸灾乐祸。但赵王谋逆,是他秉政以
来,甚至是登基以来第一大案,能不能顺利办下来,无论是对他在朝野之间的声
望,还是他对朝局进一步的掌控,都至关重要。将这个机会拱手相让,刘骜颇有
些不甘心。

  东方曼倩的提议正在两者之间,郡邸狱是诸侯设在洛都郡邸的监狱,由鸿胪
寺主管。将谋逆者交给太后审询,听罪之後再发往郡邸狱,外面只会说这是天子
的一片孝心,不会说天子是忌惮太后的权势,此举既顾全了太后的体面尊严,最
後的处置权又回到自己手中。

  「可!」

  刘骜赞许地看了东方曼倩一眼,「你不用去金马门了,就在此殿待诏吧。」

  东方曼倩不动声色地躬身道:「臣遵旨。」

  …………………………………………………………………………………

  夕阳金黄色的光芒从窗口透入,程宗扬临窗而坐,一手执觞,一边透过玻璃
窗,望着街口的延年阁。

  赵王谋逆案一出,朝廷反应快得惊人,也粗暴得惊人。朱安世下狱不到三个
时辰,中行说便带着诏书直趋赵邸。

  中行说宣诏之後,并没有按惯例允许赵王自尽,而是由绣衣使者江充带领执
金吾封了赵邸。赵王刘彭祖、赵太子刘丹、赵王后淖姬、平城君淖氏被带走,再
无音讯。邸中奴仆尽数收押入狱——而且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穴地牢。更有使
者远赴赵地,捉拿赵王的家眷、家臣和僚属。

  延年阁也未免幸免,被砸坏的玻璃还没有来得及修复,就被差役封门,自掌
柜杜延年以下,店内所有的仆役、打手都被锁拿一空。

  卢景与他碰了碗酒,一饮而尽,然後长呼一口气,拍案道:「痛快!」

  卢景前日大耗真元,脸色苍白得吓人,一碗烈酒下肚,脸上才多了点血色。
他捏了颗炒豆,一边咬得「格崩格崩」响,一边道:「我还想着要用多久才能收
拾刘彭祖那厮,没想到一转眼你就把他们全家送到狱里!连朱安世也没放过!哈
哈哈!大丈夫快意恩仇,当如是也!」

  程宗扬却不肯居功,「主意是老秦出的。砸延年阁是五哥和长伯出的手,我
倒是什么都没幹。」

  「何必妄自菲薄?」卢景道:「如果让我来做,顶多跟郭解一样,找个机会
摸入赵邸,斩了刘彭祖的狗头,怎么也不会这么一网打尽,而且还斩草除根。」

  说着他又感叹道:「真没想到朱安世和刘彭祖会掐起来。」

  「因为他们两个心里都有鬼,旁边还有个心里鬼更多的刘丹。」程宗扬给卢
景斟了碗酒,「刘丹背後幹的缺德事数不胜数,连刘彭祖也蒙在鼓里。朱安世这
人倒不怕死,但他被赵王父子出卖,肯定咽不下这口气,索性反咬出来。」

  卢景冷哼道:「朱安世年轻时还好,年纪越大心思越重,连江湖上的兄弟也
能卖掉。落到今天的下场,真是咎由自取!」

  「剧大侠怎么样?」

  「他昨晚醒来片刻,又昏睡过去。」

  「又昏迷了?」

  「这是好事。」卢景道:「他醒过来,知道是我帮他打通经脉,才放心昏睡
过去,好尽快恢复伤势。」

  程宗扬的生死根比什么伤药都好使,他与卢景联手施展金针续命,终于稳住
剧孟的内外伤势。但他体内的剧毒却一直拖延到昨晚,等到收集了大量魂魄的小
紫回来,才出手清理乾净。

  「赵王之事,你算是替老剧报了仇,但咱们要找的严君平还没有下落。」卢
景道:「如今只剩下一家,今晚我替你探探路。」

  「不急。」程宗扬道:「五哥,等你恢复好了再说。」

  「今晚不行。」

  一个声音在背後响起,程宗扬扭头去看,却看了个空。回过头时,斯明信已
经坐在卢景身边,就像他一直坐在那里一样。

  「原来是四哥,吓我一跳。」程宗扬一边斟酒一边问道:「高智商那边有线
索了?」

  斯明信微一摇头。

  程宗扬叹了口气。由于眭弘逃脱,天子下令满城大索,洛都城中一时间沉渣
泛起,许多藏身市井的亡命之徒都被清查出来,按说高智商和富安这两个外乡人
根本不可能躲开如此规模的盘查,可偏偏至今全无音讯,让程宗扬怀疑他们主仆
是不是已经逃离,根本就不在洛都。不然步广里二鹅的说法已经传得满城都是,
他们如果留在城中,不可能不与自己联系。

  从理性的角度判断,高智商和富安还留在洛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程宗扬
仍抱着一丝侥幸,也许他们躲在某个风波未及的地方,一直避免与外界接触。

  程宗扬打起精神,「四哥今晚有事?」

  斯明信取出一支竹简,放在案上。程宗扬拿起来一看,上面一行墨字:「羽
林天军右营骑射甄厚道」。

  程宗扬霍然站起身,「哪里来的?」

  「幕府长史掌管的簿册。」

  程宗扬狠狠一握拳,「羽林军!」

  自己居然忘了军营!洛都缇骑四出,高智商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只可能是
军营。而且他还有正经的军籍,完全可以躲在羽林天军的大营里面。高智商通过
义纵搞到军籍,自己原本是知道的,可一直没往那边想。却是斯明信不知费了多
少力气,从幕府数以万计的簿册中找到高智商的化名。程宗扬惭愧之余,对这位
四哥的毅力也是佩服不已。

  「羽林军的军营在哪里?」

  「上林苑。」

  「居然在上林苑?」

  程宗扬脸色不禁难看了几分,且不说军营戒备森严,上林苑作为皇帝私苑,
私自入内就是死罪。高智商如果躲在那里,安全肯定无忧,问题是自己要摸进去
找他,可就太危险了。

  程宗扬转念一想,自己有门路,根本用不着冒险啊。

  「找义纵!」

  斯明信微一点头,便消失不见。

  程宗扬看着席间的空处怔了半晌,「四哥这也太雷厉风行了。」

  卢景道:「赶早不赶晚,总要找到人才好安心。」

  卢景拿起竹杖,「笃笃」敲着走下楼梯,去伊墨雲的小店照看剧孟。终于找
到高智商可能的藏身地,程宗扬庆幸之余,也不免心有余悸。他站在窗边,望着
繁华的金市,不由想起朱老头说过,让自己给他在金市买一条街。这虽然是个玩
笑,但开得也实在太大了。别说自己买不起,就算真有一条街,眼下也得卖了给
雲老哥筹钱。

  身後响起细微的脚步声,程宗扬道:「都看过了吗?」

  秦桧道:「都看过了。店中没有什么异样。给原本的商家退了一年的房租,
已经打发走了。」

  这处店面就是孙寿私底下的产业,论面积比延年阁也差不了多少,同样是上
下三层,但位置差得太远,位于金市最西端,紧邻城墙。孙寿作为实际的业主,
根本就不出面,只租给一户商家作绸缎行。程宗扬接手之後,第一时间请走了商
户,绸缎行的招牌却还留着,准备售卖盛银织坊的织物。

  「打听过了吗?」

  秦桧道:「已经打听过了。如果要卖的话,按市价能卖三万金铢,不过只能
卖给城中的权贵。」

  程宗扬也知道金市的店铺非比寻常,如果不是权贵,只怕能买到也保不住。
不过三万金铢虽然不是个小数,但对于雲家的欠款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一间店铺就是三万金铢,一条街下来至少五十家店铺,起码要一百五十万
金铢。老秦,你有没有办法把价钱压下来?」

  秦桧道:「办法倒是有,只怕家主未必答应。」

  「哦?说来听听。」

  「只用一把火,把金市烧了。」

  程宗扬愣了一会儿,然後道:「这种主意不要再出了。妈的,我差一点都心
动了。不看了,回去。」

  …………………………………………………………………………………

  马车刚驶出金市,就被迫停了下来。前面是通向中东门的大街,街面宽近五
十步,横贯东西,平常车马川流不息。然而此时,整条大街都被一支声势煊赫的
车队占据。那支车队前後不下千人,最前面是两队衣甲鲜明的骑兵开路,接着是
百余人的步卒,再後面是数十辆马车,车後跟着成群的侍从仆役,浩浩荡荡一眼
看不到尽头。

  中间一辆马车又宽又大,车身贴着金箔,伞状的车盖镶着翠羽,周围悬挂着
无数用丝绸结成的彩球,被阳光一映,更显得金碧辉煌。新任的大司马吕冀稳稳
坐在车上,头戴七梁冠,双手抚膝,腰背挺得笔直,摆出一副不苟言笑的重臣气
度。

  所有的行人都停下来,退到街道两边,带着艳羡、敬畏、好奇,甚至是愤恨
的目光,望向车队打出的吕字旗号。程宗扬暗叫倒霉,竟然正赶上吕冀的车队大
张旗鼓前往尚书台,他只好下车,随旁人一道,躬身向吕大司马的仪仗施礼。

  吕冀的马车越来越近,程宗扬双手举过头顶,正准备长揖为礼,忽然目光微
微一跳。在离他不远的人群中,立着一个皮肤黧黑的汉子,他的衣裳与周围的汉
国百姓截然不同,头上包着一圈厚厚的白布,身上是一件靛蓝的衣袍,衣摆打了
无数褶曲,衣裳一角被小心地掖到腋下,式样看上去颇为古怪。

  程宗扬与秦桧对视一眼,都露出几分诧异。旁人看来,也许觉得这人的衣着
稀奇,很容易把他当成来自南方的异族。但落在他们眼中,却觉得此人的衣着有
些不伦不类。程宗扬和秦桧都在南荒混过不少日子,一眼就看出这汉子的衣着是
在刻意模仿南荒的部族,只不过许多地方都模仿的不到位,像衣料的质地,衣摆
的褶曲,还有掖起的衣裳一角,都似是而非。

  程宗扬目光下移,在他手上停住。那人手中提着一个三尺来宽的物体,外面
覆盖着蓝色的锦缎,里面方方正正,像是一隻箱子。他手握得极紧,随着车轮辘
辘行来,他手指的关节不仅握得发白,连衣袖都在微微颤抖。

  程宗扬心下大奇,这人……难道是一名刺客?他箱子里装的什么武器?折叠
的长刀?板斧?还是系着长链的大铁锥?

  程宗扬微微移步,想靠近一些,但刚一举步,就停了下来。他身体一动,周
围有数道视线立即盯住他。这人身边不仅有同伴,而且还是高手!

  程宗扬收住脚步,像是不经意地挪挪脚一样,若无其事地朝前望去。

  来自周围的视线慢慢移开,程宗扬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光天化日之下,竟
然有人敢打吕冀的主意,究竟谁这么大的胆子?

  难道是龙宸?不过龙宸的杀手不至于这么业余,紧张得连衣袖都在发抖。

  吕冀的仇家?可这是当街行刺,吕冀身边的甲士可不是纸扎的,他们即使敢
动手,成功率也微乎其微。

  难道那个人手里的箱子装着什么大威力的武器,能一举幹掉吕冀?程宗扬心
里嘀咕着,这家伙手里不会拎着个定时炸弹吧?

  正胡思乱想间,吕冀的车驾已经越来越近。程宗扬一直用眼角的余光盯着那
名汉子,忽然,那人指节一白,握紧了提手。

  来了!

  程宗扬心下暗道,接着便见那名汉子冲出人群,奔向吕冀的车驾。

  吕冀车旁的甲士立即上前,将那名汉子团团围住。

  那名汉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後双手举过头顶,将那隻箱子高高举起,用
怪异的腔调叫道:「越裳国使者!特献白雉一隻!」

  周围的人群顿时一片哗然,程宗扬却觉得背脊一阵发麻。

  吕冀挺直身体,威严而不失温和地说道:「原来是越裳国的使者,贵使若是
进贡,当去鸿胪寺,为何当街拦我车驾?」

  那人高声道:「我们越裳国的白雉,只献给当世的贤者!」

  「等等!」吕冀车驾旁一名锦袍老者惊呼道:「汝可是越裳国人?」

  「正是!」

  老者更加激动了,「进献的是白雉?」

  「正是!」

  老者站了起来,颤声道:「白雉何在?」

  那人掀开蓝色的锦缎,露出一隻金灿灿的笼子,只见一隻雪白的野雉立在笼
内,白色的尾翎高高挑起,它通体雪白,连鸡冠和尖趾也是白色的。

  老者激动得双手乱抖,哆哆嗦嗦地向吕冀施礼,「恭喜大司马!此乃天大的
祥瑞啊!昔日周公在世,有越裳国进献白雉。越裳献雉,乃是国势兴盛,朝有圣
贤之象!老夫请为大司马贺!」

  程宗扬看得眼都直了,这是什么?彩排还是现场直播?当街献祥瑞,还牵涉
到周公身上,你就不怕穿帮吗?

  程宗扬一肚子的腹诽还没有压下去,车驾周围的军士已经高声应和道:「为
大司马贺!」

  先是车旁的甲士,然後是随行的侍从,接着在一些有心人的鼓动下,街旁的
行人也纷纷加入应和,高声叫道:「为大司马贺!」

  听着周围山呼海啸般的欢声,程宗扬虽然明明知道这里面很多都是吕家布置
的人手,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戏,但还是被突然爆发出的巨大声浪惊出了一身冷
汗。

  秦桧低声道:「好计谋!好手段!」

  程宗扬忽然意识到,这一局是吕巨君那小子赢了。自己筹划假的白雉连八字
都没有一撇,吕巨君已经把活的白雉当街送到吕冀面前,即使自己立马弄出一隻
白雉,声称这就是地下飞出的二雉之一,也不会再有任何效果。大家都会说,白
雉的出现乃是祥瑞,吕大司马就有一隻. 流言对吕雉的攻击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
束,轻易就被化解于无形之间。

  四周欢呼不绝,形势比人强,程宗扬也含糊应了几声,但他显然低估了洛都
百姓对祥瑞的热情,也低估了吕巨君安排的剧本有多么精细。

  众目睽睽之下,吕大司马三次婉拒,「越裳国」的使者三次进献,甚至于叩
头流血,声泪俱下,可吕大司马仍然推辞不已。那种坚决的态度,让程宗扬看着
都担心这戏要演不下去。

  谁知人群中有人高声叫道:「天降祥瑞,佑我大汉百姓!求大司马收下!」
说着「扑嗵」一声跪下。

  两边的百姓纷纷跪倒,动作稍慢一点,就被人从後面踹中膝弯,跪得那叫一
个爽快。

  程宗扬和秦会之相视苦笑,都有些後悔自己出来的不是时候。

  那名老者从车上爬下来,一路膝行地跪到吕冀的车驾前,求大司马看在百姓
的份上,收下礼物。接着随行的侍女、仆从、卫士……全部跪在地上,直到在场
的只剩下吕冀一个人站着。

  好不容易等吕大司马接下「越裳国进献的礼物」,周围百姓的欢呼声越发响
亮。还有人甚至对着那隻白雉行礼,整个场面既新鲜又热辣,热闹得不行。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吕大司马也顾不上去尚书台,捧着白雉就去了北宫,向
太后报喜。

  程宗扬在人群里脸都快笑疼了,好不容易登上马车,仿佛卸下一张面具,脸
色立刻又沉了下来。

  秦桧叹道:「被他们占了一着之先,这一局不好下了。」

  程宗扬道:「白雉算什么祥瑞?基因变异的妖物!」

  程宗扬只是赌气,街上黎民百姓虽多,但目睹真相的只是极少数,方才的场
面下,就算那位「越裳国」使者捧的是一头大白猪,传扬出去也只会说是白雉。

  「好一隻白雉,跟宫里那个黑寡妇倒是一对。」程宗扬冷笑道:「走吧。这
街底下说不定还有赵王埋的木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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